第七十六章 落花飛雪何茫茫
「皇后,」沈羲遙一步步走近,目光彷彿利劍般穿透了我:「你還有什麼可說?」
自始至終,我一直跪在地上,沈羲遙並未叫我起來。金磚生硬,腿上已跪得麻木,好像千萬隻螞蟻在咬,頭也一陣陣發暈。自此,一切看似重要或不重要的陳詞都串聯起來。原來這才是重點,原來這才是扳倒我最重要的一環,原來這才是置我於絕望的終招。原來,早有一張精心織就的網早已在暗處,不知何時悉心布下,終於等來機會兜頭罩下,令人始料未及、甩不脫、掙不破。
他站在我身前,如同一座要向我傾倒的山峰一般,光是陰影已足夠將我覆蓋。
他彎下身勾起我的下巴,令我能直視他的目光。那看著我的目光如同看一件他最最討厭的物品般,滿眼的嫌惡與不屑。
「朕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充滿諷刺的聲音那般刺耳:「枉費朕對你的信任,枉費朕對你的一番痴情,更枉費了朕對凌家的倚重。」他將我的下巴抬得更高一點,脖子生疼,我只感到無盡的恐懼蔓延上來,也許下一刻,他會用一把利刃劃破我的喉嚨。或者,這是我唯一解脫的方式。可是軒兒,還有軒兒,我的靈台清明起來,我不能獨留他在這雲詭波譎的宮廷爭鬥中,將他留給我的敵人。
「皇上,臣妾自回宮之後,絕未做過任何對您不利之事,也從未再與裕王有過任何糾纏。」我毫無畏懼地迎上他冰涼的眸子,堅定道。
「是啊,回宮之後。」沈羲遙見臉別過去不看我,窗外秋風洌冽,樹木搖擺的影子如同群魔亂舞。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他的語氣那般哀傷:「原來在那麼早之前,你們便已相互傾慕。」
「曾經刀山驅猛虎,幾度火海戰飛龍。」哀傷的笑容在他的臉上緩緩綻開,令人心酸:「原來他捨身忘死,不是為了手足,而是為了佳人。」
「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侯門身即樂。」他輕輕點著頭,自己印證著自己的想法:「原來在你們心中,富貴榮華比不上歸隱田野。」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回鶻終不還。」他湧起一個嘲諷的笑:「原來戴罪立功是假,重獲尊貴接近你是真。」
「皇上??」我掙開他的手道:「臣妾未做對不起皇上的事,裕王征戰相信也沒有私心,還請皇上不要以偏概全。」
「哦?」沈羲遙拽著我的胳膊將我拎起,腳觸地的一剎那就像踩在棉花上,之後讓人牙酸的麻癢從腳跟漫上,令人站立不穩。
「朕連說都說不得了?」他露出一個陰冷的笑:「皇后還真是護著他啊。」
我知道他誤會了,誤會的很深。是了,他是知道我與羲赫有情,但並不知道在我初入宮時,在遇到他之前,便已與羲赫兩心相悅了。這是他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吧。他是天子,他的東西,尤其是他的珍寶,他人怎可覬覦。
三下輕輕的叩門聲響過,張德海捧了個托盤走進來。他略顯滄老的臉上帶了不忍,遲疑的腳步頗有猶豫。那烏黑的托盤無花無飾,上面有一個蓋了青色帕子的四方物體,還有一隻青瓷碗冒出徐徐白氣,伴隨著一股奇異的辛香之氣散進殿中。
「皇上,還有些燙,要不晾一晾?」張德海捧著不放下。
沈羲遙斜斜掃他一眼,正要開口,只聽門外傳來一個清朗男聲:「皇上,臣沈羲赫求見!」
沈羲遙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好似密林里全神貫注等待獵物的豹子,他看著緊閉的大門半晌突然轉向我:「真沒想到,他來的這麼快!」
我一驚,羲赫怎麼會來?
他朝張德海揚揚頭,後者忙去打開門。羲赫一進殿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我,疼惜之色一掃而過。
「皇上,這??」他指一指我,疑道。
沈羲遙淡淡一笑:「朕今日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裕王可願聽一聽?」
羲赫悄悄朝我投來關切的目光,抱拳道:「臣願聞其詳。」
沈羲遙坐在龍椅上,閑閑地品了口茶悠悠道:「今日御醫恭喜朕,說皇后已有兩個月身孕,你看呢?」
羲赫一驚抬頭望向帶著森冷笑意的沈羲遙:「這怎麼可能?」
「是啊,朕也覺得這怎麼可能呢?」他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從我二人面上掃過:「看來你是不知為何了。」
羲赫直視他:「是否御醫診斷有誤?」
沈羲遙輕輕一曬:「朕還不是昏君只聽一人的片面之詞。」
羲赫沉默片刻道:「這其中怕是有誤會,臣願從宮外請來名醫再為娘娘診斷。」
沈羲遙輕輕吹著茶盞里一點清茶,十分平靜自如,我卻覺得那杯盞半掩后的眼睛向我們投來毒箭。
「朕在征戰時偶爾也會想,若是有個萬一,恐怕皇次子即位你做攝政王是天經地義之事。」沈羲遙放下杯子:「或者皇子年幼,你戰功顯赫賢名遠播,宗親臣子們擁立你為皇帝,皇后恐怕也不會有異議。」
羲赫忙跪下:「皇上明鑒,臣對皇位半點心思也無!」
「也就是說,你對朕是忠心的?」沈羲遙的問題問得十分奇怪。
羲赫堅定道:「臣的忠心日月可鑒!」
「朕的旨意,你絕不會違背?」沈羲遙再問。
有一瞬的遲疑,羲赫堅決道:「臣唯皇命是從。」
沈羲遙大笑起來:「好,很好,真是好!」
他說著掀開那青色帕子,我的目光一落在那物體上面便生出一身冷汗。再看羲赫,臉色也有些須變化。
沈羲遙向我伸出手來:「鑰匙。」
我搖搖頭。
他沒再問,而是將木盒朝地上狠狠摜下,發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響聲。
白楊木狼牙鑲嵌五瓣花盒碎成幾塊,一方白絲帕破布般團在一邊,一塊精巧玉佩裂成兩半,一片骨黯淡,兩支簪亂顫,一對狼牙耳環溜溜滾開,還有一串四股鏈,金剛石的光再亮,也驅不散滿殿暗沉。
「皇后,你母親給你的碧玉木蘭簪呢?」沈羲遙走過來看著我:「怎麼沒在裡面?」
「臣妾有許多首飾,並未放在這裡。」我強自鎮定道。
「哦?」他笑道:「這裡不都是你最寶貝的東西么?還是??」他突然挨近羲赫,從他懷中取出一物:」還是在這裡。」
羲赫也被他突來的舉動驚住,又不能有所動作,只能看著沈羲遙將那支簪子取出來。
「朕記得出征前你還戴過,怎麼就跑到裕王這裡了?」他質問道。
我閉上眼,有口難辯。
沈羲遙冷笑道:「無話可說了?」他說著走到御案前,「刷」地拂下一疊奏章,「這些密報是關於朕不在時宮中事務的,朕不想看,裕王,你念給朕聽。」
羲赫定定站在那裡,似狂風中屹立的蒼松,沉穩而堅毅。
這時,一份散開的奏報露出青色一角,沈羲遙目光停在那上面,張德海忙拾起來。他仔細看著,臉色愈加陰沉。
我看著那水色帕子上熟悉的串珠與陌生的綉字,突然心頭一跳。
沈羲遙將帕子與奏報丟到羲赫身上,「念!」他的聲音不容置疑。
羲赫翻開奏報,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八月初六,裕王居於海晏堂,皇后夜會。」
「八月初七,裕王與皇後會於煙波亭,密談一炷香功夫。」
「八月初十,蕙菊出宮,在祺昌居傳遞信件物品,其中書信一封,碧玉簪一支,青色絲帕一方。」
「九月十一,裕王與皇後會與坤寧宮,在後殿獨處兩個時辰,裕王出來時冠插顛倒。」
「與君別後多相思,今生不願再辭去。記取前盟,且履舊約,雙雙賞新詞。」
他念完朝沈羲遙深深一揖:「皇上明鑒,臣往坤寧宮是為了與皇后商議迎接皇上之事,並無其他。而這帕子臣從未見過。」
「那簪子呢?」沈羲遙問道。
羲赫回答不出。
我的心越墜越低,惠妃好手段,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連我都無從辯解,沈羲遙又如何會無條件地信我。
「八月初六,到今日,正好兩月有餘。」沈羲遙將那碗遞給羲赫:「若要證明你們的清白,你親自喂她喝。」
我與羲赫皆震驚地望向沈羲遙,他目光緊緊鎖住我二人,充滿恨意。
「敢問皇上,這是??」羲赫的聲音微有顫抖。
「墮胎藥。」沈羲遙答得雲淡風輕。「只要你喂她喝下,朕便信你二人毫無瓜葛,從前也一筆勾銷。你還是朕的好兄弟,她還是朕的好皇后,不會改變半分。」
我與羲赫面面相覷,他先反應過來:「臣不能!」
我也瑟縮在一旁,緊緊護著自己的肚子,搖著頭:「皇上,您不能??」
沈羲遙拔出牆上御劍搭在羲赫頸上,看著羲赫道:「你不喂她喝,就別怪朕用強,你倆犯了什麼罪過,大理寺也自有公斷。」
之後看向我:「或者你喝了自己去大理寺,朕不殺他也不治他的罪!」他說著稍稍用力,一縷鮮血順著羲赫的脖頸流下。
我看著那玄鐵打造的御劍沾血發出凜光,再看那黑黝黝的湯藥,本能地輕輕後退一步,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喂她喝,是你們最好的選擇。」沈羲遙的聲音突然輕柔起來,充滿誘惑。
他將葯碗放在我倆中間,笑容如鬼魅:「你們選吧。」
「臣妾自己喝,但求皇上說話算數,不遷怒他人。」我已心如死灰,端起來便要一飲而盡。
碗被人搶先一步搶走,又被摔出遠遠的:「不可以!」羲赫朝我吼道。他說著看向沈羲遙:「既然大理寺自有公斷,那麼臣願去大理寺,也請皇上留下皇后腹中胎兒,再請其他醫生診斷,看是否只有兩個月。」
沈羲遙搖搖頭:「冥頑不化!」
他劍鋒一轉落在我脖子上:「你們倒是很愛護對方啊。」他笑一笑:「那麼朕改變主意了。」他朝張德海示意,對方不情願地又取來一碗葯。
「要麼你喂她喝,要麼朕殺了她。」
羲赫駭然看著沈羲遙,眼中是不解與悲憤。
「皇上,您不能這樣??」他雙手緊攥成拳,臉色青白。
「朕怎麼不能?」沈羲遙話音未落,我只覺得脖上一涼又一疼,溫熱的液體緩緩淌下。
羲赫幾乎要撲上來,被張德海死死攔住。
「喂是不喂?」沈羲遙盯著羲赫,聲音瘮人。
羲赫痛苦地閉上眼睛,張德海將葯捧到他面前:「王爺,這葯無論如何娘娘都得吃,不如將壞處降到最低。」
羲赫拳握得很緊,緊到能聽到嘎巴的響聲。終於,他鬆開了拳頭,從張德海手上接過葯。
「你說的很對,張總管,要將利害想清楚。」
他端著葯緩緩向我走近,我一直後退,退到無路可退,驚恐地看著他,連連搖頭。
他將碗遞到我唇邊,滿面悲傷,我別過臉去,眼淚嘩嘩地流。
他的手哆嗦著,麻木地將碗傾倒,我緊緊抿起唇,不讓那不詳的葯汁進到嘴裡一滴。
沈羲遙突然推開羲赫,掰開我的嘴,他手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碗,直接灌進了我的喉嚨。
我掙扎著,嘗試將那些葯嘔出來卻是徒勞。片刻功夫,只覺身體深處傳來疼痛,一點點蔓延,一點點增強。我的手無力的向前伸去,羲赫被三個影衛按在地上,沈羲遙冷冷地看著我。我向前爬,只想離開這地獄,離開這面目可憎的我的夫君,離開這令人絕望而害怕的鬼地方。
門那麼遠,下身溫熱的液體流出,我再無力氣,眼前一黑的瞬間,門被撞開透進明亮的光,一個身影踉蹌地跑進,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皇上,娘娘是無辜的!」
光消失了,一切都歸於黑暗。
我醒來時,只覺得一身濡濕令人不適,口中焦渴難耐,迫切地要一杯水喝。
「有人嗎?」我掀開帳子,外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根蠟燭燃在窗下,發出微弱的光。
環顧四周,不是冷宮,不是廢園,竟是坤寧宮的寢殿。
「來人!」我努力支起半個身子,想讓自己的聲音大一些,可那沙啞的聲音再大不了。一動,下身傳來劇痛令人眼前一花。
喉嚨中的灼燒感令人渴得發狂,身體里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般心裡空蕩蕩的,我掙扎著下了床走出去,好像幽魂一般向外走去。
寂靜的宮殿里只有零星幾點燈火,沒有一個人,我沿著長廊走著,腦海中只有一個字盤旋不散,像牽著木偶的線一般帶我走了出去,走出大門,走過宮道,走進御花園。
水??
沒有月亮,甚至疏朗淡薄的星光也消失了蹤影。卻有風,一陣緊似一陣得吹來,吹得我瑟瑟發抖。一眼望去,那頹然的枯花敗葉被風揚起,如同飛雪一般紛紛揚揚而落,說不盡的悲涼蕭索。而不遠處比夜空更黑暗的一座座宮室,似沉睡的猛獸令人心有餘悸。
我無意識地向前走著,好像只要能這樣走下去,就能脫離了這深宮高牆,就能遺忘了所有的哀痛悲傷。
一滴、兩滴,逐漸化做傾盆大雨砸在我的身上。腳下一絆,我低頭,一雙雪白的赤足向外滲血,頭頂幾個炸雷伴著映亮整個夜空的閃電,也照亮了我前方那片平靜的水面。
腳下一沉,我走進了一片輕柔蕩漾之中,腳步卻未停,依舊向前走著,走著,直到水沒過頭頂,我終於陷進了這片粼粼。
很溫暖,如春日一抹最和煦的陽光,又似冬日圍爐邊厚重錦榻的柔軟,更似心中那個挺拔溫文的身影,帶著無盡柔情的目光,注視在我身上。
我緩緩睜開眼,入目之處是無邊無際的金黃,眼睛適應過來后,頭頂一隻盤龍駕在五彩祥雲之上。
心沉了下去,無窮盡的恨與無奈湧上來。我終還是逃離不了這無處不在的龍么?
「你終於醒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帶了激動:「你已昏迷五日了。」
我艱難地轉過頭,沈羲遙的哀傷的目光就落進了眼中。在看到那雙眸子時,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不由將自己蜷起。
他的手探過來,眼看要覆上我的額頭,我嫌惡地一躲,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
「皇上,」我哀哀道:「求求您,放過我吧。」
沈羲遙眼底的傷再無法掩飾,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微微潮濕,手也無力地垂下。
「這是哪裡?」我問道。
「御書房。」他的聲音有氣無力。
「請送我回去,好嗎?」我說想撐起身子,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好。」沈羲遙垂下頭,並沒有猶豫或拒絕。
之後他要扶我起來,可我一看到那雙手便不由退縮,發自心底排斥他對我的碰觸。沈羲遙輕輕嘆一口氣,目光中滿是悲傷與自責,嘴動了動,卻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我被一眾宮女扶上軟轎,只覺得身體疲乏昏昏欲睡,忽見明晃晃的日頭之下處處張燈結綵。心思翻動了下,輕聲對著身後那個人說道:「臣妾恭祝皇上萬壽無疆。」
今日若不錯,該是他的萬壽節了。
之後的一個月里,我終日躺在坤寧宮的大床上,御醫日日侯在後院,宮女太監寸步不離,殿中一應尖利用具皆收起,連飯食湯水都由宮女親手喂我吃下。
在這樣鬱結而絕望的日子裡,我從蕙菊的口中得知了後來的事情。
那日當年的李常在送新栽出的江山永固盆景去養心殿,遇到貞兒、素心被幾個侍衛鎖進耳房。她在門外悄悄聽了貞兒與素心的交談,這才知道我已遇險,忙去找怡妃。畢竟是怡妃促成我從繁逝到浣衣局,又大概清楚我在浣衣局的過往,便找了浣衣局幾個宮女向沈羲遙陳情。
那些宮女證實了小蓉喜愛華服,麗妃生辰那日是她先去御花園,我放心不下才追去的事實。而關於小蓉之死,那些人也證明了行刑之人說過是麗妃娘娘的意思。之後又找來當日行刑的兩人,孟家已倒麗妃已死,他們自然不會再隱瞞,便說麗妃授意一定要將闖去生辰宴的兩個宮女打死。
之後,李常在見到沈羲遙手中拿著的綉帕,驚呼這綉帕應該是從小蓉的裙子上裁下的,可那條裙子是小蓉生前最愛的衣服,所以在她下葬時是穿著身上的。其他幾個浣衣婢也證實了該事。尤其一個還說,當初小蓉與貞兒交換衣料,貞兒離開的匆忙她的那件沒有帶走,被這個人收起來了。
那件衣服一送來,兩相對比布料確實一致。又開棺,發現小蓉身上的衣服早已不在,只剩褻衣。
蕙菊也趕到,承認了自我回宮后她出入宮廷次數變多的事實,也承認了每次會去三哥的票號。但她每次去,不過是將我母親寄來的信取回,又發毒誓自己並未向外傳遞任何消息,然後欲一頭撞向廊柱以死明志保我清白,被張德海拉住了。
羲赫跪請沈羲遙傳萬御醫,或者秘密在民間找來兩個醫生以證我們的清白。其實不用任何醫生確認,那流下來的胎兒已經成型,說明它至少有四個多月了。這時間,正與沈羲遙親征的日子吻合。
彼時我已在怡妃闖進來時被送去側殿,下身流血不止。萬御醫趕來后在湯藥中發現過量的紅花與附子,若不是我掙扎灑了小半,此刻恐怕已經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沈羲遙震怒,將那三名御醫抓起來,不想閻御醫一離開養心殿便沒了蹤影,另兩名一個咬舌自盡,另一個耐不住酷刑招了,是月貴人指使。
再拷問煎藥的太監,供出陳采女的丫鬟期間進去了一趟,請他們幫忙搬了個東西,怕是當時做了手腳。
之後沈羲遙追查「密報」的主使之人,不料涉嫌之人要麼暴斃要麼自盡,竟沒了頭緒。
而惠妃在養心殿外脫簪待罪,不斷向沈羲遙陳情自己被皓月蒙蔽,願受任何懲罰。直到我醒來沈羲遙也未見她。
如此,陳采女被毒啞貶進繁逝,可憐了一幅好嗓子。
皓月被打入天牢,沈羲遙要問個明白。
惠妃禁足湃雪宮,皇長子送鍾粹宮由嬤嬤撫養。
後宮諸事暫交怡妃,待我身體康復后再交還。
我躺在床上聽著這些,心中一點起伏也無。她們活著死了,有罪無罪又如何?我的孩子終究是沒了,而我與沈羲遙之間小心翼翼維繫起來的和諧也終於被無情的打破。原來他這般黑白不分,原來他這般武斷專橫,原來他從未相信過我。
「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眾女妒蛾眉,雙花競春芳。魏姝信鄭袖,掩袂對懷王。一惑巧言子,朱顏成死傷。行將泣團扇,戚戚愁人腸。」我默默吟著這首詩,唇邊,帶了一層涼薄的笑意。
沈羲遙日日來看我,可是我一見他就害怕,將自己藏在厚重的錦被中,直到他走了才會出來。後來他只是站在窗下透過半開的縫看我,風雨無阻。
「娘娘,」蕙菊一面將湯藥喂進我的口中一面道:「皇上每日都來看娘娘,娘娘真的還不見嗎?」
我搖搖頭,向里縮了縮,露出害怕的表情。
蕙菊不忍,背過身去抹抹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自我回到坤寧宮便再未開口說過一個字。沈羲遙一度以為我失音,御醫診斷卻無果。其實只有我知道,我不願開口,因為生怕一開口便是惡毒的字眼,生怕一開口便要啖其肉飲其血,生怕一開口就是無盡的悲泣,生怕一開口我強作的平靜便會崩潰。
於是我終日縮在坤寧宮寢殿里,只有軒兒被抱來時能露出一點笑臉,卻不開口。御醫說我這次身子損傷太大需要很長時間的調理,年節時我也未出席宮中大宴。
冬去春來,當迎春在廊下探出金燦燦的花朵時,我蒼白的面色已逐漸紅潤,消瘦的身子略略豐盈,除了眼中一點光彩也無,口中半句也沒,倒又恢復了初入宮時的風姿來。
因我一直悶在寢殿中,沈羲遙命人搜羅來許多有趣的小物,但我視若無睹堆在一邊,蕙菊看不過去,只好在我面前一一演示一遍后收進庫房之中。
這天天色晴好,軒兒剛剛被乳母抱走,我靠在枕上慢慢喝一碗杏仁露,蕙菊走進來通報道:「娘娘,裕王求見。」
我一驚,差點翻了手中的琉璃纏金絲菊花碗。我倉皇地抬頭看蕙菊,滿眼不可置信。他怎麼會來,怎麼能來?
「娘娘見還是不見?」蕙菊似看出我的猶豫,試探著問道:「要不奴婢去回王爺,娘娘已睡下了?」
我咬著唇,當日種種再度浮現眼前,不由打了個寒戰。但心底卻想見他,渴望他溫柔的眼神與暖心的話語能安慰我如死水的心。可我又怕,怕沈羲遙的雷霆一怒,怕這次我會真的落盡萬劫不復的深淵,再無法爬上來。
我終於點了點頭,內心最深處的渴望戰勝了理智。或者如今的我,不需要什麼理智,只需要讓自己的心暖起來。
不久,他帶了戶外清芬的空氣走進來。一襲青衫磊落,眉宇間蘊含淡淡愁緒,但面上是笑的,一如我熟悉的那無數次出現在孤寂夢中的笑容,仿若拂過柳梢的和煦春風,又似枝頭綻放的白玉蘭,在晴好而碧藍的天空下一枝獨秀,醉盡春煙。
「小王給娘娘請安。」他雙手平揖,姿態風流,頭頂青玉冠有溫潤的光澤,卻不及他謙謙自若。
我抬抬手,蕙菊笑道:「娘娘請王爺坐。」
羲赫眼中訝色一閃而過,轉而變成心疼。他望向蕙菊,低聲道:「娘娘她?」
蕙菊也露出愁色來:「娘娘自醒來后,便再沒說過話了。」
羲赫臉色略略黯淡,不過對上我的目光卻含了溫情。
「小王擔心娘娘,故奏請皇上期望能探望娘娘,不想有此榮幸得娘娘召見。」
我只看著他,寢殿里燃了令人心靜的玉竹香,裊裊青煙中他的面目身姿那般不真實,彷彿我是在夢中。
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羲赫卻一顫:「薇兒,你喚我?」
蕙菊一愣看向我倆,羲赫輕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我也端起面前一盞紅棗湯來潤口。
「娘娘近來可好?」羲赫雖是問蕙菊,但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身上。
「御醫說娘娘近來大有好轉,只是待痊癒還需一段時日。」蕙菊為羲赫斟滿茶水:「其實身病好治,心病難醫,娘娘就是??」
我將碗擱下,蕙菊適時閉了口。
羲赫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樣玩意兒來,「小王有樣禮物望娘娘笑納。」他說著要遞給蕙菊。
我卻伸出手去,蕙菊見狀笑道:「王爺還是自己給娘娘吧。」
羲赫面上閃過一絲驚喜,他快步上前,遞給我時卻小心翼翼。
我輕輕接過,低頭看去,只見一件精美絕倫的象牙鏤雕福壽寶象花套球在掌心發出瑩潤光澤,這套球層層疊疊玲瓏剔透,每一層都能獨立轉動,百花龍鳳交疊出現,細細數著,這不足掌心大小的套球竟有十八層,實在巧奪天工,不知耗費工匠多少心血。
我拿在手上仔細看著,喜愛至極。當日羲赫悉年所贈盡數被毀,如今再得此物,恐怕也是我今生最後一次收到他的禮物了吧。這樣想著,更加愛不釋手。
羲赫見我喜歡也露出歡喜笑容來,他輕聲道:「這是我親手所做,有些粗陋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王爺好手藝!」蕙菊驚訝道:「這套球可有『鬼工球』之稱,製作起來十分困難,稍微不注意兩個便會粘在一起,也就做不成了。」
羲赫神秘一笑:「本王自有妙法避免這樣的情況。」
蕙菊雖好奇,但又不好直白地問,便笑道:「怕是王爺秘方,不能告訴咱們呢。」
羲赫望一眼我,神秘道:「那自然是不能說的。」
我見手邊有塊日常用來擦手的帕子,便蒙在那套球上,然後望向羲赫。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滿面驚訝與讚歎之色,「娘娘真是七竅玲瓏心,正是如此。」
我只覺得自己神色動了動,幾乎浮上一個笑容來。只是嘴角剛剛想彎,又止住了。其實這套球如何製成蕙菊並不關心,而羲赫也沒什麼不可說,他們一唱一和不過是想令我開心。這般苦心我怎能看不出,但心底的痛只令我覺得做出表情都是累的。而我也很清楚,羲赫能來此,必定是某個人的授意吧。而且,應該不僅僅是來探望我才對。
果然,羲赫與蕙菊談笑了幾句后,慢慢神色凝重起來,似有難言之語。
我輕輕嘆一口氣,看看羲赫又看看蕙菊,朝她點了下頭。
這麼多年的相處,早已我一個眼神她便知道我的意思。當下也收起玩笑的神色對羲赫道:「到了娘娘休息的時候了,王爺若是沒其他事??」
羲赫也嘆了口氣,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收回,隨意落在一處,半晌才正色道:「小王來此確有一事。」他說著突然單膝跪地道:「皇上已賜婚,小王半月後將迎娶柔然公主,若屆時娘娘能賞光出席,將是小王一生之幸。」
我別過臉去,不讓心底的酸澀顯在面上,不讓凝在眼角的淚滴被人看見。這個消息他早就告訴過我,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為那個日子永遠不會到來,而在休養期間我也忘卻了此事。如今突然再提,還是由他親口說出,無異於向我的心口再插上一把刀子。
我僵直地坐在那裡不動,良久后蕙菊的聲音輕輕響起:「王爺,娘娘的身子確實不易疲憊,還請王爺諒解。」
羲赫也不勉強,只向我一躬到底,「還望娘娘保重好身子。」他的語氣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似乎他也不希望我去一般。
「臣告退。」他說罷便退了出去。
我和衣卧下假寐,蕙菊將窗戶開了半扇透氣,這才出去了。
不久她端了參湯進來,我已起來,倚在大迎枕上定定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她為我掖了掖被子又將窗戶關了,勸道:「娘娘身子還未痊癒,春日裡風大,還是少吹一點好。」
我搖搖頭,指一指窗戶,蕙菊無奈只好又打開。只聽和暢的微風中,裊裊清歌遠遠傳來,如天籟般空靈悠遠,宛轉動聽。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雲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這曲詞的上半闕,分明是當日羲赫所作。我還記得曾問他下半闕似什麼,他只笑而不語,原來是這樣。無盡回憶湧上心頭,乾澀了許久的雙眼再次浮上點點淚花,那麼溫暖的曾經,我以為已經忘記了。
「數雲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我輕輕開口,露出了這麼長時間來,第一個笑容。
蕙菊見我開口,一驚再一喜,激動道:「娘娘開口了,娘娘開口了!娘娘真是大好了啊!」她念了句佛,眼裡也閃著淚光。
我朝她笑一笑:「本宮沒有失語,只是不想說話而已。」我朝窗外望一望,明媚的天空一碧如洗,鳥兒唧唧咋咋的鳴叫透出活力。目光轉向暗沉沉充滿藥味的寢殿,彷彿一灘死水般令人透不過氣來。方才,他便是坐在這樣的沉悶中,是否會感到不適呢?
我向上坐了坐,接過蕙菊手中的湯碗一邊喝一邊道:「這麼久了,他們都怎麼樣了?」
蕙菊神色一凝道:「月貴人還在天牢里,皇上的意思彷彿是讓娘娘決斷。」
「陳采女被打了四十大板丟進繁逝,沒熬過冬天,年前便去了。」蕙菊輕聲道:「奴婢悄悄去看過,她應該是中毒而死的。」
我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喝著參湯。
「至於惠妃,」蕙菊遲疑了片刻道:「皇上先頭一直不理她,禁足在湃雪宮,後來她跪在雪地里求皇上讓她見一見皇長子,染了極重的風寒。皇上去看過她一次后對外稱惠妃犯上,降為和妃,慢慢解了禁制,年節時她倒也跟著參加宴席了。」
我冷哼一聲,她當日所奏完全出於「忠心」,事後又可將一切推給皓月說自己被蒙蔽,還有皇長子做靠山,沈羲遙即使再生氣也不會完全降罪於她的。
「凌家可被牽連?」這是我最關心的。
蕙菊搖搖頭:「皇上帶凌家一如既往,並未牽連。不過凌大人為避鋒芒,不知吃了什麼起了疹子,如今在府里休養。凌公子因生意回去江南了。」
我點點頭:「那日你怎麼回來了?」
蕙菊淡淡笑道:「奴婢說了要一輩子服侍在娘娘身邊的。那日奴婢請凌大人做好準備,不想遇到王爺也在,他聽了后就進宮了。奴婢又去了找了凌公子告訴他消息后才匆匆返回,不想沒來得及。」
「若不是你們,本宮怕已死了。」我不願再提當日之事,但我不會忘記。
我將參湯一飲而盡,「把窗戶打開,本宮悶得慌。」
長窗次第打開,一派春色明媚展現在眼前。不知何時,寢殿外鋪上茵茵草地,上面各色鮮花碧樹迎風招展,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而花草之中,一個男子錦衣玉帶站立其中向我望來。
他的面目在春光下俊逸非凡,如星般的眸子里充滿殷殷之色,春風吹得他髮絲微亂,在陽光中似籠上一層金光。
見窗子打開,他浮上一點惑色與擔憂。與我的目光對上,我只輕輕別開眼去,並未像從前那樣一臉驚慌躲起來,他面露欣喜卻又不敢向前一步,只定定望向我,張了張口又沒發出聲音來。
我只做不見,隨手取了本書來讀,不知過了多久天光逐漸黯淡,而那個院中的身影卻始終未離去。
心底雖然有恨,但終念及他的身份。我對蕙菊道:「你請皇上回宮吧,晚來風涼,染了風寒耽誤了朝政可不好。」
蕙菊領命下去了,我裝作在讀書,餘光卻見沈羲遙問了蕙菊幾句,之後露出喜色才離去的模樣,心底不由生厭,覺得自己不該心軟。
半月後,這天清晨蕙菊進來時,我正坐在銅鏡前仔細在臉上撲上細粉,她見狀喜道:「娘娘能起身了?真是謝天謝地,娘娘大好了!」
我笑一笑吩咐她道:「過來為本宮梳頭。」
蕙菊一愣:「娘娘這是??」她旋即明白過來,訝道:「娘娘要去參加裕王的迎親典禮?」
我點點頭,說得冠冕堂皇:「王爺大婚,王妃又是他國公主,於情於禮本宮都是要出席的。」
說罷拿起一支眉筆慢慢描繪出遠山含翠黛,手劃過處,竟是有些顫抖。又將嫣緋色的口脂薄薄塗在唇上,頓時,整個面目如詩如畫,開滌起來。
「你看看,本宮這個涵煙妝化得可好?」我朝蕙菊輕輕一笑,她幾乎窒了呼吸,滿臉驚艷。
大紅綾羅絲鍛蟬翼鏤花荷葉裙,紅綃抹胸刺繡了牡丹春笑圖。側起雲髻,層層疊疊,斜垂至耳畔,水草般柔韌的髮絲,如雲霧縈繞。左戴掐金鳴鳳流穗海棠簪,右插鸞鳳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又戴雙鸞銜壽果金簪,后斜九玖碧玉珠。耳畔低低垂著的,是飛燕銜穗流蘇耳鐺。一雙銀絲羽緞軟鞋上還有顆顆明珠製成團花樣式。妝畢,整個人明彩流華,貴盛非凡。
我不知道柔然公主品貌如何,不過卻在使臣進宮后,從宮女們的悄聲議論中得知,她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行時風擺楊柳,靜時文雅有餘。內心一直以來的自信不知何時淡去,心中慌恐會貌不如人,卻又希望這位公主能與那個英武俊美,魄力非常的男子相配。
這樣隆重的妝扮,並非是要與她比什麼。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國母須得做出國母的風範,不失皇家體面。早在我入宮為後的那一天,就註定了會坐在鳳座上,帶這端莊高貴的微笑,親手將王妃金印金冊賜給他的王妃。只是在那最初,我何曾知道這樣的一天,竟是如此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