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5)

池魚(5)

三日後,早朝上。

「……那照章院長的說法,從監察院選派人手去越州,就不會中飽私囊、監守自盜了嗎?」韓近的聲音落在承平殿里,激起了一陣漣漪。

「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章若晗微微挑眉。

一時之間,兩人僵持不下。

裴濯站在另一行列里。今日是他第一次上朝,聽見承平殿里的幾句分辨,大概知曉了一二。

事情的起因是負責修建寧安水渠的越州刺史朱寬私吞民餉,事情敗露后便投河自盡了。此事乃是一月前發生的,拖到現在仍未有任何結果。監察院審定后,認為原委需有人去查證,刺史一職更不可空置。

原本章若晗提議直接從監察院派個人去暫代職務,誰料韓近這忽然發難,硬是不肯,非要從尚書六部選人。

眾人皆知韓近與章若晗從來都不對付,章大人說東,韓大人必要說西。可眼下刺史的位子關切的乃是監察院背後的太師大人,借旁人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當眾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眾人都暗暗替韓近捏了一把汗。

畢竟陛下遇到不決之事,只會問太師的意見。

珠簾后,李思玄捏著手裡的黑白子,正對著面前棋局苦苦思索。

「……陛下。」韓近拱手。

赤金袖袍曳在金色的寶座上,李思玄方才回過神:「那……太師大人,對此事怎麼看?」

韓近氣結。

褚太師無視了旁人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臣倒想聽聽中書舍人的意見,想必小裴大人有推薦的人選?」

旁人紛紛對視一眼,各懷心思。太師是萬萬不可得罪的,稍有一言不慎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可若裴濯順了太師的意,便坐實了自己是太師一黨的人,若真如傳言所道——嘖,那便是助紂為虐的一把好刀,背後的唾沫也總有淹死他的一日。

今日是裴濯第一天上朝,卻不是他第一次選擇立場了。早在四年前的華賁一役后,他就已經表明了心思。

韓近意味深長地看向他,餘光里褚梁亦不緊不慢地側過身。

備受注視的小裴大人不假思索,出乎意料的大方直接:「微臣以為,玉門縣令項唯可擔此任。」

……項唯?

朝臣們小聲議論,此人是誰?

韓近皺起眉,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可怎麼也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

「項唯……」李思玄忽然慢慢道,「朕記得,前幾日北境指揮使杜越將軍的陳書里,頭一個提的便是他?

吏部尚書王州上前了一步,答道:「回陛下,正是。項唯此人原在酈州任職,調任玉門后,將玉門縣治理得井井有條,還將荒地培為墾地,引水灌溉,深得當地百姓愛戴。杜將軍亦想薦其為幽州刺史。」

此言一出,立即引發了紛紛議論。北境幽州四十城,乃是邊防重鎮,兵之所在。從一縣令直接擢為幽州刺史,實在是不合禮制。

「幽州刺史一職過於重要,還望吏部審慎。不如先領個副職,就去玉門軍中任職,既熟悉邊防情況,也能替杜將軍與顧將軍分憂解難。待半年一年之後,再提拔不遲。」有人提議道。

「不無道理。」章若晗眯著眼睛評價道。

韓近一聽「玉門軍」三個字,卻立刻警備了起來。

誰不知道玉門軍首領顧靈瑄將軍——戰功赫赫的唐國女將,乃是褚梁大人的養女?

這提議之人必是太師朋黨,這是在培植未來的肱骨之臣,好為太師效力!

韓近念及此處,馬上道:「如此人才,理當重用。越州富庶,百姓安樂,人口、地域均較幽州小上許多。若這位項唯大人能先了解內陸情況,作出些功績再去幽州,恐怕更能服人心。」

韓近話一出口,正等待著太師的人反駁,卻看到褚梁詫異而好笑的眼神。他頓時心下一冷,暗道不妙。回過身時,裴濯仍舊神色平靜,一言不發。

褚梁悠悠道:「小裴大人的提議甚是合理,看來韓大人也贊同。那就請陛下拿個主意。」

金玉座上,李思玄捻著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盤上,頭也沒抬:「就這麼定了。」

下朝之時,韓近走在人群中,忽聽身後一位小官的聲音:「剛剛真是嚇人,差點以為韓大人要和章大人吵起來了。這要是得罪了太師,韓大人那麼大一家子人可怎麼辦喲。幸好啊,韓大人明事理,這下太師大概不會追究他先前無理了。」

「正是,韓大人畢竟是有女兒的人,自然知曉太師有多寶貝顧將軍,才不會讓年紀相仿又未曾婚娶的寒門子弟去做她的副手呢。比較起來,章大人這樣孑然一身的,自然是不懂……」

「不過說來也奇怪,那項唯當年被貶到酈州,也是因為當時被佑西府查到了把柄,他就作為一個替死鬼被踢出東州了……」

「噓,你可小聲點,誰回頭就去找佑西府報備你今日所言。」

韓近只覺腦子裡嗡地一聲,一腳在石階上踩空了。

一隻手扶住了他。

「韓大人小心。」那人聲音清冷,有禮而疏離。

韓近抬眼便見裴濯那雙不冷不淡的眸子,一把甩開了手:「我竟不知這青年才俊,都成了趨炎附勢的東西。」

旁人皆是一愣。如今承平殿前,每個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唯恐被褚梁的人聽了去,背後記上一筆。韓近平日里也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今兒個倒是有些反常——或許是被章若晗氣得不輕。

裴濯沒有理會他話中的刺,淡淡道:「若方才在殿上有得罪之處,還望韓大人海涵。」

韓近瞪了他一眼,氣得想要指著他的鼻子罵,思來想去卻終究是忍住了。他經過裴濯的時候,陰陽怪氣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裴大人,日後可要小心了。」

這話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

裴濯未置一言,側過身給他讓了路。韓近……裴濯記得他,在許多年前,此人曾與裴聿書結下了仇怨。

待韓近離去,裴濯剛要抬腳,便聽見身後傳來章若晗的聲音。

「裴大人想好了嗎?從今以後,朝堂上再無裴府遺孤,而只有太師的中書舍人了。」

裴濯沒有回頭,聲音冷淡:「無論是何官職,皆是為了唐國社稷。況且,四年前我的決定,想必褚大人更加清楚。」

章若晗被他噎了一下,怒意剛要湧出,又聽裴濯道:「何況,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裴府遺孤。章大人說話也要注意些才是。」

「……你!」章若晗氣極,拂袖而去。

裴濯立於承平殿前的石階上,望見不遠處高聳的宮門,如一塊冰冷的巨石,阻隔了此間內外。

-

裴濯回府的馬車上,途徑窄道的拐角時,一個人影翻了進去。阿湛嘴裡叼著草葉,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他輪廓深刻,露出的虎牙卻顯出了青澀。

「人見著了嗎?」裴濯問。

阿湛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薄紙,上書二字——「紅館」。見裴濯看清了,阿湛反手就將紙撕成了碎片,沿著飄起的窗布撒進了建河之中。

隨即,阿湛又比劃了起來。

裴濯微微頷首:「那日劫殺我們的,當然不止佑西府和龍神殿的人。」

這十年來,唐國的朝堂之上,佑西府和龍神殿的勢力逐漸擴大,以褚梁為首的一派憑藉著李思玄的青睞氣焰極為囂張。這些人權傾朝野,令諸臣擔驚受怕,甚至只能通過賄賂表明自身立場,以求豁免。甚至連藩王也不例外。

至於那些不肯的,佑西派的便相互勾結,憑空製造冤案,將他們嚴刑逼供,抄家或是流放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這些年來,地方大員被罷免和下獄無數,幾乎是全數清洗,換上了佑西派信賴的人。

裴濯記得,去年北海州的一位刺史,只因續弦妻子的弟弟有盜竊之嫌,也被全家下獄。此類事件層出不窮,愈演愈烈。

因此,朝中人人自危,只願求自保,莫要再論什麼苛捐雜稅、貧苦徭役。雙眼一閉,朱門一闔,自然什麼也不用看見。

然而,世間萬物,若極必反。褚梁一派如此做法,必然在暗中引起了無數人的反感——經年累月,愈加深厚。那些散落在黑暗中的水滴也會在迷茫之中逐漸匯聚,形成一股暗流。

裴濯看不見那股力量。但他知道,它一定存在,並且已在暗中等候多時。

在回帝都的路上劫殺他們的,不止是佑西府和龍神殿——還有那股來自暗流中的若隱若現的身影。

阿湛奇怪地仰著頭,見裴濯眼中隱隱浮出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不必擔心,這是值得高興的事。」裴濯道。

阿湛撓了撓頭,冰藍色的眼眸里一片茫然,實在是想不明白。

忽然,馬車停下了,阿湛一個趔趄摔了出去。

裴濯掀開帘子,只見府門邊堆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幾乎要淹沒了巷子。這帝都的春雨不知何時又飄了下來,打濕了青石板路面。

一襲霽青衣袍的人撐著油紙傘立於那雜亂的木箱子之前,正直勾勾地望著他。將晚天色落在那雙鳳眸里,令那人的不羈與鋒利柔和了些許。

雨水打濕了天地間一切凡俗的風華,卻唯獨遮不住那人。

他歪著頭,對著裴濯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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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濯,什麼叫情人眼裡出xx……你可清醒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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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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