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三)
他跨過不知哪家的後院矮牆,走進院子里,找到後門,後門虛掩著,他敲敲門,小聲喊道:「有人嗎?」
從門縫裡看去,裡面暗沉沉的,他推開門,破舊的鐵門發出吱呀一聲。
「門怎麼自己開了?」宋然剛踏進屋子,就看見正前方站著一個圍著圍裙的婦女,手裡拿著剛吃完的碗筷,正有些詫異地看過來。
宋然嚇了一跳,連忙說:「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但他還沒說完,就見那個婦女放下碗筷,彷彿沒看見他似的從他身邊走過,先往門外探頭看了看,嘟囔道:「沒人啊,肯定是老不死的又沒關門。」
她「邦」得一聲把門重重帶上,回去將碗筷放進水池裡自顧自地清洗起來。
宋然迷茫地站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在婦女背後喊了一聲:「阿……阿姨?」
沒有反應。
宋然輕輕拍了拍婦女的肩膀。
婦女猛地回頭,宋然不禁向後退了一步,「那個……」
「剛剛怎麼感覺有人碰我,」婦女左右看了看,眉頭皺起,呸呸兩聲,「霧娘保佑,沒災沒禍。」
這個女人看不見自己,但是自己卻能碰到她。宋然想了想,站到后廚門口,這扇門最多只能容一人半走過,待會那女人洗完碗想進前面的屋子,就一定會撞到他。他想看看當對方主動接觸到自己,又會發生什麼事。
片刻后,婦女洗好碗,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往宋然這邊走來。當她離宋然還有一步距離時,她忽然停住了。
就好像有人連續摁下暫停和繼續,婦女在短暫地停滯后,突兀地轉身,「我都忘了,後頭曬的豆子還沒收。」
宋然跟著她往後院去,後門邊原本空空如也的牆角處,現在放著一個空籮筐和兩張堆著黃豆的報紙。
宋然站在門口,耐心地等著,婦女收完黃豆,與之前同樣,她又一次在快撞到宋然時暫停了,這次暫停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兒,宋然能清楚地看見女人浮腫的眼皮下凝固的眼珠,這讓宋然感到一陣不適。
「我得把豆子分一點給隔壁黃嬸子。」婦女喃喃自語。
她轉身,抱著那筐豆子,笨拙地跨過矮牆,消失在濃霧中。
宋然沒有跟上去,他所剩不多的好奇心已經在剛才的試驗中消耗殆盡,保險起見,他決定接下來的行動要盡量避免與這些古怪的村民接觸。
他重新回到后廚,向前屋走去,路過通向二樓的樓梯時,宋然看到樓梯拐角處的牆上架著一座神龕,兩支紅色的電子蠟燭照亮了神龕里供奉的神明。
那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神明形象,一個身著褐色長裙的中年女子跪坐在神龕里,眉眼低垂,神情慈藹,這塑像太樸素太人性化,看起來倒不像是神明。
宋然在大學學過,聯邦除神堂之外,在不少地區都有著非正規的神祗崇拜,而這些崇拜由於沒有官方的控制,很容易產生蝕,繼而引發災害,往往這種類型的災害極難根治,只要有一個信徒留存,之後就有可能死灰復燃。
看來條柳村也是,宋然想起之前那個婦女所說的一句話,「霧娘保佑,沒災沒禍。」霧娘,應該指的就是這座神龕中供奉的神明吧?條柳村的大霧是不是也是因為對霧娘的崇拜而造成的呢?
宋然想到這裡,沒敢多看,就準備趕緊離開這裡,但他一轉身,就看見前面的廳堂里,站著一個小女孩。
她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運動褲,背著書包,扎著馬尾辮,正安靜地看著他。
宋然這會兒是真的被嚇了一跳,他從廚房走過來時,前廳已經在可視範圍內,他確定自己並沒有看見任何人,只是看一眼神像的功夫,就忽然悄無聲息地多出一個人,這不能不讓他警惕起來。
而且與之前那個婦女不同,宋然確定,這個小姑娘確實看到他了。
她沒有表情,但看他的眼神里包含著某種探究的意味。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跟他們走散了嗎?」
宋然只是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你見過跟我一樣的人嗎?」
女孩兒點點頭,「這裡是屬於我的世界,但是你們就像BUG,我既沒辦法將你們排除,也無法控制你們,甚至如果沒有被霧娘看到,我連你們的蹤跡都找不到。」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宋然這次過了好一會兒才斟酌著問:「那麼他們現在在哪兒?」
「他們已經到下一層去了。」
下一層?宋然一頭霧水,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下一層怎麼去?」
「我無法向你指出具體的位置,這對我來說是必須被隱藏的信息,」女孩子輕聲說,「但是這裡有線索,一條已經被他們用了,還有一條,你需要嗎?」
宋然猶豫片刻,「需要。」
女孩子點點頭,她把書包拿下來,從裡面取出一本作業本,遞給宋然,「我不知道這裡面寫了什麼,而但凡她不想讓我知道的事,就是通往深一層的線索。」
宋然接過,看見封面上寫著「秦晴四年三班日記」
「你叫秦晴嗎?」宋然抬頭,但眼前空無一人,那個小姑娘已經消失了。
宋然站在陰暗的廳堂里發了會呆,決定先不去管那女孩兒到底是誰,還是專註於找到紀煜城他們。
宋然在長凳上坐下,開始翻看日記。剛開始的幾篇甚至十幾篇日記都很簡短,秦晴用不太好看但是十分認真的字跡盡量描述了自己每天的生活,由於辭彙量有限,她的日記大多數在一百字以內就能結束,其中從錯別字、語病和詞不達意的表述可以看出這孩子的基礎很差。
宋然覺得這日記應該不是剛剛那個女孩子的,她的遣詞造句成熟理智,幾乎與成年人無異。
他繼續往下看。
在將近半本的日記后,他已經知道,這個叫秦晴的女孩雖然基礎不好,但在條柳村上學的孩子們里已經是成績拔尖的了,為此她非常努力,老師們也經常鼓勵她。她的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似乎也不在身邊,一起生活的只有六十多歲的奶奶。
這是一個偏僻山村裡經常能見到的孩子,假如有機會的話,她也許能通過學習改變自己的命運。但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
第一篇出現異常的日記是在兩個禮拜前的周五。
六月十八日周五雨
今天是■■日,我原來不xu要參加,只要歡迎就可以,但是丙叔說今天我也要留下。
我肚子餓,奶奶會一直等我回家,也會餓,我想請假。丙叔說不可以請假。
叔叔們帶了■■給我和李莉,李莉之前有■■過,她說■■很快。
■■很快。
但是我很■■,我■■了。丙叔送我回家,希望下次的■■日我不用留下來。
宋然看得全是問號,塗黑的地方太多,而且好像是一個一個仔仔細細地塗過的,就算翻到背面,也只能看到一個個突出的黑色方塊。
不過裡面有些部分他也許有頭緒,他先繼續往後看。
六月十九日周六雨
奶奶早上在我床頭放了一個白白的東西,我問奶奶是什麼,奶奶說我是大姑娘了,她給我示範了,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我要用。
是因為我昨天■■了嗎?我覺得好像也不對。我沒有說,我用了。
下午的時候,我覺得太熱了,就沒用了。
六月二十日周日陰
奶奶問我好了嗎?我跟奶奶說好了。
下午我有點發燒,奶奶給我吃了葯。太難受了,今天的日記就寫這麼多吧,明天補。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陰
我還在發燒,奶奶有點著急,不過我精神還可以,不想去醫院,去醫院太遠,而且會花錢。
下午的時候林老師來看我了,還給我帶了葯,我很喜歡林老師,林老師還給我講了一會課。我希望明天可以退燒,就能去上課了。
六月二十三日周三晴
林老師把日記本還給我,但是沒有批改,他問我■■和■■的事,我說丙叔說了不可以亂說。
林老師看起來很生氣,我做錯什麼了嗎?我不想老師生氣,我好難受,我說了一點,一點應該不要緊吧。
林老師放學后又到我家來了,他找奶奶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臨走前安慰我說他會想辦法的。
奶奶也來問我了,我想我已經跟林老師說過了,那奶奶也能說吧,可是我心裡更難受了。
就說一點。
奶奶哭了,我好難受。
六月二十四日周五雨
竟然又是■■日,雖然以前也有連著的,不過我這次最討厭。
丙叔又叫我留下來,這次是文文、我和吉山。
但是在■■的時候,林老師進來了。
林老師跟他們吵起來了,丙叔把林老師拉走。阿寬很兇地問,是誰說的,我很怕。
阿寬很快也走了,他們都走了,我和文文、吉山就都回家了。
文文問我林老師會不會出事,我說不會的。
我好怕。
六月二十七日周一陰
林老師被打了。李莉說林老師■■■■,我很想站起來,但是阿寬,丙叔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我們。
林老師被帶走了,明天他還會回來嗎?
我好怕。
六月二十八日周二陰
林老師沒有回來。
六月二十九日周三雨
為什麼今天會是■■日?我又被留下來了。
我問丙叔,林老師怎麼樣了
丙叔說他骨頭斷了,回城裡了。
老師再也不會回來了嗎?丙叔讓我乖一點,不要想告訴誰。
我不會再說了。
這次■■的時間長了一點,回家的時候我卻沒看見奶奶。
隔壁的齊嬸嬸說阿寬來過,她也沒看見奶奶。
我好怕。
這是最後一篇日記。宋然壓下心中隱約的不適,前後對照后,推測出了一部分被塗黑的內容。
秦晴所說的要留下來的日子應該是參觀日,條柳村實驗小學是一些慈善人士捐贈建成的,落成日期在去年年底左右。而參觀日這個制度在今年四月份才開始的,四月一次,五月兩次,都選在周五。
每次參觀日都會有一些所謂的社會成功人士過來,條柳村的孩子們會留下來歡迎他們,歡迎過後,還會有幾個孩子被留下,名義上說是談心。
但看過日記后,宋然已經大概明白這所謂的參觀日到底是什麼。
秦晴歪歪扭扭的字和塗得漆黑的方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有種呼吸不上來的錯覺。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方塊下殘酷的真相,將注意力轉移到尋找所謂的線索上來。他思索片刻,決定先去秦晴家裡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