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拜別

第六章 拜別

屋外,雷雨之勢不減,天河之水傾泄而下,打的庭院中新開的牡丹芍藥,花瓣散落一地。

舒舒覺羅氏寢室內,母女二人相擁而泣,多年隱忍委屈,在這即將離別一刻傾巢而出,將二人圍裹在一片傷情之中。

舒舒覺羅氏心中清楚明白,婉媃這番決絕言辭,直言入宮乃為自己得一好歸宿,實則是在勸慰自己,為求自己寬心。

但她假意不知,反倒斥責婉媃,為得也只是讓女兒相信,自己並未識破她的心思。

如婉媃所言,入宮之事已成定局,既她為不惹自己傷感做了這許多,自己合該全然收下,裝作懵懂不知,遂了女兒心意,成全一片孝心。

今日,舒舒覺羅氏所落之淚,一半是為著自己要再度送愛女入宮的不舍,一半是為著愛女年幼懂事的心疼。

婉媃向來成熟體貼,比起懿德更多了幾分聰慧心思,可正是這幾分聰慧,倒惹了舒舒覺羅氏擔心。

後宮之中,太皇太后歷經三朝,誰懷了什麼心思,那是一眼就能望穿的。

赫舍里皇后心機頗深,懿德不得聖寵常年獨守空閨,慧嬪雖說與懿德交好但畢竟不知根底,馬佳常在誕下皇長子恃寵而驕,餘下的各個答應也不明性情如何,婉媃此時選秀入宮,勢必要比懿德當年入宮,更為兇險艱辛。

宮中不比府邸,紫禁城裡行差步錯,可是隨時要掉腦袋的事。

——————

時光飛逝,轉瞬已至七月。

今年的京城濕潤多雨,早春陰雨延綿三月之久,直至入了夏才方消停下來。

夏日蟬鳴窸窣,長街之上烈日炙烤,引得路人汗流浹背,怨聲載道。

今日是宮裡來的教導嬤嬤離府之日。

雲杉一早送了嬤嬤出府,臨了又偷偷塞給了她一包銀兩,嬤嬤假意推脫一番后欣然收下。

忙完這些,她又去冰室取了些冬日裡存下的冰塊,想著放在婉媃閨房內為其納涼。

房內,婉媃正踩著綉了蓮花番面的花盆底鞋於屋內踱步,練習教導嬤嬤指引的宮廷步伐。

她身姿婀娜曼妙,行步舉止端莊,美中不足的,是她額間生了些許香汗。

屋內門窗雖敞著,但仍是悶熱。

婉媃見雲杉取了冰塊回來,忙笑意盈盈的迎上前去,探手撫摸冰身,神色舒暢長舒一口氣道:「日頭毒辣,屋內可要悶壞我了。」

雲杉拍打婉媃手背,將盛著冰塊的盒子移開,又快步走到婉媃榻前,取了冰塊放入一鏤空玉瓮中:「寒冰陰氣頗重,小姐仔細凍傷了手。」

她拉著婉媃的手,一路引著她坐在了榻上,拿起團扇借著玉瓮中冒出的寒氣,向婉媃扇著風。

涼風拂面,婉媃於袖間取出絲帕,擦拭著額間汗珠,而後俯身將足下花盆底鞋脫掉,松泛了雙腳卧坐在床榻之上。

「嬤嬤可有收下銀兩?」

「自然。」雲杉面掛笑,稍湊近婉媃壓低聲音道:「推脫了兩次,便歡喜收下,臨了還說小姐您定能得個好位份。其實嬤嬤入府教導小姐這三個月來,老爺與夫人明裡暗裡已經賞了嬤嬤不少,小姐為何還要親賞她?」

「技多不壓身,禮多人不怪,哪有人會嫌銀子重?她畢竟是宮裡伺候過的,又是長姐親挑過來指引教導我,多賞些銀兩,人也仔細些。」

婉媃望著窗外,見枝頭三倆喜鵲停留,嘰喳玩鬧,一時起了孩童脾性,沖著喜鵲吹了口哨逗趣。

這一幕雲杉瞧了歡喜,露笑道:「明日小姐便要入宮選秀,這鵲鳥機靈,見小姐是有福之人,忙著向您道喜呢。」

婉媃冷笑,停了哨音,面露惆悵低語:「聽聞宮中多喜鵲,日後入了紫禁城,見得四四方方的天,與它們相伴的日子,還長著呢。」

雲杉見婉媃似因自己的一句話而情緒不佳,忙話鋒一轉打起岔子:「方才綉院的人送來小姐明日入宮穿的衣裳,奴婢這就去給您取來。」

說著,她將手中團扇放在一旁,於櫃中取了一身碧色新制旗服,上以金線密織綉著荷花圖案,清新淡雅,卻又不失端莊秀美。

「老爺吩咐,今年入宮的秀女,多著粉色,凸顯艷麗嬌美。可這酷暑天氣,眾人千篇一律,難免令太皇太后和皇上挑花了眼,非要配上這一水的碧色,才顯得清新脫俗,於炎炎烈日中,給人帶來一股子涼意。」

雲杉理了理旗服衣襟,上前欲給婉媃換上。

可婉媃卻擺擺手,換了雙平底布鞋下了地。

「阿瑪有心了,這選秀要穿去的衣裳,秀娘們格外上心,用的料子極好,針腳也利索。若是現下穿了,不仔細些弄污了總是不好,拿下去先收著吧。」

婉媃瞧著那衣裳,心知一旦換上,便再無回頭路可走。

那光鮮衣物更像是枷鎖,她嘴上雖誇著好,心裡卻是厭煩不屑的。

教導嬤嬤離府前交代,若被皇上相中留了牌子,那秀女即日起便是不能出宮的。

婉媃出身顯赫,又有著長姐懿德於宮中照應,落選一事必是不會發生。

如此,今日便是她在府邸的最後一日。

晚間用了晚膳后,遏必隆與舒舒覺羅氏並排坐於正廳,婉媃也著了花盆底,換了旗服,梳了旗頭,向阿瑪與母親行跪拜禮。

婉媃恭敬跪身,雙手置於身前,低首磕地先是一拜。

「女兒得阿瑪母親多年養育,感念恩情於心不敢忘懷,請阿瑪母親,受女兒一拜。」

一拜起身,又擒淚與高堂對視,片刻又俯下身一拜。

「入宮侍奉,死生不得出,日後不能再盡孝阿瑪母親膝下,乃女兒不孝,請阿瑪母親,受女兒再拜。」

再拜抬首,淚水潸然。

座上遏必隆面色平平,而舒舒覺羅氏早已掩面而泣。

婉媃沉氣,含淚三拜。

「一朝得選,便與阿瑪母親君臣有別,人前人後不得跪拜,乃女兒不義,請阿瑪母親,受女兒三拜。」

這三拜過後,便算是禮成。

舒舒覺羅氏忙從座椅上站起,快步走到婉媃身前,攙扶著婉媃起身,為她拭去臉上淚痕:「你這一去,為娘恐怕此生再難與你相見,只願你與懿德能一生順遂平安。」

雖說是勸慰女兒,可舒舒覺羅氏情難自已,淚水倒落得比婉媃還要如雨。

座上,遏必隆見她母女二人哭的傷心,蹙眉不悅道:「侍奉君側是喜事,你這當娘的合該勸著些婉媃。明日便要入選,若哭腫了眼可如何面聖?」

眼見明日女兒便要離府,舒舒覺羅氏氣不過遏必隆冷漠態度,本是要與他辯駁一番,可卻被婉媃攔下,先開口道:

「阿瑪,女兒明日便要入宮侍奉,府邸生活十三載,女兒從未對您提過什麼要求,如今有一事,女兒心中記掛擔憂,還望阿瑪能應允,女兒也好安心入宮。」

「你且說。」

婉媃抬首止了淚水,又深呼一口氣平定心神,緩緩道來:「巴雅拉氏設毒計害死了翡額娘,女兒未患哮症,那日不過食了些許杏肉便覺痛苦不已,險些喪命。可以想見翡額娘生前最後一刻,定是經歷了極大的苦楚才撒手人寰,想來實在讓女兒痛心。」

婉媃觀察著遏必隆神色,見其有了些許怒意,又接著說道:「巴雅拉氏常在阿瑪面前扮賢淑仁慈,殊不知背地裡卻時常於府邸興風作浪,動輒打罵侍女家丁,更不顧及阿瑪面子對母親頤指氣使。凡此種種,府上眾人皆是見證,可謂罪大惡極。」

「如今您既已將她關押柴房,日後還望謹記她昔日行事,莫要再縱了她。如此,翡額娘泉下也能安息了。」

事過三月,遏必隆本對巴雅拉氏所犯過錯已有原諒之意,更私下與掌事家丁說過不日便打算將她放出柴房。

事情傳到婉媃耳中,她自是不會讓巴雅拉氏死灰得以復燃。

知曉阿瑪極其重視烏拉那拉氏,便正擊其痛楚,令他心中重燃怒火,打消輕縱了巴雅拉氏的念頭。

此舉果然奏效,遏必隆聽完婉媃言語,即刻拍案怒道:「那毒婦,阿瑪自是饒不了她!」

一旁舒舒覺羅氏瞧著他父女二人對話,又哪裡聽不出,婉媃這番說詞,顯然是臨入宮之前,仍在為她這個娘親打算。

也因此,讓她這個做娘的,心中更感愧疚。

「時辰不早,明日一早還需入宮面聖,女兒也該回房早些歇下了。」

遏必隆擺手,沖她點頭道了句去吧。

婉媃俯身向著遏必隆與舒舒覺羅氏一拜,而後頭也不回的離了廳室。

身後,舒舒覺羅氏哭喊聲不絕於耳,婉媃突覺胸口一陣悶疼,眼前暈眩站不住腳。

幸得身旁侍奉的雲杉攙扶了一把,才勉強立住身。

舒舒覺羅氏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聽得雲杉都忍不住落了淚。

她攙扶著婉媃,借著月色暗淡抹去淚水,小心試探問道:「小姐,夫人悲痛,您可要回去勸慰幾句?」

婉媃擺手,閉目搖頭,決絕向前行去:「此時相見,只會惹娘傷心,平添傷情罷了。」

她暫緩腳步,環顧庭院四周花草,聞聽起伏蟲鳴,似是要再望著府邸最後一眼,將一切都印入心頭。

「這一切都是這般熟悉,空氣里都散著鈕祜祿府的味道。」

「只是今日之後,凡此種種與我此身,便再無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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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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