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8)

故淵(8)

雪滿樓里一片喧嘩,卻什麼也傳不到外面的庭院中。

鵝卵石小徑上,玄色袖袍帶起一陣風。年輕的帝王雙目微闔,待那樹影落了滿面才睜開,一雙狹長的眼睛含著戲謔。

「裴先生怎麼看?」

裴聿書立在竹林前,身影與修竹几乎融為一體。

「有良師,交益友。」

「好一個良師益友,」李思玄的臉上浮出笑意,「裴先生是算準了朕不會回絕?」

「不敢不敢,是陛下決策英明。」裴聿書笑眯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風過,帶著李思玄嘴邊笑意驀地冷了幾分:「哦?先生與我說一說,英明在何處?」

裴聿書拱手道:「陛下深知,這些孩子皆是我唐國未來的棟樑之才。若晗與翰林院的各位同僚走訪四地,方才尋來了這些資質上佳的寒門子弟。讓他們與望族名門的後代在一同學習,未來亦可相互幫扶,打破門閥之見,才能不拘一格、選賢舉能。陛下此舉,不僅是疏通沉積已久的脈絡,還是在報答天下人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難能可貴,不要互生嫌隙才好。就像袁大人和……」李思玄停頓了一下,有所斟酌,「和一些朝中大臣近來頗為不合。然而袁大人身為兩朝宰輔,地位無人可撼動,所有的事情都要過他的眼睛。袁大人老了,而裴先生正當風華,自然要多擔待些。」

「臣明白。」

宰相袁維手握重權,就連李思玄難以從他的手中掌握完全的話語。而倉廩學堂一事,正是袁維所一直反對的。某種程度上來說,裴聿書很清楚,李思玄希望用別人來打壓老臣的氣焰。

李思玄抬起手,任耀眼的陽光從指縫中瀉下來,輕聲嘆息道:「朕答應你們,是因為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一年并州大旱,當地知府負責賑災,本是一樁小事,卻因為當地世襲的幾家橫加干涉而惹出事端。褚太師去查辦那樁案子,他們見太師勢單力薄,不願施予援手,反而多加阻礙。雖後來有吏部的王大人相助,化解了事端,朕的心裡卻一直耿耿於懷。」

「臣有所聽聞。」

「裴先生,你亦知朕當年乃十三皇子,向來不是先皇眼裡得寵的那個,只有先生選擇了朕,」李思玄仰起頭,目光慢悠悠地落在枝頭,「那些人不想朕當皇帝,因為朕的母親乃是禍國妖姬。他們說,朕在這個位子,不合祖制。我說得對嗎?」

明明是烈日當頭,裴聿書卻莫名感到了些許涼意。

「朕許多年前就在想,祖制是什麼?一直沒有改變的事情,就是對的嗎?朕的列祖列宗未必不知這些世襲的望族乃是唐國痼疾,卻遲遲不肯動作——因為他們不敢。偏偏朕想要來做這個顛覆祖宗基業的罪人,成敗不論,皆由己擔。」

李思玄側過身去:「裴先生與章大人放手去做便是了,不必顧忌那些不中聽的話。他們吵嚷得越厲害,便只說明,他們越是害怕。」

他手指掐住枝頭的那朵白花,扯了下來,毫無憐惜地揉碎了。他勾起嘴角,眼裡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瘋意:「這花,爛了才好看。」

「……陛下說什麼?」裴聿書一時走神,未曾留意。

李思玄微微一笑,邁開了步子。

「朕近來總是想起當年,與裴先生一同聽課時的場景。那時朕尚且年幼,褚太師也只是小小伴讀,我們二人一處讀書,雖處處受人轄制,卻也從中了領悟了生存的道理。說來還仰仗裴先生,總是教朕不會的地方,與吾解惑。」

「陛下幼時聰慧,即便沒有臣,多花些時間,也必能明白其中道理。」裴聿書笑著說。

李思玄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惜沒過多久裴先生就去北境了。未能與先生成為知己,乃是朕的一大憾事。」

裴聿書聞言一愣,緊接著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知己,何有憾之。」

李思玄背著手,放聲大笑起來。若是此時裴聿書看向他,一定能發覺那笑容冰冷得嚇人。

-

幾日之後,蟬鳴更加聒噪了起來。

裴濯在空無一人的堂上合上了書,欲要起身時,被頭頂上傳來的一聲巨大的響動制止了。

雪滿樓的二層上,「啪」地一聲,鞭子抽在了桌板上,硬生生在桌角打出了一道痕迹。

顧靈瑄一腳踏在了上面:「蕭桓,你什麼意思?」

端坐著的少年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書還拿在手上,一雙眸子不冷不熱:「……你要如何?」

「你自恃東州名門,便可以隨意污衊他人了嗎?」顧靈瑄比他矮一截,卻仰著頭,毫不懼怕。

她側過身:「喂,你過來。」

這時,項唯才謹慎地從樓梯口走了過來,他身後還站了幾個人,都停在樓梯上,無人上前。

「哎,這是做什麼?」窗邊一個正吃著點心的少年開了口,臉蛋胖嘟嘟的,肚子鼓得跟球一樣,「不是說了二樓是我們的地盤,他們不能上來嗎?」

項唯一聽,立刻止住了腳步。

「什麼時候說的?怎麼就成了你們的地方?」顧靈瑄硬著聲音。

「先生不在時,說了要分道學習,不互相干擾,」那胖嘟嘟的少年道,「靜王殿下和杜舜他們上樓去睡覺了,我們幾個人在這兒溫習功課怎麼了?就他一個,讓他待在下面好了,反正也沒人和他搶。」

說罷,他還瞧了那項唯一眼,嫌棄地說:「你自己看看,他鞋子上都是泥,踩著地板上都有印子。」

項唯被他這麼一說,更是縮著頭,不肯邁出一步。

顧靈瑄見狀,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冤枉他那一幕,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冷笑了一聲:「劉景升,依我看,你怕是那北海州刺史吧。」

那小胖子莫名其妙:「北海州怎麼了?就算是北海州刺史來了,也不準上來一步。」

「我是說,你管得真寬。」顧靈瑄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北海州原是東北陸地一處蠻荒之地,人煙稀少,臨著瀛海。瀚帝初設此處刺史時曾言,北海州此處較之別的臨海之州公務偏少,那便多管著些瀛海上的魚蝦。瀛海乃天地四海之源,寬闊無際,那北海州刺史便從此成了唐國管理範圍最大的官職。

劉景升憋紅了臉,跺了一下腳:「顧靈瑄,你若要和他一處玩,便少來我們這裡。」

「我今日偏來了,你要如何?」顧靈瑄毫不退縮,轉身過去狠狠地拽過了項唯。

「項唯,是不是蕭桓今日說你默書時舞弊?」她問道。

他小聲地說:「我沒有。」

蕭桓抱著手:「若沒有,怎麼如此底氣不足?」

過了半晌,項唯似是終於鼓足了勇氣,抬頭直視著蕭桓,澀聲道:「我沒有舞弊。」

「《呼延列傳》那般長度,連裴濯都錯了兩處,你怎麼可能一字不錯?」蕭桓質問道。

「我……」項唯想要爭辯,卻怕著蕭桓凌厲的氣勢。他又見顧靈瑄瞧著自己,一雙眼睛亮得如星般璀璨,心裡不知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勇氣。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頭:「我能默書的。」

顧靈瑄站在他身前,面向蕭桓:「你不會是嫉妒項唯比你成績高吧?就你這小肚雞腸,連你那便宜弟弟蕭朗也比不上。」

蕭桓強壓著怒意:「若是如此,大家現下都在,就讓他馬上寫一遍,我們看著便是。」

「你說寫就寫啊?」顧靈瑄道,「何況早上默的書,到現在都三四個時辰過去了,讓他明早再來寫。」

「不成,明早寫,今晚也可以背。」蕭桓堅持道。

劉景升咬了一口蓮花酥:「現在寫不出來,那就是舞弊。」

顧靈瑄正要分辨:「你現在能寫多少……」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江凝也懶洋洋地往下走了一步,扶欄擋住視線,露出半張異常俊秀的臉。他打了個呵欠,眼神往樓下階梯上擁擠著的人中一掃,立刻笑了起來:「蘭澤,快上來!」

裴濯看了他一眼,只見杜舜越過江凝也跳了下來:「一個二個嚷嚷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待他們走近了,蕭桓才虛虛拱手:「也好,大家一起做個見證,看看項唯是不是真的能默出《呼延列傳》。」

江凝也奇道:「呼什麼磚?」

杜舜狗腿地小聲說:「中午時夫子讓默寫的書。」

江凝也想起來了,中午……那不就是他在紙上畫畫的時候嘛。他畫了一樹梅花,中途還頗為得意地展示給裴濯看,成功得到了對方的冷眼。

「我寫。」

這時,項唯忽然說。

四下安靜,他低下頭,餘光里瞧見樓道上站滿了他熟悉的臉,都生生地望著他。

項唯便又重複了一遍:「我寫。」

「你別逞強,」顧靈瑄皺著眉,在他耳邊低聲說,「這麼長一本書,誰能記得完,你就是錯一處他們也要尋你麻煩。」

項唯抿著嘴,拉住了欲要分辨的顧靈瑄,對蕭桓一字一句道:「我記得住,我現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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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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