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尾聲

做得很好，莉西婭。

平和的聲音在他的腦海想起。

白色的平原上，少女全身被一件火紅的大衣包裹。風在她的身邊呼嘯，捲起滿頭青絲，也帶起漫天飛雪。白色的雪粒如沙般飛揚，如霧般浮在空中，模糊了本就茫茫的視野。

遠處，幾乎寸草不生的白色荒漠中，無數灰黑色的小點正緩慢蠕動，伴隨著被風聲掩蓋的，隱約的轟鳴。驀然，在這片銀白中，忽然亮起一點橘紅。

在南極的極晝下，在烈陽的萬丈金光下，那僅是瞬間閃過的橘紅，並非那樣顯眼，似乎只是一閃而逝的火花。

漸漸的，這片冰雪世界中，似乎少了什麼。

那種轟鳴不知何時煙消雲散。所有的黑，似乎同時停止了活動。引擎在同一瞬間陷入沉寂，這片本屬於冰雪的世界，似乎在漫長的時間之後，重又真正歸還給無盡的潔白。純潔大陸的中央，本不屬於這裡的一切似乎都在同一時刻死去，留下風雪，相和著狂歡。

莉西婭伸出戴著厚厚手套的手，小心拖住一點被風捲起后又拋棄，正無助下落的冰粒。它靜靜地躺在深棕色的布料正中，於陽光下閃爍出晶瑩的光。

「可這份寧靜，能一直留存下去嗎……」

孩子，我早已不是全能，我無法告訴你更多。你做了你能做的，每一個人也會做他們能做，並且願意做的一切。這就夠了。

「他們，不會選擇開戰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不論哪種可能，現在的我們都足以坦然面對。不過，孩子，你為何現在才問出這些？

「只是……不想讓一切干擾工作罷了。」莉西婭的嘴角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祂自己……完全可以起草一份完美的協議，又為何需要我們來完成這份工作呢？」埃斯特回顧著腦海中傳入腦芯的信息，強壓下心中湧起的震驚，問。

「祂可以讓自己的思維模式接近人類，但祂終究不是我們。在人與人，群體與群體的交涉中，一味理性並未這樣管用。你也知道，他們對神的態度，更何況祂看不見對面的一切。」

埃斯特點了點頭。對面這位老人，蒂姆·瓊斯，似乎已年逾六旬，卻仍精神矍鑠。瓊斯先生平時脾氣一直很好，對手下那為數不多的兩三名年青人也和藹可親。

不過，這個通過腦芯傳達的消息，的確足夠駭人聽聞。

推進數月的南極開採計劃中斷，合作終止。神說，南極的實際掌控權已經完全落入智能聯邦的手中。神希望和機械聯邦開展談判，採礦項目繼續推進，將分成方式修改為七三分成，智能七，機械三。

南極。莉西婭。她參與了在另一個半球，在遙遠的冰雪世界發生的這一切嗎？她單純善良，天真直率的性格，以及對自己熱愛的追求，讓她更容易被蒙蔽。

埃斯特並不反對這個協議。在他看來，南極的歸屬本就有爭議，而對於採礦，機器的能源都是由他們提供，機械聯邦只是象徵性地派幾個人，就能獲得分成，對他們已經是極大的利好。但這樣突然的協議，並宣布主權，帶來的或許會是更激烈的反抗。

也許，莉西婭並未考慮過自己所做引起的後果。

戰爭，可能會到來嗎？他忽然想起之前被扣留的三位外交官。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

在這個加密空間，他們在討論這些，而在「新大陸」的其他無數空間內，人們在工作，在享受，在狂歡。雖然埃斯特並不欣賞這在他看來並非真實的一切，但，他也不希望，所有人的平靜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炮火擊碎。

身邊，這位老人似乎透過這並非真實的軀殼，看出了他的心事。

「沒有人說得准。你去過對面，也許，你的見解，要比我們任何人，甚至是祂，更為準確。」

「可神應該知道我們所知的一切啊！」

「的確。祂能獲得你曾看見的，記住的一切，但那種直觀的感受，所謂『直覺』，甚至是『第六感』，是每個人獨有的。但不論你怎麼想，我們所能做，也是將要做的，就是阻止擔憂的一切發生。而那三位……他們是偉大的。如果事情的發展偏離軌道，一切都說不好。」

而你們，就是這次變革的關鍵。

阿黛拉的話幽靈般在耳邊迴響。

「那，之前測試提前並非巧合，而是計劃的一部分？」

「那是神的旨意。」瓊斯微笑著看著他。

「而我被選中，也並非巧合？表面的和解、疫情……一切變化的開端，是我們回到家鄉……」

瓊斯先生忽然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半晌才重新平靜。

「年青人啊，總會以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個。」

埃斯特臉一紅。

「不過，也許，我可以給你成為最特殊那一個的機會。」

「什麼？」埃斯特雙眼閃爍。

「也許，到時候，你可以跟著我們，登上黎明號。」

林海無邊，被漫天飛雪凝固成銀色的世界。潔白的雪花包裹深綠的針葉，陽光在深厚的積雪上反射出耀眼金光。偶爾，一兩隻肥碩的雷鳥穿過森林，落在頭頂的某根樹枝上，伴隨著「咕、咕」的鳥鳴，陣陣積雪簌簌落下，在清冷的空氣中綻放出銀色的花。

「北方針葉林的冬季著實令人沉醉。柔軟深厚的白雪，終年常青的松林，林間啼鳴的雷鳥與山雞，還有熱情好客的俄羅斯族人，讓林場的生活更加愜意溫馨……」

「蘭斯洛特先生？」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小屋內響起，打斷了他的文字。他轉過頭，墨綠的雙眼中映出一位年輕人，身著戎裝。

「我就是。」他輕輕放下筆，轉過身。

「很抱歉，不過由於某些原因，你必須到首都。吳先生吩咐我無比將你帶到。」

話語出奇地平靜，但平靜中卻像是有刻意壓制的惡意。蘭斯洛特對上對方的雙眼，似乎看出一絲抑制的憤怒。

「先生，你似乎知道些什麼。」蘭斯洛特笑了笑，道。

「的確。」年輕人沒有否認，「但很抱歉由於上級的命令，我沒有將我所知的消息告訴你的權利。」

「你」，而不是「您」。蘭斯洛特捕捉到用詞的微妙，心中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好的，我會和你回去的。」

「謝謝配合。」

他合上手中本子跟著那位年輕人，踏入茫茫雪海。

「老吳，之前的協議是你主持安排的。現在的情況，你說怎麼辦吧。」明亮的會議室內，一位頭髮花白，身著深黑色西裝，戴藍色口罩的男子看著桌面上一疊白色的紙張。

吳坐在這人的右手側。他敲了敲桌面，緩緩起身，視野掃過周圍所有人，這才開口。

「首先，我們之前完全未能想到他們有破壞整個『天網』系統的能力。這是我個人的失職，我並不否認。」

吳停頓半晌，視線再次掃過長桌，最後在長桌上手那位身上停頓了一剎。

「第二，我之前的確和姜主席提出過南極布防兵力偏少的問題，但最後並未得到解決。之前各位通過的調兵程序，完全拖慢了調整布防的進度。」

「吳，即使增派人員也不一定能避免這一情況。」桌邊，一位黑人抬起頭。

吳轉過頭，盯著那位與會者的雙眼，直至他緩緩低頭。

「第三，對方選擇的是協商與談判。這意味著什麼？他們沒有把開戰是做首選。他們，沒有取勝的信心與絕對的把握！」

「第四，人質在我們手上。」

「他們敢這樣做，也許說明……人質並非如你想象的那樣重要，吳。」一直安靜旁聽的姜忽然開口。

吳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們選擇談判，而且直接提出七三分成，也就是他們的底線還會再低。能有這樣的局面，人質恐怕是一大原因。據可靠情報，那位蘭斯洛特·洛維爾的父親，是新大陸的總負責人。」

在場所有人都同時僵了一秒。普通人也許不知，但能坐在這張桌上，他們所有人都必定明白，「新大陸」對智能聯邦意味著什麼。

「不用懷疑情報的準確性。第四，」吳從隨身的公文包中掏出一疊資料，「這是絕密項目『空』的資料。它到了可以公開的時候。」

那疊紙被發到在場每個人手中。資料翻閱聲中，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除了吳，已及姜煜行。

「那，吳先生，你的計劃是——」

「外交部答應談判，在談判的前一天，派出我們的小隊。那個機器當然認為，在疫情席捲全球之時，我們沒有精力對付他們。而我們，將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會摧毀他們在南極的一切。」

「這是任務的計劃。」伊康瑟將軍讓助手發下小冊子，「所有標記地點都已經在上面標明。」

在最初的震驚與憤怒之後，沙隆平復心情，手指拂過計劃書粗糙的紙張。之前的擔憂與不安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大多數目標都只是智能聯邦留下的設施和進駐的AI，而即使有人……他們也絕不是無辜者。對方沒有布置完備的防空設施，任務似乎……十分輕鬆。

是他們先挑起是爭端，他們理當意識到後果。沙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明確的敵人，明確的敵意，明確的目標。

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只有任務。即使沒有人渴望戰爭，但面對毫無疑義的侵略行為，又有什麼可逃避的呢？

既然以無法避免，那就讓自己作為先鋒，吹響戰鬥的號角。

當沙隆抬起頭，發現身旁的娜塔莎和劉，身旁的所有人眼中，都蘊含著相同的光。那是憤怒，以及怒火化為的決心。

「劉、娜塔莎，我們一定會贏的，對嗎。」

「當然。」娜塔莎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些聽命於一台機器的人早該受到懲罰。」

沙隆轉向劉。

「幾乎沒可能失敗。」劉低聲道，「在軍事上。」

「蘭德。」

電子閱覽室，蘭德剛修改完自己的文章，忽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頭，看見導師站在身後。

「老師。」

導師一絲不苟的臉上久違地露出了微笑。

「你的申請被批准了。」

「什麼？」蘭德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在這個節骨眼，所有人都在為抵抗病毒而奮戰的節骨眼，又有誰會關注一個無足輕重的申請呢？

「事實上，軍方對我們的仿生項目產生了興趣。」導師道，「而實驗那一邊的確缺乏人手。事實上，我們系的人一直不多。」

蘭德點了點頭，還未充分體會這份驚喜帶來的喜悅，忽然意識到什麼。

「軍方？」

導師點頭:「是的。」

戰機掠過高空，穿過充斥著高空的風雪，下方是茫茫潔白。

灰黑色的物體從高空墜落，精準地降落在銀白的大地上，為數不多的被灰黑色小點覆蓋的區域。

伴隨著沉重劇烈的轟鳴，刺目的光芒自一點膨脹，將那些區域盡數吞沒。大地恐懼地顫抖。

一片雪花飄蕩，落在林邊的木屋旁，在褐色的泥土上飛速融化。

「南方，竟也下雪了嗎？」

穿著紫色大衣的身影站在溪旁，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雪花正紛揚，伴隨著嘶啞的嗓音在空中飄蕩。

她摘下罩住臉的兜帽，露出醜陋恐怖的臉。這張臉的嘴角，此時竟蕩漾出一抹奇異的微笑。

「查德，下雪了。這是今年，這裡的第一場雪，你看到了嗎？我該還是第一個告訴你雪到來的訊息的人吧。」蒼老嶙峋的手探出，接住幾片雪花，任憑它們在乾枯的手掌中融化。她似乎感覺不到寒冷。

「你走了，離開了。你讓我活下來，讓它看不見我，卻讓我能看見一切。可你知不知道，只能看見，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力，是有多麼痛苦？我改變不了『虛擬』，更不能出現在真實。也許，我只能算是遊盪在這世界上的，一個幽靈吧。」

「你的預言在繼續。」她捧起冰冷的溪水，「而我，一個幽靈，也該做些什麼。是的，如同《太空漫遊》的查理·鮑曼，幽靈，也是可以做些事的。」

阿黛拉……

她的眼神忽然閃爍，出神地望著天空，數秒后，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你看我，又幻聽了。你早已不在，只有預言，代替你永遠留存了呢。」

木屋內，十數個屏幕忽的同時閃爍，可瞬間后又恢復平靜，只剩下之前的影像。

屏幕上，蒼茫的白色平原上，無數焰火先後綻放。

離開異國回歸家鄉

看似堅定的步履匆忙

腳下卻是疲憊彷徨

身處幻境心是迷惘

四下真實，靈魂無處安放。

浪潮裹挾

是人群，還是時代無可阻擋

浩浩蕩蕩

是變革，還是《啟示錄》預言迴響

昭示離殤？

天際翱翔，心仍空茫

筆下許是真正念想

該為自己，還是世界的期望？

夢若成真，又該怎樣

就此清醒，或沉入下一個夢鄉？

晚霞的璀璨，絢爛的夕陽

被當作黎明的曙光

黃昏落幕，騎士傾覆銀杯

黑夜入注

澆滅拂曉一縷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