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座城裡的謊言
自序:隨手記下了身邊的事與人,所有人身上都有借鑒的地方。
於是,啰里啰嗦的講了所遇所見的事。
每一章既是開始也是一個結束,既是獨立的也是相連的,亦真亦假,易甄別。
大學畢業后,留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做了家裡人心裡驕傲的白領。
幾年裡,在外面打拚,我已養成一種面孔,就是不亢不卑的微笑。
我本來也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更不大會主動和人介紹自己。
很多和我交往過的人,會說我高冷,也有人說我是慢熱型的。
我還是笑笑了之,心底漂浮的那個我,一臉的頑皮露出毛孩的臉。
我不需要他們都懂我,有那麼一二個人也會和我一樣就好。
在職場之間謀利時生死攸關間,我都是面帶微笑,然後用自己的倔強和閱歷折服對手。
唯獨在給家人回信時,咬著筆的一端,愁雲遍布。
最近我學會了撒謊,學會了無聲的流淚和家裡人說:我很好,你們放心吧。
覺得自己多年寒窗苦讀學到的那些知識,精心裝扮的精緻模樣,都因為這一段時間的謊言打碎。
一個人學會離開家時,也就不能再回頭看了,因為無論多年輕說過的話也不是兒戲,是諾言。
街道一旁是一個工地,叮叮噹噹的聲音給這個因為炎熱而沉寂的街道增添了一點活力,有那麼一絲的感覺,這個發展的城市正在完美壯碩當中。
那些拉起來百丈還高的綠色網格,是叫一種安全網,它是給那些在這裡攀高作業的人一種心理安慰呢,還是要給外面路過的人一種裡面很神秘的影像,都不得知。
不知道那高處塔吊上的人,看到一磚一瓦壘起來一片的房子,心裡想的是什麼。
猜測這個東西已經不是我這個年紀玩的了,搖搖頭,好像這話不能在爸爸媽媽面前說,我至今還會被媽媽叫寶寶,想著,心裡就更難受。
站在安全網下,抬頭仰望高高的塔吊,搖搖欲墜的塔吊在青碧色的天空上,在風裡吱扭吱扭的叫著,就像一個兒童玩具。
它晃的多輕微都沒有止住我的驚悸,一時後腦勺生出了一堆直立的毛髮。
我是一個嚴重的恐高者,出差從來都不敢選坐飛機。
哪怕做領導的那個好哥們對我說,給我一個商務艙,我都會抱住他的大腿,小鳥依人的說:我還是給你點錢吧。
哦,我好久都沒有出差了,快一年了。
真想大聲的告訴上面的那個人,哥們!要注意安全啊。
聲音在喉嚨那脹滿,卻被一口及時湧來的唾液梗阻。
真正的安全是在家裡,那個惦念在心裡流淚,嘴上說不要擔心我很好的地方。
打著傘繞著街道走了好大一圈,迷迷頓頓的,這是最奢華的雙休日里的一天。
不知道何時,太陽傘竟成了雨傘,小雨在驟風裡稀疏落下,落在傘上都沒有聲息。
東倒西歪的它實在想不透,剛才還在雲里睡著呢,怎麼就落下來了?
小雨在落下時是溫熱的,還是瘦身的,因為灼熱的陽光還在太陽傘上攤歪著。
一家大型生活商場寬大房檐下,有四個男人,年齡都是參差不齊,身姿也是迥異。
一個四十多歲男人坐在淺窄的台階上,兩隻手抱著手機,低頭專註看著,兩條大長腿斜成一個角度支撐著身體。
另一個看著稍年輕點的男人,左手裡還是握著手機,他扎穩馬步半蹲下,東張西望的瞧著。
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上身靠在大玻璃櫥窗上,手裡還搖晃著一把車鑰匙,姿勢拿捏堪比當下大器晚成的明星。
他歪著頭時不時的看向商場門口,臉上的微表情隨著出來的人變化,有時他看眼手機,再看一眼不遠處的停車場。
這繁華地帶的停車場是限時收費的,看來這個傢伙很在乎錢的。
又想想,這傢伙是怕在車裡久坐著不合適吧,真是一個優柔寡斷的好男人。
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不互相的打招呼,更沒有眼神的交集,看情形又不像是避雨的,這雨實在小的還澆不濕頭髮。
可能是不願意陪家人進商場的,畢竟逛街不單是一個體力活,商場還是一個檢驗腰包實力的實踐場地。
他們的身邊,一位老人與眾不同,那麼寬敞的屋檐,他一半的身子還在房檐外。
老人坐在馬紮上,頭髮花白,眼神熠熠,張著嘴抬頭看。
一滴不知死活的雨點,恰好飄落進了他的嘴裡,他咂咂嘴,倒是很滿意,竟像是飲了一口,因曹孟德而成名的杜康那般的解意。
他伸出手,接了好久,才在手心那裡聚集了一個很小的水珠,他捧在手心裡,就痴痴的看,然後再輕輕地把水珠放下,放到地上。
他的動作就好像放慢了的電影,一切都是那麼的優雅,那麼的善良。
收好傘,我也擠進這幫人群里,站在老人身邊,也學著老人,一半的身子露在房檐外,伸手去接不成氣候的雨滴。
老人很解我的意,他和我相視一笑,這一笑把老人的白髮也笑飛起來。
他好看的一顆門牙,生氣勃勃,張力十足的堅守。
我蹲下,和老人貼近,說了心裡的好奇,感嘆他為何如此溫和的對待小雨。
老人知道我是說,這雨水是髒的,是吃不得的。
老人伸手拍拍肚子,爽朗地說:這肚子里早就有了免疫能力了。
他的這個動作很大,帶出胸前一塊兒像工作牌的東西,上面的字跡我沒有看得清楚。
他在我驚訝的眼神里,慢慢的講述了五十年代的雪和雨。
那時候高小畢業的他帶著全家人的希望去參軍,最後因為身體的原因,他沒有合格。
他抱起自己的簡單被褥,帶上一把口風琴,就坐上了向北方開往的火車,他要去做一名林業工人,只要能做事,去哪裡都是為人民服務。
他深記一本已經被同學們傳閱的,快翻閱成破爛的書里一句話,在火車轟鳴聲里又響在耳邊,「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那時的熱血都能燒開一壺水,甚至都能把火車推走。
後來,他來到了一個到了冬天,天與地都是白的地方。
老人獨傲的門牙帶著風聲的聲音說起,那時候的雪下的又厚實,又潔白。
開了門半人高的雪幢立在門口,人都不用出門,在堵住門口那就能捧回一大把雪,放進鍋里還能直接煮飯。
更不要說抓起一把放進嘴裡咀嚼時的愜意,那情形就像吃了白糖一樣的甜。
到了夏天,雨落在花朵里,花朵會多嬌艷,雨水就會有多甘甜。
那時夏天的晚上,到處都是螢火蟲,天一黑下來,它們就會飛到住的地方,在糊了紙的窗戶那的小洞,一個一個的擠進來,在屋內一閃一閃的畫著畫。
那時候除了工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寫信,給家人寫信,給同學們寫信,給認識的人寫信。
每次給爸爸媽媽寫信時,就有許多說不完的話,筆尖在紙上翻來覆去的,琢磨著要不要說些啥。
後來,信里除了說自己進了單位里的文工團,還認識了一個女孩,再後來還說了和女孩一起入黨的事。
當然,每次信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很好,你們放心。
講到這,他臉上細密的褶皺像花一樣的漾開,寧靜的綻放,然後平坦,還原了當日的他。
老人有三個子女,除了當過兵留在當地派出所的小兒子,其餘的都考了學,最後在老人的老家成家立業了。
你還別說,他們也和我一樣,每次打電話到愛說那句話,就像都商量好似的。
老人滿臉春光明媚的說。
是不是和您一樣,你們放心,我很好。
我說完也笑了,剛才的陰霾和小雨一起沒了,看來離家的人,都會這樣的和家人說。
我媽媽常會和親戚說我,什麼都好,就是在外面養成了一個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爸爸私下裡也說過我,堅強不是給爸爸媽媽的,到了家就要學會放下包袱。
可我還是一直這樣,特別是在年假時看到爸爸頭頂生了半頭白髮的時候,我更是學著笑著把眼淚咽回肚子里。
一個人在外面拼搏,哪怕是流著淚,站在風口那,也要笑著撒謊。
您常去他們那裡嗎?我很好奇的問了老人家,覺得自己怎麼突然的八卦了。
他們的條件比我這個小兒子都好,可是我不能去。
說起他的孩子,老人的門牙再次佔了上風,他開懷的笑,孤單的門牙也很可人。
我老伴是北方人,她走了好幾年了,在這裡住著,我能感覺到她的陪伴。
這個城裡的風景,這裡人講話時的聲音,總能感覺到熟悉,還有天上飄來的雲朵,還有剛才下的雨,我都是在和她一起分享。
我是想,無論他們走到哪裡,我都在他們的身後,這是一個家,一個孩子們無論走多遠,回頭就能望到的地方。
此時我已淚流,低下頭假裝整理自己的鞋帶,我的鞋是一腳蹬,沒有鞋帶的那種。
我還在唏噓的時候,那個拿著車鑰匙的男人,突然站姿勇猛,他沖向商場的門口,接過一個面容較好的女人手裡所有的東西。
嘴裡不停地彙報:剛才我給咱媽又打了兩千元,讓她好好的,我還告訴咱媽,讓她放心,咱們都挺好的,要不是因為疫情,咱媽不讓過去,咱們非得去一趟不可。
女人原本溫怒的臉上展露出笑容,伸手想要從男人手裡拿過來一些東西,男人不讓,還用胳膊肘輕輕地攏女人。
他們在離我們不遠的一輛車那裡停下,坐進車裡,他似乎無意向我們這頭看了一會兒,才開車走了。
2020年,這一年裡,我們都學會了說,你們放心,我很好。
這可能真是一個謊言,也可能並不能起到什麼天下太平的作用,但是,對於渴望你一個消息的人,就是一線希望,一份安慰。
老人也聽到了那個男人說的話,呵呵的笑出聲,悄悄地說:好男人。
轉而他把話茬打亂,開始問我是哪裡的人,是不是沒有要好的朋友啊,也沒有什麼健身的愛好什麼的。
他還很俏皮的說我肯定是一個單身流浪的貓仔,要不這麼大好的雙休日,怎麼會閑得無聊的和老頭聊天。
我點點頭,微紅的眼睛露了心裡的思念。
我說,我已經快一年沒有回家了。
是啊,好多人都因為這個疫情沒有回家了,就像我的那些孩子,他們也是好久沒回來了,過年也沒回來。
疫情嚴重的時候,他們出不了城,現在好了,他們還要上班,還是回不來。
我擔心他們,他們也擔心我,我們都說我很好,其實就是向國家報平安,自己好了,國家也好的快。
老人眼底粼粼藍色,他說完這些,便緊閉嘴巴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片刻,獨立的門牙再一次靚麗。
老人的頭髮和他的樣子俏皮得很,他問我話時白髮也是舞動的。
你是不是天天報喜不報憂呀?
該哭還是要哭的,哭是給自己看的,是給夜裡陪伴你的螢火蟲看的。
聽到他說螢火蟲,我啞然,好像也明白了什麼。
我們很默契的相視一笑,看來他在年輕的時候也常哭過,那時的螢火蟲是見證過的。
在疫情里,人們在驚悸中只有一個簡單的信念,報平安。
一個人好,一家人就跟著好,一個家庭好,一座城就跟著好,一座城好,整個國家就好。
我們幾個人就在小雨不敢滴答里,等待太陽從樓頂露出。
老人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惦念,他的孩子們還在他南方的老家那裡工作著,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他們不出城,不是因為疫情還存在著,是因為,他們謹記他的囑託,盡量不要出來,別給國家添麻煩。
突然覺得,這段時間自己學會撒謊也不是壞事。
好像和我一樣的共犯也不少,高冷之下醞藏著火山,也不是不可能的。
對待生命就像一個工程,是一個人一座城接力賽的方式,去拯救,去救贖,連成了一片山脊。
這群意志堅強的人們,在苦難里形成一條萬里屏障,這個工程有了一個堪比長城還牢固的信念。
「爺爺,您累了吧?」一個穿著警服的女孩走過來,她臉上紅潤,像跑了很遠的路那樣動人。
她走到我們眼前,穩住身形輕微喘息,只是肩膀動得急些。
老人搖搖頭,張開嘴無聲的笑著,獨立的門牙上居然閃出光芒,他滿眼的寵愛看著那個女孩。
他兩手緩慢拍了一下腿,身子向前使勁,他這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我和女孩都伸過去手,靜靜地等他。
誰知他笑著沖我們搖搖右手,眼睛溫和的在我臉上停了一下,又看那個女孩。
他眯起眼睛說:「我很好,小鳳,你們今天在高鐵站沒有啥事吧?」
女孩很感謝地看我,翹起抿著的嘴角,眉毛對我挑了一下,很頑皮,她的動作和老人那麼的相似,真不知道他們是誰和誰學的。
她還是輕微的扶了老人一下,等他站好,再拿起那個馬扎,一邊順勢給老人敲打幾下腿,一邊小聲地和老人說話。
都很好,現在的人呀都很自覺,都不想給我們添麻煩,都知道給自己添麻煩就是給家人添麻煩,給國家添麻煩。
老人站好時,他脖子上帶的那個像是工作牌的東西又一次掉了出來。
我隱約的看到上面的名字,龍大陸,男,80歲,地址……
老人在走出幾步后,回頭看我,他向我眨眨眼,又緩慢的揮揮手,那動作和剛才對待雨滴一樣,細細的溫柔浸潤我的心頭。
寬闊的屋檐下,除了我揮揮手,還有一個人也使勁的揮了幾下,他像是和老人說再見,又像是和一個遠遠過來的人打招呼。
我又給家裡寫了一封信,這個習慣是爸爸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強烈要求的。
三十三年黨齡的爸爸說,我們祖先創造每一個文字里都有很多的含義,很多的真摯,傳遞出最貞的信念。
我告訴爸爸和媽媽,這裡的樓是越建越高,這裡的花開時也是美的,單位里的哥們在著急的時候,也會叫我一聲寶貝,也會塞給我一包檳榔。
在信的結尾我說:我這裡都很好,你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