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塵(六)
天高地遠,月白風清。
捲軸乘風,行的飛快,向下望去,群山飛逝,碧水急流。
有的時候,視角真的很重要。從這樣高的地方看下去,滿眼山河錦繡。深深地吐納一次,綺羅只覺得,胸中一口濁氣吐盡,仿似能吞納下天地星河。
「下面好美啊!」她不禁嚷道,「能飛真好。」
遲悟剛才實在是笑的肚子疼,此刻仰躺在一邊緩神,仰頭望著天上的發獃。綺羅縮回腦袋來,一骨碌滾到了他身邊,抱著他的胳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甚麼呆呢?」
明月高掛,群星環繞,時而飄過一片薄雲,如同天女的面紗。
「綺羅,我是月亮。」遲悟忽然說道。
「哦?」綺羅痴痴地笑道,「那我就是星星,時時刻刻繞在你身旁。」
孰料遲悟卻搖頭,認真道:「不,你是太陽。」
「因為有太陽在,月亮映照了她的光才會明亮,太陽消失了,月亮就要被天狗吃掉了。」
他闔上了雙目,喃喃重複道:「綺羅,你是我的太陽。」
綺羅聽了這話,一時覺得甜蜜,一時又覺得酸澀。
過了片刻,她問道。
「小遲子,我們需要多久才能到呀?」
「……」
「嗯?」
綺羅有些奇怪,正要去瞧他的臉,卻發現他將臉別到另一邊去了。她就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上。
遲悟見她要翻到這邊來了,只好道:「天亮之前……肯定……」
他一開口,就發覺自己露餡了,也就不再說了。綺羅聽他聲音不對,直接將他的臉扳過來:「阿遲,你怎麼流眼淚了。」
少年剛才分明還在笑的。
淚痕從眼角劃出來,流入鬢角。少年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淚水,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清霜,似飛雪,亮晶晶的。
「喂……」綺羅見他這樣,也不自覺垂下眸子,伸指頭戳了戳他的臉頰,啞聲道:「我們出發之前,怎麼立的軍令狀?不可以臨陣脫逃,不可以動搖軍心,一路上都要開開心心的,要笑嘻嘻的,你不記得了?」
她說著按住了遲悟的嘴角,向上提起,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臉。
「我沒有。」遲悟蹙起了眉頭,臉頰被她像麵糰一樣捏來捏去。
「……我只是流了淚罷了,軍令狀里又沒說不許哭。」
「可是你哭了就亂了軍心了!」綺羅道,替他將淚水都擦凈,「你不知道……你一流淚,我的心就要亂了。」
「……」
「心一亂了,就要把持不住,強.暴下屬了。」綺羅狡黠一笑,低下頭便要不規矩起來。
遲悟卻偏開了頭。
「你上次親了我之後,就把我丟下了。」他眸光微微偏開,喃喃道。
「……」
遲悟沉默了許久,沉沉開口:「你一定要去么?」
頓了頓,又垂眸道:「我知道你會說我自私。」
這回輪到綺羅無話了。
「你跟長生也是這麼說的,你說你一定可以回來,可你真的能回來了么?」
遲悟抬眸望著她,眼睛里像是盛了兩汪月亮,微微上翹的眼尾處溫柔地暈開了兩抹如血的紅:「當年你爹都沒能回來見你,你此番又怎麼敢保證……一定回來見我?」
「你騙我太多次,我都信不過你了。」
綺羅望著他,薄唇幾番開合,都是欲言又止。
少年聰明的緊,她之前那些自欺欺人的話,他又怎麼會信得。
可他還是選擇尊重她的意願,陪她上路,哪怕她可能再也回不來。
這一路上的幾個時辰,可能是他們最後的時間,是以他們出發之前,她與他約法三章,都要開開心心的,要笑著。
綺羅也不知道,這樣對他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
「你不相信我,為什麼還答應送我來呢?」綺羅將腦袋枕到少年胸膛上,柔聲問。
遲悟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啞聲說道:「……因為你是太陽啊。」
「月亮可以深深地愛著太陽,卻並不能獨自擁有她,她是自由的,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左右她的升落。」
「太陽是月亮的一切,可月亮不是太陽所唯一照耀的,太陽是屬於這個世界的,除了月亮,她還有很多人要去照亮。」
「月亮只分到了一小部分光芒,那是他的全部……」遲悟舉起胳臂擋住了眼睛,「但他不可以貪心,不可以再奢求更多了。」
-
許久的沉默。
他們漂浮在有大美而不言的天地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綺羅輕聲開口。
「小遲子,你有『道』么?」
「道?」
「嗯。」綺羅點了點頭,「道。」
「其實在那個幻境里,莫師公不僅給我講了你的事,在離開之前,他還問了我,我的『道』是什麼。」
「他說,『道』就是『路』,人活著,總有會有自己的路,有路就會有目標和前行的方式。」
「太子修佛,選了成佛的路,所以他慈悲,他仁善,他想讓每個人都脫離疾苦,所以他不允許自己犯錯,因為佛是不會犯錯的;道師叔修道,選了通神的路,所以他清靜、無為,持之以恆、苦心孤詣地修行,他想明白世間的真理。」
「這兩條路,都很偉大,可都不會是我的選擇。我總覺得,佛太絕對,道太無情,都不是我能走好的。」
她頓了頓,微微有些黯然,「就像太子和道師叔最後那樣……」
想成佛的犯了錯,想通神的動了情。
「我大概還是像和我爹一樣,做個沒什麼志向的『人』。走『人』該走的路——仰可以不愧於天,俯可以不怍於地,想做的事情就盡全力,做錯了的事可以後悔但絕不沉湎。」
「若是欠了恩情,就去還,若是許了諾言,就去守,最重要的是,若是有了愛的人……那就拼上一切地去愛。」她一邊說,一邊笑著朝遲悟使勁地眨眼睛。
「最好有機會能睡了他!」
她說完又猴到遲悟身上去了,兩隻爪子不停地給他撓痒痒,誰知道他是個不怕癢的。
這下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後反而自己被他壓在身下,撓的抱頭亂滾,連連求饒。
她鬧得夠了,才又安靜下來,微微有些倦,任遲悟將她圈在懷裡:「其實做人也不比做神佛容易……這個世界太美了,要愛的太多了,所以做選擇的時候分外痛苦。」
「我之前,就無數次地想過,我爹做下那個決定的時候,該有多難過。」
「他從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方圓幾百里範圍內的人命,他一手創建的無間城,他決定要親手毀掉這些的時候,該有多愧疚,多不舍……可這世間或許本就沒有絕對的對錯,他亦知道自己不是全知全能的佛,所以權衡之間,他只是做出了一個自私的人會做出的選擇。」
綺羅望向遲悟,目光里滿含歉疚,無聲道:對不起,我也只是……做了一個自私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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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處本應不勝寒,綺羅卻並不覺得冷。捲軸乘風,在薄雲之間穿梭,如同雲海之中的一葉小舟。
綺羅忽然發覺這「小舟」尾巴上還跟了許多焰火,星星點點,晃動著,跳躍著,但並不是她召出來的。
「誒……怎麼有這麼多火靈跟在後面。」綺羅奇道。
遲悟掃了一眼:「從屠龍宮就跟著了,我見它們是從黃泉海里穿過結界出來的。」
「誒?」綺羅想了想道,「不會是我那一百零八盞長明燈里蘊生出來的火靈吧?陪了我這麼多年,有感情了,我要走了這幫狗腿子還來送我一程?」
遲悟:「……」
這些火靈在綺羅身邊飛舞,綺羅伸出手指去逗它們,有的落到她的指尖,就像蝴蝶停在她的指尖上。
玩了一會子覺得沒甚意思了,她又折回來,開始捉弄這邊這個更有意思的。
綺羅一把將遲悟推到,不懷好意地笑了幾聲,兩隻狗爪子立即就拍上了他的臉,對他柔軟的兩頰大肆蹂:)躪起來。
少年清俊的面龐是近乎剔透的蒼白,任她捏來揉去地捉.弄,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
綺羅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喂!你這是在引.誘我犯:罪啊!你勾.引我!」
遲悟:「……」
「你勾.引上司,這是大大的罪過!再加上剛才還擾.亂軍心,罪加一等!」她義正言辭,不懷好意地笑道,「罪無可恕……親無赦!」
說著探頭便口勿了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口勿他的嘴唇,「刑.罰」的執行過程難免有點生澀。
她伏在少年身上,舌尖如小貓舔水一般輕輕舔..舐著他的嘴唇,然後一點一點,緩緩深入……
遲悟原本就心中刀絞,只是強忍著不說,保持住一副平靜的神情已然是他的極限了。
現在經她這樣一激,直覺得五臟六腑有如萬針攢刺,瞬間戰.栗起來。他又惱又恨,眼眶酸的厲害,哪裡還忍得了她這般慢慢悠悠的練習和探索?
一個翻身,已將她壓在了身下。
唇齒纏綿,氣息交錯。
…………
頭頂著嬋娟千里清輝,跨越了河山萬載靜默。
可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
一番折騰之後,兩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綺羅將頭枕在他手臂上,在他頸間蹭著,眸子半闔,口吃軟糯不清。
「其實,我有點好奇……你老實說,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遲悟想了想,一瞬間腦中有很多畫面劃過,其中,有一個場景反反覆復地出現,揮之不去。
他回憶道:「在煙樂坊里,我被雲娘帶入她的魔障,所以畫了伏魔陣。那時候你來了,只用了一刀,就將魔障和我的伏魔陣一道破了。」
一刀將黑暗與死寂都劈裂了,髒得像個小花貓一樣的姑娘仿似不顧一切般,喊著他的名字。
來拯救他。
從此他沉寂的世界有了聲音。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熱烈的刀法,燙的像剛沸騰的滾酒,驚心動魄的像藏山寺中沉響千年的梵鍾。」遲悟喃喃道。
綺羅顯然也回憶起了那夜的場景,道:「我也從沒見過那樣神聖的陣,鎏金璀璨,光芒萬丈,我覺得那時候的你……」她咯咯笑道,「真像一尊佛。」
遲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一刻的金光之中,姑娘只道自己看見了佛,卻焉知佛因她而動了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