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八）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這時廣場上的吞噬已經到了尾聲，最後的「贏家」正俯身壓在另一個村民身上，不斷將他身上的眼口耳撕扯下來，塞到自己身上無數張嘴裡，隨即就會有新的屬於別人的器官在空餘的皮膚上浮現出來，密密麻麻，看得宋然也有些噁心。

怪物吞吃完畢，它站起來，茫然地四處環顧，這時一直站在神像腳下的秦晴動了。她手裡握著一把手掌長的小刀，向那個怪物走去。

「她要做什麼？」宋然問。

「將祭品殺死，供奉給霧娘。」紀煜城說，「這裡完全由秦晴掌控，村民們的這副外表大概是秦晴內心的想法投射而來，祭祀活動也是如此，等霧娘吸收完這份祭品，祂就能凝聚出主體，真正成為一個神明。」

「不能打斷這個過程嗎？」

「不能，如果我們這些外來者動手，這些村民事後可能就不只是身體虛弱而已了，尤其是段隨前輩，他的異能攻擊性太強，換成他來將祭品殺死，等回到現實，這個村民就……」紀煜城做了個咽氣的表情。

秦晴握著刀，輕輕走到那怪物的面前，她沒有絲毫猶豫，一刀捅進了怪物的腹部，奇異的，這一刀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刀毫無阻礙地鑽入肉里，發出「噗嗤」一聲，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血液從刀口中大股大股地流淌出來，怪物的每張嘴都為此而哀嚎，所有眼睛里眼珠瘋狂轉動，彷彿感受到了極大的痛楚。

宋然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氣味，那是老人身上常有的味道，混合著乾涸的血液味道和屍體腐爛的臭味。

當他打開那個被鎖上的衣櫃時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

這味道撲鼻而來，他忍不住乾嘔一聲，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

一刀又一刀，小姑娘的動作十分穩定，足足捅了□□十下，將那怪物的胸腹攪得血肉模糊，這才停下。

接著，她將沾滿血液的小刀雙手捧著，虔誠地放在神像腳下。

有一陣風吹過。

霧娘的裙角隨著風輕輕晃動，宋然不禁仰起頭，只見那巨大的神像輕盈地從台上跨下來，從祠堂里望去，僅能看到它的大腿中部。

霧娘俯身，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溫柔地摸了摸秦晴的頭，又將她捏起來，小心地放到更遠一些的地方。

接著祂毫不顧忌地將手往祠堂里伸進來，等待許久的段隨立即出刀，宋然只聽到一聲錚鳴，那隻手就被段隨砍成了兩半，雪白的切面一路延伸向上，直到肩膀處才停下。

宋然倒吸一口冷氣，直觀地看到了紀煜城之前描述過的均分兩等份。

霧娘卻對此並不在乎，祂輕輕笑了一聲，將胳膊好像摘花一樣取下，拿了上去，宋然很快聽到祠堂上方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咔哧咔哧」的咀嚼聲，伴隨著這種聲音，一條新的手臂很快生長出來，只是似乎這轉化不是沒有損耗，這條新生的胳膊要比之前纖細一些。

祂站起來，過了片刻，祠堂頂部劇烈震動起來，紀煜城也和宋然一起仰頭看去，喃喃道：「這是打不過就要拆房啊。」

他臉上沒什麼驚慌的樣子，轉頭問走回來的段隨，「前輩，怎麼樣？」

段隨說：「的確是剛生成的主體，力量虛浮，不可能打破你的防禦。」

的確如他所說，祠堂的屋頂被掀開之後，霧娘的手再一次探下來，卻被那銀光閃爍的罩子抵住，上面傳來一聲「咦」，霧娘的臉隨即出現在祠堂上方，祂長得與神像有些差別，臉龐要更年輕姣美一些，也沒有神像那種慈藹溫柔的神氣，倒更像是個看見新奇玩意兒的小姑娘，而他們三人就是這個神明眼裡的新奇玩意兒。

宋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隻被幼年人類觀察的螞蟻，那種純粹的惡意叫他渾身不適。幸好紀煜城的這個保護罩十分穩定，短時間內總不至於被霧娘用一根手指頭碾死。

紀煜城和段隨倒是很淡定，段隨說：「祂體型太大，我的確不好下手，你的卡牌中有什麼能用的么？」

紀煜城思索片刻，說：「你覺得祂這個主體里有實物存在嗎？」

段隨說：「條柳村並沒有那麼大的神像，那應該是秦晴為祂捏造的，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你的意思是從秦晴下手？」

「不，」紀煜城有些得意地笑起來，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盒子來，「我師父給了我這個。」

他將盒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二十公分高的……手辦。

宋然和段隨的目光落在那個做工精緻、神態鮮活的手辦上，過了片刻，宋然驚奇地問：「這個是……是你嗎？」

底座上的小人兒穿著藍白色的校服，臉頰圓潤，笑渦浮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彎著，長得討喜又可愛，可不就是紀煜城再小個幾歲的模樣嘛。

就連臉部表情欠缺的段隨一時間也露出複雜的神情來，「這是傅先生的新作？」

「是呀，前兩天我去學校給師傅慶生，師傅就把這個給我了，」紀煜城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他喜滋滋地說，「太好了，之前的那個我借給師兄，估計是回不來了，要是打報告申請還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呢。」

宋然小聲問段隨：「這難道還是什麼寶貝？」

段隨說：「的確是限制供應品，傅先生，就是小紀的師傅，他的能力就是做出這些……人偶，這些人偶能吸納一定範圍內的能量，是調研局非常珍稀的道具。」

師傅是手辦愛好者，徒弟是卡牌使，這畫風倒也挺一脈相傳的。

紀煜城說：「不過霧娘的能量太分散了，不太好下口，還要麻煩前輩幫忙處理一下。」

段隨點點頭，臉色恢復了一貫的冷峻。他抬頭看了一眼仍在罩子上撐著的手掌，提起刀來，後退兩步，向斜對面的立柱衝去，接著在宋然驚嘆的目光下，他微躬身在柱子上踏步而上，猛地一蹬，借著這股力量在半空中向那手臂飛去，刀光驟然一閃，一截帶著衣袖的胳膊便輕輕落在地上。

紀煜城隨即將手辦往外一扔，落到地上時，底座上的小「紀煜城」就活了起來，它拍拍校服上的灰塵，轉頭撲向那截手臂，「啊嗚」一聲張口咬上。

僅僅一口，那半條比人還高得多的胳膊就變幻成一團乳白色的霧氣，消失在它口中。

頭頂缺口上的秀美面孔見狀新奇地眨了眨眼，祂第一次開口：「你們倒真的很有趣。」

紀煜城齜牙一笑，「還有更有趣的。」

小小的「紀煜城」吸吸鼻子，仰頭向上方的霧娘看去，好像看到了更大塊的食物，它拍拍手，深吸了一口氣。

伴隨著它的吸氣，宋然發現霧娘剩下的半截手臂也開始維持不住形態，融化成濃郁的霧氣，向它湧來。

也就是幾息功夫，巨大的神完全失去祂的人類外形，化為一大團涌動的白霧，逐漸被僅僅二十公分的手辦吞噬殆盡。

吃完之後，「紀煜城」捂著嘴打了個嗝，跑回底座上不動了。

這時再向外望去，那無時無刻不在條柳村飄蕩的白霧也開始消散，外面的廣場上，不管是那被秦晴捅得血肉模糊的怪物還是地上形容慘烈的村民們都隨著霧氣的退去逐漸恢復他們原來的形貌，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

秦晴孤零零地站在遠處，神情茫然地四處張望，接著彷彿明白了什麼，她慢慢蹲下身，把臉埋進了胳膊里。

宋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了細微的碎裂聲，他怔了怔，意識到隨著霧娘的消失，秦晴的異能也無法再維持下去，這片被異能分割出去的村莊重新回到了現實。

他有些惘然，這結局來得太快，給他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腦海里時不時蹦出「這就完了？」「就這？」的彈幕，直到紀煜城拉了他一把。

「走吧，你作為一般市民，誤入調研局的任務，還全程參與，是一定要到我們那兒喝杯茶的了。」紀煜城將手辦放回包里，將剛剛丟在地上的證物——那把沾血的刀撿起來。

而段隨則走到秦晴身邊，他臉上的神情不自然地柔和了一點，跟小姑娘說了兩句話，秦晴剛開始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宋然才聽見一點細細的哭聲。

他跟著紀煜城向外走，「她……她以後還能出來好好上學嗎？」

紀煜城注視著將秦晴輕輕抱起來的段隨，半晌才說：「當然可以，像這樣牽涉進事件的孩子，如果確定是異能者，那除了個別情況，是一定會進入異能者學校的，畢竟異能者數量太少，每一個對聯邦來說都很珍貴。」

「個別情況？」

「精神崩潰，無法重建正常心理。」紀煜城說。

宋然沒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