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見鍾情
粟裕右臂受過槍傷,留有後遺症,手指常有麻木的感覺,有時疼痛難忍。新四軍的後方醫院有一些從上海弄來的先進的醫療設備,所以粟裕到後方醫院去了一趟。
後方醫院在太平縣小河口,地處涇太邊境,麻川河青弋江交匯處,距雲嶺三十餘公里。由於病房是竹子搭成的,病床、葯櫥、藥盒、葯盤、鑷子、桌凳等醫療、生活用具也是竹制的,後方醫院又被新四軍傷病員親切地稱為「竹子醫院」。後方醫院院長崔義田是遼寧人,早年就讀於遼寧醫學院,「九.一八」事變后,是流著淚唱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爹娘……」從東北淪陷區逃亡到關內的。崔義田的妙手將許多受傷的新四軍戰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他和前方醫院的宮乃泉是這一時期新四軍最有名的外科大夫。
聽說慕名已久的粟裕將軍到醫院來了,崔義田和政治協理員林健,高興地乘竹筏渡過小河口山溪急流,到馬嶺坑迎接粟裕,陪同他渡過溪流,沿著逶迤的山路,穿過寬闊的沙灘,來到醫院。
在崔義田的陪同下粟裕先參觀了醫院內外科病房、手術室和門診室,看望住院的傷病員和從上海、南京等地大醫療機構來的醫務工作人員。那些醫務工作人員有很多從南京中央高級護校、中央醫院畢業的,他們如果到國民黨方面的醫療機構工作的話工資可以有幾十塊錢一個月,現在為新四軍工作只有幾塊或十幾塊,但他們心甘情願,夜以繼日地搶救治療,十分辛苦。他們滿懷抗日熱情和救死護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工作起來一絲不苟。
末了崔義田給他作臨床檢查,用後方醫院五十毫安小型X光機作透視,發現右臂尺骨與橈骨之間存留子彈。崔義田告訴粟裕:存留的子彈是一顆「七九」式步槍子彈。尺神經受到壓迫,所以手指麻木。由於當時條件所限,崔義田還不能為他做手術取出。
雖然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弄清了問題的根源所在,粟裕心頭輕鬆了不少。
第二天,粟裕來到駐在中村的教導總隊,準備挑選幾位德才兼備的男女學員充實二支隊司令部及機關。
聽說粟裕要來,教導總隊負責人梁國斌早在村口等候。看到粟裕,梁國斌迎上去,給粟裕敬禮,一邊招呼:
「粟副司令好!」
梁國斌原為二支隊的偵察科長,去年還在二支隊,在狸頭橋和粟裕呆過一段日子,今年才調到軍部的。他是福建長汀人,說話帶著那一方土地上所固有的濃濃的鄉音。
初進教導總隊,粟裕發現一名女學員,正在教室里靜聲屏氣地寫毛筆字。梁國斌介紹說:「她叫詹永珠,是教導總隊第八隊的。各方面表現都很好,不久前加入中國**。我勸你找她談談。」
聽說是第八隊的,粟裕眉毛揚了揚。——在雲嶺,誰不知道教導隊的女子八隊!
女子八隊是由延安、武漢、南昌以及江、浙、滬等地的一大批女青年組成。自古以來,軍隊多以男人組成,色彩單一,女子八隊為新四軍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她們穿著土布做成的灰色軍裝,腰間扎著皮帶,戴著軍帽和臂章,綁腿裹得整整齊齊,全副武裝,一派颯爽英姿,顯得格外精神,到哪都最引人注目。每逢軍部聽報告或開大會,各隊武裝整齊地集中到陳家祠堂。會前的拉歌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而八隊每次都是這個節目中的主角。當她們邁著神氣的步伐,沿著田間小道,唱著進行曲,從中村出發到達陳家祠堂時,總會贏來陣陣掌聲。她們剛剛放下當凳子用的背包,尚未坐穩,四面八方的男同志目標都集中到八隊身上:「歡迎誰唱歌?」「八隊!」「八隊在哪裡?」「呶!」「第八隊,來一個!」歡笑聲、喊聲、掌聲,此起彼伏。
粟裕當即同意了。梁國斌讓指導員王儀通知詹永珠當天下午前來教導總隊談話。
詹永珠來到新四軍教導總隊部,梁國斌對她說:「二支隊粟裕副司令員在東邊房間里,他找你有事。」
詹永珠推門進雲,見到一位軍人,身材不高,目光炯炯有神,一身樸素的灰軍裝,打著綁腿,腰間扎一條插滿子彈的皮帶,隱含著一股英武氣概。
當粟裕正面第一眼看到清秀、俊氣的詹永珠時也怔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世上竟然還有看著這麼舒服人!——她不能說是十分美麗,但眉清目秀,略略含些羞澀,活潑而不失斯文,氣質顯得尊貴。
平時氣宇軒昂的粟裕,看日頭不眨眼睛,看老虎也不動心,如今與眼前這個學員清純的目光一相遇,一種強烈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的心,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好像什麼也沒有了,天地間只有這個美麗的、清純的女學員。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如敲鼓一般「咚咚」跳動著,臉也開始發熱,連手指都在顫抖。
粟裕指著對面的椅子說:「快坐,快坐!」
詹永珠怯怯地坐下來,粟裕的視線落在她白晰的臉上,並沒有介紹找她談話的意圖,而是用溫和的聲音說:「聽說你在八隊表現很好,軍政都獲得好成績。」
詹永珠臉頰發熱,「這是總隊教育、同志們幫助的結果。」
「你是哪裡人?在哪個學校讀過書?為什麼要參加新四軍?」
詹永珠出生在江蘇揚州市,抗日戰爭爆發前就讀於江蘇省立揚州中學。抗日戰爭爆發以後,學校大部分內遷四川,一小部分隨老師在上海籌辦了省立揚州中學滬校。詹永珠因為家裡經濟不算寬裕,暫時留在揚州。不久,揚州淪陷,日本鬼子進城殺人放火,搶財奪物,還挨家挨戶**婦女,五百多名婦女躲在法國教堂里也被鬼子**。老百姓嚇得四處躲藏,揚州城內十室九空,整個揚州城裡再也聽不到一聲狗叫,也聽不到孩子的啼哭。詹永珠的父親詹克明本來在上海工作,因擔心家人的安全回來了。為了保護孩子,詹克明臨時設置了一個簡陋的暗室。在原來堆柴草的房子外面砌了一堵牆,並用柴草蓋得很嚴實。有一天,她們姐妹幾個躲藏在柴禾後面,三四個日本鬼子闖進來了,其中一個突然撥柴禾。詹永珠等人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幾乎屏住了呼吸。這時,這個鬼子不小心被柴禾扎傷了眼睛,痛得發出尖叫聲,捂著眼走開了。那時,詹永珠的姑姑也在家住,她沒結婚,想到鬼子到處作惡就害怕,想跳井自殺,讓詹克明勸阻住了。詹克明對她說,你死了,要找人收屍,鬼子就會發現家裡有好多人,那一家人都完了。詹克明後來想,長期躲在家裡也不是個事,遲早可能會被發現。於是,詹克明向揚州的美國教堂捐了一筆錢,讓全家及親友的女性躲在當時沒有受到日寇衝擊的美國教堂。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後來,詹克明設法把小女兒留在揚州鄉下,帶著其他孩子來到上海租界,將詹永珠送進了省立揚州中學滬校讀書。
這時,詹永珠的思想受到強烈的衝擊:沒有國就沒有家!亡國之人不如喪家之犬!
一九三八年十月,已讀到高二的詹永珠再也沒有心思念書,滿腦子是「救國」兩個字,沒有同家人打招呼,就和姐姐詹永珊等一行共八人踏上了參加新四軍的旅程。她的父親詹克明見兩個女兒放學好久還沒有回家,一打聽才知她們去尋找新四軍了。於是,詹克明立即發電報在寧波工作的四弟,請他攔截兩個女兒。詹永珠姐妹所在的船隻剛要靠岸,只見叔父站在碼頭上。一上岸,叔父說:「我等你們好久了,下來下來,到我家裡坐坐。」到叔父家后,他耐心地勸阻她們,並說:「我很贊成你們投身革命,你們要去,我怎麼向你父親交待……」可是,詹永珠與姐姐執意要參加新四軍,最後叔父堅持要留一個下來。考慮到詹永珊已新婚成家,就要她留了下來。隨後,詹永珠一行七人經過寧波到達涇縣雲嶺,住在新四軍兵站所在的章家渡。因為是自願參軍的,沒有帶介紹信,新四軍軍部不肯接收。一天,詹永珠看到同住在招待所的一位上海煤業救護隊一名隊員手上有份介紹信,就去做這個隊員的工作,希望自己能掛靠在一起加入新四軍,結果詹永珠僥倖地被接收了。
聽了詹永珠的經歷,粟裕心生敬意:一個學生,一個弱女子,原本可以在父親的呵護下在上海市美國租界里逃避戰爭過舒適的生活,現在卻為了抗日大業投筆從戎,自發地跋山涉水地來到前線和新四軍戰士一道吃苦打鬼子。她不是不知道,前面等著她的是吃苦、甚至可能是流血犧牲,但她勇敢無畏,為了抗日救國而義無反顧。真的很了不起!
兩人又隨便聊了聊,粟裕十分滿意,問詹永珠:「總隊學習結束后,你打算幹什麼工作呢?」
「我想到前線去打仗,最好能夠當一個女偵察員。」
「我們二支隊就在抗日前線,如果可能,你願不願意到我們那裡去工作呢?」
「好呀,好呀!」粟裕在新四軍里是名聲赫赫的抗日虎將,聽到粟裕發出邀請,詹永珠興奮起來。
「嗯,你叫詹永珠,到時我跟你們的梁科長說一聲,我們二支隊要定你了。——你這個姓很少見!」
「是少見。很多人還老叫錯,念半邊字『言』,叫我『言永珠』。」詹永珠燦然一笑,「我想改名字。我這個『詹』姓筆畫多,又難寫。再說,為了保護家人,不讓日本鬼子、漢奸這些壞人曉得真實姓名,我們隊里百分之七八十的人改了名。」
粟裕聽說詹永珠還沒想好改什麼名,來了興緻,立即幫助她改名字。他一連在紙上寫了一二十個姓,讓詹永珠挑選。
詹永珠想,王姓、李姓什麼的,人太多,就沒有用這些姓。粟裕眼珠一轉,提筆寫了一個「楚」字。詹永珠一看,「楚」少見,不用擔心泄露家人,就選用了它作自己的姓。粟裕又幫她取名為「青」,為「親」的諧音。詹永珠才十六,清純得很,哪知粟裕的用意,覺得很好,嫵媚地一笑。
粟裕玩笑說:「你上當了,我的家鄉湖南屬楚國,你是我們家鄉的人了。」
待詹永珠走了,粟裕對梁國斌贊道:「這個人很漂亮,也很聰明!」
梁國斌笑笑說:「她是我們八隊的美女,也是才女!」
這一次邂逅相遇,粟裕知道了什麼是一見鍾情!
回到招待所,這位已三十歲仍是孤身一人的副司令員,腦海中不時浮現出秀氣可愛的詹永珠,他發現自己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生迸發出愛慕的**。有時候緣分就是一瞬間的事,她就是長久以來在粟裕的潛意識之中一直渴望的那個人,就是特定情況下他非常需要的那個人。這份感情突如其來,讓他既驚喜萬分,又有些措手不及。
那時按照部隊的紀律,五年軍齡、二十八歲、團級以上的幹部是可以談戀愛結婚的。粟裕做著一個切實的美好的夢,各式各樣的甜言蜜語在夢中獻給了這個苗俏的揚州女郎,且把自己沉浸在那種想象中的歡樂氣氛里,一個人獨自地幸福地笑。吃飯不香,睡覺不穩;有時人如在火里,又如在水中;人群中有時茫然若失,獨處時一個人微笑;有時幸福,有時又在痛苦。在粟裕貌似平靜的外表裡,隱藏著世界上最純粹的情感,最為狂熱的**。
想到自己的婚事,在粟裕的眼前出現一個模糊的形影。粟裕還只有十五、六歲的時候,他那個忠厚善良的父親以落第秀才的審美觀念和現實意義硬是給他訂下了一門親事,女方是一個富農的女兒,比他大二三歲,還是裹小腳的。後來因為粟裕的堅持,讓家人退了,女方另嫁她人。粟裕不知女方嫁給了誰,也不知現在過得如何,想比孩子都十來歲了。此後,獨特的軍旅生涯不讓他有接近和愛慕女子的機會,在戰場上見慣了生與死,血與火,一顆心變得剛硬,然而現在這條鐵漢的心卻為一個小姑娘所擄取,變得溫柔,變得多情。愛情滋潤人的心田,愉悅人的心情,他容光煥發。
三月十四日,周恩來要離開新四軍軍部,前往浙江。臨行,粟裕與參加過南昌起義的葉挺、項英、鄧子恢、王集成、陳毅、袁國平,傅秋濤、朱克靖跟周恩來合影留念。
此時周恩來調解項英和葉挺之間關係的工作取得一定效果。照相時,周恩來特意和項英、葉挺三個人一起照了張相。周恩來站在中間,葉挺穿黑色的夾克立於左側,項英穿軍裝站在右邊。在按響快門的時候,旁邊的幹部戰士都發出會心的微笑。
周恩來那博大的胸懷,寬宏的氣量,良好的人際關係,以及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遊刃有餘、巧妙處事的能力,令粟裕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