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殘疾的雙腿會不受身體控制的自己站立和走動,這種怪事無論從醫學還是從志怪傳說的角度講,都是聞所未聞。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保不準早就跑到寺廟道觀里去求神拜佛得請求驅逐邪祟了,可楚韶曜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接受了他的這雙廢腿會冷、會動、還會自己穿秋褲的事實。

或許不能稱之為平靜,該稱之為漠視。

確認雙腿有靈后,楚韶曜又恢復成起初發現這雙腿抖得異常活躍時的心態,即不聞不問、視而不見、無所謂。

冷漠的煜王並不在乎自己的雙腿里是否住進了一個邪祟,也不在乎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格產生了分裂,他漠然地看待著這一系列反常的怪事,如同他漠然地看待這整個世間。

乏味、無趣、沒意思。

其實還是有點意思的。

楚韶曜內心深處有個隱秘而陰暗的想法。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世上最醜陋的罪孽。所擁有的權勢富貴都是浮煙,終生只能禁錮在小小的輪椅之上,說是人人敬畏的煜王,其實這副殘缺的身軀就是個笑話。

可如今,竟然發現了比他更滑稽的存在。

也不知這雙腿裡面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也是倒霉,竟然生成了一雙腿,還是一雙殘疾腿,還是一雙他楚韶曜的殘疾腿。

可嘆,可笑。

懷著七分的漠視與三分的笑話,楚韶曜放任了這雙腿的怪異存在,沒有戳破對方拙劣的偽裝。

可憐兮兮的,當個腿兒還偷偷摸摸地怕被主人發現。他堂堂煜王,就不去嚇唬這雙膽小的廢腿了。

楚韶曜絕不承認,不戳破對方的偽裝,其實也是他貪戀站起來的滋味。

雖然仍然感受不到雙腿,雖然他本質仍然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雖然操控著雙腿的並不是他自己,可他楚韶曜的的確確是,站起來了。

他上一次站起來,還是十八年前。

在父皇的溺愛下,才剛剛學會邁著小短腿搖搖晃晃地走路。

那個時候父皇格外疼他,不管去哪兒都要把他抱在懷裡不撒手,等過了兩歲發現他還不會走路,這才開始著急,每日一下朝就開始教他學步。

他懶洋洋地不想動,只高興被抱著,不高興被放到地上,雙腳一沾地就開始哇哇大哭。父皇沒辦法,就在正大光明殿擺了張長長的軟榻,天天拿細繩揪著一隻小鴨子引他走路。

他又想要一點點大的黃黃小鴨子,又不想走路,就賴在軟榻上哭鬧。

可父皇這回不再理睬他了,堅持讓他自己去捉。他只好委委屈屈地抹掉小眼淚,歪歪扭扭地跟在那隻小鴨子後面爬。然後從爬,到走,到跑,就這麼跟著一隻小鴨子學會了走路。

父王為之大喜,於宮中大宴群臣和宗親。

宴席開始前,炫耀地命宮人搬來長條軟榻,引著他在宗親大臣面前搖搖晃晃地表演走路。

然而就在宴席散去的次日深夜,那個獰笑的男人持刀殺進燈火通明的東宮,砍死替他倉惶遮擋的乳母,粗魯地將他從假山的石洞里拽了出來。

男人摸著他藕節般白玉粉嫩的小短腿,佯裝悲憫:「太子殿下,念在你和本王血脈相連的份上,本王只廢掉你的腿。」

而後男人揮刀,挑斷了他的腳筋。

又接連在他的腿上,刺了十一刀。

那年他兩歲,剛剛學會走路。

那年他兩歲,再也不會走路。

.

時隔十八年,久違地站起來行走,楚韶曜貪戀這份滋味。

不管這雙腿里住的是什麼邪祟和精怪,他都無所謂。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生得這般高挑,比府上魁梧高壯的暗衛頭子欒肅還要高上一點。第一次感受從上向下高高俯視整個房間的視角。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完整的人。

懷著種種不為人道的複雜情感,楚韶曜默許了這雙腿的怪異存在。並且大晉尊貴煜王,開始逐漸配合這個精怪的偽裝。

你偽裝的太表面,像沒天賦的演員。

本王一眼能看見。

該配合你演出的本王演視而不見。

在逼一個沒耐心的人即興表演。

在楚韶曜的漠視和放任下,這雙廢腿一日比一日飄,完全就把夜間當成了自己的主場,把欒肅當成了自己的小廝。不僅如此,煜王府的各處擺設,也潛移默化的發生變化,犄角旮旯里總是會放上湯婆子一類取暖的零碎。甚至當老媽子和小廝上癮的暗衛頭子,還將院中容易撞到的桌櫃案幾拿同色棉布給包起稜角。

諸如此類的細節變化,楚韶曜都只當看不見。

而這雙廢腿竟然也以為他楚韶曜眼瞎心粗,看不見這些變化,以為自己將他楚韶曜瞞得死死的。

楚韶曜對這雙廢腿的情感,也逐漸從開始的無所謂和漠視,變成了深深的嫌棄,中間都不帶一絲的提防情感作為過渡。

該多傻呀,才會以為自己拙劣的偽裝是完美無缺的。

這份智商,也就只配當個腿兒了。

這雙腿在他的配合型漠視下,越來越活潑。

原本楚韶曜是不在意的。

好歹他也是大晉尊貴的煜王,不好和一雙小小的廢腿計較。暖爐也好,被褥也好,夜間頂著他的身子做出各種奇怪姿勢也罷,這些不值錢的小恩小惠,就當賜給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了。

可千算萬算,楚韶曜沒有算到,這雙腿兒竟然如此不知廉恥。

堂堂大男子、的腿,竟然為了屈屈保暖,就放棄底線地去穿戴姑娘家才喜歡的桃粉衣物。並且,瞅這腿兒穿戴衣物前反覆掂量那些粉鑽的猥瑣模樣,「他」應該還是個貪慕榮華富貴的窮酸性子。

真真上不得檯面!

丟他們男兒,丟他楚韶曜的臉!

不僅被抓包,還害得煜王摔了一跤的趙若歆綳直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說說吧,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楚韶曜理了理睡袍,好整以暇地倚靠在床欄上,蒼白勁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半晌,不見任何的回應。

楚韶曜周身的氣壓越來越低,鷹隼的眸子微微眯著,流露出越來越深的凶光。

「還在裝么?本王等你三個數,如實回答本王。」

「一、二、三!」

仍然沒有回應。

「好哇!好得很!」楚韶曜眸光意味不明,眉眼間俱是冰冷,他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攥緊的雙手上青筋如青蛇縱橫,整個房間都隨著他的暴怒而降了幾度:「一雙廢腿,也敢忤逆欺瞞於本王!」

趙若歆:不是,你讓一雙腿開口說話,你是不是太為難腿兒了?!

「果然是上不了檯面的邪祟,連自己的來歷出身都不敢交待。」楚韶曜冷硬著嗓音,話語刻薄冰冷,顯然已經憤怒到了極致。

趙若歆大氣不敢出,不敢有絲毫的動作,生怕稍有不慎就火上澆油。

「本王最後問你一次,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趙若歆:……大哥,大佬,大祖宗,你真得不能強迫一雙腿點亮語言技能!

楚韶曜氣急敗壞地看著自己筆直僵硬又瑟瑟發抖的雙腿。他原本對雙腿里靈智的來歷並沒有興趣,開始也不過是隨口一問。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雙平日里膽小慫包的廢腿,在直面他楚韶曜的時候竟然這麼硬氣。

明明怕得發抖,明明已經被抓住了,卻仍然堅強勇敢地緘口不言。

楚韶曜覺得自己受到了小覷,又覺得廢腿如此堅持和強硬也要守護來歷,莫不是它的來歷中果真有什麼陰謀。

他面上覆上沉沉的寒霜,唇上勾出一抹尖銳的諷刺,冰涼的聲音像是地窖里嘶嘶作響的毒蛇:「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可是你自找的。」

趙若歆附在煜王的廢腿里,雙手抱緊了自己的小身子,又委屈又害怕:怎麼說啊!你告訴我怎麼說!你幫我點亮開口說話的技能先!

好歹她也是嬌生慣養著長大的趙府嫡女,是聖上欽點的三皇妃,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用這麼凶的語氣和她說過話。

趙若歆的脾氣也上來了。

她操控著雙腿冷冰冰地平躺著,右腳四根腳趾頭彎曲,只剩中間的腳趾頭豎著搖擺。這種豎中指是晉國蹴鞠場上最流行的一種侮辱手勢,所表達的語意和情感豐富變化,但都離不開挑釁和鄙視的根本涵義。

你凶什麼凶!

來罰我啊,反正罰得也是你自己的腿!有本事你真就把你自己的腿給剁了!

「呵。」楚韶曜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他怒極反笑,大聲喝道:「欒肅!」

「在!」欒肅瞬間從屋外移到床頭,擔憂道:「王爺,您的身體?」

「推本王去刑室。」楚韶曜伸手抹去唇邊咳出的一縷暗紅鮮血,神情陰鷙可怖。

趙若歆:??什麼室?

欒肅擔憂得看了一眼楚韶曜唇角的血絲,卻也什麼都沒反駁。他將楚韶曜安置到輪椅上,一路推著輪椅穿過王府的游廊和庭院,來到後花園牆角的一排房屋前,就隱身到暗中去了。

楚韶曜推開屋門,腥臭的鐵鏽味撲面而來。

昏暗搖曳的火炬照亮了那一排排駭人的刑具,從沉重的枷鎖鐐銬,到夾棍絞架鍘刀長棍尖針,應有盡有。每一道刑具上都浸滿了暗紅黝黑的血漬,道道鮮紅的血痕從牆上蜿蜒而下,染紅了整個房間的地板。

宛若修羅牢獄。

見此滿室駭人的景象,趙若歆感覺自己的胸膛似是被人拿斧頭劈了開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和艱澀。楚韶曜卻肆意的大笑起來。

他操縱著身下的輪椅,眯著眼睛愉悅地在那一排排陰森恐怖的刑具面前逗留和挑選,最終停在燒得滾燙的火紅鏜爐前:「你不是喜歡溫暖嗎?就用這個吧。」

楚韶曜用錦帕擦了擦雙手,拿起銀質的長鉗慢條斯理地揀了塊燒得火紅滴水的烙鐵,神情惡劣又殘忍:「你說這塊烙鐵印到腿上,會疼嗎?」

艹!(一種植物)

趙若歆心裡恨罵了聲,總算知道楚韶曜腿上各種斑駁的傷痕是怎麼來的了!她原以為這些都是煜王在戰場上積攢下的勳章,沒想到都是楚韶曜這變態自己作下的!

「這塊烙鐵燙下去,應該先是灼開外層皮肉,發出焦糊的香味,緊接著會流出一點點血,但是不用太擔心,因為血液很快就會被灼干,燒得滾熟——」

楚韶曜緩慢而愉悅地敘述著,低沉的語調聽起來像是地獄里的惡鬼。

然而。

「啪!」

不等他說完,便響起一聲劇烈碰撞的重響。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一腳踢翻了眼前燒得火旺的鏜爐,震撼地踹飛刑室緊閉的大門,風風火火地就跑了出去。

奔跑中,楚韶曜暈眩地感受到耳邊嘩啦啦的聲響。

那是,風吹進腦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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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殘疾反派的殘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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