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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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異常的年景突如其來地降臨到菜子溝,令人猝不及防,溝里溝外陷入一片恐慌。
正是菜子受粉時節,鋪天蓋地的飛蟲從溝外很遠的地方飛來,似乎一夜之間,滿溝的菜子就讓它咬噬光了。
這是一種叫不上名的飛蟲,比飛蛾小,肉眼幾乎看不見,附在莊稼上,吸血一樣能榨乾莊稼的精華。經它咬過的莊稼第二天全都無精打采垂下頭,太陽一曬,葉子便發黑,菜角和麥穗用手輕輕一捻,冒出霉灰,過不幾天,莊稼霉爛一片。
飛蟲是從涼州城方向飛來的,有消息說,一路的莊稼全都化為灰燼,一場***就要來臨了。
東家莊地早早起了身,從天而降的災難讓他比誰都變得謹慎,記得十三歲那年,同樣的飛蟲就洗劫過溝里,那可真正是個餓死人的年景呀,逃荒的饑民蟲子一樣朝溝里湧來,他們操著涼州口音,湧進溝里就再也轟不走了,饑民跟溝里人搶奪飯食,拿娃兒換活命的路。早上醒來,會看到後院草房躺滿奄奄一息的外鄉人,大都拖兒帶女,等爹一出現,便跪下喊救命,樹皮一樣的臉至今還留在記憶里。
災荒總是隔幾年洗劫一次。
昨兒後晌他已發話,今兒起改吃兩頓,大晌午吃糊糊,天黑再吃頓稠的。院里的糧食連夜做了盤點,不出意外度個三五年饑饉還算有把握。這樣的年份,甭指望一年兩載過去。
新管家二拐子早早來了,黑青著眼圈,一看又是沒睡好。庄地瞅他一眼,不知怎麼心就陰了。見二拐子不說話徑直進了後院,庄地邁向後院的步子停下來,發了會兒怔,掉頭朝西廂房去。跨過長廊,正要喊門,馬駒的叫聲從裡面響出來,果然,燈芯抱著馬駒打里開了門,馬駒望見爺爺,一個蹦子打娘懷裡掙下來,撲到庄地懷裡,嚷著要吃點心。
三歲的馬駒每早頭件事就是跟爺爺嚷著吃點心。
庄地抱了孫子,卻不急著回走,見燈芯臉上又多了道口子,內疚地問:「又抓你了?」燈芯搖頭笑笑,沒跟公公說實話。庄地嘆口氣,心事重重摺身走開。燈芯兀自站了會兒,聽見後院牛哞羊叫的聲音,進屋拿了東西,朝後院走去。
命旺跟出來,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浮出一層傻笑。
草繩弟弟天狗正趕羊出圈,燈芯說:「天狗你等等,羊今兒不放了。」牛倌半腸子從牛棚探頭問:「牛放不?」燈芯說:「不放。你們都聽著,今兒你們去南北二山,打聽買主,趕月底把能賣的全賣了。」
「賣?」後院的目光齊齊盯她臉上,連新管家二拐子也吃驚地說:「這事東家知道不?」
「不用問,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燈芯說完進了料棚,料是早早備下的,夠牲口吃到過冬,這陣望見了,就覺它不再是料。她跟奶媽仁順嫂說:「去把木手子跟石頭叫來,今兒個有事。」
新管家二拐子愣在院里,不明白女人又吃了啥葯,大清早幹些沒名堂的事,正想著去問問東家莊地,燈芯已罵上了:「愣著做甚,沒聽見叫你也去呀?」新管家二拐子在心裡恨了女人一眼,還是跟半腸子和天狗出了門,經過上房的一瞬,目光在玩耍的馬駒身上停了停,快快收回了。
這天的太陽很毒,自打鬧了飛蟲,太陽一天也沒歇緩過,雲像是躲起來般,雨的味兒好久沒聞了。
正午時分,東家莊地進了後院,見石頭和木手子正在裝料,就問誰安頓的,石頭說了燈芯,東家莊地沒吭聲,望見牛羊還在圈裡,便發作起來,叫石頭喚少奶奶過來。燈芯聞聲趕過來,東家莊地還在發火,大罵院里沒了規矩,牛羊圈著讓餓死。等公公發完火,燈芯說:「我想都賣了。」
「啥個?」東家莊地眼珠子幾乎驚出來,「這大的事,你也敢做主?」
「你還看不出來,這天爺要收人哩,養著牲口做甚?」燈芯沒在意公公的態度,心平氣和說。
「收人?能收到下河院頭上?沒了牛羊還叫下河院么?」
「下河院咋了,天爺不長眼睛。」燈芯讓公公的頑固惹躁了,口氣硬起來。
「你?!」公公知道她作出的決定挽不回,爭幾句不爭了,不過氣還在心裡,正好一隻雞跑腳下,一腳踹出老遠,雞咯咯叫,惹得一旁的石頭偷著笑,石頭的笑感染了燈芯,目光輕輕一碰,閃爍著躲開了。公公瞥一眼燈芯,恨恨地走了。
燈芯真不明白,公公活了一輩子,咋連這點腦子都沒,一院的牲口,要吃掉多少糧食?
料裝完后,燈芯讓他們碼到北廂房,說不定哪天這些料就能救命。石頭幹活真是賣力氣,比一個壯勞力還強。望著石頭越發健壯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的目光矇矓起來。
二拐子他們跑了兩天,竟沒打聽到一個主兒,倒是碰著幾個往外賣牲口的財主,還說下河院那麼大,不如替他們買了算了。燈芯急了,看來都作起了度荒年的準備。這天中醫爹忽然來了,說涼州城外收牲口,專給青海馬爺的隊伍供。這是個好信兒,幸虧聽到得及時。燈芯趕忙吩咐二拐子,多備些人手往涼州城趕牲口,二拐子嘟囔著叫人去了。中醫爹問:「命旺哩?」燈芯說,怕是又去抓螞蚱了。十八歲的命旺是過年時好的,眼下能到處走了,只是腦子還不清楚,整天就知道跌跌撞撞跑地里捉螞蚱,再就是滿村子攆著打狗。村裡的狗都讓他打怕了,一見他就沒命地跑。中醫爹又問了些院里的事,目光最後擱女兒肚子上,問:「還沒懷上?」燈芯躲開爹的目光,心複雜成一片,這話爹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問得她心如刀絞。
有誰知道,一切平靜之後,夜成了燈芯又一個災難。只要一吹燈,一到炕上,命旺就會猴急地爬上來,咬住她**。命旺咬奶的功夫越發精湛了,沒幾下就讓燈芯久旱的身子鼓脹,豬拱食般的吮咂中身子在一節節炸開,每個骨節都充滿被蹂躪被踐踏的渴望。空氣里爆響著水汽乾裂的聲兒,從靈魂到肉體無不處在欲焚欲死的浪尖上。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頭魔咒般讓她丟棄一切羞臊與廉恥,恨不得剖開身子讓男人掉進去。比豬還笨的男人只知道爬身上咬,東西閑在那壓根不會用,手把手教他,還沒放地方上就噴瀉而出。氣得燈芯一把推開他自個動了起來,難抑的慾望伴著舞動的身子漸漸沉入溝底,無邊的黑暗罩住生命的光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絕望。
這些話怎是一個女兒家能跟爹開得了口的,爹在無奈中嘆口氣說:「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話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義上的後繼無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唯一解釋。
馬駒雖然能滿院子跑了,可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趕上牲口出門的這天,二拐子突然推說婆娘病了,走不開,燈芯氣得一跺腳,婆娘要緊還是牲口要緊?話一出口就覺說錯了,只好賭氣說:「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說著,真就收拾了東西,要去涼州城賣牲口。此舉驚得公公在上房裡罵起來:「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個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誰做,難道硬等著人家看笑話兒?」這話雖是說給二拐子聽的,但也說到了公公的痛處。公公果然不再阻攔,過了一會兒,喊草繩男人進去,定是安頓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對二拐子的氣就越發大:「不識好歹的東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幹,遲早有天吃死你。」心裡清楚二拐子為甚,就是悔不過這口氣。不就那一口么,偏不讓你吃,看你能咋!石頭勸她:「算咧,跟他生氣犯不著。」「哪個犯不著,他當我是甚,有他這麼當管家的么?」
石頭笑說:「他心思壓根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說!」一個娃兒家哪學的這話。燈芯嗔怪一句,心卻騰地緊起來。如今連石頭都看出了他的心機,這院里,還有誰不知?壓在心頭的不安越發濃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繩男人連夜打窯上趕來,這陣正追趕亂跑的騾子,木手子跟天狗趕著牛羊,她跟石頭走在最後,身後的青騾子馱著來回的吃食。涼州城遠,來回怕得十天路程,東家莊地臨出門時又攆出來,再三安頓,夜裡一定要操心好牲口,甭光顧了睡覺,讓賊把牲口趕了。燈芯嘴上說放心,心裡還是擔著驚。幾百頭牲口加上五個人,走在溝里也著實壯觀,引得一溝人站遠處觀望。不時地喊話過來,夜裡操心啊,早去早回——
頭天走的路多,夜黑時他們在一山坳里停下,瞅瞅不遠處有個土圍子,便將牲口趕進,土圍子像是很久前財主家院子,時過境遷,只剩了廢墟,不過圈牲口正好。點完牲口,草繩男人忙著生火做飯,石頭跟木手子搭過夜的帳篷,燈芯也不敢閑著,過來幫天狗喂草。天狗不單人老實,干起活來更是心細,這三年,多虧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數竟然翻了一番,還不算年頭節下殺掉的。對天狗,燈芯真是打心底里感激。一邊幹活一邊就扯上話了,燈芯問天狗:「涼州城去過么?」天狗搖搖頭,說:「我連溝里都沒多出過,那麼大的涼州城,哪是我去的地兒。」「那,這趟出門高興不?」「高興,高興,咋個不高興呢?」天狗老實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開心。天狗二十了,十七上來的下河院。這兩年,草繩一直給他張羅著說媳婦,他自個反倒不上心,燈芯問過幾回,才知道他在溝里瞅下個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頭。燈芯便去李三家問媒,李三兩口子見少奶奶燈芯親自做媒,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說好入秋定親,過完年娶人。天狗自然感激不盡,這陣聽少奶奶問話,臉紅著說到涼州城想給素兒買個東西,但不知買甚才好。素兒便是他瞅中的對象,燈芯笑說到時我帶你去買,保准素兒喜歡。
吃過飯天已濃黑,熱了一天的天開始吹起涼風,吹得人渾身舒服。草繩男人忙著在土圍子四周堆柴火,夜裡生起來既防賊又能嚇狼。溝里狼多,時不時竄進村子引起一場驚慌。一切準備停當,五個人圍成圈說話。草繩男人話少,半天接不上一句,天狗礙著姐夫面不敢亂說,只有木手子話多,他說起了自個小時的事。
木手子不是溝里人,他是涼州城外一個叫馬兒墩地方的人。六歲那年,飛蟲肆虐,馬兒墩遇了百年罕見的大災荒,木手子跟著爹娘逃荒進了溝,半道上娘得了浮腫死了,吃草根吃死的。爹抱著他往前走,到菜子溝時爹剩了一口氣,跪在老東家面前求老東家收了木手子,長大做牛做馬都行,只要能讓娃娃活命。說完爹咽了氣。木手子是老東家莊仁禮拉大的,老東家臨咽氣時還放不下心,沒給木手子成個家,抓著木手子手說:「娃啊,你要好好跟少東家過日子,娶了媳婦生了娃,沒忘了來墳頭上告一聲。」
木手子後來跟溝里小寡婦豆秧兒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頭節下,必要帶上兒女去給老東家磕個頭。說起那年的飢荒,木手子牙縫裡絲絲抽涼氣,那可真叫個人吃人呀,他就親眼見過兒子把餓死的娘一啃幾截子。木手子的話讓所有人心裡都抽涼氣,燈芯更是默默祈禱,千萬甭讓這麼大的災荒來嚇人呀。
到了後半夜,燈芯實在困得不行,草繩男人讓她放心睡,說自個守著。燈芯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溝里越發顯得恐怖,她鑽進帳篷,讓石頭也來睡。石頭說我給你守著,燈芯說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丟個盹也行。石頭鑽進來,緊挨著她,兩個人坐乾草上卻又睡不著,便摸著黑說話。很多個夜裡,燈芯就這樣摟著石頭,像是摟住馬駒,有時兩人並排躺磨房炕上,一直說話到天亮。石頭偶爾也會伏她臉上,手輕輕滑動,眼裡撲閃著晶晶的亮。這個時候的石頭便會被一股奇妙的幸福點燃,一口一個姐不停地叫,那叫聲,能讓燈芯忘掉所有的煩惱,彷彿這世上就剩了他倆,怎麼叫她也嫌聽不夠。
日子裡凝結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那味兒久了,便成了一種依戀,一種貪。想想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頭,能熬得過來?真怕有一天醒來,長大的石頭遠走高飛,再也喚不回這純凈中暗含了慾望的相依相偎。
石頭跟她說了會兒話,到篷外守夜去了,燈芯這才踏實地閉上眼,安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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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是三更時分竄來的,牛羊的氣味嗅進狼的鼻子,從山堖一路尋摸過來。看見火,狼止住步,遠遠蹲在土圍子四周,瞪著綠幽幽的眼,等機會撲過來。
一群狼,領頭的是只公狼,蹲在離草繩男人最近處。草繩男人聽見黑夜裡的響動,趕忙叫醒丟盹的木手子他們。木手子要撲,被草繩男人一把摁住了。
此時,人跟狼對峙著,誰也不敢先發出響動。石頭蹲帳篷門口,忍不住哆嗦,這邊就他一人,要是狼朝這兒下手,他是抵擋不住的。燈芯夢中驚醒,剛摸出帳篷,讓石頭一抱子抱住,捂了嘴,生怕她一驚叫喊出聲來。看清是狼,燈芯軟軟癱在了石頭懷裡。草繩男人不停地使眼色,讓他們甭出聲,可石頭根本看不見,抱著燈芯的手不停地抖,目光盯住狼,閃都不敢閃。
狗怕石頭狼怕蹲,人只要蹲著,狼不敢輕易撲上來。相持了一陣,燈芯能自個挺住身子了,石頭騰出手,往旺里挑了挑火。柴火的噼剝聲竄起,狼豎起了耳朵,公狼的眼睛挪向這邊,大約瞅見石頭懷中的女人,嘴巴動了動,試探著往這邊挪了幾步,土圍子邊上的人全都屏了息。草繩男人已在拿刀,要是狼膽敢攻擊,他會第一個撲過來。燈芯死死抓住石頭胳膊,牙咬住他肩,都咬出血了,石頭不敢叫,這時候他覺出自個是個男人,應該像草繩男人那樣果敢冷靜。身邊的女人就是他的命,要是狼敢撲她他會用身子堵住狼嘴。一隻手裡牢牢握根棍子,後悔沒學草繩男人那樣帶上刀子。一隻手不停地撫摸女人,給她安慰,給她力量。
墨黑的夜布滿了猙獰,人和狼就這樣頑固地對峙著,誰也不進攻,但誰也不先放棄。空氣呼一口都讓人心寒。終於,公狼在一次次試探中摸清了人的底細,覺得人怕它,開始謀算著進攻了。後面的狼群跟著一步步逼近,幽幽綠光像奪命的陰魂。誰的心都提在了嗓門眼上。眼看著公狼一步步朝燈芯這邊的帳篷挪來,草繩男人急得幾乎要躍起了。木手子搗了他一下,示意他再等等。然後,一步步的,悄悄摸進土圍子,將拴在牛腿上的繩索一一解開。牛受到驚嚇,開始警覺地往外移動。黑夜裡,牛看到了狼的綠眼,嗅進鼻孔的異味頓讓四蹄充滿了精神,立時,幾十頭牛豎起了眼,火星味兒四濺,長長的角發出寒光,直直地逼向蠢蠢欲動的狼群。
要是這麼相持下去,是能相持到天亮的。
怪只怪花犍,花犍是牛群中最猛的,平日三頭牛牴也不是它對手。它能獨自拉著犁鏵犁掉三畝山地,馱起東西不比騾子少。燈芯本是捨不得賣它的,又怕它吃得太多,養不住。牛跟狼對峙中,公狼有點怕花犍,可又不甘心,終於試探著往前挪了幾步。花犍以為公狼要進攻它,猛一下竄了出去,尖利的角瞅准公狼肚子抵了過去。本想伺機而動的公狼一看花犍撲向它,兇狠地迎了上來,立時,溝里展開一場搏殺。狡猾的公狼早已具備跟牛對抗的本領,抓住牛轉身慢的缺點,在花犍四周打旋,惹得花犍急火攻心,四個蹄子亂舞,踩出一團塵。公狼瞅準時機,狠狠沖花犍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痛惹怒了暴躁的花犍,它的生命中哪吃過這等虧,遂瞪圓一雙怒眼,直視住公狼,兩隻長角更像兩支鋒利的長矛,直直地就沖公狼刺去。
霎時,嘶叫聲響徹起來,驚得黑夜抖了幾抖。
公狼一出擊,整個狼群嘩地撲了過來,牛跟著四下散開,跟狼形成一個包圍圈。狼被牛圍在裡面,已沒了逃路,只能火拚。就見十幾隻狼齊齊地躍起,露出猙獰的牙齒,沖牛脖子撲。狼跟牛斗,聰明的牛不會抬頭,只是抵住身子死死盯住狼,一等狼發起進攻,瞅准狼肚子將角抵過去,一角就能將狼穿破肚皮挑起來。溝里的狼都經歷過搏殺,自然不會輕易上牛的當,可牛也絕不示弱。在溝里,每一個生靈首先學會的就是如何保護自己,生命受到威脅時,發出的反撲往往是致命的,也是超乎想象的。兩相爭鬥中,就有一隻狼被挑破了肚子,讓牛甩出老遠。更多的狼撲過來,齊齊地圍住那牛,要給同伴報仇。果然在稍稍的呆慢中那牛讓狼咬住了脖子,怎麼也甩不開,狼惡毒的牙齒遠比刀子鋒利,牛發出一聲吼,震得山搖地動。
溝谷里寒光逼人,少奶奶燈芯嚇得縮在石頭後邊,魂都出來了。草繩男人趁牛圍住狼的空,快快地躍過來,一抱子抱住燈芯,將她護在身下。這空兒就有聰明的狼瞄準他們,想避開牛向他們下手。草繩男人握刀的手忍不住抖,心裡一個勁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沉住氣。可還沒等他定下心,一隻狼便猛撲過來,草繩男人騰起身子,明晃晃的刀直插狼的心窩。狼一個撲空又折轉身子,二次騰起時遇到了花犍尖利的角,花犍見狼沖主人發狠,一個斜刺衝過來,正好對上縱身的狼,只聽狼凄厲地嗥叫一聲,便讓花犍重重甩出五尺遠。草繩男人不敢怠慢,趁狼甩昏的當兒,躍過去,一刀結束了狼命。
被狼咬住脖子的那頭黑牛還在掙扎著,頑固的狼任憑黑牛怎麼甩也不肯松嘴,黑牛殷紅的血從脖子里流出,它快要讓狼咬斷氣了。只見花犍狠狠地撲過去,借著甩蹄的勁,一隻角斜刺里猛地插入那狼的肚子,扭頭就甩。可花犍用力過猛,牛角同時刺穿了黑牛喉嚨,就聽黑牛發出一聲慘叫,轟然倒地。
在所有的動物中,最見不得同類死亡的怕就是牛了。一見黑牛倒下,四個蹄子艱難地掙扎,牛群齊齊地發出一聲悲吼,那聲音,讓整個溝谷都搖晃起來,牛群瘋了,完全不顧自個安危,向狼發起猛攻。
溝谷里響徹著絕命的哀號,那是牛群向死去的同伴發出的哀嚎,也是向狼群發出的復仇的聲音。這聲音到了人耳朵里,就成了悲天慟地的絕唱,成了凄婉哀絕的吶喊。
血腥四濺,咆哮震耳,天地不見了,溝谷不見了,看見的,只是一場血殺,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終於,公狼讓三頭牛合力挑上了天,牛頭一擺,兇殘的公狼被分成三大塊,血像雨一般降下來。一見領頭的公狼斃命,狼群頓時亂作一團,沒戰幾下便倉皇逃命。
花犍完全瘋了,一雙眼睛布滿了血,見狼群四散,揚起蹄子要追,草繩男人衝上去攔住它。
天慢慢變亮,東方滲出魚肚白時,狼群沒了蹤影,溝谷里血腥一片,慘不忍睹。草繩男人軟軟地倒在地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直等天大亮,燈芯才鬆開手,石頭這才有了知覺,立時疼得大叫起來,草繩男人掙扎著爬起來,到跟前一看,石頭肩上的肉幾乎就要讓少奶奶燈芯咬下來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扎在肉里,一股紫血滲出來。
這天夜裡他們失去了兩頭牛。
第二天夜裡,誰也不敢睡,守牲口旁暄謊。燈芯再也不敢讓帳篷搭遠,緊挨著他們的搭下了,帳篷四周燃了火。木手子吸取昨夜教訓,沒再綁牛腿,風颳得吼兒吼兒響,夜晚發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幾個人纏著讓草繩男人暄謊兒,草繩男人想半天,說,我這輩子,就記住一個謊兒,還是老東家暄給我的。一聽這話,木手子搶著說,怕又是王哥放羊吧。
嗯,對著哩,王哥放羊。
一聽王哥放羊,少奶奶燈芯來勁了,非要草繩男人唱,她知道草繩男人會唱。草繩男人推不過,撓撓頭,一咧嗓子,唱上了。
正月大來二月小
王哥放羊過來了
王哥穿的是黃香戴
茵茵姑娘耍人才
你耍人才我不愛
一心心想走個西口外
西口外呀地方大
掙不上銀錢難回個家
往前一看是嘉峪關
往後一看是戈壁灘
半碗兒涼水嘛三個錢
你說我王哥難不難
二月里來草發芽
我跟王哥把話搭下
大門道里搭了個話
二門道里說亂話
說完珍珠說翠花
說了金花說銀花
王哥王哥你坐下
茵茵給你說個心上的話
……
打正月唱到了十二月,直唱得黑夜裡瀰漫上一層沉甸甸的心事。少奶奶燈芯早就抓緊了少年石頭,莫等草繩男人唱完,她就哭成了個淚人兒,半個身子依在石頭懷裡。惹得草繩男人說,不唱了,不唱了,一唱,心就恓惶得很。
溝谷再次靜下來。
終是白日里太累的過,加上快出溝了,狼是不會有了,人心便有所鬆動,半夜時分便都一個接一個打起盹,燈芯頭枕到石頭懷裡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草繩男人掙扎著抬了下眼皮,還是抵擋不了困意。不知過了多久,木手子頭一個醒來,一瞅牲口,嚇得大叫起來,驚起的人全傻了眼,一群羊不見了。木手子睡時,還特意拿根繩子,把腳跟頭羊拴在一起,心想羊一跑就能醒來,誰知繩子竟給剪斷了。
羊呢?羊呀!燈芯慌得沒了神,扯著聲音叫。草繩男人進土圍子一看,知是賊趁他們睡著從後頭趕走了,不敢猶疑,叫上木手子和天狗,順腳印追。燈芯懊惱得沒法跟自個交代,石頭抱住頭一言不發。
夜冰涼冰涼的,瘮人。
燈芯不停地繞火堆轉磨磨,轉得石頭想哭,心裡想勸勸少奶奶,讓她甭著急,可又不敢勸。那可是一百三十隻羊呀,要是找不回來,咋個跟東家交代,又咋個有臉回去?過了兩個時辰,天都快亮了,才聽見遠處有說話聲,緊跟著傳來咩咩的叫聲。石頭一把抓住燈芯,找來了,找來了呀。燈芯也聽見了,一抱子抱住石頭,美美在他臉上親了幾口。
他們是在南山根攆上賊的,木手子真敢玩命,撲上去當頭一棒,一個便趴下了,另一個想拚命,草繩男人掏出刀子,沒猶豫就衝心窩子戳去,幸虧躲得及時,沒要掉命,天狗攔腰抱住,草繩男人沖面門一拳,打得七竅出血。領頭的這才撒腿跑,讓天狗一石頭打翻了。天狗放羊練就了一手扔石頭的功夫,一扔一個準。三人拿繩子將賊一一捆了,押來見少奶奶燈芯。
誰也想不到,領頭的會是楊二。
後山半仙劉瞎子南山青石嶺上的禳眼幾乎讓窯頭楊二傾家蕩產。七七四十九日以後,遷墳正式開始,半仙劉瞎子請來後山一套班子做道場,期間言稱大凡青石嶺的青壯年不論男女必來參加遷墳儀式,誰家缺人誰家必遭禍端。楊二一家先是感激萬分,心想全嶺人都來捧場,可見楊家多受人尊重,很快發現倉里糧食少了大半,來人必是在他家吃喝的,頓覺不妙,想辭退,半仙又不答應,只得硬撐。吹吹打打三天後,楊家最老的先人抬進新塋,楊二心想能歇口氣了,誰知半仙掐捏半天說,後人太薄淡,先人不樂意,不想走了。驚得楊二問咋個才算厚成,半仙搖頭晃腦說,每日宰羊殺雞,再拉三天流水席,亡人才肯挪動。楊二弔喪著臉哭窮,半仙當全嶺人的面竟將楊二家業一一說出,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這大的家業捨不得給先人花,全嶺人不樂意了,紛紛指責楊二不孝。
墳還未遷完,老財主陳七斤的老婆姑娘奇迹般有了好轉,吃了後山中醫劉松柏的葯,一天一個轉機,眼看都能出門看熱鬧了。這大大激發了老財主陳七斤迫使楊家就範的熱情,認為半仙劉瞎子神力無比,定能給青石嶺造就一方平安。便帶著家丁下人,天天坐鎮指揮,半仙說啥楊家就得做啥,若敢稍稍怠慢,視為對神靈之不敬。楊家悶葫蘆挨勺,吭不出來,只有照辦。等整個墳遷進新塋,全嶺人已在楊家大吃大喝半月有餘,直吃得楊家鍋底朝天,再挖不出一個子兒,半仙這才鳴鑼收兵,騎著老財主陳七斤賞的青騾子,馱著從楊家掙的銀兩布匹回到後山。當夜便去拜見中醫劉松柏,說完兩人哈哈大笑,極為痛快。
讓先人折騰完后,楊二喪著臉來到下河院,接待他的是少奶奶燈芯。少奶奶燈芯問了聲楊家舅好,楊二客氣道,啥舅不舅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甭見怪就行。少奶奶燈芯絕口不提南山煤窯出的事,只是一口一個舅地拉家常,從大房山裡紅扯到東家的傷心,又扯到怎麼對不住山裡紅,年年都到墳上去燒紙錢,扯得楊二越聽越糊塗,他是來問新巷啥時出煤的,新管家二拐子也不敢做主,讓他親自來問。終於把話題說到正事上,少奶奶燈芯突然拉下臉,你還有臉回來?!
一句話嚇得楊二差點尿褲子,就有木手子跟石頭幾個提著棍棒站門口,少奶奶燈芯忍住心頭怒火問,你是自著走哩還是黑著走?楊二戰戰兢兢問,白哩黑哩咋說?
自就是到和福墳上磕個響頭,從此兩清,下河院饒過你一次。黑就是跟我下一回巷,你要敢下去窯頭還讓你當。
楊二忙說白著走,哪有膽子再下巷呀,一看見女人那雙眼,魂都出來了。這才到和福墳上磕了響頭,灰溜溜走了。
沒想時隔幾年,他竟領著自家兄弟干起了賊的勾當,又給下河院下此毒手。少奶奶燈芯盯住他說:「楊二,你還記得臨走時我跟你說的話么?」
此時的楊二如喪家之犬,早無當年窯頭的威風,也是窮途末路才出此下策,哪敢再跟少奶奶頂嘴,忙磕頭如搗蒜:「記得,記得,哪敢忘哩。」
「那你當眾人面說一遍。」
楊二半天張不開嘴,木手子一腳下去,踩得他哇哇大叫,少奶奶燈芯擋住木手子說:「不打他,不羞他,讓他自個說。」
楊二這才說:「當年少奶奶說的是……若敢再動下河院腦筋,自殘兩腿,永世狗一樣爬著。」
「那你還等什麼,難道要我親自動手?」少奶奶燈芯話里絲毫沒有輕饒的意思。
嘡一聲,草繩男人將刀子丟他眼前,明晃晃的殺豬刀在晨曦里發出逼人的寒光。楊二知道躲不過此劫了。
約莫半袋煙的工夫,就聽空曠的溝谷里響出一聲狼嗥。大房山裡紅的弟弟南山窯頭楊二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40
終於到了涼州城。乍看上去,涼州城一片繁華,驚得木手子幾個哇哇地喊叫。少奶奶燈芯和草繩男人來過,雖是幾年前,可涼州城的繁華還深深印在腦子裡。
一打聽,西門外果真有收牲口的,說是國民軍要打仗,前方戰事吃緊。幾個人繞著城將牲口趕到西門外,就見前方黑壓壓的,都是趕著牲口來賣的。
賣的一多,這價格就壓了下來,草繩男人打聽完回來,說,這麼低的價,能賣?少奶奶燈芯一聽,隊伍上收的價也實在太低,一頭牛還不如溝里兩隻羊錢,還挑三揀四的。費了這大的勁,卻是這麼個結果,燈芯一時心裡也難住了。草繩男人說,要不,我上別處打聽打聽?燈芯說,這兵荒馬亂的,天災又在眼前,除了部隊,誰還敢收?正說著,木手子過來了,說有人在部隊設的場子外收,出的價比部隊高。三個人趕忙過去,就見真有幾個人穿梭在人群里,見著賣牲口的主,袖筒筒起來,拿指頭在裡面討價還價。看了一陣,還真有人趕上牲口跟他們走。草繩男人想過去,燈芯一把拉住他,我咋看這些人賊眉鼠眼的,不像好人。一句話提醒了草繩男人,三人商量一番,決計先不賣,把牲口趕到客棧,打聽清楚了再作決定。
涼州城西的孫家車馬店曾是馬幫落腳的地方,燈芯小時跟爹來時,這兒人來人往,熱鬧得很,趕著馬馱著鹽和布匹的商販們在這兒一落腳就是一兩個月,他們要把鹽和布匹換到涼州城,換上這兒的煙土和丫頭,再往西走,過了西口,煙土和丫頭就成了寶貝,能換來大量的牛羊和口外的飾品。燈芯是跟著中醫爹給這兒的馬幫幫主雲中飛瞧病的。時過境遷,車馬店看上去敗落了不少,加上隔三間五抓兵的隊伍來騷擾,就越發地冷了店裡的生意。
一行人住下,將牲口一一點過,跟店家做了交代,還不放心,又找來兩個專在店裡攬生意的,說好工錢,讓他們搭幫著看牲口。沒顧上歇緩,燈芯將店裡的事一一跟木手子和天狗做了交代,再三叮囑要把石頭帶好,自個跟草繩男人分頭找人打聽去了。
草繩男人要找的,就是早些年跟下河院有過交道的財主跟商戶,這趟出門前東家莊地把他喊去,一一給了地址,說是萬一有個事,可尋了去。少奶奶燈芯要找的,自然是中醫爹給瞧過病的。直到天黑回來,兩人都是一臉掃興。原來,這涼州城,表面上熱鬧,暗地裡,卻發生了許多事兒,馬鴻逵的隊伍守著寧夏,誰知從河州來了個寧夏尕娃,叫馬仲英,帶著千軍萬馬要打寧夏,弄得馬爺坐立不安。一道令下去,涼州城的大小商戶還有發財的人家有錢捐錢,有物捐物,沒錢沒物的捐兒子。這下,涼州城亂了,商戶紛紛關了門,財主家帶上妻兒老小往鄉下跑。剩下跑不動的,正讓隊伍天天騷擾哩。至於城西收牲口的,兩人打聽來的消息一樣,隊伍只收騾馬,價錢給的還行,牛羊全是順手當橫財撈了讓兵娃們解饞。場子外收牲口的,都是涼州城的大戶,想收了牲口獻給馬爺,表表忠心,價錢雖是高,可收不了多少。
幾個人一聽,心涼下來,下河院多的是牛羊,牛羊賣不上好價錢,等於是跑這遠的路趕著牲口白送來了。
當夜無話,二天早起,燈芯又催著草繩男人出門,說是到城外打聽打聽,看附近有沒有收牛羊的。二人遂披著晨光出了門。等到他們跑了一天的路一前一後趕著回來,這邊,就出了天大的事。
石頭不見了。
木手子說,上午他見那兩個雇來的涼州人不大地道,鬼鬼祟祟的,圍著牲口棚轉,就多了個心眼,藏在暗處看。果然,其中一個趁另一家住店的不在,跳進棚里就牽了頭騾子想溜,正好給店掌柜看見了,罵了幾句,重把騾子拴下了。木手子不敢離開,生怕這兩人打他們的主意。正疑神疑鬼間,另家棚里的公牛跳出來,想跳這邊的母牛,花犍一見,甩著頭抵過去,兩邊的牛便抵成了一團。三喊四喊幾個人把兩家的牛分開,時間已過去一上午,回到屋裡想喝口水,猛發現石頭不見了。左尋右尋,到現在還不見個影。
「人呢,人呢,哪去了?」燈芯還沒聽完,吼聲就出來了。
木手子低頭說:「附近都找了,沒,怕是走遠了。」
「那就去遠處找啊,窩這裡做甚?」
「不是有牲口么,走不開。」木手子也是左右為難,急了一整天,這陣兒,嘴上的火皰都起來了。
「牲口要緊還是人要緊,還愣著做甚,找啊!」說完,少奶奶燈芯幾步竄出去,扯開了嗓子喊:「石頭,石頭——」
這陣兒哪還有石頭的影子,人都丟了好幾個時辰,要是殺了賣肉,怕是肉都早讓人消化掉了。草繩男人跑出來,猛地抱住瘋了的燈芯:「你亂跑個甚,這大的涼州城,你跑丟了咋個辦?」
「我不管!」少奶奶燈芯一把打開草繩男人,又要跑。眼裡,早已是情急的淚。草繩男人二番撲上來,硬拽住她:「先回店,問清了再找也不遲。」
剛回到店裡,就見出去尋人的天狗回來了,一見少奶奶燈芯,天狗魂都沒了,上氣不接下氣說:「人可能是讓隊伍抓走了,這些日子,城裡城外抓兵抓得緊哩。」
「抓兵?」少奶奶燈芯眼一黑,一頭栽了過去。
當夜,店裡亂成一鍋粥,草繩男人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求動了店家,連夜跑去請醫生,等醫生請來,給少奶奶燈芯號完脈,開了葯,頭雞兒就叫了。
店家還算個善心人,一聽他們打菜子溝來,這麼遠的路,不容易,就說:「人肯定是讓那兩個拐走了,八成這陣兒,已頂人當了兵。」原來,那兩個掏錢雇來的,是涼州城裡的混混,專欺住店的外鄉人。因背後有人罩著,店家也不敢言聲,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操心不要讓他們把客家的牲口偷了。
「哎,也怪你們,僱人也不跟我言喘一聲,這店的人避他們還來不及哩,你們倒好,掏了銀子往來里請,你叫我咋個說。」店家的話里也是一片抱怨。
據店家說,這兩人跟涼州城的斜爺通著,是斜爺放出來的腿子。近來抓兵抓得緊,斜爺便吃起了一道飯,專替那些大戶人家和四鄉的財主找替身,逢著十幾二十的娃,先是盯,然後使個計將人拐走,最後,頂了名兒送給隊伍。
「那……隊伍也不管?」草繩男人越聽越害怕,問。
「看你這人,咋個說話哩,我瞅你白活了這大的歲數,這抓兵的事,你又不是沒經過,隊伍只愁著人不夠哩,管你這個?」一句話戧得,草繩男人真就覺白活了。
看來,石頭十有八九就是讓那兩個腿兒拐走了。細一問,天狗這才說了實話,他跑棚下往裡趕牛時,那兩個雇來的幫手一前一後進了石頭睡的屋,當時他還喚了聲石頭,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
「你呀——」草繩男人恨恨地嘆了一聲,掄起的拳頭復又放下。
少奶奶燈芯喝了葯,眼睛剛一睜,便又大呼小叫地喊石頭。等聽完草繩男人的話,猛就扯了天狗:「我把你個吃閑飯的,我咋給你安頓的,啊,要是石頭找不回來,我剁了你!」
現在抱怨誰都是閑的,要緊的是趕緊打聽,看石頭是不是讓頂了兵,涼州城的斜爺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主。思來想去,燈芯腦子裡再次跳出那個人。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住在雷台觀西側雀兒架下,一座綠樹環抱著的小院,六間房。燈芯跟著嚮導敲開門時,裡面探出一張女人的臉,約莫三十齣頭,長得很標緻。燈芯以為是蘇先生的家眷,忙喚了聲小嬸嬸。那女子無端地惡了臉,沒好氣地說:「找誰?」
燈芯報了姓名,說是專程來見蘇先生。
女人攔在門裡,口氣很不好地說:「我可不管你是打菜子溝還是打麻子溝來的,我哥哥不在!」
燈芯這才知道開門的是蘇先生妹妹,忙說:「這位姐姐,我有事急著找蘇先生,能否跟我說說蘇先生去了哪?」
「憑啥要跟你說!」
門砰的一響,燈芯被關在了門外面。再敲,裡面就沒了動靜。
燈芯急得要哭,眼下除了蘇先生,沒第二個人能幫她,那些瞧過病的病患家她也想過,但大都是些小戶人家,再說了,這事真要是斜爺做的,怕是一般人根本就幫不了這個忙。這麼想著,就又掄起拳頭,使勁擂起門來。門很快被擂開了,出來的還是蘇先生妹妹,見燈芯還沒走,努努嘴,指指門口的枯樹榦,坐那兒等!
有了這話,燈芯心裡不那麼急了,既然讓等,就證明蘇先生沒走遠。打發了嚮導,孤零零坐枯樹榦上,心裡,嘩地就跳出跟蘇先生二次見面的情景。
也是在西廂,下河院隆重的祭祀大禮已告結束,中醫爹也回去了。公公說,蘇先生明兒走,讓她到後院張羅著裝些上好的酥油,還有兩張狐子皮也給蘇先生帶上。一應事兒做完后,天暗了下來,燈芯拖著疲憊的步子往西廂走,心卻不明不白地惦著上房。明兒個就要走了,這一走,又不知多時才能來一次?進了屋,脫了鞋,坐炕上發獃。耳朵,卻不敢放過院里一絲兒聲息。坐了約莫兩袋煙的工夫,院里安靜得像賊把聲息偷走了,沒來由地就跳下炕,趿了鞋,往院外廊里去,剛出西院,就看見了如饑似渴念著等著的人。
蘇先生脫了長袍青衫,換了件灰色便裝,人看上去一下年輕出不少,渾身透了股書卷氣兒,頭髮也梳得紋絲不亂,目光,更是清澈如水。燈芯只瞅了一眼,頓覺心怦怦亂跳,按捺不住,想想剛才的急切,還有那份莫名的怨,臉便紅到了兩鬢。再一看自個,頭髮亂著,褲腿高一個低一個,腳上的鞋竟趿拉著,當下便羞臊得不知臉往哪放。
兩人進了屋,也顧不上禮不禮的,慌忙就鑽了裡屋,半天工夫,才收拾一鮮地出來。見蘇先生正雙目凝神地給男人命旺把脈,就說:「這些日子,他精神了不少呢。托先生的福,但願他早日能好起來。」蘇先生從炕沿上挪過來,坐在燈芯遞過去的凳子上,說:「少奶奶你甭多心,這病,怕是一時半會兒的,好不了。」
少奶奶燈芯臉上的紅雲褪了一半,聲音苦澀地說:「這都是我的命,天天盼夜夜盼,誰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好過來?」
一句話說得,蘇先生臉上也染了雲,半天,掏出一個白色小瓶,說:「這是西藥,怕是溝里很少用,每日早晚各給他服一片,我帶的不多,再說,少東家的病我吃得也不是太透。」
少奶奶燈芯自然知道西藥的妙效,但更知它的不菲。忙推擋道:「這麼金貴的東西,哪是他吃得的,先生快收起來,千萬不敢留下。」
推擋中,就聽蘇先生說:「難道少奶奶怕這葯不治病,還是?」
「先生這樣說,真是羞死我哩,我哪敢這樣想?」少奶奶燈芯不敢再推擋,接過藥瓶,感激之情無法言表。聯想到那天在院里見著他,他似是無意地說,幾張黃裱紙蓋個黑碗兒印,就當符咒蒙人,這個半仙,也真能想得出。燈芯一聽,就知是公公埋黑柱下的符,這話顯然是說給她聽哩,可他又那麼不露聲色。心,忽然就氤氤氳氳的,像是迷滿了東西。
接下來,屋裡突然一片寂,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彷彿都在等對方先開口,卻又怕對方開口。就那麼無言地互相等著,目光,忽兒觸上了,卻又快快躲開,躲開卻又忍不住探過來。
油燈剝兒剝兒的,發出一跳一跳的光。這時的蘇先生,是真有話要說的。下河院的這些日子,使他對少奶奶燈芯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他真想把這些意思表達出來,說給她聽。可他一個齋公,有些話又怎能啟開口?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傾吐的慾望啊。少奶奶燈芯就更不敢,她眼裡,蘇先生是多麼了不起的人啊,簡直就像天上的啟明星一樣,遠遠地能看一眼,就很知足了。
終於,蘇先生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嘆了一聲,道:「凡事,還是往好里想,人這一生,風風雨雨,有太多過不去的坎。可你心裡有了亮,再難,還是能挺過去的。」說完,邁開步子,決絕地往外走。
燈芯還怔在一片痴想里,聽見腳步,才猛地醒過神。知道先生這一走,便很少再有相見的機會,忙抓起剛才自個放炕頭上的東西,往外追。到了月下,一雙手顫顫伸過去,一肚子話吐不出來似的,喃喃道:「先生這一走,怕是再也不能聽你開導,這雙鞋墊,是我趕著做的,我……」
蘇先生一看燈芯手裡的繡花鞋底,慌作一團,赤紅著臉道:「這是女兒家最珍貴的東西,我咋能收,萬萬不可。」
「先生……」
蘇先生猶豫好久,最後說:「實在要給,我倒想要件少奶奶屋裡的東西,不知少奶奶捨得捨不得?」
「甚?」
「那把牛角梳子。」
「捨得,捨得。」燈芯惶惶地跑屋裡拿牛角梳去了。
……
41
這天直等到天黑,蘇先生才從外面回來。蘇先生去涼州城民團司令王**家做祭祀去了,一看院前枯樹榦上坐著個人,剛要開口試問,就見黑影騰地站起來:「蘇先生……」
蘇先生緊忙將少奶奶燈芯請到屋裡,先是沖妹妹一通罵。也怪燈芯來的不是時候,蘇先生的妹妹正跟丈夫鬧彆扭,丈夫在隊伍上吃糧,還當個不大不小的官,本來夫妻關係就不是很好,這戰事一緊,丈夫便十天半月地不沾家,弄得她又氣又急,也是跑來找哥哥訴苦的。一聽燈芯是貴客,當下賠了很多不是。燈芯自然不敢計較,茶未來得及喝一口,就哭著嗓子先把石頭的事說了。
蘇先生聽了,當下嘆出一片子聲,怪燈芯太過草率,這年頭,哪還敢趕上成圈的牲口到處跑,要是遇上往寧夏開的國民兵,給你一個不剩的搶了!再者,趕到涼州城就能賣個好價?真是蹲在山溝溝里說神話哩。燈芯聽蘇先生不停地埋怨她,急了:「蘇先生,你就甭說三道四了,快替我想想法子,石頭要是找不回來,我也沒法活了。」說著,又要哭。蘇先生趕忙遞給她一塊毛巾,說:「你先甭急,我這不是正想法子么?」
「我能不急么?」燈芯氣耿耿的,毛巾也不接,那樣兒,倒像是沖蘇先生撒氣,看得邊上的蘇妹妹直納悶兒,弄不清這鄉野女人跟哥哥到底甚關係。要知道,哥哥蘇先生可是個潔身自愛,從不拈花惹草的人啊,至今,他還未婚哩。
蘇先生也不理妹妹,悶聲說:「這斜爺,我是不識得的,不過他的蠻橫和霸道卻是出了名的,涼州城的人,十個有九個怕他,剩下一個不怕的,準是給他送過銀子。這樣吧,你先住下,我這就託人打聽。」說著就讓妹妹收拾房間,還張羅著要給燈芯做飯。
燈芯哪有心思吃飯,一聽蘇先生也不識得斜爺,越發急了,猛就抓了蘇先生的手:「可不能拖呀,蘇先生,石頭,石頭命苦哇……」
蘇妹妹一看這鄉野女人竟然這般不懂禮節,還敢——咳嗽了一聲,橫著一張臉出去了。
蘇先生攙燈芯坐下,耐心地說:「我這不是拖,今兒個太晚了,找人多有不便。你放心,趕明兒正午,我就給你把實信打聽來。」
燈芯這才多多少少心安了些,抹了淚,跟蘇先生道過謝,急著往客店回。蘇先生留她不住,問清客店的地址,說你明兒哪也甭去,就在客店等著,這邊一有信兒,我立馬去找你。
燈芯轉身出門時,眼睛,猛就瞅到擱在蘇先生書桌上的那把牛角梳子。
拖著虛軟無力的身子回到孫家車馬店,草繩男人等在大門外,見了面,一看臉色,就知道還沒信兒,也不敢問,小心翼翼陪她往裡走。天狗和木手子抱著頭,比死了娘還痛苦,見著少奶奶,更不敢搭話,嚇得躲牆旮旯里,看都不敢看一眼。燈芯一看這景兒,就知三個人準是一天沒吃東西,便跟草繩男人說:「事情既然出了,愁也不頂用,該吃還得吃,我看門外頭有賣豬頭肉的,去,切幾斤來,再買幾個邸家饅頭,那饅頭蒸得比院里的好。」草繩男人哎了一聲,快快去了。燈芯又衝天狗說:「也甭怪我拿你出氣,這搭夥出門,就該大的照管小的,咋說你也比石頭大幾歲,那娃雖說身子骨大,可心,還是個孩子哩,加上又沒了爹,你說,我能不急么?」
天狗趕忙認錯:「少奶奶,你罵得對,我,我……哎!」天狗美美捶了自個一拳頭。
次日,左等右等不見蘇先生來,燈芯一下又往壞處想了,急得草繩男人進進出出轉磨磨。這當兒就有人找進來,問棚里的牲口賣不賣,他可以幫著跟收牲口的長官通個情,價兒可稍高點,不過,得拿三隻羊謝他。
不賣!燈芯沖門甩過去一句,嚇得那人話沒說完就溜了,邊走邊嘀咕,趕了牲口不賣,有病啊。草繩男人攆過去,就要揍那人,燈芯一聲喝住他,還嫌惹的事不夠?
日頭剛偏過屋頂,蘇先生坐一輛黃包車來了,一看住在這種地兒,就沖草繩男人說:「這種亂地兒也是少奶奶住得的,趕快收拾東西,跟我走。」燈芯詫詫問:「去哪?」
「上我家住,這要是讓東家知道了,還不知怎麼埋汰我哩。」
「蘇先生,你就甭著處不著,不著處亂著了,我這心,正拿火燒哩,住哪兒都跟住刀子上一樣。」
少奶奶燈芯眼裡,早已沒了下河院西廂里那股柔情,一個石頭,讓她完全忘記了面對的是啟明星一樣的蘇先生,蘇先生要是再不說石頭的事,沒準兒她還要衝他發火哩。
蘇先生暗自嘆了一聲,道:「人真是裹進了隊伍里,這事多少有些麻煩,你還得等兩天,我正托民團王司令周旋哩。」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這次真是費盡了心力,民團司令王**找斜爺要人,沒想斜爺來了個一問三不知,王**知道斜爺背後有國民兵撐著,也拿他沒法子。只好跟蘇先生說自個無能。情急之下,蘇先生又去找涼州府里的曾專員,曾專員雖在州衙里為官,但他大舅子在隊伍上,還在青海馬步芳手下,說話便有點分量。左托右托,才算把石頭給找到,等少奶奶燈芯和草繩男人趕去時,石頭已經跟著長長的隊伍上了車,要是再晚半步,怕是這輩子能不能見得著,很難說。蘇先生跟著曾專員秘書,交了保銀,畫了押,過了好幾道關口,才算把石頭給要回來。
少奶奶燈芯再也顧不了什麼,猛地撲上去,牢牢就把瘦了一圈的石頭給攬在了懷裡。
兩個人的哽咽聲響成一片。
蘇先生靜靜看了片刻,跟誰也沒說話,悄悄走了。
石頭失而復得,遠比騾馬賣個大價錢還令人高興。原來,就在草繩男人跟天狗合著力往開里趕牛時,那兩個人忽地跑進來,跟石頭說,你家奶奶被車撞了,快跟我們去救人。石頭一聽,哪還敢怠慢,忙忙就跟著去了,這一去,才知是上了當。
少奶奶燈芯指住他的額頭,「你呀」一聲,將他摟得更緊了。
次日,少奶奶燈芯便讓草繩男人把牲口趕出去,草草賣了。這涼州城,她是一天也不敢待了。細算起來,除去這一路的開銷,還有四下託人的銀兩,加上隊伍上的壓價,等於那一群羊白白扔掉了。燈芯卻不管,張羅著立馬回家。
路上,就見天狗死活打不起精神,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問死他也不說一句話。草繩男人以為他還為石頭的事自責哩,正要拿話勸,就聽少奶奶燈芯說:「天狗,你也犯不著拿冷臉子給人瞧。」說著話,就讓石頭從包里拿出一樣樣東西,一看,竟是她買給各位家裡人的。天狗接過買給素兒的玉鐲,喜得當下臉上就有了雲彩。
草繩男人拿著買給草繩的頭巾,還有一盒擦臉粉兒,一對手鐲,驚得目光直直地瞪住少奶奶燈芯,真是想不起,她什麼時候出去買的?
42
顆粒無收的秋季剛過,人心越發浮亂起來,恐慌瘟疫般在溝里溝外蔓延。儘管燈芯做主減免了一年的租子,溝里人還是讓持續不斷的災情嚇亂了神經。
入秋以後,旱象並沒有緩解,持續不降的高溫熱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難定。沙河的水終於在人們的張望中乾涸,樹葉早早枯死,只留下冒著青煙的樹榦。不少人家已開始斷糧,揭不開鍋的困窘加上滿溝的謠言,弄得整條溝里人心惶惶。少奶奶燈芯開始挨家挨戶奔走,一邊安定人心一邊把糧送去。她的舉動遭到東家莊地和新管家二拐子的強烈反對,反對的理由是不該向眾人施捨,下河院一時也陷入人心不齊各打各的算盤的困窘。
二拐子未經東家莊地同意,就讓家眷進了下河院,老婆芨芨帶著兩個丫頭終日在院里吃吃喝喝卻又一把活不做,連奶媽仁順嫂都看不過去,張口要訓卻遭到兒媳猛烈的抨擊。
事實證明,當初決定給二拐子蓋房娶妻的舉動不但輕率還帶有某種致命性錯誤。事情發生在三年前秋天,下河院沒有管家的缺陷在秋收打碾季節充分暴露,懷有身孕的燈芯自然不能天天跟溝里人收菜子,東家莊地更是大病初癒經不起折騰,決定新管家的事不得不提到桌面上,公公關於二拐子的提議一開始遭到燈芯的強烈反對,斷然不肯將大權交給一個讓自己傷心透頂的男人。無奈公公執著得很,任燈芯怎麼反對就是不改初衷。僵持中公公反問兒媳,這院里上下除了他還能挑得上誰?一句話令燈芯啞口無言。是啊,院里總共才幾人,羊群里挑駱駝挑來挑去還是無可奈何地落在了二拐子頭上。
事後燈芯才知道,其實早在幾年前公公就有意要成就二拐子,無奈二拐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公公讓他跟著管家六根,本意是讓他早點學到本事,也好將來派上用場,誰知他讓管家六根一把麻錢哄到了中醫李三慢賭房裡,從此玩得天昏地暗,哪還有心思想別的。
公公和兒媳作出這個決定時各自感傷了一番,最後不謀而合地想到先該給他說房媳婦。草繩男人擔負著媒人使命前後奔走兩趟,每次回來都是一言不發,對方倒是著急得很,皮匠工二親自來了一趟下河院,跟東家莊地敘了一番舊情,親事定了下來。從問媒到迎娶二拐子表現出驚人的沉默,彷彿這是一件與已無關的事。新人落轎時刻,人們猛發現二拐子不見了,草繩小跑著趕來跟燈芯報信,卻驚見二拐子跟少奶奶燈芯扭在一起,草繩使出殺豬的力氣才將二拐子從西廂房轟出去,聽見二拐子邊走邊說,遲早有一天會讓你跪下求我。
少奶奶燈芯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希望寄託到了新媳婦芨芨身上。原想有了笈芨,二拐子會將她漸漸淡忘,再假以管家角色,他應該知足,誰知壞事就壞在芨芨身上。這個女人從踏進二拐子家第一天起就像跟燈芯結下了千年仇恨,三天後前來拜見居然敢跟下河院的少奶奶頂嘴,口氣儼然這裡的主人。少奶奶燈芯一聲不吭忍了,她撫摸著肚裡的孩子,目光哀傷地落到二拐子臉上,二拐子冷著表情,彷彿他帶來的只是一隻狗。
怪只怪他們沒在草繩男人沉默的臉上看到內容。
女人芨芨的夢想一直是嫁個命旺一樣的金礦,那樣便可一勞水逸地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再也不用聞皮子漚熟的腥臭味。皮匠父親夜裡睡不著覺跟她描述下河院的富貴奢靡時,芨芨不由得就將自己置身進去,幻化成某個大富大貴的角色而恣意享受一番,她天天做夢盼著燈芯這個女人早死或被下河院一腳踢出門去,那樣她做填房的美夢便可成真。後山半仙劉瞎子沖三次的預言一直像蒙在驢眼前的那把草給她無窮無盡的嚮往,她渴望成為最後一個,女人燈芯下面長實的傳言令她熱血沸騰,下定決心躍過老三提前進入角色,誰料這個長錯女人玩意的可惡女人竟能大了肚子,希望頓時滅了一半。草繩男人上門跟二拐子提親的舉動寒霜一樣封殺了她全部的夢想,絕望的眼睛盯劊子手樣盯住這個醜惡的男人,直到皮匠父親從溝裡帶去二拐子將要成為下河院新一代管家的確鑿消息,她才忍辱負重答應坐上花轎。新婚之夜她極不情願地解開衣帶,彷彿賣身一樣把自己視為金枝玉葉的女兒身子呈現在未來管家面前,不料二拐子非但不知珍惜還在粗莽的衝撞中閉上眼大呼燈芯,自小對男女之事深受熏染的芨芨便在一刻間懂得未來管家跟下河院女人之間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個發現令她悲哀萬分又忍不住像撈到救命稻草般欣喜若狂,便也扭動身子母馬一樣歡叫起來,得到十二分的享受后她將卸磨驢樣的男人從身上推下去,開始精心盤算,發誓要揭開這個謎底,牢牢握住一把置下河院女人死地的利劍。可惜直到今天仍沒有質的收穫。二拐子守口如瓶,視秘密比命還重要,精心張開的口袋每每套住男人時,二拐子惡毒的拳頭會毫不憐惜砸向她身體最脆弱的地方。跟男人一次次較量中她終於明白,從他嘴裡套話比從狼嘴裡掏食還難,必須另尋佳徑。女人芨芨很快發現,日竿子一家和中醫李三慢跟她有著親人般的熱乎,坐在一起總能聽到想聽的事兒,日子一久便結下手足情感。天災降臨,二拐子在院里大吃大喝,她和兩個丫頭卻頓頓喝著糊糊,日竿子替她鳴不平,憑啥不去下河院吃,管家女人就有這份權力。一句話點撥得她茅塞頓開,憋自個家裡慪氣真是下策,堂堂正正跨入下河院將氣給別人受才是英明之舉。
女人笈芨現在跟二拐子住在北廂,北廂本是下河院堆放糧食的地兒,當初騰出一間來,安頓了鳳香,沒想二拐子說,她能住,我咋就不能?東家莊地念他是新管家的份,默許了。誰知他竟把正中兩間堂屋騰出來,大落落住了進去,還從後院拿來氈條被窩,炕鋪得那個綿軟,人陷進去近乎找不著。少奶奶燈芯看了一眼,氣狠狠說,也不怕綿死!你猜芨芨咋說?她恨了少奶奶燈芯一眼,就算綿死也比讓男人抓死強。
那天,少奶奶燈芯正好讓男人命旺抓過,臉上還染著幾道清新的血口子。
芨芨這女人,要說也真不是東西,白吃白住倒也罷了,誰讓燈芯跟公公當初眼瞎哩。你猜她咋?她把溝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全給引進來,整天坐在北廂院里,好茶好菜地招應著,大話二話編著。災荒一來,溝里人的日子便格外寡淡,巴不得能有個機會溜進下河院蹭一頓呢。這下好,下河院北廂成了溝里最大的一個閑話窩了。
這天,少奶奶燈芯正在後院里忙著,就聽草繩邊走邊罵:「吃裡扒外的東西,還算個人么?」燈芯問罵誰哩。草繩恨恨道:「還能罵誰,是人的不是人的都往來里招惹,這下河院又不是她家的皮貨鋪子。」
「又招來哪一個?」
「李三慢!」
燈芯一聽,當下停了手裡的活,就往北廂撲。「反了你了,不識抬舉的東西。」剛進北院,就聽中醫李三慢惡話連天,好像是說下河院那連年不散的藥味兒。「你猜這藥味兒跟別人家的藥味兒有甚不一樣?」中醫李三慢問。
「咋個不一樣?」有人接話道。
「有股騷味兒。」
中醫李三慢剛說完,院里騰地噴出一股子浪笑。問話的女人差點把剛吃進嘴的一塊饃吐出來。
少奶奶燈芯在院門口站了站,見芨芨敞著懷,正在給懷裡的老二餵奶,一對**明晃晃暴露在李三慢眼前。想了想,轉身走進後院,拿起鐵杴,打豬圈裡鏟了泡豬糞。沒等草繩幾個辨明白,就聽北院里騰起芨芨挨刀的聲音。
少奶奶燈芯把一泡豬糞倒進了芨芨懷裡!
芨芨不依了,跳起來,邊抖衣裳邊吼:「你眼饞了,你心口子不平了,有本事你也一個接一個生啊。」
少奶奶燈芯沒理芨芨,轉身提起掃帚,沖李三慢坐著的地方掃過去,嘩一下,被芨芨抖下來的豬糞一點不剩地掃到了李三慢臉上。李三慢剛要說句甚,就聽燈芯沖攆進來的木手子幾個喊:「給我打,見一個打一個,我看這野狗野貓的還敢到這院里來。」
木手子幾個早就咽不下這口氣,一聽少奶奶發了話,立馬提起手裡的家什就沖李三慢撲去。中醫李三慢本來還想跟少奶奶燈芯討個公道,不就到院里坐了坐么,憑甚要往臉上掃豬糞?哪料她來這一手,當下,抱了頭逃命。快出車門的時候,還是讓攆上去的天狗美美擂了一棒,一個狗吃屎趴車門前了。
事情傳到東家莊地耳朵里,東家莊地默半天,跟草繩男人說:「多備幾根棒,這院,怕一次兩次的,打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