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4)

池魚(4)

自宮城而出,沿著橫亘南北中軸上的白馬道駕車六七里,再向東順著蘭亭道過一條街,便到了這稷城夜裡最熱鬧的街市。出名的溫柔鄉紅館便坐落於街對面的西城,吸引著無數文人墨客、風流才子在這裡一擲千金。

再向東邊走過十餘條街,便是一片靜謐。那些喧囂聲便都莫名消失殆盡,只餘下兩旁正冒著新芽的柳枝在月下婆娑。

朝南的那處府邸緊閉著朱紅的門,柱子上掛著的兩盞燈籠在夜風裡輕輕搖曳。自那蟠龍柱向上,原本該掛著牌匾的位置卻空空如也。

倒像是處後門。

裴濯坐在馬車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府宅里的光亮順著茂盛的樹稍爬上牆檐。

他比誰都清楚,自宮城到這府宅門口要三盞茶的腳程,若騎馬則一盞茶足矣。只因當年裴聿書建府時,李思玄曾說:「若是裴將軍能住得近些,朕心裡便踏實些。」

不久后,李思玄又說:「若是靜王能住在裴將軍隔壁,朕便更踏實了。」

於是又將靜王府設在了裴府的東邊,僅一牆之隔。

此去經年,舊日裴府里老樹依舊在。如今……也不知是誰佔了這地方還未改建?裴濯忖道,莫說唐國風俗里總認為這晦氣了。裴聿書是亂黨,過去居所也該如他骸骨一般,一併毀盡。

馬車順著東側的高牆一直到底,再順著北牆向西踏上一條小路。

「吁——」

裴濯思緒萬千,兀地被停下的車馬打斷了。

那個佔用他人府宅的倒霉蛋正神清氣爽地邀他下車,不無得意:「阿濯,你看,這就是我找的地方。」

江凝也身後有一處大開著門的府邸,說不上闊氣,卻是端正雅緻。

只是正對著的府宅也開著偏門,牌匾上掛著「靜王府」三個字。那字用的是幾百年前的古體,雖雅正飄逸,卻尚顯青澀,彰顯著題字人不夠深厚的筆力。

裴濯一眼看去,只覺如聞雷鳴,如鯁在喉。

「怎麼了?」江凝也見他眼神倏地飄忽,便從皎皎手上拿過一盞燈籠,親自給裴濯引路。

裴濯尚未緩過神來,又見江凝也嘴角淺笑被明滅的光遮掩。半明半暗,然後衣角落下,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不自覺地抬腳,跟著那人走了進去。

是處不大的宅子,簡易而端正。而那四方庭院里卻別有玲瓏巧思。順著小小迴廊跨過水流上的青石板,兩三步便能穿過竹林,抵達開闊的後院。幾株紅霜正在月色下伸展著一點薄色,而牆角已爬上鮮青的藤蔓。

若是沒有石桌上呼呼大睡的阿湛,便是一番極美的南唐風格的庭院。

江凝也見裴濯安靜得要命,連呼吸聲都靜悄悄的,便回過頭慢慢道:「這裡原先是一處荒地,後來重建了,便一直空置。我本想阿濯你回來,或許想住在故居。可原先裴府的地方如今都劃為我的府邸,皇兄不會同意。又想,你興許又不那麼希望舊事重提。」

月色落在他彎著的眼睛里:「若依我看,此處便正好。也不知是否合你的意?阿濯若不喜歡這樹,伐了便是。若不喜歡這地方,換……」

「此處甚好。」

裴濯打斷了他,一雙眸子仍舊清清冷冷:「多謝殿下。」

意外的,江凝也覺得他身上那股疏離的勁兒少了一些,甚至還覺出了一點動容……可他再看一眼裴濯,又覺得是錯覺。

他與那紅霜樹站在一起,如冬末寒涼,濃妝淡抹,相得益彰。那雙總是冰冷的眼睛,此時看上去竟像是雪化了,悄然露出輕柔。

江凝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對了,」他停下腳步,「阿濯在北境,可曾收到我的去信?」

自他大病初癒起,每月一封信準時抵達華賁。只因他聽聞,過往的一切都與另一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說是試探也好,作面子也罷,總歸是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裴濯微怔,繼而點了點頭。

「可為何不曾回信於我?」一雙多情的眸子露出委屈之色。

裴濯避過他的目光,聲音似清川澄澹:「殿下,邊境事務繁忙,諒臣無法及時回稟。何況,君臣有別,陛下也不喜臣子王侯結黨。殿下此舉,不妥。」

「怎麼就君臣有別了?」江凝也捏著他的話不放,「阿濯,我們二人同窗知己,像往日一樣稱呼便可……」

「殿下不曾如此喚臣,不妥。」

「知己二字,亦不妥。」

「什麼不妥,稷城人盡皆知,你我乃摯交好友。」江凝也注視著他,仍要演得一副渾然天成,自覺毫無破綻。

只見裴濯深吸一口氣,輕聲而堅定道:「未曾。」

江凝也疑惑道:「可話本里……」

「話本皆是杜撰,請殿下勿要輕信。」

「那當年……」

「殿下確實不記得了,當年學堂課業繁重,殿下鮮少露面,並未與誰交往甚密。」他一字一句,說得頗為篤定。

江凝也心裡有些怪異。他和裴濯就只是寥寥數面的同窗,並未有任何深交?可不對啊,這些年來,他聽到的消息,可都不是這麼說的。

難不成……真是流言越傳越廣,是誰編出來的?

他瞧著裴濯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像是在編瞎話,心裡既是疑慮,又生一絲困窘。

「呵……」江凝也眉間慍色一閃而過,表現得毫不在意似的,「那也無妨。夜色深了,阿濯早些休息。若有任何需要,差人來說一聲便是。」

他的眼神落在了裴濯的肩上,乾淨的衣袍上落著枝頭的一片葉子。他伸手將那細葉掃去,輕輕道:「天冷,記得添衣。」

待江凝也的身影完全離開了視線后,裴濯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氣。

阿湛不知何時醒了,正揉著眼睛。他指了指前院里,又比劃了一堆。是在告訴裴濯東西都放置好了,但是對面的王府非要安排人過來,阿湛實在拗不過,便挑了一個老頭子和兩個小丫鬟。總歸是夠了吧,一個洗衣服,一個做飯……

他掰著手指,無聲地絮叨著。好不容易比劃完了,裴濯才略一點頭。

石桌上擺著一件檀木盒子,木頭早已因年歲失去色澤,那開合之處的暗鎖卻仍然完好地藏了起來。裴濯不知在哪裡按了兩下,它便自己開了。

阿湛手撐在石桌上,探過頭,只見是厚厚一沓泛黃的紙頁,密密麻麻全是或潦草或工整的小字,結尾處有個紅色的印章,明晃晃一個「靜」字。上面壓著一支筆,筆桿挺秀,畫著遠山晴嵐,只是已生出裂痕,硬將那山河劈開。

裴濯摩挲著那支筆,忽然問道:「阿湛,你可知這筆也有名字?」

阿湛眨了一下眼睛,比劃了幾下。

「澹臺青煙……它跟我的確許多年了。」裴濯喃喃道。

他坐在冰涼的石凳上,一手挽起衣袖,露出腕上孤零零的一顆珠子,被暗紅的繩子串著。白凈的手指將那支舊筆拿了出來,隨即握著燭台傾斜過去,火光一瞬間便落在了那盒子里,一路吞噬了下去。

那些情深意重的字眼都在慢慢化為無人問津的灰燼,消散於天地之間。

整整七十二封信。

那人當年病得那樣重,想必是卧床幾年之後才有的主意。

帶著試探的音訊送來了那些虛假的字句,陪著裴濯熬過了北境的十載日夜。每當他無法入眠之際,這些毫無溫度的紙便陪著他的思緒越過關山萬里。

哪怕信上字體雜亂陌生,根本不是那人所書。

哪怕那些字句皆不是出自那人之口。

而如今……

那人近在咫尺。

裴濯握緊了那支斑駁的澹臺青煙,指節發白。

裴府也同樣近在眼前,安靜地佇立在長街對面。那些在深夜凝視過他的眼睛,如今都彷彿在石桌上的火光里,激烈地跳動著。

好似有人影。

賬房的安先生,蹦蹦跳跳的小碗,洗著硯台的小池,提著年貨上門的蕭大人……

十年前,一百三十四個人。

一百三十四雙眼睛,都在黑暗裡望著他。

不止。

遠遠不止。

再遠一些,南方三州的連綿山巒中,豐殷三十三年的寧安城裡。城牆下,雲水邊,還有數萬人的哭喊和血肉在撕扯著他。

他們所有人都在望著他。

都在等著有朝一日,有人去為他們的屍骨入殮。

裴濯的指尖傳來一陣灼燒,燙得他蜷起了手指。這些微的疼痛與他身上的比起來,並算不得什麼。甚至不足以讓他從麻木的陣痛中清醒。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噼里啪啦的火光熄滅,他的耳畔忽然傳來幾不可聞的嗚咽歌聲,透著陣陣凄婉哀愁。不知是帝都中的哪個街巷,又奏起了祭樂。

一滴水落在了裴濯的手背上。

滴滴答答,接二連三。

他單薄的身影立在春雨中,竹林前,也不知目光順著那幽深小徑,通往何處。

他離開的那一夜,也是春雨聲聲敲冷了石板,馬蹄聲向著遠山而去。而那一晚,他沒有見到稷城人心惶惶,清河公府血光衝天。

他不曾知道冷雨中的暗箭究竟是怎樣穿過了恩師的胸膛,亦如他不曾知道那些磚瓦上的血跡究竟乾涸了沒有。

裴濯俯下身,手指刨開牆角的泥濘,那污穢髒了衣衫也不要緊。他將那斷了的梅花枝慢慢埋入了泥中。不會說話的梅花,是不是和他一樣,曾在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剖開著鮮血淋漓的傷口,想要記得每一張鮮活的面孔。

雨水氳濕了他的臉龐和衣衫。都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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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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