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皎者易污(1)
九月三十日,清王世子賓郜過百日,午時,清王府破天荒宴請宗親前來飲酒祝賀。
到了傍晚,斜陽西照,血色彤彤,位於長白街的清王府門前,車馬熙熙離去,只有陳詢乘坐的太子車輦原地不動。
早在今年春,工部接到旨意,要花了三個月時間將清王府里裡外外修葺一遍,如今全部換成白牆紅柱,綠瓦青階,新植栽的梧桐、青槐、石榴、欒樹錯錯落落掩映在殿宇間,增添了欣欣向榮的氣息。唯有那處農莊未曾大動,只加了幾道斜橋蹬道,便於僕從來往伺弄裡面的莊稼果樹。陳鑒離京前,將楚王府二十多名宮女、內侍、侍衛全部送進了清王府,又將三年的賞賜增加三成提前給了他們,目的只要他們在清王府里好好伺候清王、王妃和世子。
清王府大動土木驚動了許多人,王府整修好后,一些王公貴族陸陸續續來拜訪,陳睿接待幾日便體力不支病倒了。
陳詢十分掛心,時常來清王府探望。過去他一般逢年過節才去清王府,那時他出行無人在意,如今有些人聽說太子常到清王府,便尋機以探視病中清王為由,希望能與太子見上一面。這些阿諛奉承之輩很多,陳睿便讓陳詢少來,自己一概以「體弱氣虛」為由將他們擋在門外。
陳詢走到鳧茈田附近,望著從前灰暗蕭條的牆壁石柱已變成了熠熠生輝的飛檐翹壁、玉廊檀欄,蟬吟秋色樹,鴉噪夕陽沙,陡然恍如隔世。
富源笑呵呵地從田邊迎上來,「太子殿下多日不來,可覺得咱們府上與往日不同?昨夜颳起陣陣冷風,秋霜露重,卻吹得果子也熟了——您來瞧瞧這鳧茈長勢如何?」
陳詢放眼望去,臨近柳陌菱塘的一田鳧茈葉細而長,一個個圓圓的綠管子朝天生長,純凈的小百花間夾其中,低調而燦爛。鳧茈田邊的菱塘里深綠的菱盤似撒滿了一池璀璨的光屑。天際頭緋紅的殘陽將要下山,西天滾出一帶禮花般的紫紅光霧,在湛藍天幕上渲染成一層層波浪般的如火雲海,金色的落日像一塊將要熔化的流光,一片翠綠的草地延宕到天邊,遠處幾株黃色的樹被殘陽照得金光閃閃。真是: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陳詢笑道:「我看真是今非昔比。今年這鳧茈還是嫂嫂栽培的吧?今晚可有鳧茈、菱角吃?」
富源聽陳詢還和往常一樣在自己面前自稱「我」,想著剛才在府門前他對著其他人可自稱「本宮」,可見對他很念舊情,心底非常感激,卻也懂得分寸,拱手道:「王妃對王府諸事向來親力親為。鳧茈、菱角老奴早備好,太子殿下晚宴上吃了再品,如何?」
「大哥府上的好東西,我怎不先嘗個遍。」陳詢一邊走,一邊朝富源笑道,「源伯是大哥身邊最貼心的人,與我還是按老規矩,不要那樣客套。」
「謝太子厚愛!可如今殿下是儲君,做奴婢的萬不可失了分寸。」
「那是在人前,眼下只有你我,不拘這些。」陳詢停下步子,「源伯似有話要說?」
富源腳掌一滯,幾番踟躇終是忍不住:「如今宮闈局、尚食局、奚宮局、尚衣局等內廷各局常有人來照應,戶部發放的皇子食邑也增加了兩倍。我們王妃的俸祿按五品發,合府上下日子好過多了,這全托太子您的關照,老奴也沾上光了。」
陳詢笑問:「你沾了我什麼光?」
富源知道太子向來很少與人開玩笑,能這般與他說話,說明對他很親近和關心,便不好意思地道:「老奴家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往年一直住在京郊一所破屋子裡,清王殿下曾讓老奴接老母來王府居住,以前王府的境況殿下是知道的,老奴如何肯將母親接來給王爺增添負擔。如今不同了,王府里領的俸祿多,清王殿下又說老母年事高,只怕子欲養而親不待,就讓老奴接來老母。現下和老母住在一處,心裡踏實多了。這可不是全託了殿下的福呵。」
陳詢想起陳睿不止一次對他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全然一副看淡生死的樣子,此刻聽了富源的話,很是心酸,道:「大哥待我之心明了,民間有個俗語,兄嫂如父母。你是大哥府上的忠僕,又是長者,我盡點綿薄之力不足掛齒。」怕富源再說感激的話,便轉移話題,「去年大哥患傷寒,我在越州離宮尋的一種草藥叫冰禾,用完了么?」
「合府上下皆知這藥材珍貴,每次都是王妃親自煎熬,別人碰不得,奴才也不清楚還有沒有。」
陳詢微微一笑,由衷為陳睿高興能娶到盧采玉這樣的妻子,若是章青硯這般待他——青硯,唉……他忙克制思緒不讓自己想下去,想著今日過清王府的正事,臉色不由沉下去。
走進整修過的寢殿,又見內里簾幕妖嬈,軒窗掩映,几絲光穿過雕花格子的門框漏進充滿藥味的屋子裡。
進入內室,但見一張寬大的悶戶櫥置立在牆面一腳,一排四五丈尺的紅木雕菊屏風靠著,再往寢室中央放著一張花梨書案,案上疊放著幾種名人法帖,空白宣紙,並數十方寶硯和各色筆筒,還有幾卷書畫散落在一邊的案頭几上,紙上墨汁未乾,顯然是剛剛畫作的。
陳詢遠瞧著盧采玉身穿簡潔無飾的夾綢白衣坐在沉香木床榻前木墩上,榻前霧氣沼沼,霧氣下面是一個玄色葯瓮,瓮下一隻燃著炭火的銅爐,她置身於一團霧氣里,宛若天宮裡在撥火煮葯的仙子。
聽到腳步聲,斜依在床榻上的陳睿和埋頭看瓮的盧采玉不約而同轉過臉來。
陳詢面帶微笑走近,先向兄嫂問了聲好,又仔細詢問了病情,才問盧采玉瓮里的葯有沒有添加一劑冰禾。
盧采玉訝異陳詢如此心細,如實道:「冰禾早用完了。除了服用東宮奚官開的方子,還用了楚王從靈州派人送來上好的補骨脂酒,才及時穩住了病情。殿下起初是外感時邪疫毒引起瘧疾,為腎陽不足,命門火衰,陰寒內盛所致,一發病就夜間尿頻,四肢不溫,腰膝酸冷,疲乏無力。這些年來時時複發,和早年落下的老病有關,久痢宜澀,為五更泄,楚王的補骨脂酒已服用兩日,今日排便未見血絲,想來楚王的葯很管用。」
陳詢聽出她話音里含帶往日慣有的小心翼翼和怯弱,登時心裡不舒服,道:「日後王府里支出少缺,嫂嫂只管提前派人去東宮告訴我,我讓葯藏局和家令寺及時送來。尤其大哥用的葯怎可短缺——近來奚宮局可有局丞前來複診?」
盧采玉道:「這幾日奚宮局都有局丞來。」說著眼圈突然一紅。
多年來清王府無人問津,陳詢為太子后內廷才漸漸有人來關照他們,尤其陳睿去年冬末大病一場,病情好轉又被召到越州離宮,又斷斷續續有些官員前來探病。到今年夏天,陳睿的腸胃又染疾,出現便血,一連十五日癥狀不減,皇帝也有幾次派身邊內侍探望,還賜人蔘、黃芪、訶子肉、石榴皮,赤石脂五味子、大棗等輔以療治。她自嫁入王府,未受到這些待遇,難免受寵若驚,剛剛聽到陳詢說的話,想起從前的日子,情不自禁產生苦盡甘來的感傷與欣慰。
又聽陳詢問:「東宮內直局今日午前可有人送衣裳來?」
「送來了。那幾件祭祀用的寒衣針腳很精細,還有幾件狐裘,太子還是帶回去吧,怎能讓太子破費呢!我也縫好了幾件寒衣,祭祀用夠了。」盧采玉心裡甚是不過意。
這時,陳睿從六尺寬的沉香木床榻上撅起身來,深喘一口氣道:「太子,你日常事務多,這些小事就不必操心,我和你嫂嫂往年沒有這些也過來了,何必這般破費。聽說你東宮裡日常開銷很節儉,卻將銀錢用在我這裡,你的妻妾豈不受了委屈。」
「送來的幾件祭祀寒衣是太子妃親自縫製,狐裘也是她提出送給大哥大嫂的。太子妃請自隗始、整躬率物,他人怎敢有異議。請大哥大嫂笑納!」
陳睿想起上次陳詢來府里曾談起他的婚姻,很是苦惱,那日他也安慰了陳詢幾句,不想今日他談起自己的妃子這般自然,彷彿過往的不愉快如蜻蜓點水幾無波瀾。知道他素來善於隱忍,越是心裡煩悶越是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於是對盧采玉道:「乳娘說,郜兒一個時辰不見你就會哭鬧,這會子你去偏殿瞧瞧吧。還有今晚的膳食不得馬虎,你也去膳房看看。」采玉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連忙熄滅葯瓮下的火苗起身出去了。
不知不覺天色向晚,外面下起了綿綿細雨,雨線流在院落里種植的紫竹、桑葚葉上匯聚成珠順著葉尾滑落而下,時斷時續,滴滴答答。
盧采玉走在寢室外的沿廊上,隱隱約約聽到屋裡的說話聲,手指捏著腕上的沉香珠,心底有了從未有過的平和。
陳詢望著窗外一株芭蕉,出神一會兒,道:「昨兒我去李府見到了舅父,才知崔滬水、吳春舫、郭東定三位大臣對我幫助很多,而大哥是推動他們舉薦我為太子的人。弟弟愚鈍,知道大哥一直暗中相助,沒想到將前朝幾位重臣也歸攏東宮。大哥早有此心,為何從來不告訴我?」
「若一開始就告訴你,怕你沉不住氣。過去你和殷氏來往是為了掩人耳目,我也一直讓你收斂鋒芒,韜光養晦,在她面前做出不爭的樣子來瞞過她,怎能告訴你我想扶你做太子?萬一你一時放鬆警戒,豈不是白費功夫。你性格沉穩,但到底年輕,怕藏不住事,才隱瞞著。」
陳詢依在獨坐榻上,離陳睿只有一尺距離,看著他殘缺的臉龐,天長日久看多了其實就覺很平常,毫無恐懼怪異之感。
陳詢感動之餘情不自禁握住陳睿的手誠摯地道:「其實那些年我也過得很憋屈,這隱忍的性子也是在那時養成的。舅父每次與我談話,都是讓我低調再低調,我以為李氏已衰,又無生母在後宮照拂,想著只怕以後就這樣過下去了,心裡實在不甘。也曾與曹翩這樣的人暗中往來過,一切皆是為了日後為自己留個後路。且看到殷氏那樣猖獗,父皇只做未見還恣縱殷氏搶權奪利,最後賜死三位兄長、一位弟弟。後來才知四哥的死也是殷氏所為,突然覺得身為皇子真的很難,感覺自己離末日也不遠了,宮裡又舉目無親,不免終日緊張,縱有博取的心,也怕被人發現。」
陳睿拉住陳詢的手臂,想了想道:「那時我也懂你的顧慮很多,可在風口浪尖上,我也沒輕舉妄動。當知道殷氏能夠連續打擊前太子是父皇故意縱容,我才知道父皇的可怕,而西陽姑母和趙文軒竟也曾煽動十弟掙儲,所以李大人和崔大人、吳大人、郭大人商議乾脆讓他們鬧夠了再說。未禧宮事件后,父皇本來只想貶十弟到偏遠的封地,沒想到被捲入一場陰謀丟了性命,五弟犯了欺君之罪只受到禁閉,明知八弟生性懦弱寡言易受人鼓動生事,今年初還封他為閔西太守、閔州大都督,雖也是遙領無實權,可在這時受封會激起一些人的妄想。聽清正殿傳言,父皇對殺子很有悔意,所以對五弟他們格外開恩。只是他老人家大半生浸淫在權力鬥爭里,怎不會對你有所防備,採取措施制衡東宮是必然的,而你受人誹謗乃至陷害恐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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