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志(一)
藏山寺坐落於華京之中,寺外是車水馬龍,寺內是青山流水。
一條清溪從山頂蜿蜒而下,帶起了沿途青草和泥土的濕氣和涼意。此時正值春日,常有落花飄零至溪水之中,星星點點,順流而下。
「噗——噗——噗——」
十幾聲石子兒擊水的輕響連成一串,其後緊跟著的是少年飛揚的的歡呼聲:「十八個!我數了,我打了十八個!如意,我厲不厲害!」
少年一身鮮艷的紅衣,金線勾邊,眸子也是漂亮的猩紅色,此刻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叉著腰,無比神氣地大笑著。
他笑起來的時候,將一口白牙完完全全露了出來,仿似這世上所有的煩心事都與他無關,仿似見著他的人不同他一起大笑,都是不可原諒的。
「哼,打水漂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就只在玩上面有天賦,什麼時候能見你在課業上花點功夫。」一旁的小丫頭像個小大人似的,嫌棄道,「我哥比你厲害多了,三哥也比你厲害。」
「喂,你這樣說可就太沒良心了吧。」熾煬忿忿然地從大石頭上跳下來,「他們是你哥我就不是你哥了?平常你乾的壞事都是我幫你兜著扛著,你倒好,老是偏心他們。你什麼時候能誇誇我這個二哥啊?」
熾煬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滿意道。
「我說的事實好不好?論法力、論功夫、論文采,你那點能比得上我哥,又哪點能比得上我三……」
「得得得,你別說了成不?你哥是你親哥,你三哥不是你親哥勝似你親哥,就我一個冤大頭,平常逃課又是幫你扎風箏又是幫你摘果子,吃力不討好,到頭來還是比不上他們。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熾煬搖頭晃腦地道。
「嘿,誰給你的臉!你逃課分明是自己貪玩,怎麼就成了幫我了?」如意抬手就去揪他的耳朵。
他們兩人正鬧著,就聽見遠處有人聲傳來:「如意!煬兒!」
兩人齊齊抬頭,就看見從林間走出來一位面容姣好,氣度雍容的婦人,立時眼前一亮:「母后!」
兩個人像小獸一樣,一前一後撲進了那婦人懷裡:「母后,您怎麼來了?」
那婦人笑道:「來看看你們在藏山寺有沒有刻苦修習啊。瞧,這不是一抓一個準,抓住兩隻逃課了的小耗子。」
兩人聽了,立時大窘,想起來自己是逃課出來的。這下倒好,被抓個正著。
如意立刻撒著嬌往皇后懷裡鑽,打算矇混過關。熾煬撓著後腦勺:「師父們教的東西太沒意思啦,我早就會了。還不如自己去藏書閣里找書看學得快。」
王后笑著,忍不住伸出指頭,在他額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說話時,又有幾人從林間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兩位白衣男子。左邊的那個即便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掩蓋不了他氣宇軒昂的氣度,右邊的步態輕健,頗有道骨仙風,兩人邊走邊談著什麼,看起來心情甚好。
「父皇!師父!」兩隻逃課的小猴子幾下抹乾凈臉上的泥灰,站的筆筆直。
莫憑風在一人腦袋上敲了一下:「看看,輪管教還是得爹來,平時就知道跟師父頂嘴了。」
兩人身後,跟的正是太子姬瀾和屠龍宮主的獨子道無情。
太子面上掛著和煦的笑,一派溫和,道無情則是神色淡淡,自有一番清貴之氣。只是少年時,各自就已能看出來日風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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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不知當朝皇帝、屠龍宮宮主和藏山寺掌門三人是平生摯友。皇帝將膝下幾位皇子都送到藏山寺教習,屠龍宮主亦將自己獨子送來。
今日皇帝難得尋了空子,換了一身便衣,攜了皇后,來藏山寺一訪。
皇帝同莫憑風一邊四處隨意逛著,一邊談天說地,幾個孩子便落在了最後。
太子看見這兩個被抓包的傢伙,不禁笑道:「平日里逃課就算了,今日也逃,這下被抓了,看你們怎麼處。」
道無情淡淡地瞥了熾煬一眼:「他不是一向這樣么。」
如意聽他這麼說,一張俏臉燒的發燙。熾煬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樣。
一行人逛來逛去,最終還是溪邊找了一處風景甚佳的地方,著人鋪上了錦毯小案,擺上了清茶果品。兩個男人閑談著,皇后把孩子們都招了回來,招呼他們吃些東西。
眾人圍坐在一起,氣氛甚是歡愉。皇帝一時興起,倚著案幾,輕扣著膝蓋,問道。
「都是十幾歲的人了,在藏山寺也學了這麼久了,也讓我看看你們有什麼長進沒有。不如就與我說說,你們生平志向為何?」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一場出遊,怎麼忽然間就成了考校了。
遲疑了片刻,太子姬瀾向前膝行一步,出列行禮,率先開口道:「容兒臣先行稟告。」
「我知道,哥哥的志向肯定是要當一個好皇帝,至仁至善的君主,對不對?」姬瀾尚未開口,如意滾到在皇后懷裡,嬉笑著搶著開口。
太子微微一笑:「是,亦不全是。」
「哦?」皇帝興緻勃勃地等著他的下文。
太子跪坐的端端正正,從容不迫地道:「我想成為佛。」
此言一出,就是皇帝也不禁微微吃驚。如意道:「哥哥,你要當……佛?可你將來要繼承大統,要當皇帝的呀。」
太子微微笑道:「有何不可嗎?釋迦摩尼未出家前亦是迦毗羅衛國的皇子,相士阿私陀見后預言,他若是做君主,必定會是成為百世不遇的明君,廣布善政,使天下歸臣;但若是出家,則會成為無上的覺者,得菩提,通妙法,成為最尊貴的佛陀。既有此先例,我又為何不可成佛?又為何不可一邊做君王,一邊成佛?」
「呃……好像也是哦。」如意平時最不喜歡看書,哪裡懂他那麼多大道理,咬著手指頭,小小的眉頭蹙起來。
皇帝聽了,竟不加反駁,反倒饒有興趣的問道:「你為什麼想成佛?」
太子道:「佛,濟世救人,普度眾生。他可以拯救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不會傷害和拋棄任何一名信徒。我想成為那樣的人,我想讓我的臣民……不,不只是我的臣民,我想讓天下所有人不再受這世間貧瘠之苦、戰亂之苦、病痛之苦。我想度他們,往生極樂。」
皇帝又笑道:「那你覺得怎樣可以成佛呢?」
這回太子沉思了片刻,而後答道:「心懷慈悲,拔除私念……始終做對的事情。」
太子如今雖然只有十四歲的年紀,但自幼聰慧,少即成善名,以賢德仁善著稱於世,一向作為其他皇族、世家子弟的榜樣。
長到這麼大,他的確好像從未做過什麼錯事,一直是最出色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可以做太子。
皇帝思索了片刻,不禁微微點了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最終只是道了句:「好」。
皇帝繼而又問道無情:「無情,你呢?你爹爹今日沒來,我替他問問你。」
道無情聞言仍舊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樣,沉吟片刻,道:「回陛下,我想得道。」
皇帝一拍大腿:「好傢夥,一個想成佛,一個想成仙,你們胃口都不小啊!」
「不過,想得道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修道的人那樣多,也沒見過幾個真的飛升成仙的。說到底,要斷塵念,歸混沌……」他沉吟道,「無情……除了大道,你就沒有什麼別的念想么?」
道無情道:「無。道為本,其餘所有事物都是末枝,探之無味。」
皇帝無奈笑道:「是了,你生來性子就是如此,這也是上天所賜……說不定你就真成了摸到大道的第一人了呢。」
一旁如意聽得似懂非懂,卻忍不住點頭,小臉上的神情一半是欽慕,一半是有些微妙的失落。
「你師哥師弟可都說完了,臭小子,你呢?」皇帝仰起頭來,笑著問躺在一旁大石上懶懶地曬太陽的熾煬。
熾煬是傳說中火神祝融一族的後裔旁支的遺孤,早些年因為一些機緣巧合,被皇帝收做養子,從小與一般皇子一樣長大。
熾煬這才從石頭上翹起腦袋來。
如意笑道:「他哪裡有什麼志向,他的志向就是玩!最好天天玩!」
熾煬聽了也不惱,只見他兩手支在身後,兩腿大張,十足地坐沒坐相,嘻嘻笑了。
「我好像的確沒什麼大志向。我就想做一朵花。」他一指一旁的一片桃花林,「暖和的時候就開,冷的時候就縮回去,有日頭的時候就生出果子來,沒人摘就自然而然地掉到地里爛成泥巴。」
如意嗤笑道:「你這算是什麼志向啊!」
熾煬說痴話說的高興了,又道:「或者我當這一塊大石頭也行,每日里被曬的暖洋洋的,旁人白天可以倚著我曬太陽,晚上可以躺在我身上吹涼風。我就一動不動地在這裡,一動不動就能看見人來人往,也不會寂寞。」又引得眾人一陣笑。
他搖頭晃腦地說了半天,最後卻搖了搖頭:「不成,不成,我仔細想了想,還是做人好。」
「喏,我還是做一個人。你們有什麼願望,我能幫你們實現,你們喜歡什麼,我就可以幫你們去找尋。我能做我樂意做的事,能喜歡我喜歡的人,這不是最好的?」
一眾人哈哈笑著,卻沒給什麼評語。熾煬從石頭上一蹦蹦下來,來到幾人之中,也笑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說的不好么?」
他看太子笑而不語,幾步跨到他面前:「殿下,我說真的,可不是玩笑。你不是想成佛么,我幫你。以後你做了君王,王治天下,我就做你的臣子,輔佐你,護家國,平天下,讓你的臣民都脫離疾苦,享極樂。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又到道無情面前來了,伸手在他面前劃了划:「三師弟呢,想要得道成仙,我就遍尋天下,把那些修道的秘籍、孤本啊,全都堆到你面前,不怕你不成仙。」
「至於小師妹么……」熾煬狡猾地一笑,「我想小師妹這麼愛玩,大約跟我一樣,沒什麼大志向了。那我就幫她找個如意郎君好啦!女孩子不都夢想著有個如意郎君么!」
「熾煬!笨蛋!」如意又羞又惱,極快地偷瞄了一眼座中某人,臉一下子漲的通紅,「誰要你幫我找……你、你討打!」
她說著一骨碌爬起來,揚起小拳頭就撲過去,熾煬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兩人圍著餘下幾人,貓捉老鼠一般,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即便是道無情這樣的冷淡性子,也被他倆逗得笑了。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微笑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太子,神情恬淡,:「師哥,我也一樣。」
「若是以後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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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乃太子,太子姬瀾。
這是我放在匣中的第一個夢境。
那年春天的陽光太過明艷,那年春日的溪泉太過清澈,那年的桃花開得燦爛,那年花下的人……卻再也不得見。
我本以為,這是我一場荒唐夢的伊始,後來才發現,它亦是我的夢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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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家家談理想,自然是什麼都敢說的啦哈哈哈~(狗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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