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黎明
深邃的黑與璀璨的紅在天空交織。
飛機外殼,銀白色的圖層嶄新,在前方的晨曦下反射奪目的光。可這都無法翻新飛機內部的古老。從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飛機內酒紅色的地毯,老式的座椅都見證了世紀的更迭,見證了世界的變換。
它曾無數次穿行在A國與C國之間,沿著古老的航道,連接曾經兩個大國,如今兩大聯盟的首都。二十一世紀中葉,它承載著兩國元首和無數重要人物,它曾兩度盤旋在太平洋的上空,盤旋在兩國間所公認的「中軸」,看著世界從劍拔弩張轉為握手言和,那銀色的機艙壁上仍存有子彈留下的印痕和紅酒乾涸的跡漬;二十一世紀末期,它看見無數人嬉笑打鬧,沉醉在腦芯帶來的虛幻的幸福中。緊接著,諸神黃昏,萬神殿瓦解,它身上搭載的的AI隨之崩潰。混亂的十年中,它幾乎遭受廢棄,卻又在新秩序建成時被重新啟用。動力系統、控制系統、外殼,一切變得嶄新,但機艙內依舊未變;兩端連接的從大國變成聯盟,從東方和西方變成機械和智能,但航道依舊如故。五年前,兩群學生由它運送,拉開機械與智能和解的序幕,五年後,它搭載著逐漸褪去青澀的他們,回到自己的家園。它承載著兩邊的希冀,它送去青年們對遠方截然不同的國度的夢,送回他們對過去家園的思念。它身上竟沒有任何與外界聯繫的方式,卻也重新安裝了最基礎的AI。機體密布複雜的電路,精密的機械。智能與機械結合,以這種方式,它維護著大洋兩側脆弱的平衡。
曾經,無數人詢問機長是否要翻新機艙,是否要改變陳舊的布置,但他都拒絕了。
機長在機上生活的日子比在城市還要長久,他忘記了自己的國籍,他和飛機生活在一起。這裡是他的家,他是唯一一個親生經歷了一切的人。他在駕駛艙觀察發生的一切,他不是任何一個事件的直接經歷者,因而旁觀者清,也因此,他才能夠和它一起活到如今;但他又耳聞目睹了發生的一切,唯有他懂得這機艙的真正意義,真正融合了任何一方,同樣融合了這架飛機和他自己的意義。
飛機已出生五十年,經過無數次翻修,無數次更迭,光滑的機身上早已看不見歲月流逝的痕迹,但機艙內卻被時光留下了無數印痕。
「唯生,醒醒!」
恍惚中,他睜開雙眼。
一對明亮的湛藍色眼眸正凝視著他。
「嗯……羽心……」
「過晨昏線了。你說那時讓我叫你。」那個女生捋過額前青絲,輕聲道。聲音依舊很輕,但他卻從那湛藍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絲興奮。
他轉過頭,望向機窗外,望向那片黑與紅交織的天空,望向無盡的遠方,如望向自己理想中的未來。
黎明號銀白色的機體無聲地從純粹的黑暗中滑出,在一片靜謐中沖入黑暗外的紅。漆黑、暗紅、橙紅、金紅,色彩在機窗外漸變,將銀白色的機身染上無限的尊貴。
「終於……回家了啊……」他喃喃道,看著飛機一點點逃離黑暗的領域,光芒一點點璀璨,卻重新變換了雙眼的焦距。
機窗又倒映出他青澀卻方正的臉,倒映出自己閃爍著微光的雙眼,倒映出眼中的期待與激動,倒映出機艙內激動著眺望遠方,望著黑暗與光明交替的每一位同學,倒映出機艙本身。
5年。
五年前是它,五年後依舊是。
終於結束了交換生的生涯,終於能回到熟悉的地方了嗎?他提起右側的筆,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起來。
維持了大半段旅程的靜謐被氣流擊碎。
平穩的機身忽然顛簸,擴音器中傳來進入對流層,開始低空飛行的提示。
「要到了,各位!」一個響亮的聲音笑著喊道。
「是啊,系好你的安全帶,沙隆。」一個女聲帶著笑意在機艙後部響起。
一時間,機艙里忽然熱鬧起來,嬉笑聲在淡黃的燈光下回蕩。
「回去的話,應該還有一場宴會吧。」他放下手中的筆,合上筆蓋,轉頭看著身側的女孩。
「嗯。」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聽說,又是和對方那些學生一起呢。」
「和五年前一樣嗎……」
「這次是在自己家鄉呢。」他前方響起一個聲音,「蘭德,有什麼想法嗎?」
他閉上雙眼,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任憑周圍空氣中喧鬧和嘈雜流過周身,許久才睜眼:「很奇怪,原本應該是期待,可現在……莫名有些緊張。」
「大概是太久沒有回來了吧。」前方,那個男生笑道,「到時候迎接晚宴上,什麼緊張就都不存在了。」
他笑了笑:「或許吧。」
機械。
智能。
他們沒有人知道在那十年,那被稱為「諸神黃昏」的十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十年之前的世界究竟怎樣,只知道所謂人類被腦芯「控制」,又在不知名的英雄的犧牲下解放。將近30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歷史在少年們的腦海中接近空白。沒有人問。五年前,他從未意識到這些;五年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信任不屬於自己家鄉的任何人;而五年後,在歸家的飛機上,這個問題卻如同幽靈一般,不著痕迹地在他的腦海深處浮現,又一點點浮向表面。他沉下心去看,卻只能看見一片模糊。
擴音器內,傳來機長鎮靜而飽經滄桑的聲音。飛機即將著陸。
著陸時的震動將蘭德從自己的問題中震出。他望向窗外。
周圍是機場的草坪。雖有一些震動,但飛機著陸得很平穩。
前方,是厚重的金屬大門。黎明號緩緩滑入機庫大門,就像滑入深淵巨獸的大嘴。
機庫里燈火通明,但不知為何,他的腦中忽然浮現出黑暗,恐懼無聲地在心底蕩漾。
這恐懼沒有來由,卻著實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麼,這種未知感比恐懼本身可怕無數倍。
在飛機身後,厚重的金屬大門緩緩關閉。一切都彷彿與外界隔絕。
艙門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