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研究的態度
金權投資集團投資經理馬鈺站在辦公桌前,面色嚴肅地聽任天行彙報著研究成果。
「馬總,共享充電寶剛出來的時候,1小時只收1塊錢,每半小時5毛錢,現在每半小時就要1塊5或者2塊,電影院里收到了2塊5,有的景區漲到了4塊甚至10塊。」
「10塊錢每半小時?」
「是的。」
「你自己實地看過么?」
馬鈺這句質問讓任天行心裡一緊,他確實沒實地看過,上面張口就來的那些數據,不過是他在網上收集資料得來的。
「你自己用過共享充電寶么?」馬鈺提高了音量,她的東北腔只要稍一洪亮,就顯得格外有壓迫力。
「用……用過。」
「在哪兒用的?」
「在……」任天行低眉努力回憶。
「還用想?」馬鈺皺起眉頭,「你做這塊研究多少日子了,自己在哪兒用過還記不起來?」
「不是的馬總,太久之前了,我……」
「這有關係么?」馬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既然做這塊研究,這幾天就應該專門出去用幾次,至少去看看現在的價格跟你在網上查的一不一樣!機場車站不方便去,咖啡館,網咖和飯館也不方便么?實在不行理髮店也行啊!我昨天去理髮的時候還特意用過,我就告訴你,2塊1小時,也就是半小時1塊,根本沒你查的那麼貴!」
任天行不說話了,共享充電寶行業是他作為實習投資助理的第四個研究專題,當然,之前聽他彙報的投資經理已經離職,而馬鈺,是從總部調來沒多久的業務骨幹,整個金權投資集團在青陽的分公司,目前也就是馬鈺的項目組還缺人。
分公司的人對馬鈺並不熟悉,只是聽說她在總部幹得不錯,拿過幾次明星員工,至於為何突然被調來,無人知曉,正如沒人知道馬鈺在自己的辦公室為何總是站著,好似坐下對她而言是一種懲罰。
馬鈺是什麼人對任天行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年最後一個投資助理名額在她的項目組。
告別實習生身份,正式成為投資助理,是任天行在青陽打拚的第一階段目標。
投資助理是高校畢業生進入投資公司的一個初級職位,他們會參與到投資項目各個方面做一些輔助性事務,包括行業調查和財務分析等,直白點說就是包攬所有苦活累活的打雜工。
任天行以為只要網上找到的資料夠多,寫出來的行研報告頁數夠厚,就能從領導那裡討一個「嚴謹努力」的印象,繼而拿到公司最後一個正式留用資格。
但任天行錯了,整個彙報工作開始沒到2分鐘,他就從領導臉上看到了不滿甚至厭惡。
馬鈺那一身灰色職業裝讓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任天行手心冒出了絲絲細汗,早上他腦袋發懵地撞了領導的車,賠的還是保時捷跑車的後座車門,領導明年的車險保費肯定大幅增加。
馬鈺前不久在雁子谷購入了一套新房,單價8萬一平米,而任天行則暫時租了雁子谷旁邊的農民房,相隔一條街,單間,沒廚房,除了廁所就是床,
農民房沒電梯,東南邊的光照全被雁子谷那幾棟四十多層的新樓遮擋,任天行的那個小單間,除了勉強享受下每日的西晒,用暗無天日來形容也不為過。
任天行今早去給馬鈺送一份簽字文件,馬鈺簽完后見上班順路,就問任天行是否會開車,會就一起去,她正好要在車上開一個電話會議。
任天行確實在大學時考了駕照,但他一直沒太多機會開,因為他根本沒有車,但若在領導面前承認自己車技生疏,他又擔心這會給自己入職考核減分,所以任天行硬著頭皮接過了車鑰匙。
今早他和馬鈺本是一起出的停車場電梯口,但馬鈺臨時接了個電話,就讓任天行先去把車開過來,怎料沒過兩分鐘就出現了撞車之事。
任天行倒車時不可原諒地錯踩油門,確實也因他心事重重,畢竟昨夜在他那滿是蟑螂的農民房裡,發生了一場積蓄已久的激烈爭吵。
此刻任天行覺得有些委屈,因為並非每個投資助理寫行研報告時都會親自調查市場,他揣摩著,馬鈺這樣刁難自己,是否不完全因為工作,是否她還在記恨早上自己撞了她的車?但自己一路上百般要求要出錢賠償,是她不同意……
女領導,大概跟所有女人一樣,嘴上說不用,但心裡就是要求你必須賠,你不賠她就生氣,一直生氣。
想到這裡任天行低聲試探一句,「馬總,回頭修車費出來了,我還是還給您吧……」
馬鈺好似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修車費我還是還給您,或者您明年的保費高出的部分我來出,現在可能錢不夠,但我一定會努力賺的。」
「任天行!你腦子還真跟你名字一樣,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繞來繞去又繞回去了,我現在在說你研究報告的事兒!」馬鈺用力敲了敲桌子,「能不能給我專註點?!你是不是認準了公司這最後一個留用名額非你不可?」
「沒有沒有……」任天行趕忙擺手。
他可真不敢這麼想,自從來了青陽讀書,他才知道自己這小縣城出來的雞頭在外面其實連個雞爪子都算不上。
對比社會,以前象牙塔里的競爭不過是排名榜比比前後,圖書館搶搶座位……而在金權投資集團這樣行業頂尖的投資公司,一流名校畢業生數不勝數,而且這幾個月被錄用的實習生,如果是純應屆畢業生,哪個不是自己帶著項目來的?
想來金權打雜干苦力,也要有家底。
他任天行的家底是什麼?
青陽大學學士和碩士畢業證書,一對小中產階級教師父母,銀行卡里的幾千元錢,此外……沒了。
正因求職簡歷上寫不出任何可以讓公司有機會撈錢的投資項目,他任天行必須努力,沒命的努力,為了做好這份研究報告,他連續熬了好幾個晚上,連報告里的每張圖表都是他重新繪製的,數據也都多渠道對比過。
「既然你也認為入職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就更應該認真對待工作!」馬鈺強調,「如果每個投資助理都跟你一樣,雲研究,雲寫報告,不走訪不調查不觀察生活,那最後得出的結論可信度有多少?」
「馬總,那個單價數據,其實我是很多個信息渠道仔細比對過,沒有矛盾我才……」
「多渠道比對過?」馬鈺眯起眼睛,「哪幾個渠道?是不是用某券商研究報告比對某財經網新聞,再去看看某公眾號文章,發現數據一致。」
「對對!」任天行很激動,心想領導終於理解自己了,要知道數據比對工作也是很花時間的,並非自己工作不用心。
「對個啥!」馬鈺將手裡的研究報告甩到桌上,「難道研究報告不能抄新聞的,公眾號文章不能抄研究報告的?他們互相抄來抄去數據能不一致么?」
「啊?」任天行詫異萬分。
馬鈺再次質問,「你告訴我,目前做共享充電寶的公司有上市的么?」
「沒……沒有……」
「那不就是了!它們都很小,所以你以為這些什麼券商研究員寫一篇文章值幾個錢?公眾號博主又有多少是自己花時間跑市場的?我們跟他們一樣么?我們是要幾百幾千萬甚至幾個億這麼投出去的你知不知道?1.5元半小時跟1元半小時對企業預計收入造成的誤差有多大?會不會影響市場規模的想象空間?會不會影響目前估值?」
任天行被噴啞了,他獃獃地站在原地,就在馬鈺說這句話前,他確實以為1.5元和1元差別只有5毛錢。
不知為何,任天行覺得自己離入住雁子谷這個理想又遠了一點。
金權集團員工新一批的人才安居房,就在雁子谷——任天行農民房的對街,只要跨過雁子南路這一條街,生活幸福指數就可以前進三十年。
對任天行而言,只要拿到投資助理這個職位,他就可以用市場價40%的租金價格廉價入住雁子谷,享受山坡上新式小區光照充足的電梯房,那裡一定不漏水,沒蟑螂,房門也不會違規開在長滿黴菌的承重牆上。
「我受夠了!」任天行的女朋友昨晚哭著大鬧,「你看這牆!我同事都說我身上有霉味!還有這門,正對著樓梯口,左右兩邊都跟咱沒關係,咱這是什麼門?是人家原來放滅火器的門!每次叫外賣別人什麼時候敲過我們的門?不是敲左邊就是敲右邊,鄰居都投訴我很多遍了!而且拿外賣的時候我得彎腰出去,你知道人家外賣小哥看我彎腰出去臉上什麼表情么!」
「你可以讓外賣放門口,等他走了再出去……」任天行無奈一句。
「這是放門口就能解決的事兒么?」女友指著違規鑿開的門直跺腳,「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女友聲音很尖銳,彷彿可以刺破任天行的耳膜。
最後,任天行用自己一定可以入職金權,兩人一定可以搬進雁子谷作為不分手的條件,暫時安撫住女友。
他六年的愛情記憶全都關於這個女人,再加上沒有好的家庭背景,工作也還沒找到,一窮二白,能有個願意跟自己談婚論嫁的女友已經實屬萬幸,何況這女友還挺漂亮,任天行本能反應就是竭盡全力維護住兩人的感情。
從研二就來青陽實習,在農民房隔間苟活了兩年的任天行,自己確實也有點受夠了,他要維護住的,還有他在外闖蕩的決心。
「馬總我知道了,我會改正的!」任天行站得筆直,「我今天就去跑市場,把各個應用場景的價格都記錄一遍。」
「不用了。」馬鈺拿起桌上那份研究報告,走到任天行跟前將之告「啪」地一聲打在他胸前,淡淡一句,「明天不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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