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年舊事
馬車回城的時候,管家蘇四早已等在了府門外,一旁的門丁吧唧著嘴說,早跟四爺你講了小少爺要跑,偏不信……
蘇管家見了人忙慌慌迎上來,道:「少爺怎才回來?快找遍了東都城也不見人影,聽風樓也只說你付了錢沒顧上聽曲兒……趕緊的,老爺要見你!」
太陽在西邊掛著不動,睡過了頭還真分不清楚打哪邊兒出來。
蘇管家把還有幾分醉意的小少爺拽著往囿己園一溜小跑,勸人喝酒不能光喝不夾菜,還一路上反覆叮囑說:「老爺他歲數大了喜歡動不動就拿東西砸人,小少爺多提提平日刻苦溫書那些事,還有,往後別再送魚來,還有,你太公他沒事兒也不愛嚼牛腱子,尤其是燉好了先腌幾日那種……」
蘇管家喋喋不休,到了門口還幫少爺擺正好衣冠,輕輕從背後推了一把,然後,他揉了揉眼眶,覺得這是喜事,彷彿又見了早年府上榮光,站了會兒才長嘆一聲笑著離開。
囿己園裡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楓樹,另一棵還是楓樹。
但不知為何,小些那棵早已落紅滿地、又殘了一半如瀑流丹掛著,而生了百年有餘的另一株卻枝葉長青不見半點動靜。
除此之外,有兩間簡單的毛草棚子,剖開的魚通通掛在檐下晾曬,菜地犁到一半,空著,也還沒到撒種的季節。
蘇長卿擺了張自己動手做的木頭長椅打盹,沒事幹的老農一樣仰面躺在一堆落葉之上。
蘇少爺恍惚看了看,一時也鬧不清楚椅上那人究竟是大名鼎鼎的北燕博山侯,還是自己素未謀面的蘇家太公。說他功高蓋世對,說他罄竹難書也對,本該兒孫繞膝,偏偏又瞅著孤苦伶仃。
「太公在上,孫兒蘇錦請太公安!」
「跪著吧!」
地上全是鋪路的碎石,膈應得膝蓋生疼。蘇少爺哭笑不得,怎說也是骨肉血親,能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何況當年爹他負氣離家時自己尚在吃奶,也沒舉手表過態……虧得日日千挑萬選買了魚送來,關係不見轉圜,殷情自然都打了水漂。
博山侯懶懶枕著腦袋,兩眼繼續望向樹梢,樹梢背後再遠,是落了大半的秋日暖陽。
春去冬來,當年自己親種的樹苗早已參天,又年年凋落,再年年發芽……他就那樣老年痴獃等著按時服藥一般,看著一片葉子在半空中兜兜轉轉,最後,落在樹根下,然後又去注視另外一片……
蘇錦跪了許久也沒聽到太公叫自己起身,暗忖他會不會犯困睡著了覺,忍不住偷偷抬頭去瞄。
博山侯年近古稀,真是垂垂老矣。
許是暮年,太公不但不是聽說的那般唬人,反而面相顯得慈祥。
北燕開國,人屠蘇長卿掌軍滅了前朝又連年平亂,旁的不計,光東都登頂一戰便殺了皇城一個十室九空。那皇帝老兒最後擁兵退守蘭台,蘇長卿生生拼光了三萬燕雲鐵騎才砍下人首級,屍山血海四字,怕是寫得再大都不足以形容彼時戰況慘烈。
而今歌舞昇平,蘭台舊址建了勾欄酒肆日夜有人飲酒尋歡,須知昔年之蘭台,可沒有水闊如海。
滄桑的臉龐條條皺文深陷,凹進去的眼窩裡,一雙深褐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眉毛像兩撇秋霜。博山侯把頭髮梳得極其認真仔細,沒有一絲凌亂,根根銀髮,在腦後簡單打了個結,而後,如初雪落地,瀑布般直落而下。
蘇錦正感慨這熬了三朝不止的太公都快成了妖,突聽他道:「九月初九,九王爺燕鎮河遇刺,陛下震怒,東都描了畫像滿城緝拿刺客。九月十四,蘇家小少爺蘇錦欲往屏山觀劍,碰巧於北門外見了懸賞,驚覺那刺客模樣竟與飲馬盪郎中錢書文之女錢二兩一般無二,又立馬轉道東門魚市,其後又幾乎尋遍了東都所有捕魚賣魚之所,皆因那青梅竹馬的錢二兩生性喜愛食魚,尤其是腹下白肚……」
太公不叫自己起身,蘇錦便靜靜聽著,可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彷彿四下全是人偷窺,木頭樁子都能長了眼。
博山侯自顧自說道:「魚市不見人音信,你便又去了胭脂店、布坊……你個畜生還抽空去了趟聽風樓歌姬洗浴的湯池……咳咳……昨日,恰逢爐中劍借道東都,蘇少爺實在沒轍便索性冒險請了這西秦劍客為助力,不想,那爐中劍陳打鐵今日晌午便殺了蟊賊三人,找出了錢二兩並送去了北疆,蘇少爺為此總共付了幾壺黃酒和一本劍訣,老夫可有半點說錯?」
蘇少爺早已酒醒,也徹底沒了脾氣,又猶自正色狡辯道:「太公說得分毫不差,不過孫兒去湯池……」
「住嘴!就問你可知錯?」蘇長卿怒喝一聲打斷,府上又不曾短了銀子,去趟聽風樓還偷偷摸摸,丟人不是。
蘇錦趕緊閉嘴低下腦袋,太公年事已高,湯池的事太過香艷,實在沒有必要再提,不合適。
這豎子梗著脖子不答,博山侯打好了腹稿又不好再罵,頓了好久才平靜說道,「小時候你出生時,我還抱過,那時候就是個奶娃娃,軟得很,也短得像個蘿蔔……我找人算過,那人說你逢五有難,命里早夭……混賬東西,我把他殺了,肉拿去餵了狗!狗都不吃!」
五歲失怙,十歲患疾,去年十五娘親又染病新逝,蘇少爺其實很想說那人算得真准,又不敢當真開口,聯想太公護犢情深,心中默然良久也不知如何插話。
「錢二兩柔弱並未習武,就算真與燕鎮河有仇也不可能傷其八劍而能平安遁走,若她真有此本事,斷不會落入區區幾個買賣女娃娃的蟊賊手裡,而且,錢二兩被困蘆葦盪在先,燕鎮河遇刺在後,時日也對不上!」
蘇錦搖頭,「不瞞太公,我也是見了那妮子本人才想明白,可不是她又能是誰,孫兒想不明白也還沒來得及細想。」
「起來吧!」
博山侯揚了揚手繼續說道:「想明白了也好,想不明白也罷,你只要知道恰逢其會的錢二兩與燕鎮河遇刺無關,她不在東都露面當了替死鬼便也算事了。要查,自該由刑部和陛下的影衛去查,與蘇府同樣無關。」
博山侯的話只說到一半,一個小小的錢二兩,真有心要查,化成灰也能掘地三尺給挖出來,燕鎮河遇刺只是由頭,重要的,是他遇了刺就行。
「還有,你對那陳打鐵的底細全然不知,竟敢莽撞僱人,四處拋頭露面,我若是他,便會殺你拿了酬金,再把錢二兩交出去領賞,還能順勢參老夫一本。」
「太公這您就不懂了,孫兒行走江湖多年,閱人無數不敢說,但眼光還是有的,何況習武之人,講的便是一個『義』字當頭。」蘇少爺傲然道。
博山侯瞪眼看著這乳臭未乾的豎子,左右摸了幾下愣是沒找到犁耙,想想也就嘆氣忍了,他永遠不會知道陳打鐵的第八劍淬的誰的血。
蘇長卿隨手撿了瓣樹葉扔過去,說道:「你去城南平樂巷找一個叫董青蛾的老瞎子,那漁家女子可放心跟著學劍,還有……定要記住,你娘乃是賤婦,不許在人前多提!去吧!」
這老頭不會聊天,難怪落得老無所依,蘇少爺強憋著怒氣,一本正經道:「太公這話說得,我娘要是賤婦,我豈不是成了賤種,我若是賤種,那我爹自然也是賤種,那我爹的爹也就是太公你……」
「滾!」
蘇少爺捂著腦袋跑了之後,博山侯罵著罵著竟然開始發笑,身後有人問道:「侯爺,魚市坊的漏網之魚都料理乾淨了,那爐中劍也平安出了東都界,聽風樓還要不要繼續查?」
博山侯擺擺手,「算了!本就跟咱們無關,查不查都無所謂了,死胖子想去雲州,那就讓他去吧,頭疼的該是燕鎮川才對……這小子跟他爹果然掛相,也是一個德行,好的壞的,都在於太過重情,也太容易相信人!」
「侯爺豈不是一樣,不然為何囚自己在這方寸大的園子里。」
博山侯沒有接話,推開房門走進去,抬手在泥牆上輕輕一推,地上隨即彈起一張厚厚的木板,板下顯現出長長的甬道石階。
博山侯蘇長卿彎腰下去,遠遠看見甬道的盡頭燈火透亮,數之不盡的長明燈隨風撲騰了一陣,每盞,又鬼火一般照亮著一張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