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志(六)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綺羅勉力抬起頭來,怒視著他,聲音都止不住地有些抖。
「當然是因為喜歡她了。」姬蘭不禁笑道。
「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才要留在身邊,這將是她無上的榮耀。你以為是個人都有資格陪侍神明的么?」
他蹲下身來,直視著她的眼睛。
「就比如說,像你這樣的,我就很不喜歡……你身上那個人的影子太重了,愚蠢又多事,實在讓人生厭。你知道我每次看見你,需要有多強的忍耐力,才不至於立刻將你撕成碎片么?」
綺羅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
她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刀城的姽嫿公主,曾是魔疆最厲害的刀客。但她一直以為她早就死了。
她跟著熾煬長到十幾歲,受其影響,知道刀城城主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與其並無往來。在姬太子留下的幻境中,這一點更是得到了充分的確定。她那個從未謀面的外公,從幾十年前就開始興風作浪了。
可她沒想到的是……
「你奪了舍,是不是?」綺羅從喉嚨里擠出這麼幾個字來。
姬蘭乜了她一眼:「不錯。
「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反正今日我心情還不錯,說與你聽聽也無妨。」姬蘭忍不住眯起眼睛。
「我在世間已經遊盪了幾百年,隔一段時間就得換一次身體……沒有辦法,凡人的身體太過脆弱,即便是自己製造出來的身體,也不是很經用。
那一次游至魔域時,我一邊尋找身體,一邊像幾百年前一樣,聚集和發展著自己的勢力,為發動的戰爭做準備。
我到了一個叫刀城的地方。
我在刀城的宮殿里看見了刀城城主,那是個高大魁梧的魔族男人,擁有著可以令人勉強滿意的軀體和力量。若是奪了他的舍,不僅可以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不用再換身體,還可以一併掌控這座魔城中的軍隊。
當時我手上還有其他幾個城主做為奪舍的人選,我本沒有立即確定是他。但就在快要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妻子抱著不到一歲的女兒進來。他放下手邊的事情,夫妻兩人站在一起,看著他們的女兒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叫著。」
「即便在人間遊走這麼長時間,我還是沒能改掉自己的好惡。我實在不喜歡這樣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尤其是他們相視一笑的場景……真叫人噁心。」姬蘭面上顯出有些怪異的神情來,他笑道,「所以我當即就確定,將他當作奪舍的對象了。」
「……」
綺羅怒視著他,氣極反笑:「你這才他媽的叫惡……」
她尚未說完,背上就猛然多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姬蘭欣賞著她暴怒卻反抗不得的神情,面上神情扭曲里透著快意。
他悠然繼續:「奪了那男人的舍之後,他的妻子很快便發現了不對勁。」
「說實話,行走世間幾百年,我一直都覺得很驚奇,驚奇於這些凡人的洞察力。分明奪了舍之後,容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為什麼他們總能發現我不是原來那個人。」
綺羅心中暗道:與親近的人相處久了,對其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熟悉之至,怎麼能看不出來。只不過,人的感情,豈能是你這種猛獸蛇蠍能理解的。
姬蘭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怎樣腹誹。
「我曾給過她活路,告訴她她可以繼續當她的王后,可以繼續享受她的榮華富貴,可是她卻不肯。
她執意要我離開她的丈夫,我不允,她竟寧願一頭撞死,也不願與我同在一個屋檐下,你說,凡人是不是愚昧至極?」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女人原本是想帶著她的女兒一起死的,那女孩卻比她命大,沒有死成。我有心成全她,讓她們母女地下相聚,卻在動手之時,發現那女孩盯著我看,竟一點也不怕我。」
姬蘭說到這裡,神色也柔和了下來,似是回憶起了當初的場景。
「這世上,不怕我的人可真不多呢。她那時才不到一歲,話也不會說,睡在襁褓里,柔軟的小手一抓一握,像玻璃一樣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沒有一點恐懼。她甚至還伸出手來,搔我的臉頰。」
姬蘭不禁愉悅笑道:「我忽然覺得有點意思。我既然奪走了這男人的一切,那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了。一時興起,我沒有殺她。」
「事實上,我發現養一個孩子也挺有趣的。我只需稍稍地學學平常父親的樣子,就可以將她養大。她會認真聽你說話,會成日里想要跟在你身邊,她甚至會將你視為她的一切,而這根本不需要任何法術。她並不像傀儡那樣,完完全全地服從,但這樣偶爾的忤逆竟也不會讓我感到不快。」
「她漸漸長大,我帶她築基修行,教她刀術劍法,甚至會因為她的央求,命人尋來奇材,替她鍛造了八柄一模一樣的長刀,給她做禮物。」
「實話說,一直以來,我的心思都放在怎樣讓戰火燒到人界上。我也沒想到,我竟會高興在一個孩子身上花功夫。」
「作為一個凡人的孩子,她的天賦是我能勉強滿意的程度。經過一番調教,倒也成長得不錯。她成了整個魔域最強的戰士,手裡的長刀可以讓人聞風喪膽,性子也與我有幾分相似,不像那些愚昧的凡人,心中有那麼多蕪雜又無用的感情。總體來說,對於這樣一個作品,我還是比較滿意的。不,應該說是十分滿意,前所未有的滿意……」
姬蘭說到這裡時,神情還算是溫和,像是沉浸某種愉快的情緒中。然而話鋒一轉,他的面色卻立時難看下來。
「前提是……你那該死的父親不出現的話。」
綺羅只感覺脖子上一緊,呼吸頓時困難起來。她能感受到周身的氣息都暴虐到了極致,姬蘭看向她的一對瞳孔駭人地放大著,俊美的面孔也有扭曲的態勢。
綺羅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沒氣了,連忙全力地在地面上敲了幾下:「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過了不知多久,風流散開。她一口氣喘上來,只覺得兩眼發花,直冒星星。
耳畔聽見少年清脆的笑聲:「抱歉了,看見你就有點不痛快。」
綺羅:「……」
開什麼玩笑,這是不痛快三個字就夠了的么。
殺意。
他分明恨到想殺了她。
綺羅的面色好不容易才緩過來,癱坐在地上,仍在微微耳鳴,心中卻也確定了一件事。
姬蘭有什麼事是需要她做的,而且非她不可。所以應該暫時不會殺她。
姬蘭道:「我見過無數讓我厭惡的人,但這其中,你爹尤甚。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冥頑不靈又不知進退的人。我不是沒給過他機會,他在魔域的時候,我曾無數次招攬他,可他最大的錯處,就在於不會臣服。」
「不臣服也就罷了,他竟還妄圖偷走我的東西。一個神明花了二十年時間打造出來的最登峰造極的作品,他僅僅用了不到幾個月就想偷走,不費吹灰之力?低賤如螻蟻,他到底有什麼資格?」
「而鈴蘭竟然真的會為了幫他而站在我的對立面,在魔域四處遊說,宣揚退兵停戰,與人界永結同好。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站在偌大的宮殿里極力想要說服我的樣子,微微有些焦急,卻又滿臉的認真。
「我本以為她在外面流浪了那麼久,終於想要回家了,卻沒想到……哈哈哈哈。口中清清楚楚地叫著我父親,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所以你就……」綺羅怒視著他。
姬蘭放緩了語氣,微微平復了心境。半晌,再開口時,又是一副風輕雲淡的口吻。
「一個傀儡,無論再怎麼漂亮、優秀、強大……一旦不聽話,那就一無是處了。」姬蘭仰頭笑起來,「我怎麼可能容許這樣重大的缺陷出現在我的作品身上。」
「她畢竟是我的女兒,是我最出色的作品,她陪了我二十多年,我又怎麼捨得毀了她?
記住了什麼不該記住的人,抹掉就是了;傀儡自己長出了心,再剜去就罷了。」姬蘭回頭將鈴蘭滿意地打量了一番。
「你瞧,她再也不會有瑕疵和缺陷,她現在完美無缺。」
眼前這眉眼冷淡的女人,面貌仍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樣子,形容姣好,剔透的如同玉琢冰雕。綺羅瞧著她,她也瞧著綺羅,只是冷冰冰的眸子里一點波瀾也沒有。
曹寧跟綺羅說過,把人的靈魂澆灌到重塑的傀儡中,若是靈魂完整,便能記得生前身後事,宛若再生。但是靈魂若是被絞的四分五裂,記憶就會混亂,不會再有自己的意識了……
「可惡……」綺羅在心中暗罵,全身都被氣得發抖,指節也在咯咯作響。她拚命地抑制住眼淚,可眼眶仍是紅的要滴出血來,死死地盯著姬蘭。
「別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心裡想將我活颳了。」姬蘭上前來,扣住了綺羅的下頜,逼迫她仰視自己,「……真可惜,你做不到。」
綺羅看著他,眼睛里的光影不斷地掙扎變化,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
最終的最終,歸於平靜,死水一般。
「所以,你肯聽話么?」姬蘭笑道。
綺羅沉默了許久,將頭扭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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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蘭似是十分滿意,放開了她:「這麼一看,你比你爹要順眼多了。起碼知道什麼事可以做到的,什麼是永遠也做不到的。」
綺羅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只是怕死。」
她這樣的說法倒是很容易取悅眼前這人,他笑著道。
「人間的書上怎麼說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也。』可惜,聖人在神明面前,也只不過是凡人,有時還顯得更愚蠢些。」
姬蘭讓綺羅帶路,他們在屠龍仙島上信步而走,看見屠龍宮仍舊處在極度的混亂中,四處都有人在打鬥燒殺。
姬蘭面上始終掛著微笑,看起來這番場景讓他心情大好。
「都是你做的,對不對?」綺羅問道。
「是。」姬蘭道,「此次來參加祭典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製造的傀儡。他們混在其中,足夠製造混亂了。」
「你這麼做是為了報復屠龍宮,因為他們困了你這麼多年?」綺羅瞥了他一眼。
姬蘭但笑不語。
綺羅心中一陣惡寒,這人真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
半晌,她又似是平常地開口:「所以,二十多年前,利用魔族使團設計的太子的……也是你咯。」
姬蘭仿若陷入某種美妙的回憶。
「嗯哼。」他輕笑了一聲,「那個人……跟我有著很像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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