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英怪談社
南英女中是幻海開闢為國際自由港之後,一家泰西教會背景的女子中學。到現在,這家幻海第一的女子中學也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以培養女性精英(主要是高官和富豪的太太)聞名,推行徹底的西化教育和寄宿制教育,學費超貴,而且需要勢力人物的推薦才能入學。
南英女中的功課雖然要求嚴格,社團生活也很豐富多彩,張筠亭就是怪談社的社長。指導她們社團研究唐土民間傳說的老師,竟然還是一所泰西知名大學的人類學博士。而且,這些上高三的女孩子們對本土怪談研究報告的寫作反而比低年級的社員還要上心。
——那個人類學博士建議,她們畢業后如果要上泰西的知名大學念書,除了分數,學術性研究報告也是極其重要的推薦加分項。如今了解唐語唐文的泰西學者太少,不妨利用她們身為唐人的優勢,研究唐國本土的文化,一定能寫出理想的研究報告。
陸澄微微一笑,心裡哀嘆——現在有錢人的小孩層次真不一樣。自己只知道從舊唐國的迷信故事裡找小說連載的素材;這群唐人小孩,居然發明了倒賣舊唐國的迷信故事考泰西的大學!
張筠亭的小臉上有些靦腆,「……我覺得我們社員的研究,還是有價值的。」
她抬頭望著陸澄道,
「您知道嗎,南英女中現在的校址,在三百年前就是泰西的真光教會在舊唐國的修道院,只是後來舊唐國的皇帝禁止真光教會之後才被廢棄。女中的小禮拜堂就建在修道院長『殉道者托波爾』埋骨的墓穴之上。我的研究課題就是那個三百年前的『殉道者托波爾』的事迹。我想弄清楚:這位殉道者在唐國做了什麼,又是為什麼殉道的。這方面沒有泰西方面的記錄,只能從唐國的資料找突破。而突破的第一步,就是從女中那位「殉道者」的墓穴實體入手。」
「很好的想法。」
這倒真是陸澄從來不知道的事情,他也是頭一次聽說「殉道者托波爾」。三百年前的唐人是不把泰西人放在眼裡的,所以古代唐國的文獻也絕少有泰西人的蹤跡。
「澄江先生,你也覺得我的計劃不錯吧——可直到後來我才察覺,這是後來一切噩夢的開始。」
婷婷的眼神隨即又黯淡了下來,
「九月初的下午,我和程詩語,我的研究夥伴,憑怪談社指導老師的信,向校工借了鑰匙,打開通往女中小禮拜堂地下的鐵門,調查『殉道者托波爾』的墓室。我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雖然女中的學生和老師都聽過那個殉道者之名,從來沒有人願意去那麼陰暗潮濕的地下欣賞死人骨頭,我和詩語是第一次見到『殉道者托波爾』的遺容。出乎我們的意料,殉道者不是像一般泰西的聖徒那樣躺在石棺之類的地方里,而是……而是就像我們舊唐國的那些廟宇里的神像那樣,盤腿筆直地坐在黑暗裡。
——那個殉道者只剩下一個骷髏架子了。在骷髏的骨頭上到處是燒穿的孔洞,頭骨上刻著一個P字,其他每塊稍微大點的骨頭都刻寫著奇奇怪怪的符號,像是舊唐國道士的符籙。三條鐵索從地下室的頂部垂下,貫穿過了殉道者的整個骨架,和安放殉道者的基座連接在一起。而殉道者的脊柱已經和鐵索融為一體,不知道在生前經歷了多麼殘酷的烙刑,再也無法分開了。
在基座上面還鑲嵌著一個三圈層的唐國式樣的鐵八卦盤,又刻著唐人古代的蝌蚪文字,是這麼寫的——」
婷婷在咖啡桌上畫了二十四個古奧的文字。
陸澄一眼就讀了出來,「唐本無魔,魔自西來。毀魔門易,滅魔種難——白帝行走封魔於此。」他畢竟是寫舊唐國神魔怪談的,對這些唐國的古文字再熟不過了。
「嗯。先生真厲害,後來我在圖書館查了好幾本古代唐文辭典,才知道寫的什麼。」她道。
的確很有意思,陸澄想——一個被唐人用燒紅的鐵索穿琵琶骨、死後骨頭被刻寫各種詛咒符文的教士。至於那個「封魔」的「白帝行走」,陸澄看過許多舊唐國的怪談,竟全然不知道來歷。但為什麼唐人會用這樣令人髮指的手段處死這個教士?這遠遠超出了對待人類的範疇,已經像是處置一種魔物了!
陸澄暫時收拾起自己的揣測,問女孩子道,「你的那位同學詩語,她現在怎麼樣了,難道說……」仟韆仦哾
「嗯,現在詩語的狀況很不好。」
婷婷點點頭——那個陪婷婷一道下墓穴的閨蜜,如果現在狀況還好,一定會和她一道來這裡求助的。
「看到那個殉道者的骨架之後就不好了嗎?」陸澄道。
「不是。那個下午之後,我和詩語就商量停止調查墓穴,而是去圖書館查閱更多有關殉道者的本土資料再行動。之後第三個晚上最初的噩夢才開始——」
婷婷道,
「——第三個晚上,早過了十點的宿舍就寢時間,我躺在床上睡不著,還在計劃研究報告的事情。忽然聽到了牆壁裡面有吱吱的叫聲。是老鼠的聲音。不只一隻,有很多,而且越來越多。我們的宿舍樓是改建古代修道院的一部分,牆壁夾層空間很大,那些老鼠就像一隻軍隊那樣在整個宿舍的牆壁里不停地移動。
接著,我又看到腳下的地毯也像活物那樣在蠕動,下面就是修道院地下,那個地下墓穴的一部分。是那群軍隊一樣龐大的老鼠又移動到了地下。
我的室友們睡得很死,怎麼都喊不醒。我只好跑出宿捨去找詩語。沒有人阻止我,連舍監都睡死了。詩語在宿舍外面的門廊下,滿臉的驚恐,和我一樣,我們都經歷了相同的事件。但我們確認不了:那是我們兩個人獨有的幻覺?或者是別人還沒有到經歷的時候?
這種看不見的老鼠對我們的折磨持續了二個星期。有時候我和詩語會發現新買的果醬和零食失蹤,又在某一個角落出現被食用的殘渣;有時候在床沿或者窗檯發現老鼠的足跡和尾痕,等召喚其他同學來,那些蹤跡又像風吹過的塵埃,無影無蹤。」
「所以,那時候起你給我寫讀者來信了嗎?」陸澄問。只是那樣情況的話,她們需要的不是調查員,而是心理醫生,那時的自己怎麼好意思接下這種委託的。
婷婷道,「本來,我和詩語已經準備默默忍受這種小小的異常。但之後,一件真正的大事落到我和詩語身上。我才給先生寫信的。」
陸澄示意她說下去,果然失憶前的自己還是有點良心的。
「忍受了二個星期的折磨,我和詩語已經習慣了那些老鼠的存在。然而那個晚上,老鼠的響動忽然全部消失,反而從宿舍樓的外面響起了西洋笛子的聲音。
我好奇地尋找笛聲的位置,情不自禁地走出宿舍,又一次沒有人阻止我。我穿過女中的大草坪,走進小禮拜堂。笛子聲音是從小禮拜堂的地下傳出,那扇往常緊閉的殉道者墓穴的鐵門竟然打開著。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打著手電筒往裡面走了進去,鐵鏈貫穿的殉道者骨骸依然矗立在那裡。但我看到了新的東西——那個安放殉道者的石頭基座居然打開了,出現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旋轉階梯,通往更深的、整個南英女中從來沒有人知道的地下空間。
那是一個泛著微光的洞穴,我朝著光亮就鑽進去,走到一個非常高的地方向下看。我看見一個留著老鼠那樣長尾、通體披滿毛髮的尖嘴東西站在臟臭的洞穴里,吹著笛子,驅趕著一群身上覆蓋著蘑菇的肥胖牲畜。笛子的聲音忽然停止,是那個放牧的鼠人停下來打盹了。接著,一大群的老鼠像是暴雨般紛紛落下,從無數地孔洞掉進大洞穴,吃掉了所有的牲畜和放牧的鼠人。
突然,在那些被吃的牲畜里,我看到了詩語被老鼠啃噬的千瘡百孔的臉!我覺得既噁心又害怕,然後,我又聽到了老鼠的響動朝我這邊過來,老鼠們在地下世界的無數隱秘孔洞里的響動。我連忙從階梯往上逃,什麼也管不上了……」
現在張筠亭的眼神里依然閃爍著當時那種驚魂的悸動,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到過殉道者墓穴更深的地方,還是經歷了一場離奇的夢遊。我清醒的時候人在宿舍房間,沒有損傷。但是——」
說到這裡,婷婷眼神里的悸動全變成了淚光,
「——另一個宿舍的詩語在我夢遊的同一個晚上從此陷入精神的異常,一直到今天也沒有恢復的跡象。是在詩語出狀況之後,我給澄江先生您寫的信。」
陸澄的神情凝重起來,要是自己真的是婷婷信賴的那個調查員,因為那場事故的耽誤,自己怕是已經錯過了阻止那個「異常事件」的最佳時期,很多東西挽回不了了。自己該道歉的。
「那之後的事情又如何惡化了?」他問。
「這三個月,我們南英女中陸續有學生出現精神狀況,和當初的我和詩語那樣,她們也先聽到了牆壁中老鼠的聲音,然後在二三個星期里的某一個時候,突然就進入了與別人無法溝通的狀態,或者是徹底昏迷,或者是自言自語的癔症、或者是形同木偶的自閉。到現在,已經有十四個同學失了魂。」
算了,還是悶聲不道歉了,現在的自己賠不起呀。
突然,陸澄想起了什麼,向張筠亭道,
「婷婷小姐,你真是得到上天的寵愛呀,雖然經歷了噩夢,但卻挺了過來。」已經有十四個女生倒霉,偏偏最先發現問題的張筠亭運氣爆表,沒有一道變成腦殘,還精神奕奕。
婷婷內疚道,「所以,我覺得自己要盡我的能力幫助大家,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明明應該受苦受難的是我,不是她們。不過,我覺得並不是自己的運氣好,而是澄江先生你救了我。」
陸澄一訝。
從大衣口袋裡她取出一枚黯淡的青銅古錢,放在咖啡桌上——這枚錢乍看平平無奇,是那種外圓內方的傳統唐錢式樣。但古錢上以順時針之序刻著四個篆字,讀作:「天泉通寶」,以陸澄飽讀唐書的積累,居然認不出是哪一個朝代的錢!有點門道。
婷婷對陸澄感激道,「當時澄江先生給我的回信里附帶了這枚唐國古代的古錢,叮囑我在異常事件解除前一直隨身帶著,不要離身。是你的寶錢保佑了我!現在,我把錢還給澄江先生——我已經不需要這枚錢的保佑,澄江先生能保護我們所有人!」
陸澄瞪了那枚古錢一會,倏地收進自己的西裝內口袋。
——看來,這枚「天泉通寶」的確是過去身為調查員的自己使用的驅邪寶物。
不過,有誰能告訴我,這枚錢到底該怎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