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亮了,晨光把鎮上低矮的土坯房鍍成了金黃,把一步一點頭的老牛鍍成了金黃,把正眯起眼看他的琪琪也鍍成了金黃。
兩人每天都手拉手上學去,都背著用碎布片綴成的書包。
黃昏,兩人又手拉著手回家。有時會停在一棵柿子樹下,揀土塊打樹頂剩下的那枚紅柿子;有時會在路邊的門洞里縮在一起,躲避一隻衝過來的惡狗。隨著炊煙如藍霧飄起,隨著老農一聲蒼涼的秦腔,天就黑下來了。
又一天,當兩人走在上學的路上時,生了一件事:
幼兒園不見了。
面前是一所小學。
這是個很詭異的地方。了些可以用來疊飛機的紙,叫做課本。
來了些喜歡自言自語,用粉筆亂畫的人,叫做老師。
放學后再不能象從前,只顧端來小凳站上去,到柜上翻找好吃的。
而是跟爸爸玩老鷹抓小雞。
爸爸左一撲,又一撲,終於從他背後搶過來書包,左一掏:一支斷了的鉛筆,右一掏:一塊煤球般黑的橡皮。
再一掏,楞住了: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個刺蝟狀怒衝冠的東西,原來是一本書。
同學間也再不能象從前那樣,喜歡了就坐在牆角分享一塊糖,你舔一口,我舔一口。不喜歡了就撲上去扭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然後叫小朋友們:咱們走!都不跟他玩!
現在喜歡的,留塊糖給人家,也許人家會不屑地說:這種糖我家也有!不喜歡的,也不再輕易扭倒在地:對方也許很厲害,對方也許會報復。都想的很多,因此雙方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然後就對面而立,比賽誰鼻涕吊的長,都覺得很難收場。
也不再振臂一呼:咱們走!都不跟他玩了!
因為如果沒人理會,會讓自己很失落。
沒辦法,社會就是這樣子。
放學后一起玩的時間少多了,因為都要做作業。
作業……兩人憂鬱地對望一眼,都想起了晚飯後做作業時,從隔壁響起的哭聲。映在兩雙小眼睛里的是同一個詞:保重!
作業是一個很詭異的東西,讓父母為之痴狂。明明他已把題目看清楚了,也聽明白了,爸爸卻還要在他耳邊,一遍遍地大聲重複。
他說一個答案,爸爸嘆氣,再說一個答案,爸爸拍桌子,再說,爸爸沒動靜了。他一看:爸爸正苦著臉,象是害牙疼。
媽媽晚上也不抱他了,讓他獨自睡。只是每晚睡前坐在他枕邊叮嚀著:上課要認真聽,作業要好好做……等等。他哦哦地答應著。媽媽走了,電燈關了,他用被子蒙住頭,蜷縮在黑暗裡,感覺自己很辛苦,很孤單。
又一天,當兩人走在上學的路上時,又生了一件事。
小學不見了。
面前是一所大學。
哦……寫過了,是初中。那時大學還與他們相距六光年。那時的大學祥雲繚繞,不象現在遍地爛仔。
初中……除了外星人,大家都經歷過這個年齡段。
匆匆三年,嗖一下。
回想一下。比如說你正在大街上走。
走?因為你還沒有買車。其實你也很想買,也曾為此去過銀行,準備提些款。
可是銀行的人不給提。他們還說你了:「這個……您不能隨便找張紙片一寫,就當存摺用……」(當然了,他們只這樣對筆者說過。)
所以你仍走著。走著,忽覺眉心有些異樣,伸手一摸,卻什麼也沒有。
繼續走,忽然又覺胸口有些異樣。低頭一看:胸前有一個紅點在閃爍。那是一支狙擊槍的紅外線光束。
抬頭一看,前面不遠就是你上班的大樓,頂層的一個窗戶開著,你的老闆正趴在窗台上,用那支槍瞄著你。
你停下腳步,緊閉雙眼,等著。他卻沒有扣動扳機,而是放下槍,然後樓頂的擴音器里響起他的聲音:「我隨時都能殺了你!」
你筆直站著,右手從腰間取下一個收破爛者用的小鐵皮喇叭,湊在嘴邊也喊:「我知道!」
老闆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趴下來,繼續瞄準。
他每天要瞄你八小時。
你低下頭繼續走。突然一陣憤怒湧上心頭,就一把摘下喇叭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這時的你頭根根直立,從鼻孔噴出胳膊粗的兩股白氣,象冬天裡的一匹騾子。
這股氣噴完,你又彎腰撿起喇叭,小心翼翼別到腰間,又抬頭朝頂樓歉意地笑笑。
繼續走。忽覺背上一沉,一個人跳到你背上,讓你背著他走。你回頭一看:是個西裝革履的無臉人。他白凈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兩個字:按揭。
他屬於新生物種,他媽是電腦,他爸是煙灰缸,他爸對他媽射了一堆煙頭之後,就有了他。所以他身上沒有人味,只有一股子煙油和塑料味。
他抱著你的脖子,用那張看不見的嘴說:「寶貝,準備好了嗎?」
你把手伸進口袋,卻只摸到了大腿。因為你總想從口袋裡摸出點什麼,就把口袋布給磨破了。
那個聲音低的象嘆氣:「想點辦法,快想辦法呀!」你絕望地仰臉看著天:空氣沒人要,雲彩賣不了。那個聲音仍在喃喃著:「沒關係,你還有兩個腎……」
你打了個冷戰,驚醒似的四面看看:陽光依舊,人聲熙攘,那張嘴也掩飾似的不言語了。
你的心跳有些快了。你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把那無臉人一把甩下來,告訴他:等著,我現在就給你!然後飛起一腳,把他踢進路邊的垃圾箱里,然後拍拍衣服,扭著**走開。
可走不多遠,又會有一個無臉人撲到你背上,他白凈的臉上也沒有五官,只有兩個字:生活。或者是:家庭。或者是:醫院。或者……你不再甩開他們,而是習慣了負擔,一旦背上空空,反倒茫然若失。
就這樣,你背著無臉人呼哧呼哧地走著,忽覺衣襟一緊,低頭一看:是一個滿臉稚氣的男孩,正認真地看著你。
他問:「你說我是當科學家呢,還是當解放軍?」
你和無臉人相對一看,笑得差點倒地身亡。那男孩臉漲得通紅,猛一扭頭走了。
你笑夠了,扶著牆準備繼續走。腦子裡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男孩是誰?好象見過似的。
再回頭,街上的人群中已不見那男孩的身影。
你繼續走,繼續想著。
突然你站住了:那個孩子,就是初中時的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