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對著窗子,幾裡外是一道嶺,半坡上是一座小鎮,這是他已看了許多年的風景。
可是今天,為什麼感覺與以往有些不同?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終於看出了不同:這道嶺,似乎比昨天矮了許多,似乎被什麼重物給壓倒了。
怎麼回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林林。而且不會告訴他。
早上一起來,林林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變的沉重異常,因為,他的心裡裝滿了心事。
他只覺得心裡象有無數的手,又象有無數的牆,卻不知是因為什麼。
只想嘆氣。於是他嘆了一口氣,嶺被壓塌了。
只想無神地望遠方。於是他望著遠方,遠方更遠了。
窗外的麻雀們正在爭論:如果我們每年這個時候也往南方飛,是不是就能變成大雁。
窗里的林林正在想:如果我就這麼坐在床邊一動不動,是不是就叫做傷心。
可我為什麼傷心呢?他又想:因為琪琪?不會。他搖搖頭。一個人怎麼能影響到另一個人呢?兩個獨立的個體,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路,沒有利益上的衝突,沒有力學上的關聯。
這個鄰家少女,總想欺負他,管著他,憑什麼呀?憑她學習好?學習好了不起呀?
他努力想理清思緒,或者說努力去想些什麼,不再陷入這種醉人的悵然。他想出了一些理由,甚至因此有些生氣。如果說語言是網,那思緒就是水,如果說非要給自己一個說法,那麼撒網吧,撈些漂浮在意識表面的稻草,含在嘴裡解悶吧。
他眼前又浮現出月光下,那雙盈著淚光的眼睛。
他想這丫頭最近是有些古怪。可那又怎麼樣呢?會哭了不起呀?我也會哭。他想著,鼻子微有些酸。
他猛然站了起來,洗臉刷牙地忙活完,看看錶,慌忙找到書包,抓了個冷饅頭邊啃邊出了門。
在門口他猶豫了一下,琪琪家的窗帘還拉著。等不等她?又一想:都這會了,她肯定早就走了,也沒說等等我。雖說這幾天兩人都是各走各的,可他仍有些惱火,一扭頭邁著大步,啃著饅頭,走了。
琪琪站在窗帘后,從窗帘邊挑起的一道縫隙,看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了,氣得一把抓起窗帘使勁摔到牆上。看他那急匆匆的吃相,噎得脖子一聳一聳,跟沒吃過饅頭似的,豬!老天保佑,讓他把手指頭咬一口。
她手裡拿著一張剛寫好的請假條,她原打算托他捎給老師的。她知道他不會開口叫她,她想等他在窗前徘徊時再叫他,就象她每天早上在他窗前徘徊一樣。
她三兩下把紙條扯的粉碎,揉在手心準備扔掉。走了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趕緊挪到桌邊坐下。
可能是昨晚著涼了,早上起來只覺頭痛的厲害,而且腳底下虛軟的總象踏不實,渾身酸的難受,一陣陣地抖,她知道自己在燒。
家裡根本就沒什麼葯。除了廚房角落裡的一點葯,但那是給耗子吃的,自己吃浪費了。她抿嘴笑笑起身梳洗,然後開始生火做早飯,熱兩個饅頭,切一盤自己腌的鹹菜,滴兩點香油就是一頓飯。
做好后她坐在桌邊,摸摸額頭又看看牆上的表,媽媽快下夜班回來了,就趴在桌邊靜靜等著。琪琪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因一次工傷事故去世了,只剩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門一響,媽媽回來了。她在門口把包掛好,摘下藍袖套拍拍身上的灰,一扭頭這才看見琪琪:「噫?你怎麼還沒走?」
琪琪搖搖晃晃站起來,看著媽媽因熬夜顯得憔悴的臉,說:「我……我睡過了,我馬上就去。」
媽媽把袖套啪的扔到鞋柜上:「操什麼心呢你?看看還來及不?快點!」
琪琪一邊應著,一邊匆匆背起書包,剛要出門,被媽媽一把拉住了:「等等!你臉怎麼這麼紅?」
琪琪努力一笑:「我……我急的唄!」
媽媽摸摸她額頭,嚇了一跳,扯下書包扔到桌上,一邊匆匆翻出件厚衣服給她套上,一邊氣呼呼地嘮叨開了:「你急?你還知道急?燒成這樣還傻撐著,你知道我著急不?你能知道我著急不?」
琪琪抱住媽媽胳膊:「媽!不就是個感冒嘛!我沒事!」
媽媽甩開她的手:「你沒事?你是沒事嗎?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你還一點都不省心,就知道添亂!」
琪琪撇撇嘴不言語了。她早習慣了媽媽的嘮叨和神經質般愛火的脾氣,只好在心裡念叨:「就是沒事嘛!大驚小怪。」然後被媽媽包裹完畢,拖出門沖向醫院。
這一天,林林端坐在課桌前,眼盯著黑板,就是沒聽懂老師在講些什麼。
也沒聽懂同桌在說些什麼。同桌正對著他的臉大叫著,他看著同桌臉上睡覺壓出的紅印子,突然想:如果他就這樣在課堂上睡下去,畢業時會不會一邊臉大一邊臉小呢?
好象一扇門突然打開,同桌的喊聲猛然清楚了:「下課了……放學了!」
他突然驚醒了,扭頭一看,自己身邊圍滿了人,同學們正悄悄議論著:「學傻了?」「睜著眼睡……肯定是張飛的後代」
一低頭,桌子下也圍著人,都趴著看他的腳。是光腳,他的鞋不見了。
他騰地站了起來,大喝一聲:「誰把我的鞋偷走了?」
教室里瞬間安靜了。桌下的人仰起臉,鄂然看著他,其中一個小聲問道:「你?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問:「知道什麼?」
同學們相互看看,有一個說:「剛才鈴聲一響,你的兩隻鞋就……」
「就怎麼啦?」
那人看看四周,大家都默默地看著他,只好鼓足勇氣說:「你那兩隻鞋,突然自己竄了出來,蹬開門,一隻追著另一隻,出門走了!」
「什麼?!」
那人繼續說:「我們追了出去,見它們飛快地出了大門上了路,朝鎮上跑回去了。我們又跑回來,看見你還這麼坐著光著腳,才知道是你的鞋。」
林林呆住了。他摸摸腦袋,低頭再看看:鞋真是不見了。他突然大叫一聲,推開眾人跑了學校,朝家的方向追了過去,跑不動了就彎腰喘著氣歇一會兒,然後繼續跑,就這麼光著腳跑回了院子,一眼看見:他的兩隻鞋,正停在琪琪家的窗檯下。
那窗關著,窗帘仍拉著。他擦著汗走近,撿起鞋翻來覆去地仔細看著,沒錯,是他的鞋,依然一左一右,依然彌散著一種淡黃色的煙。
這種煙,有人聞了之後說:那是回憶。那些久遠的塵封往事,那些曾經的酸甜苦辣糅合在了一起,然後酵,然後一直酵,酵了很多年,所以此人聞了之後還說了兩個字:厚重!
這種煙,有人聞了之後說:那是**。那被衣服遮掩的隱秘之處,那被語言掩飾的挑逗曖昧,快暴露了,快挑明了,快接近燃點了,然後壓抑,然後一直壓抑,壓抑了很多年,所以此人聞了之後還說了兩個字:刺激!
這種煙,有人聞了之後什麼也沒說,從此失憶。總之,腳味是人身自產的一種藥材,可以提神醒腦,可以治療潔僻……
林林拿著鞋無意中一聞,頓時神清氣爽,思路清晰,明白自己的鞋為什麼會在這兒了。
打從早上第一節課的第一分鐘起,他看了一眼琪琪的空座位,就開始在心裡念叨一句話:回家,看看她怎麼了。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就這樣反反覆覆念叨了一整天,終於,鞋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