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意
兩人笑鬧間,胡皇后便看到了,索性揮退了二人,讓他們自去便宜不提。
他們自去便宜,薛雯卻不得便宜······
劉美人所出的三公主薛雰與四公主薛霏,其母低賤,乃是皇上仍是王爺時僚臣所贈的舞姬,故而,兩位公主方一臨盆,便被皇後派去的四個嬤嬤「看管」起來,不曾使其教養於生母之手。
兩位妹妹身世可憐,薛雯難免看顧些,只是···若說文昭儀是「奉承得好」,那麼這兩位就是奉承得粗陋淺顯了,如今你一言我一語地與薛雯搭話,直叫她應對得如芒在背不自在······
好容易等到了皇后道乏其餘人人告退,薛雯又被單留下來,站得小腿肚子轉筋兒領了一場教誨。
待回到了自己的昭陽宮,累得釵鬟也不及拆卸,就癱倒在了貴妃榻上。
瑞金報說「大皇子妃到」的時候,她都快盹著了,聞言睡眼惺忪地懨懨道:「只說我午歇呢,請皇嫂改日再來吧。」
瑞金只怕她是迷糊了沒反應過來,又追著道:「這卻怎麼說?誰不知道您是素來不午歇······公主,您醒醒,是慕容皇妃來啦!慕、容、皎、皎。」
大皇子正妃慕容氏,德妃之侄,亦是薛雯的密友,前些日子慕容氏的愛寵下了崽兒了,薛雯追著人家千叮嚀萬囑咐等小貓兒斷了奶就抱一隻給她,瑞金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記著這事兒呢,便少不得反覆提醒,不肯退下。
只是薛雯正迷瞪呢,又是身心俱疲之際,聞言不樂道:「什麼慕容皎皎??我還慕容手手呢!」
——那慕容氏乃是長嫂,又與她親厚,等通傳等得久了,便不客氣的自己晃晃悠悠進來了。
一進門來恰好聽見這落後一句,頓時沒好氣兒地道:「蓁娘!你好樣兒的!」
······
話分兩頭,且說沈堯隨四皇子至其下處,打了兩盤博戲又賞了賞薛昌韞新得的好字帖兒,沈堯便起身打算告辭了。
薛昌韞隨自個兒待得無聊捨不得放人,但也知道這沈三凡進宮,十次有十次是只為了他妹妹明安的,也不自討沒趣兒地強留,客套兩句,便著小太監好好兒送走了。
神武門外,沈堯的貼身廝兒崔波正牽馬等著,遠遠的見自己主子來了,忙迎了上去。
沈堯將來會尚主,這已經幾乎是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了,故而,沈家的郡王位子便不太好落到他頭上,也就一直沒替他請封世子,只得稱「公子」的。
崔波一面伺候著沈堯上馬,一面開口請示道:「公子,郕王世子一大早兒就來相請了,您進了宮,小的便也沒正經回他,只搪塞了過去。這會子恐怕場子還沒散呢,咱們···?」
沈堯一夾馬腹向前踢踏,瞪他一眼不耐道:「好蠢貨!是你要死了、還是我要死了?才見了公主,才探視了娘娘,我跑去喝花酒?嫌你主子的日子太好過了是不是?」
崔波也忙催馬跟著,聞言自己拍了腦門一巴掌,點頭哈腰道:「是是是,都是小的出門忘了帶腦子!那咱們,回府?」
那主兒跨在馬上,顯見也是不滿意的,浪浪蕩盪地甩了甩手裡的黑玉馬鞭,嘖聲道:「那又···未免也太憋屈了······去謝自安的別院吧。」
這便是句話了,崔波答應了一聲「得嘞」,主僕二人悶頭加鞭,往城西去了。
——這謝自安么,其人乃是文昌侯嫡子,也是才章的身份,才封的世子爺。
沈堯兩個嫡親哥哥戰死沙場,成了沈家現如今的獨苗兒被眼珠子一般嬌養在家裡。而謝自安之父,文昌侯謝博領皇命掌管海運,他的庶兄、叔父與堂兄也都折在了倭匪之手,兩房獨丁——倒與沈堯是同病相憐,從此困在了這大好盛京。
這二人素引彼此為知己,謝自安比起沈三來,又勝在無有長輩看管更得了自在,每嘗廝混,這謝家的別院就是沈堯的老去處。
那謝自安倒是好逍遙——大白天的抱著酒壺正自個兒跟自個兒擺棋譜呢。
見他來了掀了掀眼皮兒,挑了挑眉,頑笑道:「呦,駙馬爺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沈堯把手裡的鞭子甩給崔波,揮手命他退下,也至謝自安對面,喟嘆一聲,懶懶散散地斜倚在榻席上,很不見外地撿了個酒盅兒,自斟道:「連你也如此,我可就走了?」
這沈三郎么,倒是有一副好皮相,美人尖下一張如玉的臉兒,桃花眼眼尾上斜,薄唇一抿露出個酒窩來,便任是九天玄女也要動凡心。
卻反而,那謝自安比他倒更像是個出身於武將之家的了,身形高大,長相也頗為英武,聞他此言蹙起劍眉道:「怎麼?你不是愛煞了那二公主,難道還不如意么?」
沈堯哼笑一聲,晃蕩著酒壺百無聊賴道:「雖則如此,大丈夫不能建功立業,只能做一個什麼勞什子的『駙馬爺』,未免讓人氣短······」
這話倒是不難理解,謝自安也因自身的不得意而深以為然起來,剛要點頭,那人又仰脖傾了一杯好水酒,笑道:「何況,尚了主便自然與納妾聘姬之事絕緣,又難免也讓我氣苦。」
嚯?謝自安聽了這混賬話不由瞪眼兒,抬腳踢了他一記,忿忿道:「好大的口氣!說這倒牙的話卻沒意思了,那二公主還不夠好?還不夠美么?你也該惜福知足,雖說你我兄弟只怕是難有建樹,難道真做了紈絝濫人了不成?」
他怒得真情實感,沈堯卻並不以為意,將自己啰嗦撲扇的廣袖折了兩折掖在肩膀上,沒骨頭似的半撐起身子沖謝自安眨了眨自己那雙要人命的眼睛,又癱了回去,朗笑道:「夠、夠。我蓁娘···自然是好極,自然是美極。明艷動人、鮮活可愛——自安兄吶,若將那天上的太陽摘下來揣進自己懷裡,方知道竟不能燙人,暖融融亮堂堂,實在是個寶貝。」
杯不停,他又灌一杯,有一下沒一下摸著自己的下巴道:「只是···自安兄,這世上美好的品格不止一種啊。」
明艷端麗自然是好,可也想要天真,也想要柔馴——「是日雖好,卻奈何群星亦也璀璨嘛。」
前半句說到了人的心坎上,謝自安本是見過那位大名鼎鼎的明安公主的。
忘了是哪家的東道了,那薛雯如流傳的歪話兒一般,正正是著紅佩鳳的打扮,如此繁盛一個不得就要俗氣的,好在她人品一流,本也壓得住盛裝,眼角眉梢更都是意氣風發,人群中,萬眾矚目。
聽完了沈堯的引薦,她便展顏一笑,明朗道:「卻是犯了我們姐妹的封號了?」
說著不等怔愣的謝自安回過神來請罪,就和氣地又道:「也不打緊,倒也沒有這麼霸道的。」
談笑間就被沈堯纏住質問,「何時對我有過這樣的好聲氣兒」,二人笑鬧間旁若無人,謝自安卻獨在原地,為那一笑久久不能回神。
回想到此番驚艷,便越發不忿,忍不住要抬腳之時,那沈堯連忙討饒,又道:「仁兄消消氣消消氣!我也就是那麼一說罷了!縱然有這個想頭,卻又怎捨得蓁娘傷心?不過痛快痛快嘴罷了,難道還不許人過過嘴癮嗎?」
謝自安冷哼一聲,道:「自然是想也不許想,說也不許說的。遠的不比,就說你那未來的大舅兄——咱們大皇子殿下,不就是娶了正妃后一本滿足,把什麼側妃侍妾的都謝恩推了嗎?那才是真性流露情之所至呢,你再瞧瞧你的醜惡嘴臉!」
沈堯聞言失笑,「大度」地服軟道:「好好好,是我錯了,從此再不敢有此言了。」
他敗下陣去,謝自安卻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擺了兩粒,實在又氣不過,棋書一扔推了棋盤追問道:「你起來,我問你。你成日價愛煞也、痴也、狂也,你真的珍愛公主么?你愛她什麼?」
此話一出,言者聽者,齊齊心頭一震。
問題本不錯,但問的人錯了,沈堯似有所覺,倏然睜開了雙眼,兩眼銳意畢現,通身上下哪還有半點兒浪蕩氣?
一切只在瞬息——在謝自安抬頭看過來之前,他又重新閉上了眼睛,恍若無事地靠了回去。
到底是多年摯友,對彼此的性情亦也十足了解,有的事情,道破便反而不美了——所謂粉飾太平,如何太平?唯有粉飾。
裝這一回糊塗,對彼此都好。
那謝自安也自覺失言,訥訥灌起酒來,酒本是難得的好酒,想他謝家占著海運,數年來,金山銀山也賺下了。只可惜喝酒之人卻是食不知味,倒是白糟蹋了······
他消停了不再追問,沈堯的心卻轉來轉去的,被勾得陷在這個問題里出不來了,左思右想,猛地坐起身來,盯住了謝自安,難得正色地道:「我愛她什麼?自安兄,有人愛美人皮相,有人愛珍貴品性,有人愛朝夕相伴,有人愛驚鴻一面,可我不同。」
我不同,他在心裡又對自己強調了一遍,薛明安於我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