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6)
「這是南楚鹿角磨成的龍雕,綏城黑曜石砌的假山,鯨州魚骨製成的花瓶,昌夜的名產酒釀……喏,除了這些尋常吃用的,就是幾本古籍。」
皎皎招呼著人把東西搬進了裴濯的宅邸之中,聽見江凝也慢悠悠地給裴濯介紹,她看了看腳下的兩箱子書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殿下這是何意?」裴濯問道。
「我是來探望鄰里,自然要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日後阿濯若飛黃騰達了,莫要忘了本王才是,」江凝也的語氣還頗有一絲委屈,「還是說,阿濯嫌棄我送的華而不實?」
這突如其來的自知之明令裴濯有些皺眉。靜王殿下風流紈絝之名人盡皆知,還是個極盡奢侈之輩,莫說吃穿用度要這世上最貴重的,還得要「稀有」才能入得了他的眼。這兩日,裴濯也略有耳聞。
眼前這些或名貴或稀有的物件兒,拿出去每一樣都是要人好生炫耀的,只是加在一起,才比得上先前那半枝梅花。
雨絲漸小,柔軟地飄在半空中。
裴濯的目光落在了江凝也的肩上。他撐的傘往裴濯的方向傾斜了一些,自己的衣襟反而濡濕了一小片。原本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阿湛端著紙筆走了來,裴濯當著江凝也的面寫了幾行小字,將那張薄紙拿了起來,連帶著阿湛遞上的一個盒子。
「這是什麼?」
「是欠條。」
江凝也神色古怪:「你還真想賠我一千金?」
裴濯糾正道:「是五百。」
還有五百,現下就給。
江凝也一時沉默,半晌后斟酌著問道:「這不會是你這些年來的所有家當吧?」
「不是,」裴濯說,「蘇琰世子借了我三百。」
「倒也不必……」江凝也本想揭過去,可見裴濯神色認真,想了想,還是收下了。不就是個一千金嗎,本想借著梅花一事套個近乎,又不是真要他賠。怎料此人如此一板一眼,看樣子是非要劃清界限不可。
虧他好心好意前來送薄禮,連晚膳都不留他用。江凝也總算下了結論,死要面子的窮鬼一個。
等從裴宅出來,天色稍暗。皎皎收了傘,跟在江凝也身後。
「殿下,我方才進去繞了一圈,倒是找不到什麼受賄的痕迹……雖說現在也有些人會偷偷將金子藏在土裡,要不就在別處置田宅,可總歸有些蛛絲馬跡。這小裴大人家裡用的都不是些值錢的,他的筆都裂縫了還在用……」皎皎說著說著,話鋒一轉,「那套白瓷的茶具肯定不是官窯的,但也頂好看呢,說明小裴大人眼光很好。」
「你方才說什麼?」江凝也停下了腳步。他微微抬頭,門匾上,「靜王府」三個字仍然安靜地佇立在夜色中。暖黃的燈籠照見了清雅端正的字腳。
細長的手指捏著那張欠條,緊了幾分。
皎皎疑惑道:「白瓷茶具挺好看的……」
「前面那句。」
皎皎想了想:「小裴的大人方才寫字用的筆,面上都裂縫了。」
江凝也忽地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抬腳走進了王府,悠悠道:「你可看仔細了,那筆上畫的是什麼?」
「好像是有山有水,還有雲。殿下這麼一說,是挺別緻的,那筆桿倒像是極為通透的白玉……等等,」皎皎一拍腦袋,驚道,「遠山橫雲,難不成是澹臺青煙?!」
江凝也走在冰涼的月色下,笑了一聲:「那的確是澹臺青煙。」
「可是澹臺青煙早就銷聲匿跡了。據說當年統共也就那麼十來支,全被陛下賞給了王公貴戚。殿下先前找了好幾年,他們扔的扔送的送,也就尋到了一支,沒用多久還斷了,」皎皎惑道,「小裴大人為何會有?」
「這小裴大人雖然為虎作倀,到底是個讀書人,品味著實不錯。說不定,就是有人借著這個機會,送與他的。」江凝也意味深長。
他打開扇子,眸色漸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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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濯剛踏進翰林院,就聽見了裡頭傳來的爭執聲。
「……今年必然是這份卷子拿頭名!」
「我看還是另一位寫的文章要更勝一籌。」
「章大人,陛下今年是怎麼說的?」
隨著章若晗的沉默,眾人的目光嗖地瞥向了裴濯。
「尚書使大人來了?」章若晗眯著眼睛,笑道,「快來看看,今年科舉,哪一份卷子更好啊?」
裴濯掃了幾眼,指著其中一份道:「這一篇更好。」
一旁,翰林院大學士許文卿「嘖」了一聲:「我就說吧?裴大人當年也是狀元,有眼光。雖說這名學生來自青州,屬實是貧寒無名之輩,但若比起倉廩學堂這一個,還是高下立現。」
章若晗橫了他一眼:「許大人是說,倉廩學堂出來的學生不行?莫忘了,裴大人也是倉廩學堂出身的。」
許文卿臉色微變,立刻道:「我唐國年年的狀元都出自倉廩學堂,尤其是章大人主管學堂時,可謂碩果累累。只是如今這新晉名單上,前十名都是倉廩學堂的學生,沒有一個寒門子弟。」
「大家各憑本事,不論出身,可是國子監說的?」章若晗反問道,「貧寒弟子少,說明他們不夠用功。總不能因噎廢食,硬要湊數上去罷?」
「世家子弟皆在官學讀書,若有達官顯貴的背景方能來帝都,更有甚者去倉廩學堂讀書。莫說國子監了,我們翰林院中有多少人在倉廩學堂執教?考試時,字體一認便知。章大人說寒門子弟不努力,那請問你我當年若處他們而今之境,又該如何自處?」許文卿忍不住反駁道。
章若晗聞言,不屑地冷笑一聲:「時也,命也。」
裴濯清楚,許文卿不怎麼怕章若晗——他監察院自恃背後有佑西府,難道翰林院就不用佑西府撐腰嗎?更何況,許文卿乃是褚梁一手提拔上來的,雖與章若晗官職有差,卻也算平分秋色。
「章大人今日來,是代表陛下還是代表太師大人?」許文卿問道。
見章若晗臉色發青,他知道自己猜對了,朝裴濯道:「看樣子,章大人是有自己的想法。裴大人呢,是奉了誰的意?」
裴濯道:「褚大人差我前來問一份新科名單,後日殿試,還請入圍者儘早準備。」
「那便有勞裴大人了,」許文卿觀察著他,低聲又道,「若是能替這位青州學子美言幾句,那便更好了。」
裴濯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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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殿試結束,入圍學子皆在君子台等候。
「臣以為,褚大人說得不錯,倉廩學堂的魏顯應得頭名。」承平殿中,裴濯神容平靜。
褚梁瞥了他一眼,負手而立。
許文卿站在臣子之中,見章若晗不無得意,不由面色鐵青。
李思玄懶洋洋道:「那方才許大人說的那個什麼……」
「程昱。」許文卿拱手道。
「對,裴卿,此人該排第幾呢?」
裴濯望著龍椅上的李思玄,緩緩道:「陛下提及,新科第四名會與水司前去朔州賑災。這位程昱出身青州,也是水災多發之地,想來會更熟悉一些。」
李思玄笑了一聲:「人盡其用,朕喜歡裴卿這個想法。」
然而,新科第四名——與風光無比的前三名完全不同,稷城之中,沒有一個人將會記得他的名字。更何況此人出身寒門,又要被派去災害頻發、民不聊生的中部朔州。日後官場上,無非只是一塊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兒罷了。
至於那前三名,自然還是由倉廩學堂的世家弟子包攬。
許文卿頓時氣悶——倒也沒有多麼為那個素未謀面的程昱打抱不平,而是在此事上被裴濯和章若晗壓了一頭。
然而,他清楚聽見那位新科狀元魏顯在階下拜謝后,又道——
「陛下隆恩厚重,微臣祖籍朔州,願自請一同前往賑災,以謝先祖在天之靈。」
饒是冷靜如裴濯,也不由露出了一絲訝異。
這麼多年了,這還是頭一個沒有立刻歡天喜地留在稷城享受榮華富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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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可算回來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丫頭打著燈籠站在門邊探頭探腦。
昨日里,皎皎從靜王府上領了這麼一個小丫頭來——名喚葦桃,說是皎皎的遠房表親,勤快能幹,非要跟著來侍奉裴濯。原本這小丫頭脾氣倔強,還頗為不情願,哪知一見裴濯就立刻變了臉,開開心心地將自己的行囊搬進了柴房邊。
阿湛卻頗為不樂意,哪裡都看葦桃不順眼——她越勤快周到,阿湛心裡就越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差事全被搶了一般。
這不,趁著裴濯不再,阿湛就仗著自己大了兩歲,不讓葦桃進正廳擦桌子。
葦桃也不惱,算準了裴濯回府的時間,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裡。裴濯一出現,她就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阿湛震驚不已,藍色的眼珠子都瞪得要掉出來了。
末了,葦桃還告狀道:「公子,今天有人來送了東西。原本是我接的,可是阿湛偷偷拿走了嗚嗚嗚嗚……他雖然是個啞巴,可是我也不是瞎子,我都看到了!」
裴濯一瞥,阿湛立刻老實乖巧地捧上了東西,繼而轉頭繼續瞪著葦桃。
哭聲在裴濯的耳邊縈繞,他卻在看到那樣東西時,怔在了原地。
一張字條裹著一枚樸素的木釵。
字條上寫著——「西南余家巷」。
而那木釵,正是那個前來刺殺他的居煌鎮少女那日所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