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
十三歲的明安公主薛雯,她的日常生活是割裂為兩個部分的。
前朝,有國計民生,有金戈大漠,有將軍文臣;
後宮,有風花雪月,有綾羅金玉,有六宮妃嬪。
她在文昭閣說一句「熱死我了」,父皇會著人倒冷茶來,向左右感嘆「這孩子十足十像極了朕,寒冬臘月也嚷熱」,曾經為了公主參政事上朝堂鬧著要死諫的大人們,到如今七嘴八舌湊趣兒的也是他們,格外諂媚些的,當即就會掏出摺扇來逢迎現眼。
而回到後宮,秀氣柔弱的姐姐眉頭一皺,因早早見識了皇權而養成了一副說一不二脾氣的薛雯卻是立刻乖乖認錯,訕笑道:「是是是,我也是剛起來,腦子不清楚,皇姐別見怪。」
皇姐卻並不領情,肅著臉雙手合十道:「我有什麼好見怪的?該請祖宗神佛別見怪才是——說者無心,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說著又板著臉繼續勸道:「姑姑也是關心皇妹,日頭還沒起來呢,妹妹還是披上些吧。」
薛雯自打觀政起,便難免的與兄弟姐妹們都漸漸疏遠了,如今難得親近,她心裡也珍惜,立時接過了衣服搭在了肩膀上,笑道:「皇姐說的也有理,我雖熱燥,只怕寒意是看不見的,還是該防著些。」
她與群儒辯習慣了,伶牙俐齒的每句話都不落人後,薛霽卻是招架不住,掩唇笑了笑,暗道這二妹妹竟是好生風趣。
東橋見狀鬆了口氣,又笑道:「公主倒不是熱燥罷?只怕···是心裡煩躁呢——也是奇了,娘娘本想著替公主尋個玩伴的,怎麼您二位凡見了就斗個不停呢?」
打大公主進了門,薛雯的行事是半點也無錯的,恰到好處的同時,也讓原本還綳著勁兒的薛霽松頗快幾分,應是個妥帖又知人心的穩當人。
誰知此時一提起那沈公子來,那真是立刻換了神態,立時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起來,冷哼道:「快休提!姑姑既知道了,也好早些替我回稟了母后,以後少宣沈三進宮罷。何苦來哉?人家也煩膩了我,與我一句話也欠奉的!」
不說薛霽從沒見過,自然是一時瞧著新鮮瞪圓了眼睛,瑞銀等幾個知道內情的宮女早吃吃笑做一團了,東橋且還強忍著,好言勸道:「您瞧,這可是不講道理了,不是公主上回說了讓三公子莫再同您講半個字的嗎?人家聽話也不行?」
薛雯猶不服氣,撇嘴道:「我是讓他別同我講話,我沒讓他斜著眼睛瞪我。」
明安公主容貌上佳,很是不枉這一個「明」字,雖仍帶孩氣,卻也真稱得是明若朝霞,艷比牡丹,便是發起脾氣來,也是賞心悅目的叫人看了喜歡,並不顯得刻薄。
薛霽見了不由心下讚歎,聽她說這些個孩子話,心裡便自行盤算著:那沈堯,家世上是沒得挑了,只是不知容貌何如,性情又怎般,可配得上我這人中龍鳳的皇妹否?
倒是···聽妹妹這話頭,又好像不能容人忍讓,脾性不是很好似的似的······
也是的,那沈堯生母早逝,兩個哥哥皆戰亡沙場,家裡難免會嬌寵些,乃父是東平郡王,繼母是中宮皇后的同宗堂妹,自然走到哪裡也都是讓人捧著的,自然有幾分脾氣···唉,這卻如何是好?
大公主年十七了,早已圈定了駙馬,也是她有個貴妃養母的好處,定的是名門之後,益州李家的十二郎,真真兒是五陵少年,如玉的公子,家世人品俱沒得說。
自個兒有了著落,倒是讓她有了閑心在這兒替倫理是最不需要人擔心的明安公主操心盤算······
見她賭氣不樂,正想開口相勸呢,卻有別人捷足先登了——
擊玉之聲忽而傳來,卻不是相勸,其人氣咻咻斷然否決道:「我那是瞪你嗎?你站在我側邊,我不斜著看怎麼看?倒可恨我不是個魚精轉世,眼睛不曾長在側邊,那才能伺候得好你呢!」
雖說是「眼瞅著春三月」了,但冬天的厚重簾籠尚不及撤,又是日頭還未大亮的時辰,室內便難免有些昏暗——沈堯打簾進來,人還未至,倒是一攏光先闖了進來,薛霽聽這一句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只見一絳袍少年板著臉逆光而來,大步流星的就到了跟前兒。
到底是男女有防,薛霽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了頭。
只這一眼,便在心裡驚疑道:「舊時宮宴不是沒見過先沈夫人,沈將軍亦不過是個莽勇武將,怎麼這三公子生就個精緻的模樣···不像爹也不像娘呢?」
薛霽個性嬌怯,她明安與沈堯好歹還有個搭得上的親戚的虛名說得過去,她又本不比明安腰桿硬的,不得不更謹慎些,見沈堯進來,尋了個由頭就告辭了。
薛雯看姐姐的那個宮女茉兒正是一百個看不上眼呢,有心想做文章,只是眼下再強留也是不合適,便只得先記在了心裡,好好地命人送主僕二人出去了。
一番刻意的忽略,這才有心思正眼兒瞧沈三。
薛雯這個人呢,表面上矜貴端正,其實很有幾分能屈能伸的本領——只是伸的時候多,屈的時候是少之又少。
對沈堯亦是如此,平時若好了呢,便依著舅家的叫法甜甜的稱一聲阿兄,一旦有求於人的時候,更能叫得出「元麒哥哥」來,只是···不好的時候嘛,就又另當別論了。
來的雖是眾人心中默認的二駙馬,但該講究的也得講究,眾人忙服侍著薛雯坐於妝台前梳起頭,綰了個雲鬢圓髻插了三兩支赤金靈芝雲頭簪,便已與方才家常的模樣大不相同了,她又慢條斯理地顧自描起眉來,一時間辦不完的事情,只是不理沈堯。
沈堯呢,也不惱,好脾氣地摸摸鼻子笑了笑,湊上前拉扯道:「蓁蓁,還生阿兄的氣呢?」
薛雯皺了皺眉扯回自己的袖子,撇著嘴不喜道:「噫······好膩歪,快離我遠些!」
沈堯竟是從善如流,立刻退出三步遠,露出了真面目對東橋攤了攤手道:「姑姑您瞧,您還說讓我讓著點兒阿匪,她就這樣對我?這可不是我不肯讓的啊!」
——一會兒的功夫,這就又換了一個稱呼。
提起這個「匪」字么······
去歲冬狩的時候,薛雯與沈堯二人也獲准伴駕,同行還有一、三兩位皇子,其時皇上有了興緻,臨時起意讓他們四個小輩也要賽一個高低出來才好。
大皇子薛昌輝乃慕容氏德妃所出,德妃嬌嬌小小的,薛昌輝卻十分英武,站出來高弟弟妹妹們一個頭,表面上雖還言語謙遜,心裡頭其實已然是志在必得的了。
三皇子,王賢妃之子薛昌煜則恰好相反,於弓馬上既無天賦也欠興趣,一臉懨懨然一看就是個陪跑的。
這兩個人一個肯定是第一,一個肯定是老末,真正有懸念的,其實也就是薛雯和沈堯了。
薛雯的騎射也就一般般,論理是斷斷比不過從小習武的沈堯的,但架不住此人十分之狡詐,開場沒多久,就一路摸到了預備往山裡投放獵物的籌備之所,關了好幾籠子的鹿兔獐猿根本獵都不用獵······
她賺了個盆滿缽圓,溜溜達達回了營地,甚至···還一不小心連薛昌輝都給比下去,拔了個頭籌。
大皇子倒不至於計較這玩樂的名次,只是這丫頭贏的實在是不光彩,氣得薛昌輝指著她直搖頭,皇帝倒是龍顏大悅,直說薛雯的身上有股匪氣,很不像是個女孩兒,說著說著,看神態是又扼腕起來了。
陪跑的薛昌煜輸得最不在乎,湊到大哥身邊,撇著嘴嘀咕道:「瞧瞧,父皇又開始惋惜明兒不是個兒子了,也不怕咱這真兒子臉上無光。」
薛昌輝心裡也有火的,卻只是推開他打岔道:「什麼真兒子,難聽不難聽?」避著沒接話頭。
無論如何,就為了聖上的一句戲言,事後倒是叫「薛阿匪」這個名字給叫開了,皇后最重規矩,自然是十分地不喜,聽了就要罰人的,薛雯本人倒是無所謂——但架不住,叫這個名字的是沈堯,那就無所謂也成了有所謂了。
就為了一個稱呼的事,二人吵過的嘴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薛雯又正在氣頭上,沒事都要找點兒事的,不樂道:「什麼阿匪?再拿我開玩笑仔細我真惱了!」
沈堯與東橋姑姑對視一眼,嘆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準,一會兒嫌膩歪一會兒嫌難聽,那讓我怎麼叫你?」
薛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去答話,反而又不滿道:「你只對著姑姑說話做什麼?又斜眼,我看你真成了魚精了!」
沈三公子好生委屈,終於正過了身子,眨了眨那一對多情的桃花眼,無辜道:「是你說的,我要再同你說半個字,你就著人打我的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