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無前
綉春宮裡,坤帝安安靜靜的躺著,臉上帶著點青色,若不是胸膛還微微的起伏著,便宛如一個活死人一般。
「姐姐,太醫有沒有說陛下中了什麼毒?」寧衡坐在榻邊,問了句。
貴妃寧凝搖搖頭,神色憔悴:「如今還瞧不出,只說這毒十分霸道,險些要了陛下的命,好在他是天子,身上定然是有龍氣庇佑,這才得以護住心脈,不過我想……」
寧衡扭頭看著她。
貴妃咬了咬嘴角,眼角一下狠厲起來:「溫家肯定知道!」
她已經肯定陛下中毒和溫家有關,或者說是溫太後有直接關係。身為母子,陛下可以防備溫皇后,卻不會防備溫太后,而這幾日,溫太后也召陛下去了嬉福宮幾次。
因為立了珍兒為太子,陛下對溫太後有些愧疚,卻不想這份愧疚卻成了一道催命符!
在親弟弟面前,貴妃臉龐哀傷不已,手指顫抖著撫上安然沉睡的坤帝,在他臉頰上觸過,眼淚一下滑落,打在坤帝顯出蒼老的臉上:「她們太過狠心了,陛下就算不立帶著溫家血脈的子嗣為太子,可又何曾不是想要保全所有人呢?」
兩代后族、母族,若再出一任皇帝,這本就是對朝綱不穩,對社稷不公!坤帝是有私心,他只是想保全他們母子罷了,但又何嘗不是想保全其餘的子嗣?
讓他們安享富貴,不再為了爭那個位置而兄弟相殘、血流成河!
立嫡?
溫家將勢力大盛,越過陳氏皇族。皇后溫氏再身為皇太后,依她那性子,寧凝這樣的寵妃還有活路?就算二皇子本人大度,但他能拗過生母?
立長?
容妃母子娘家不顯,就算立了又如何,外家無權無勢,大皇子憨厚,等坤帝一走,又如何抵擋得了宮中有兩朝太后的溫氏女,朝中還有半邊天的溫家人?
沒有!都沒有!
只有寧家能與溫家抗衡!
這既是對貴妃母子的保護,又何嘗不是對別的皇子的愛護,甚至是對二皇子的愛護?
這一番苦心竭力的謀划,坤帝在心中又何嘗不是思慮良久,連平日里對她都是說不出口的。但,就因為沒有把這一切都攤開了說,又有誰理解他的一番苦心呢?
寧衡拍了拍她的肩膀,在貴妃悲慟不已的低泣聲里,定定的說道:「姐姐放心,弟弟一定會找出陛下所中何毒,替你拿回解藥的。」
貴妃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我知道的,這些日子怕是要辛苦你了。」
坤帝突然倒下,朝上定然是大亂,寧衡不止要幫著太子鎮壓朝上的風波,更是要替坤帝尋得解藥,讓外頭的謠言平息下來。
雖然這謠言實在可笑得很!
太子身為下一任天子,再過半載就要登基,他們母子下毒謀害坤帝,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為何要謀害陛下,這對他們而言沒有半分好處!
這些有腦子的人都會想。但,身有異心的人如何去管這可笑不可笑,他們只需要一個名頭罷了,若是奪了這大寶,那史書之上還不是任由坐在那寶殿之上的人信口胡謅?想編什麼理由就編什麼理由?
老百姓不會管,哪怕知道這帝位之爭定然是髒亂不堪,但,他們誰有那個本事去管?
如今,她只嘆幸好陛下有先見之明,讓劃分了封地的宗室親王們歸了金陵,若是這些人里再出點亂子,打著什麼清君側的名號行事,讓各地亂了起來,那這大都朝才真的是水深火熱,讓外族得了機會呢。
「姐姐也要保重身子,這些日子你也要小心才是,溫家兩后在宮中經營了幾十載,其中的門路誰也不敢說全然知道,便是這綉春宮裡,姐姐也得防備些才是。」溫皇后還好,她與陛下早早失和,這宮中又大多是牆頭草,她手裡掌控的棋子不多,唯一讓人警惕的就是溫太后。
這個年邁的婦人當年能在後宮裡廝殺出一條血路,護著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如今心裡下了決定,就能讓一個帝王生死不明,她才是那個最厲害的人,身後還不知隱藏了什麼東西!
與她對上,貴妃實難佔到先機。
若不是騎虎難下,貴妃又是這種情況,換成了普通世家裡,他早早就把人接回家了!
「你放心吧。」貴妃微微額首,輕輕的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
有些時候,因為沒有防備才會吃一個大虧,因為不知道敵人在哪兒才會小心翼翼、束手束腳,但如今既然敵人已經站在了明面兒上,那敵明我暗的情況下,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
寧衡與貴妃匆匆說了話,后又在明正殿里與太子、寧系一脈和保皇黨一脈商議了對策,直到夜幕降臨,眾人才沉重的離去。
臨走時,寧衡拍了拍小太子的肩,憐惜他不過一夜之間就更長大了一般,面兒上再也沒有前幾日的靈動鮮活,道:「珍兒,陛下倒下,你就是個大人了,回去好生安慰安慰你母妃,外頭的事有舅舅們替你跑著呢,你們母子也要好好的才是。」
陳珍眼裡一下湧出了淚水:「小舅舅……」
「乖。」寧衡嘆了一聲:「他們原本是打算趁著國喪期間動手,搶一個先機,打我們抽手不及的,不過這會兒陛下還有救,這恐怕就是老天爺也不讓亂臣賊子好過,亂了那幕後之人的計劃,你也要沉住氣,知道嗎?」
雖如此安慰著陳珍,但寧衡心裡有數,那溫家定然還有后招。
這種時候,外調兵不及,若要逼宮,那便只有依仗著金陵城裡的兵衛力量。而在金陵城,統共只有三萬兵士駐紮在城外,餘下五城兵馬司有五千餘人,溫家因往前得坤帝的信任,被派任五城兵馬司副統領,可調兵三千人,而皇城禁衛軍不過一千餘人,若真打,人數懸殊太過。
回寧府時,夜已深。
「媳婦,你還沒睡呢?」寧衡原本是悄悄走近的,只在上床時,才發現月橋正睜著眼看他。
「怎麼睡得著?」月橋先是看了裡頭安然沉睡的寧樹兒一眼,這才抿嘴兒說道:「今日外頭兵荒馬亂的,全是馬蹄踏過的聲音,不止百姓們不敢出門,連我們也心有餘悸。」
她還沒說,今日上街的人都遭到了盤問。
姓氏、出身、家中老幼、住址被盤問了個遍,就是出門採買的小丫頭一路行過都被盤問了好幾次。
寧衡脫了外衣,在她身邊躺下:「沒事的,你安安心,待把那些亂臣賊子給鎮壓下去就好了。」
月橋白了他一眼。她身為寧家媳婦,太子舅母,哪裡能安得了心,道:「你別跟我打馬虎眼,我問你,陛下如何了?你可知是誰下的毒?」
這些朝廷上的大事,寧衡本不欲說的,只是對著那雙淡淡的眼,還是忍不住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聽完,月橋淡淡的念叨了一句:「溫家……」
「嗯,溫家狼子野心,不忿陛下擇了珍兒為太子,竟然對陛下下毒!」說起這個寧衡就氣!
都說這四海九州皆是皇權所指之處,陛下身為天命所歸的天子,厚待誰、寵誰本就是陛下的事,溫家得到的地位權勢還不夠多嗎?
就因為不忿沒有擇帶有溫家血脈的皇子為太子,就要向陛下下毒!
狗還知道不咬主人呢!
這溫家虧還是母族和后族,簡直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嗎!
月橋沒跟著罵,只扭過身子,說道:「相公,既然咱們可用的人比溫家少,但至少在溫家下毒謀害陛下未遂后搶了先機,如今城門已關,不如你先召集一干人等,在城中守著,若是溫家真的帶人逼宮,那就把你們工部的連弩拿出來,先埋伏一步!」
寧衡聽著,漸漸的露出苦笑:「宮中人手本就不夠!何況……」這純粹就是送死!
月橋一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巴掌拍了過去,沒好氣的說道:「誰讓你調宮中的人手了,調有點底子的護衛之類的,又不是死守著不讓攻進去,若真到對陣的時候,這一批人就先用手中武器滅了一部分,邊打邊退,等真打到皇宮了再跟禁衛軍匯合,這樣既消耗了人手,又讓他們惶恐,豈不是很好?」
寧衡聽得跳了起來:「媳婦你這主意不錯!」
說著他就要起身去吩咐,被月橋給拉了一把:「這都半夜了,你調誰去!」
只沒等夫妻兩個說更多,突然外頭腳步聲重重的響了起來,房門外,寧全兒重重的拍著門:「少爺,大事不好了,城外火光四起,護衛們探得有兵士正朝著城裡過來!」
寧衡兩個面面相覷,突然他大步走了出去,開了門劈頭就問:「那些士兵是五城的還是城外駐守的?」
寧全兒面色惶恐,眼裡還帶著驚:「是五城的。」
「五城的,」寧衡肯定道:「看來是溫家忍不住要動手了!祖父他們可得了消息?」
「閣老和幾位老爺處已讓人通知了!」寧全兒剛說完,寧衡就大步回了屋,在月橋面前,他突然啞了聲音。
反倒是月橋先開了口:「你快去吧,好好保護自己。」
寧衡重重點了頭,定定的瞧了她幾眼,而後大步出了門。
月橋一直瞧著,直到他修長的身姿消失在門外,衣擺翻飛,沒有回頭,但步伐堅定,是那樣一往無前,宛如一張撐開的傘,讓她還有些慌亂的心一下就靜了下來。
須臾,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過來了,那時,月橋已穿戴好衣衫,頭髮隨意挽著,還替熟睡的寧樹兒穿好了衣服,把人裹在小被子里。
「少夫人……」綠芽侯在她身邊,等著她發話,一旁還有阮嬸、龐嬸和秦嬤嬤等。
月橋不疾不徐的吩咐起來:「綠芽,你親自趕去月家一趟,讓爹娘做好準備,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是。」綠芽點點頭,提著裙擺就出了門。
隨後,月橋把寧樹兒抱在懷裡,帶著一干人去了老夫人的明德堂里,路上,碰到不少丫頭下人急急慌慌的,沒個主心骨一般,等到了堂里,莫說幾位當家夫人,就是幾位少夫人,各房公子小姐們都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當主人家的都是如此,莫怪下頭的人也是這般了。
倒是老夫人還穩得住,還訓斥了兩句:「慌什麼,亂什麼,這天還沒塌下來,一個個的這幅喪著臉做何?這自古以來,登上帝位時哪次不是這般,既想跟著享福,哪有受不得風吹雨打的?」
夫人們被訓斥了倒是收斂了兩分,只還是止不住的擔憂。
庄氏忍不住抱怨:「我家老爺就是個文人,這會子他跟著去能做什麼?這萬一有個什麼的,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本就越發心浮氣躁之時,再被她這一火上澆油,幾位當家夫人都抱怨開了,你說你當家的去了,我這一房連老子帶兒子都去呢,誰又說什麼了,文人不去,那文人還享福不享福了?
這吵吵嚷嚷的,公子小姐們只在一旁神色麻木,或在一邊沉思著什麼,月橋冷眼看了會,隨後就帶著人出了院子。
「少夫人,你這是……」阮嬸問了句。
「我瞧嬸嬸們精神頭好得很,就不跟著湊熱鬧了,還是回咱們院子吧,告訴下頭的,若有事自來鶯歌院通報。」頓了頓,她又道:「讓機靈的小子從院子後門出去瞧瞧去,現在外頭如何了?」
阮嬸等人雖不知她要做何,但還是麻利的讓個半大的小子悄悄出去瞧了起來。
須臾,小探子回報說街上家家戶戶都緊閉著房門,但外頭四處有火光,瞧著離他們這裡還有不少距離,如今外頭鬧哄哄的,時不時有人走過,那些人他還是知道的,同寧家都有些關係,是以前跟著他們家少爺的一群紈絝子弟。
得了這個消息,月橋稍稍安了心:「招張護衛過來。」
寧家侍衛被抽走了一些,但這個侍衛頭子還在,不大一會就站在了月橋面前,抬著頭道:「不知少夫人尋在下有何要事?」
屋裡都是心腹,月橋也沒避著,道:「張護衛,本夫人想讓你即刻為我打聽一個人。」
「夫人請說。」
「翰林院編修,溫家二房嫡次女的夫婿,月淮。」
「這……」護衛頭子頓時遲疑起來。
月橋看著他:「怎麼?有問題?」
張護衛想了想,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情緒,不過一瞬,他就應了下來:「少夫人放心,在下這便去。」
等人一走,伺候的幾個心腹頓時猶猶豫豫起來,面帶遲疑的看著她。月橋也沒解釋,把一團小被子放在榻上,露出寧樹兒白白嫩嫩的臉蛋,還輕輕的蹙著小鼻頭,睫毛一眨一眨的,看模樣似是快蘇醒了一般。
外頭街上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還能聽見有廝殺喊叫的聲音,月橋似乎都能想象那竭力的模樣,還有外頭小丫頭們止不住的抽泣聲兒。
張護衛正是在這時邁著大步進來的,看模樣還是從外頭匆匆趕回來,一進門,他便主動說了起來:「回少夫人話,在下已探聽到消息,月編修目前正在月府裡頭。」
月淮家這兩年也是發生了不少事的,他一直得溫閣老看重,當成自家小輩培養,但溫芩因為跟淮嬸等人不睦,時常鬧得府上雞飛狗跳的,月淮的父親和兄弟姐妹住不慣,早早就歸了老家去,倒是淮嬸兒,因為怕溫芩那性子欺負她兒子,說甚也不願跟著回老家便留了下來,跟溫芩整日鬧騰的滿大街都知道。
說實話,到底是捨不得這榮華富貴還是真的擔心兒子受欺負,明眼人都知道。
「備馬!」
月橋說了一聲,又鄭重的同幾位心腹說道:「阮嬸、龐嬸,樹兒就交給你們照看著,我去去就回。」
「不可!」
「少夫人不可!」
別說兩位嬸子變了臉色,就是秦嬤嬤和張護衛都連忙阻止起來。
張護衛更是說道:「外頭如今已亂起來了,少夫人萬萬不可出府才是。」
月橋抬手打斷他們:「別說了,本夫人心裡有數,」她眉頭一皺,神色帶了幾分凌厲:「還不快去,多拖一刻外頭就更亂了!」
「可外頭危險……」
月橋一下起了身,抬腿就朝外走:「如今就沒有不危險的地方,再則,本夫人又不是嬌滴滴的女子,論力氣,還是有幾把的!」
最終沒人拗得過她,只能讓人備了馬車,臨行時,阮嬸兩個想跟著,被她給阻止了,在一眾擔憂的眼裡,只見她一把抽出了張護衛的佩刀,銀色的刀刃閃閃發光,她卻在火光里傲然挺立。
「怕什麼!若真有不長眼的,本夫人正好練練手去!」
馬車漸漸駛出了眾人的視線,猶如寧衡大步離去時的背影一般。
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