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借種
32
東家莊地給兒子添二房的行動終因各方力量的強烈阻止不得不中止,涼州城齋公蘇先生走後,東家莊地小病了一場。等他再次能起身走路時,時間已過去半月。
期間後山中醫劉松柏鄭重造訪,借安慰女兒再次走進西廂房,在奶媽仁順嫂眼皮底下給命旺號了脈,所幸命旺氣脈大有好轉,估計有個一年半載,就能完全康復。這樣的消息雖說令人振奮,少奶奶燈芯卻死活高興不起來。
一場透雨淅淅瀝瀝下了兩天一夜,正是菜子拔節樹葉瘋綠的好時候,二拐子踩著一路泥濘從南山煤窯回來,趁著夜黑從豁牆翻身進來,看見夜色下立著的正是燈芯,禁不住一陣心熱,一路的睏乏蕩然無存,久渴的心靈彷彿遇見甘霖,只是,腳步遲疑著,不敢往前去。
東家莊地張羅著給二拐子蓋房娶媳婦的舉動雖未能落成現實,但卻深深地影響了二拐子。一向放浪不羈的二拐子從沒考慮過有一天也要討一房媳婦,認認真真過日子,是東家莊地去窯上的那個夜晚,讓他對自身有了個比較清醒的認識。東家莊地走後,關於娶一房媳婦的念頭便在二拐子心裡明晰起來,而且日漸強烈。二拐子以前對女人的概念都是模糊的,混亂的,是跟打鬧起鬨分不開的,現在他必須將她具體,將她落實到一個活生生實在在的人上。這一落實,二拐子心裡就騰地跳出一幕。
原來,他心裡竟也是藏著女人的,藏得很隱蔽,很牢,卻也很害怕,那是不該藏卻又偏偏藏了的呀。
二拐子藏著的,竟是下河院少奶奶燈芯!
那個墨黑的夜晚自從走進二拐子心裡,便再也沒能忘掉過。他從黑雞嶺坡下抱起她的那一刻註定了今生他要為這個女人瘋狂。那晚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以至在此後無數個日夜裡成為焚燒他折磨他煎熬他而又萬萬不能丟棄的美好回憶。轎子重新上路后,二拐子的手很快竄到女人腿上,這本是他的一貫作為,無論抬誰家的新娘,二拐子總能撈到一些便宜。可這次他卻遭到了抵抗,轎子里的女人像是早有預備,尖利的指甲狠狠挖了他,當下疼得他尖叫一聲,幸虧每次做這事都是拿葷話兒做掩護,轎夫們並不在意。二拐子不甘心,再次把手伸過去,女人這次沒用指甲,換了錐子,錐心的疼痛中他感到手出了血,放嘴上一舔,果然鹹鹹的。狠毒的女人,心裡詛咒,嘴卻唱著曲兒。轎子下山,二拐子心想這趟沒戲了,女人不會讓他得逞,懊喪地用力一捶轎桿,恨不得砸爛轎子,抱著女人下山,看她還能躲哪裡去?就在這時候,耳縫裡忽然傳來吱吱嘎嘎的響,似斷裂的聲音。二拐子正在愣神,忽然有手捉住他,使勁往裡拽。驚訝中覺出是女人的手,興奮得想大叫,女人卻將他的手按在了繩扣上,一摸,綰著的繩扣正在一節節鬆開,轎桿一頭已從繩扣中脫開。二拐子大驚,轎桿一脫開,不但女人會完,他也完了,摔出的女人會連他一起帶向溝谷。
二拐子雙手死死抓住繩扣,驚慌中喊轎夫停下,身後的管家六根卻呵斥著抬快點。一聽管家六根的聲音,二拐子明白了,扣定是他解的。上路時只有他動過轎子,當時還驚異,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管家六根都操心起了轎子,沒想他下此毒手。二拐子已顧不了許多,只能拼上命繫繩扣,半個身子鑽轎下,頭頂著女人屁股,那是異常驚險的動作,如果腳下稍有閃失,怕是連叫喊的機會都沒,就永遠地葬身山谷了。可二拐子哪裡能顧得上害怕,猛烈的顛顫中抓住轎桿鬆動的空,整整用了一袋煙的工夫,才用力將繩扣重新挽牢。這活兒,也只有他二拐子才能做,換上別人,怕是早見閻王了。等轎子重新顛起來后,全身上下已讓冷汗濕透。
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起來,心還猛跳。女人驚慌中緩過神,牢牢抓住他的手,再也沒鬆開。可二拐子再也沒佔便宜的心思了,手安撫著女人,心卻想管家六根。
那個驚險的夜晚讓二拐子和女人有了一種生死之交。想想管家六根的狠毒,心裡禁不住替女人的將來捏把汗。轎子停門口沒人抱女人下轎時,二拐子幾乎本能地喊出那一聲,掀開帘子的一瞬,驀地望見女人期期艾艾一雙眼,那一眼瞬間望進他乾渴的心裡,從此再也丟不開。抱女人躍過火堆的一瞬,女人軟軟地說,抱緊了哎……
「抱緊了哎——」
同樣的聲音居然再次讓女人喚出來。就在二房風波已經平息下河院又恢復它的正常的這個雨後的夜晚,少奶奶燈芯悄悄托四堂子打窯上喚來二拐子,她站在黑夜裡,似乎就在等他越牆進來,還沒等二拐子緩過神,她期期艾艾的聲音已經發出了,一片呢喃。
沒記清怎麼抱住的,又怎麼到了炕上,只覺一聲喚后,身子便掉進溝崖里,空空蕩蕩往下沉,像是有過掙扎,漸掙扎漸柔軟,青草的氣息裹著她,菜花的香味浸著她,身子懸在半空墜不下,死死抓住抱她的人,渴望一同墜地或是升空。醒過來時該做的都做了,一攤血盛開,耀眼的紅。
二拐子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不知道自個做了甚,甚至不知道自個是在夢裡還是在虛妄的臆想中,直到風停雨住,看清是在西廂屋的炕上,看清身邊是活生生的那個人兒,還是嚇得不敢確認。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直到看清炕那頭死睡著的是少東家命旺,才媽呀一聲,嚇得跳下炕。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天老爺呀——二拐子邊穿衣邊亂喊,神情,就跟黑夜裡撞了鬼一樣。少奶奶燈芯同時跳下炕,扔給他褲子喝了一聲,還不快走!二拐子爹呀媽呀地叫著,提上褲子就跑,翻越牆頭時腿子一打軟,一頭栽到了牆後頭。
夜,寂靜,無聲。剛才的喧囂似乎沙河裡的一個浪,打過就打過了,沒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它就不該留下任何痕迹。半天,少奶奶燈芯耳朵里響過來一句話,是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勸完公公后留給她的:「這次我是替你擋過去了,可擋得了一次擋不了一世,這事,怕是遲早還得有……」
少奶奶燈芯打個顫,穿好衣裳,下了炕,來到院中。雨後的天空格外清爽,空氣濕潤得能讓人心裡長出莊稼,望著牆上的豁落,望著二拐子逃走的路,竟忍不住笑了。想想剛才做的事,燈芯不後悔。只當是報了一次恩,還了一回願。再回到炕上,心一下踏實了。
我下個蛋給你們看!
煤窯那邊,窯頭楊二硬是不讓和福修巷。
老巷得修,得支架,山裡有的是木頭,只要一月工夫,老巷又能放放心心出煤了,順勢還能把繞過去的煤二番挖出來。
老管家和福說了幾遍,窯頭楊二火了,他罵和福,吃得不多管得多,想做甚?和福喊人修,窯客沒一個聽他的。
老管家和福干著急,無可奈何跑來找燈芯,少奶奶燈芯聽完,笑著說,沒事,你先回屋好好歇緩幾天,該吃的吃,該睡的睡,這巷,有你修的,就怕到時候你還忙不過來。
老管家和福一頭霧水回了自個的屋,心裡,還是不踏實。
幾天後,一個口信喚楊二急急忙忙回了家,說是屋裡出了大事。少奶奶燈芯聽到信,跟公公說,她想去趟窯上。東家莊地哪肯答應,南山煤窯豈是女人去的地方,避都避不及,還敢把忌諱送去?少奶奶燈芯這次全然沒了媳婦的乖順,一臉正色道,我偏是要去,窯是自家的,憑啥不能去,我就不信看見我它會塌了。東家莊地氣得跳起來,你還嫌窯上不亂么,女兒家的本分學哪去了?燈芯不理公公,打發下人到馬廄里牽牲口。公公再攔,她的硬話就出來了,好歹我也是拿轎子抬來的,這個家,我也有一份,你要是放心外人而不信自個的媳婦,我也沒話說,只是,替你操心的那些個人,怕是一個也靠不住。說著話,人已拾掇停當出了門。一句話捅到了庄地痛處,東家莊地知道她是鐵了心要去,攔擋也是閑的,攆出來說,把身上的臟褲子換了呀……
放心,該換的我都會換。
這次騎的是騾子,做伴的還是少年石頭。一路不敢耽擱,日頭西斜時趕到窯上。娘家見過的王二瘸子早已猴酥酥等路上,見了燈芯,堆出一臉的笑打招呼,燈芯只丟過去一句,該說的我半仙叔都已說過了,往後,就看你的。王二瘸子連忙點頭,知道,知道,少奶奶,你儘管放心。
先前一步趕來的老管家和福聽見聲音,打里奔出來,見真是少奶奶燈芯,慌得一把攔住她,進不得呀,少奶奶,這可是大老爺們拿命換銀子的地方,你要進去了,連祖宗都會不安的。
少奶奶燈芯見他也這樣迂腐,氣不打一處來,推開他說,今兒個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是窯上的瘟神?一句話鎮得沒人敢言喘,老管家和福垂下頭,臉尷尬得沒處放。
夕陽染紅森林的時候,少奶奶燈芯把所有的窯客集中到煤場里,這時候她儼然一副男兒氣派,紅襖換成了青衣,目光如炬,聲若洪鐘地說:「先前這窯上誰說了算我不管,打今兒起,窯上大小事都聽和福的,哪個不聽當下拿了工錢走人。下河院對窯客不薄,也不想讓窯客欺生。煤不挖都行,看人臉色的事下河院還沒學會。」
一席話說得窯客們全低了頭,紅著脖子看自個的腳。燈芯這才換了口氣:「明兒起工錢上漲,飯食加肉,年底每人再額外供一石煤,誰個不想干這陣就跟我說。」
窯客們一陣嗡嗡,但沒一人站出來。燈芯這才喚:「二瘸子你出來。」
王二瘸子抖抖地站出來,不安的眼神四下亂竄。燈芯瞅瞅眾窯客,說:「這是我新請的師傅,不瞞你們說,他是我娘家人,但我看中的是他手裡的絕活兒,往後,窩子里的事,他說了算。」
老管家和福把眼神對過去,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心裡,卻不敢有絲毫的懷疑。因為窩子里的事,他的確不大懂,少奶奶燈芯讓他負責窯巷,他心裡一直還犯怵哩,原來她早就瞅好了人。燈芯見和福瞅她,這才說:「老管家你也甭多心,我把話說前頭,二瘸子要是敢在窩子里玩手腳,只管按窯上的規矩,趕人走!」
二瘸子連忙道:「不敢呀,少奶奶,我二瘸子要是不把窩子里的事做好,不是爹娘養的。」
「諒你也不敢!」
一句話鎮得全煤場沒了聲音。窯客們自然知道,這話不僅是沖二瘸子說的,甚至,就是拿二瘸子來說給他們聽。當下,全都起了一身冷汗。
這一天的黃昏,下河院少奶奶算是給窯客們給夠了威風,也真正讓窯客們開了眼,沒想到,真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樣讓人敬畏的女人。
回來的路上,少年石頭一遍遍提起她威風凜凜的樣子,說:「你的樣兒真嚇人,窯客們全讓你鎮住了。」燈芯笑著問:「你怕不?」石頭閃了下眼睛,道:「不怕。」「咋個不怕?」石頭哧地一笑:「你是姐姐呀。」
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這是次日的上午,太陽從山頂溫暖地照下來,包裹著他們的身子。朝後望去,漸漸遠去的南山如同一個巨大的背影,掩住了很多溫情和浪漫,也掩住了少奶奶燈芯的一腔心事。在窯上,她硬是狠著心子,沒跟老管家和福承認,二瘸子並不是她娘家人。有些事,該作假時真得作假,要不,這幾十號窯客,單憑了一個和福,是鎮不住的。山道彎彎,七曲八拐,春末的和風吹著兩張年輕的臉,少奶奶燈芯的心慢慢隨山色蕩漾成一片。走不多時,她忽然喚石頭,讓他也騎上來。石頭扭捏著,最終還是紅著臉躍上了騾背。騾子再走時,一股陌生的男兒氣息便撲撲地湧來,激蕩著心扉。少奶奶燈芯忍不住抓了石頭的手,讓他環住自個的腰。
抱緊了哎——她在心裡喚了一聲。
騾兒噔噔,心兒撲撲,一路,竟是那般的美好。
33
窯頭楊二是讓一句著實驚嚇的話喚回去的。
一日,後山半仙劉瞎子無意間轉到了南山青石嶺上,他是南山老財主陳七斤拿棗紅大馬馱去禳眼的。七斤老婆跟姑娘久病不起,吃了中醫李三慢半年中藥,還不見好轉。半仙劉瞎子花了七天時間,灶台換了位,院門掉了向,煙囪高砌了二尺七,還說院里有陰氣,像是從山上刮來的,便讓老財主陳七斤陪他山上走走。剛到青石嶺,半仙突然止了步,鼻子四下嗅嗅,大叫一聲,陰脈在此!遂轟然倒地。半日醒神,驚道,此處必有陰宅一座,陰屋七間,可恨小人在此宅做下手腳,陰血浸山,風卷四漫,青石嶺家家不安,每二年發一小喪,三年一大喪,女眷尤甚。此宅不挪,非但該姓後人不得安寧,還要殃及青石嶺整個無辜。
雲畢,似大病一場,嘴角抽筋,四肢冰涼。南山老財主陳七斤急喚家丁抬他回去,上書房靜緩二日。半仙劉瞎子忽然提出告辭,說此處地脈如此險惡,不敢久留。早有聞聲趕來的眾鄉親跪地磕頭作揖,求他盡心禳眼,還青石嶺乾坤朗日。陰宅後人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半仙一走喪事臨門,半仙不答應便長跪不起。
沒辦法,半仙劉瞎子經不住眾人懇求,答應留下來替青石嶺安脈降陰,不過他提出一個要求,如果他說了,整個青石嶺就得照做。眾人早讓他說得膽寒心驚,哪還有不依的道理,紛紛點頭說是。半仙劉瞎子這才讓眾人走開,關起門來發神,半天,便有神靈附體,他借二郎神的口說,這地陰宅壓住了陽宅,凶氣四散,驚動了玉皇,玉皇將派十五個天兵,前來捉拿染了凶氣的人,兩月之內如果不遷陰宅,不把凶氣除盡,青石嶺將會連辦十五起喪事。雲畢,二郎神脫了體,一道青煙衝天而去。半仙幾近虛脫,躺炕上緩了一夜才見好轉。
青石嶺上頓時亂作一團。
半仙所說陰宅正是楊二家祖墳,楊二兄弟這才急急差人將楊二喚回去。殺雞宰羊招待一番,半仙劉瞎子拿出羅盤,四山定位,擇了新塋,但說遷墳必在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正午,其間楊姓一脈不得外出,日日須燒香拜佛,將亡靈一一召喚回來,才能永久安息,若要漏掉一個亡靈,青石嶺必將遭更大報復。半仙一說,青石嶺更驚,老財主陳七斤生怕楊家不守規矩,禍及四方,便日日前來,看賊一樣看住他們。
這下,楊家便有好戲看了。
管家六根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果果刺的事沒弄成,令他大為掃興,一場黃粱美夢轉眼落空。馬巴佬緊趕慢趕,還是沒把事情攔住,嫁的要嫁,娶的要娶,他奈何得了?不過,他跟管家六根說,果果刺嫁的絕不是什麼家底殷實的人家,是窮得叮噹響的老管家和福的外甥。
和福,你好狠啊!管家六根恨道。
果果刺帶來的不安還未消除,又聽說窯頭楊二家出了事,管家六根頓嘆老天不開眼,硬是跟他作對哩。這天,又聽和福在窯上大興土木,還把南山煤窯掌控在了自個手中,更是氣得他咬牙切齒。和福,你等著,我要不給你點厲害,我就不是爹娘養的!
管家六根走進下河院,東家莊地抱著煙壺打盹,聽見腳步連頭也不抬。他默站片刻,想退出來。東家莊地懶懶地說:「來了?」
管家六根說:「想跟你說說油坊的事兒。」
「油坊又咋了?」
「沒咋。」
「沒咋說甚?」東家莊地這才睜開眼,看得出他憔悴了不少,眼皮鬆弛著,臉色蠟黃,眉宇間都是一股鬆散勁兒。
管家六根試探著問:「身子不舒服?」庄地哼了聲,手擺了擺,示意叫他坐。管家六根一時無話,他本是來探聽消息的,少奶奶燈芯窯上的作為令他大吃一驚,她居然不顧女人不能上窯的禁忌到窯上大耍威風,還讓和福停了新老兩巷的煤,白日黑夜在老巷瞎折騰,他猜想這不是東家莊地的主意。
「窯上的事你都聽說了?」管家六根還在斟酌詞兒,東家莊地倒是問上了。
「才聽說。」
「你咋個看?」東家莊地目光盯他臉上,那目光似真似假,一時讓管家六根猜不透心思,只好模稜兩可說:「少奶奶上窯,多少欠妥,不過事已至此,東家也不必太在心上,讓和福多操心就是。」東家莊地咂口煙,像是不願聽少奶奶燈芯的名字。管家六根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繼續說了些擔憂的話,見東家莊地眉頭緊在了一起,這才微微一笑說:「我這話興許是多餘,還是不說的好。」東家莊地抬起頭,像是憋足了勁地忽然問:「老窯咋回事兒?」
六根吃了一驚,想不到庄地問這個,忙說:「老窯的事我才聽說,都怪楊二不上心,不過我想他興許有他的道理。」
「你不是常到窯上去么,一點不知道?」
「看你,知道能讓他這樣?窯上的事我不大在行,不比油坊……」六根還想解釋。庄地制止他說:「算了,現在說也晚了。」估摸著再坐下去不會有好話,管家六根想走,就聽東家莊地滿是關切地問:「招弟幾個月了?」
「快過生日了。」
「哦。這是老三吧?」
「是老四。」
「老四?喲嘿嘿,看我這記性,真是老糊塗了,這都老四了。快快快,引我去看看,過年連壓歲錢還沒給哩,走,走。」東家莊地說著話拉起六根,喚奶媽仁順嫂拿東西,一口一個「這都老四了,老四了呀,天老爺,老四!」往六根家去。
再看六根,臉跟白菜幫子樣,青得沒一點血色。他堅信東家莊地絕不會老到這個程度,老三滿月時他還張羅著要喝酒,他這是故意,瞧他說老四時那個激動樣,恨不得把滿胸腔的氣都用到「四」上。這個下午著實讓六根煎熬了一番,東家莊地的熱情超出他的想象好幾倍,他裡外轉悠,不時指手畫腳說這兒該修了那兒該拆了,還當著柳條兒面說六根真是好氣力呀,都弄出四個了,瞧瞧,多招人喜歡。最可氣的是村巷裡不時拉住人的手,瞧我這記性,只當生了三個,老四這都會笑了。人們起先驚訝,當東家莊地真的犯了糊塗,等明白過來時全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管家六根恨得咬牙切齒。
天剛擦黑,他耐不住心裡的火,想去下河院發泄一通,你有多大本事,娶三房女人下一個半命仙,今兒不知明兒,敢拿我羞辱。路上碰到日竿子,非要拉他上屋,進門就聽日竿子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
「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氣量小了不是?犯得著雞毛蒜皮跟他斗,小不忍亂大謀,不能上他當。」勸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壓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乾,二人喝了,六根說:「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媽不是爹娘養的。」日竿子接話道:「庄地有啥心機,是和福。」
二人便編排著將和福狠狠罵了一通,罵完,日竿子說:「不能由著他,這事你交給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銅捏下的煙鍋子,還寶貝得不成了。」
從日竿子家出來,夜已很靜,六根心裡窩著火,就想找地兒發泄,不由自主來到了下河院,喊開車門,進了院。白日喧鬧的下河院此時睡死了般,昏黃的馬燈映出院子的輪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剛進院里當長工的情景。那是爹死後不久,因為欠了下河院棺材錢,庄地讓他放三年羊頂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記著爹死時說的話:「娃,爹是給下河院開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覺得爹活了過來,站他面前,手撫著他的臉。他忍不住說,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毀了,全毀了呀!
風捲起來,吹得身子發抖,六根站了好久,才想起進屋,往耳房拐的一瞬,忍不住朝西廂房巴望一眼,倏地,一個影子閃眼裡,從北牆豁落跳進來,眨眼不見了。六根當下一驚,心想真還有賊,瞬間便明了不是賊,血一下湧上來,沒做猶豫就往西廂院走,越牆進去,果然聽到屋裡有動靜,像是兩人爭吵,還有推搡聲。等聽清是二拐子跟燈芯,管家六根的心便跳了起來。
管家六根揣著狂跳不安的心摸回白個的屋,左睡右睡睡不著,西廂屋裡撕撕扯扯的聲音不但讓他逮到了一個置後山女人於死地的新把柄,而且,那聲音,一下讓他的身子興奮起來。管家六根好久都沒偷聽過窗根了,那根睏乏的神經這一刻竟無比的活躍。他情不自禁地就穿衣往外走,巷道里轉來轉去,腳步竟鬼使神差又到了叔叔日竿子家。管家六根正要喊門,忽然聽見裡面有窸窣聲,日竿子大約是喝了酒,這夜也出奇地活躍。管家六根遂像幽靈一般將耳朵貼向窗欞,天呀,屋裡發出的,竟是嬸嬸瘋了般的**。管家六根再也控制不住自個,舌頭舔了一下,窗戶爛出一個洞,裡面的景兒,頓時驚得他目光發直。
34
日竿子騎著毛驢南山走了兩趟,什麼都清楚了。老管家和福花一月時間,將老巷重新加固一番。巷擴了三尺,連窩頭都能直起腰進人了。樹沒了一大片,窯客們身上脫了一層皮。
兩趟里日竿子完成一件事,大事。等著吧,這回,我讓他把血哭下來。
管家六根不露聲色,他心裡還就那句話,我要把它毀了,全毀了。日竿子又說了遍,聽得出他心裡有多快活。見六根不吱聲,不滿地說:「你在聽不,人家跟你說話哩。」管家六根這才點點頭:「聽哩,聽哩,我一直在聽。」日竿子又要拿酒,六根腦子裡嘩地跳出那夜看到的景兒,撲哧一聲,笑道:「喝不成,喝上出事哩。」一句話說得日竿子摸不著頭腦,埋汰道:「瞅你,腦子裡一天不知盡想個甚?」
一場巨大的災難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過酒的第五個日子發生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整個南山已讓悲痛籠罩住。
水是半夜時分冒出來的。和福已經睡了覺,還罵玩牌的人早點睡,趕明兒要張羅著出煤哩。人全睡了后他卻睡不著,老是想哪兒還不對勁,想來想去就記起是窩頭的幾個柱子,後晌他到出煤的窩子里查看,見二拐子幾個斜躺橫歪著,並沒按二瘸子的話把柱子支穩當。他罵了一頓,把事兒安頓給二拐子。吃夜飯時他問過二拐子,二拐子竟說記不清了。這狗日的,整天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山下跑,事不當個事,這麼想著起身就叫二拐子一同下去,二拐子推說肚子痛,還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哩,明兒個再去。和福罵了聲豬,自個提馬燈下去了。
二拐子一覺醒來,見天已薄明,起身餵驢,喂完驢想跟和福說一聲,今兒個不想下窯,想好了還說肚子痛。進去不見和福,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二拐子慌了,按說支幾個柱子早該上來了,還能睡在巷裡不成。忙喚了窯客下巷,一進巷口就覺濕撲撲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處,水就洶洶地上來了。跑出巷口,驚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聽冒水,窯客們頓做驚鳥散。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過來,事兒就大了。
老巷讓水淹了。
洶洶大水從老巷裡湧出來,卷著黑煤,卷著木頭,泄滿了整個煤場。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來。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風巷,明兒個就要出煤,風巷的通風就是關鍵。沒想……
巷裡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窯客們自然有辦法應付。這麼大的水,卻是頭一次見,而且,這絕不是簡單的冒水,要麼,是窯冒了頂,要麼,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嚇得嘴都紫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整個老巷不見了影,水淹巷塌,幾輩子的老巷毀了。
老管家和福沒了。
少年石頭哭喊著撲過去,一口一個爹呀,叫得山抖。
東家莊地瞪住燈芯,想罵句什麼卻終是沒罵出口,不過心裡不住地詛咒,你日能呀,你威風呀,不信神不信鬼,這回呢?
少奶奶燈芯忍住悲慟,僅僅一眼,她便啥也明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可此時,她又怎能說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個不能久留,這陣兒,窯客們都在火頭上,弄不好會把所有的氣撒她頭上,硬攙起石頭下了山。二拐子賊眉鼠眼跟過來,瞅瞅四下無人,說:「你還是少說話。」燈芯一見他這副嘴臉,猛就發了火:「滾!」二拐子嚇得一個趔趄,朝後縮了幾步,想說甚,看了看燈芯,沒敢,灰溜溜走了。燈芯的恨當下就轉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夜裡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個人也不能讓進,你個懶死鬼家的,說過的話當飯吃了?
恨了一陣,燈芯不甘心,喚來二瘸子。二瘸子早嚇得臉色瘮白,嘴唇抖著,站都站不住。
燈芯黑著臉問:「跟你咋交代的?」
二瘸子淚如雨下,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自個罪責難逃,可還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負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這窯,比你想的要糟好幾倍啊。不單是老巷不成了,風巷也給堵得一塌糊塗。我撈個瘸腿,顧了老巷顧不了風巷,顧了風巷……」
少奶奶燈芯從二瘸子話里,聽出一些東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盡了力,只是,我這心……」說著,滾滾淚水已淹沒了她。
二瘸子顧不上跟少奶奶燈芯多說話,東家莊地還在窯上喝神斷鬼地大罵哩,撈著瘸腿,叫上人設法兒抬和福的屍首去了。
石頭一家陷入了巨大災難,鳳香一聽和福出了事,當下昏死過去。燈芯忙喚草繩幾個幫忙,掐住人中,后又拿尿灌醒,屋子裡一下爆發出山洪般的號啕聲。少年石頭目光痴痴獃呆,打窯上下來,他就成了這樣。
少奶奶燈芯忍著的淚再一次流下來。
春末夏頭的這一個月,下河院經歷了非同尋常的一場打擊。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的關係因為南山煤窯的冒水幾乎崩潰,一家人現在連話都不說。這場滅頂之災里東家莊地一下老去好多,痛失老管家和福和南山老巷的雙重打擊令他差點一命嗚呼,等整個事情了結后重新走出下河院時,溝里人發現他老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少奶奶燈芯是抵抗這場災難的唯一人物。關鍵時候她再一次顯出男兒風采,潑辣和幹練令一溝人刮目相看。她先是請眾鄉鄰幫忙,殺豬宰羊給老管家和福發大喪,喪事的規模超過了溝里任何一個死去的人,就連東家莊地三房老婆,也沒享受到這等厚葬待遇。南北二山兩套道班全請了過來,吹吹打打整整七天,下河院全部的白布拿了出來,孝布從下河院一直拉到老管家和福院子里,過往幫忙的人無一例外給老管家和福頂了孝,此舉深得人心又令溝里人大開眼界。一口純柏木棺材就是溝里人辛苦一世也未必能掙來,老管家和福不單睡了還多了槨,一棺一槨這在溝里溝外聽過的人都很少,別說見了。喪事花去的銀子趕得上下河院一年的開銷。
接著她又打發了南山煤窯所有的窯客,包括死心塌地的二瘸子,發清工錢還賞了他們每人五斗煤,只留下草繩男人和二拐子做伴在山上餵驢。窯客們走時無一例外給下河院磕了頭,問燈芯啥時新窯出煤定要言喘一聲,少奶奶燈芯冷冷盯住每一張窯客臉,目光如利劍出鞘,終於有一個叫窩耳朵的窯客受不住那目光,腿軟了下來。少奶奶燈芯不露聲色,暗中讓下人問下窩耳朵的家,賞給一石煤走了。
做完這些她再次去了南山,這次沒石頭陪,一個人策馬行在山道上,少年石頭被悲慟洗劫一空的目光縈迴眼前,揮之不去的內疚讓她剛烈的心發出鎚擊般的鈍響,欠下石頭的就是拿出整個下河院也無法還清。
少奶奶燈芯要下新巷的瘋狂舉動嚇壞了二拐子。天啊,她也能想得出,就是站在這巷口上,二拐子都覺渾身抽涼氣,還敢下巷?二拐子覺得女人瘋了,為個老管家和福,值得再把自個命搭上?他退縮著,支吾著,說什麼也不肯一道下去。他本想攔擋女人的,見女人鬼催似的要往巷裡跳,就說要下你下,我還沒活夠。少奶奶燈芯讓他的話激起一股火,忍著沒發作,心裡,卻對二拐子徹底失望了。這個貪生怕死的孬種,自己居然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真是瞎了眼。
草繩男人提了馬燈,走在前面。新巷遠比老巷要好走,東家莊地半生心血打下的這巷的確凝聚了他的智慧和汗水,一進巷便讓人感到他天生是吃窯飯的命。巷裡一石一木布局合理且充滿想象,遠比他新建的下河院北廂房讓人神往。燈芯跟著草繩男人,很快到了巷堖頭,草繩男人讓她小心,進了小巷便是上坡,果然費起勁來,不多時她便接不上氣。草繩男人擔憂說,要不回去?燈芯歇緩片刻說,再上。草繩男人用力推她,手撐著她屁股,兩條胳膊奮力用勁,折騰了幾次,總算爬了上去。進了煤槽,草繩男人剛要喊就聽哧溜一聲,燈芯滑了下去,重重地摔煤上。腿失去知覺。草繩男人在她的**里跟下來,摸黑抱起她,用力在腿上揉半天,慢慢疼起來。燈芯說挖煤真是碗不好吃的飯呀,怪不得說一腳在陽間一腳在陰間。草繩男人說,世上哪有好吃的飯,你當東家就好當?一席話說得燈芯眼圈濕了,擰擰鼻子說,再上。
終於爬到了窩頭,還好,窩頭裡通風,呼吸不是太費勁,兩人分開摸尋,一袋煙工夫,草繩男人喊,找到了。燈芯順著聲音摸過去,見草繩男人正在一個廢棄的小窩頭裡蹲著。
窩頭裡啥也看不見,草繩男人卻讓她屏住氣聽,果然,就有細小的風聲進來,臉貼到窯壁上,濕潤的水汽能感覺出來。草繩男人說,不會錯,人就是這兒進去的,那頭定是老巷。燈芯還要進,草繩男人呵斥道,不要命了,踏錯一步就是鬼門關,快上。連拽帶拉將她弄出小窩頭,草繩男人已是一身的汗。
爬出新巷已是半夜,二拐子傻傻地坐在驢圈門口,知道徹底惹下女人了,果然問了幾聲女人都不吭聲,傷心地回到屋裡,一頭倒在炕上。
二拐子想,他跟女人之間是徹底地完了。
草繩男人分析得沒錯,定是個知道底細的人,清楚老巷的水路,提前從新巷穿進去,將岩壁鬆動,等和福下去一用勁,不冒水也得塌頂,人是活著出不來。
這也是個拿上命賭的下家。草繩男人最後說。
燈芯腦子裡再次冒出窩耳朵黑瘦的臉來。
懲治窩耳朵的行動還未來得及實施,下河院又讓烏雲罩了頂。窯毀人亡的慘痛悲劇終是沒能放過東家莊地,他在日復一日的傷痛中不幸病倒,劇烈的咳嗽令他接不上氣,說話都很費力。
下河院陷入惶惶不安中。
少奶奶燈芯一頭關照男人命旺,一頭,心扯在上房公公身上。公公不肯吃藥的怪誕行為令病情日益加劇,過了半月,瘦得皮包骨頭,不忍目睹。奶媽仁順嫂精心熬了人蔘湯,一勺一勺餵給他,燈芯炕頭前默立一會兒,心事重重出來了。
白日里管家六根的囂張氣焰這陣又浮上心頭,下河院接二連三的不幸令管家六根心花怒放,不時要來騷擾院里的主人。白日他把羊倌木手子扇了頓嘴巴,說他把牛料餵給了羊。其實這是燈芯發了話的,羊料沒了,水磨還不能用,石頭整日神不守舍,燈芯怕他再有個閃失,就讓水磨先停了。木手子問她,她順嘴說先拿牛料喂幾天。管家六根不分青紅皂白髮了火,木手子剛要頂嘴,嘴巴已挨到嘴上。望著木手子委屈的樣,燈芯啥話未吭,從後院出來了。
此時,管家六根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就閃她眼前,黑夜下極似狼的眼睛,發著悠悠藍光,她聞到狼的氣味,充滿整個院子。孤獨無援的燈芯這時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對付眼前發生的事。
一個太陽異常燥熱的傍晚,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來了,帶來的消息令少奶奶燈芯沮喪萬分。窩耳朵死了,是自己上的吊。窩耳朵將賞的一石煤和發的工錢拿到南山家中,在瞎眼娘的炕頭前默默坐了兩夜,然後到兩個弟弟家轉了一圈,回來就把脖子掛到了早拴好的繩套上。弟弟發現時,人已經臭了。
下人說窩耳朵自幼死了爹,是瞎眼娘一把屎一把尿拉大了兄弟三個,窩耳朵十四上跟著楊二背煤,拿力氣給兩個弟弟換了媳婦,蓋了房,能過起日子了,自個跟瞎眼娘還睡在破草棚里。村裡人說窩耳朵想今年給娘蓋間房,正在張羅著買料。燈芯聽到這兒問,沒難為他家吧?下人說我們把事兒說了,他娘哭著求我們,放過他家,還把窩耳朵掙的工錢給了我們。下人正要掏麻錢,燈芯猛地黑了臉說,誰叫你們拿的,沒心沒肺的東西,還不送去?當下便罵著下人連夜返回,順便還讓拿了丈五青布,說是給他娘將來做老衣的。
看來他真是個孝子呀。
這已是葬了和福兩個月後的日子,窩耳朵以命還命,表明良心還在,可沒良心的人呢?一想這些,燈芯的牙就咬得格格響。
酷暑曬得人身上發餿,菜子卻像鉚足了勁地瘋長。東家莊地年前的話沒說錯,今年的確是個好年景。少奶奶燈芯有心思到地里轉時,菜花早已滿山遍野,滿目的燦黃頓時讓她陰著的心一片晴朗,像是一隻箱子里困久了的蜜蜂,見著花香便不管不顧。踩著青青草地,循著一片一片的菜花往深里走,果然見放蜂人早在溝里擺好了蜂箱。放蜂人來自遙遠的南方,卻對這神秘的溝谷有著割捨不下的情感,每年大雪紛飛收拾起蜂箱遠走他鄉,等菜花的味道漫過溝谷時便又神奇地出現。放蜂人是一對中年夫妻,遠遠沖燈芯招手,臉上的笑跟菜花一樣燦爛。燈芯大膽走過去,卻聽他們說一口地道的溝里話,心一下近了許多。這個下午她是在愉快的談話中度過的,來時手裡多了罐蜂蜜。放蜂人說蜂蜜清咳化痰,清火利尿,有著中藥的神奇療效。
飯後,安頓奶媽仁順嫂將蜂蜜跟枸杞一塊熬了喂公公喝,自個快快出了門,朝沙河沿楊樹林走去。
沙河水淺了許多,河底石子清晰可見,浪花打著朵兒歡快地跳躍,落日映出的波光一暈一暈,沙河就像一條長長的飄帶,舞著動著,飄向遠方。腳下的青草沒過腳踝,每踩一步,身子都會軟軟打出一個顫兒,披滿霞光的楊樹林微風中婆娑起舞,墨綠的葉子泛出熒惑的光芒。落日讓一切變得美妙,雲煙氤氳中燈芯一步步走近水磨房。
當年東家莊地一怒之下轟走老管家和福,連工錢都沒給他算,老管家和福沒一句辯解之詞。終有一天,東家莊地差人帶話,讓老管家和福去水磨房。磨房共有兩盤磨,一盤磨牲口飼料,一盤磨面。這是庄地叔叔置下的產業,當年據說是拿五匹棗紅走馬換下的。和福到磨上后,終日閑不住,便在磨房四周植起了樹,到現在,闊大的楊樹林已能掩住水磨房了。
少年石頭立在磨溝上,盯著水發獃。燈芯從身後輕輕挪步過去,猛一下捂住石頭眼睛,頑皮樣像個孩子。石頭並不驚嚇,知道姐姐來了,便輕輕捏住那雙手,好久不丟開。進了磨房,燈芯問:「咋不吃飯去?」
和福死後,少奶奶燈芯將鳳香接到下河院,由奶媽仁順嫂照管了一月,現在幫後院做些零活,娘倆的飯都在下河院吃。石頭說了聲不餓,便又勾下了頭。燈芯佯裝生氣說:「再要是不去吃飯不理你了。」少年石頭抬頭望著燈芯,眼裡是一片感激。要不是姐姐燈芯,這段日子他真是頂不過來。現在好了,悲痛煙一樣散去,目光也漸漸變得清澈。少奶奶燈芯伸手將他攬懷裡,兩個人站在磨房門口,望著夕陽點點下去。
石頭說:「管家六根來過。」燈芯問:「他來做甚?」
「他讓磨房轉起來。」
「還說甚了?」
「還說,我要不好好聽話,他攆了我。」
「哦。」燈芯心裡詛咒一聲,嘴上卻問,「磨啥時能轉起來?」
石頭說:「齒輪葉子壞了,我修不好,管家又不讓別人修,還罵我看了這久的磨房連齒輪也不會修。」石頭眼裡的委屈滲出來,修齒輪是大人乾的活,石頭下到磨溏里,連齒輪都夠不著。
少奶奶燈芯安慰他:「不要緊,明兒個我讓人來修。」
這個黃昏,少奶奶燈芯讓石頭帶著她從水磨後面鑽進去,一個巨大的齒輪閃在眼裡,她問了許多,才弄清水磨是怎麼回事。原來水從磨槽里快速衝下來,打轉齒輪,大齒輪帶動木軸,木軸再帶動磨盤,咯吱咯吱的水磨聲才能響起來。
燈芯望著齒輪發了會兒呆,想不到那山謠般好聽的曲兒是這樣發出的。還在後山的時候,她曾無數次聽爹談起過水磨,爹像是對水磨情有獨鍾,每次談起總會閉上眼陶醉半天。爹的述說里水磨已變成她今生的一個心結,彷彿只有到這裡,只有沉浸到山謠般動聽的聲響中,她的心才能寧靜下來,幸福才會將她簇擁。現在水磨里多了可愛的少年石頭,燈芯的心便牢牢跟水磨拴在了一起。
齒輪下面是深深的磨溏,聽石頭說,日子久了磨溏里會生出水獺,前年他爹還抓出一個哩,給了東家,東家高興壞了。
石頭還在高興地說,燈芯卻神思恍惚地不知想什麼,心思像是飛到了別處。水槽的水噼噼啪啪打下來,打在齒輪上,濺到燈芯臉上,頭髮濕了一大片,兩個肩膀也讓水淋濕了,石頭怕她著涼,硬拽著她回到了磨房。
一連幾天,少奶奶燈芯的腳步不由得就停在了水磨前,跟以前不同的是,來了便站到水磨后,盯住磨溏發怔。
這個夜晚,燈芯沒睡著,腦子裡總是老管家和福的慘狀和少年石頭憂鬱的眼神。後半夜奶媽仁順嫂跑到西廂房說,東家越發重了,要是一口氣接不上,人怕是要過去哩。說完就流下了清淚。少奶奶燈芯突然發了火,哭什麼喪,下河院還嫌眼淚不夠么?
第二天她騎馬去了後山,公公一日不好,心裡就一日不得踏實。
幾乎在燈芯策馬上路的同時,一條消息秘密到了管家六根耳朵里,磨房水塘里有水獺,石頭天天夜裡抓哩。
傳這話的正是當初把迷魂粉兒撒了一半的三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