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腳步聲在巷子里消失了,四周靜了下來,只有夜風翻動垃圾袋的聲音。wwW.氣溫在下降,冷象疼,滲遍全身又漸漸地麻木了。四周開始慢慢變成了白色。李桐奇怪地看著,雖然雙眼已是血肉模糊,卻能清晰地看見這一切,遍地的垃圾變成了白色,四周的磚牆變成了白色,昏黃的電燈光也變成了白色,只剩頭頂的天仍是漆黑,白色的星星一閃一閃,象黑布上的小洞。
忽然那牆倒了下來,卻沒有磚塊落下來,原來那牆只是幾片薄薄的紙板,如同舞台上的布景。四周的布景都倒了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的地板上。屋子很大,掛在頭頂的一盞燈,只照亮了自己周圍不大的一片地方,屋子的四周都隱在黑暗中。屋裡很靜,只有燈管發出的噝噝聲。
忽然從一個角落傳來悄悄的說話聲,他漸漸聽清了,那是一個小男孩在怯怯地問:「誰看見我的彈球了?」不斷地問著,然後是低低的啜泣聲。
李桐想坐起來,渾身卻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只能轉過頭朝那個角落望去,忽覺有什麼東西涼涼地垂在眼眶邊,他努力抬起手摘下那顆眼珠,朝那邊扔了過去,燈光下,在地板上滾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不知從哪吹來一陣風,頭頂的燈來回晃動起來,突然照向那個角落:一個小男孩正縮在牆角,頭髮上沾著蛛網,把一本破舊的故事書緊緊抱在胸前。
那是童年的自己。
李桐歪著頭憐憫地看著,小時候父母晚上經常不在,把他一個留在家裡,不敢關燈獨自睡,把一本故事書翻來翻去,空寂的家裡不時會有莫名其妙的聲音,他就隔一會唱首歌給自己壯膽,或者在床頭拍一下,嚇唬角落裡那些像是就要撲過來的黑影。
燈光晃了過去,那個小男孩又隱入黑暗。
忽然嚓的一聲,從另一個角落裡閃現一點火光,照亮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那是一個少年正在划火柴點煙。
那是少年時的自己。
他靜靜看著,那少年被嗆地咳嗽起來。煙頭亮了一下,少年又小心地吸了一口,問他:「你也害怕嗎?」
他看著黑暗中的那個煙頭,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我為什麼要害怕呢?我已經長大了!」
「可是你已經死了。」
他一驚:死了?誰?不是我,不是我!你看我能站起來!他就慢慢站起身來,頭有些暈,腳下象醉酒似地踩不實,就這麼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撞在了牆上差點摔倒,他靠在牆上,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忽然摸到了一扇門,就使勁一推,門無聲打開了,風吹了進來。
面前仍是那條小巷,燈光仍照著那堵磚牆,風把垃圾堆里的紙片和塑料袋卷了起來,在空中飄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是現在的自己。
他正看著,忽然感到身後有人,回頭一看:一個身影正慢慢從黑暗中走近,是盧雲,抱著熟睡的女兒。他急忙迎上前去,她卻徑直走了過去,似乎他是個透明人,根本就看不見。盧雲走到躺著的那人身邊,獃獃看著,然後緩緩跪坐在那人身邊,默默用臉偎著孩子的小臉,似乎在等那人醒來。
他不敢看了,扭身跑進巷子。巷子卻逐漸往下延伸,進入一個地下通道,不知跑了多久,地勢又開始往上斜升,然後是一排台階。拾階而上,前面漸漸變亮,出現一個出口。
他走到出口,面前豁然開朗了,是一個車站。巨大的站台前,只有一條鐵軌,停著一列火車。站台上有許多人,有的兩手空空似在等人,有的提著包拉著皮箱象在等車。他遲疑著走近,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臉,他知道自己滿臉是血。卻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他就象是個影子在人群中穿行。這讓他稍許有些安心,就向四周看了看,這才發現,所有人都是一個姿勢靜靜站在原地,他們年齡不同服裝各異,面孔卻都是那麼相似!再看,原來那些人都是一個人,都是曾經的自己!都在望著面前的列車。
車內空空,只有一個人站在車窗后朝站台上怔怔望著。是盧雲,用外衣包著睡在懷裡的女兒。他使勁拍打著車窗喊著,她卻充耳不聞,似乎根本就看不見他。車開了,他忙抓住車門邊的扶手,被列車帶著離開。車開始加速,風呼呼吹著,他睜不開眼,緊縮在扶手邊。車馳入一個隧道,不知過了多久才駛了出來,卻象使盡了力氣似地一點點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了。再看時,車廂已變成了一排平房,車窗也變成房間的窗戶,盧雲仍抱著孩子站在窗前張望著。他撲到窗前喊著,可她根本就聽不見,只獃獃朝遠處望著。他又跑到門口,卻推不開那扇門,他焦急地四下望著,想找個什麼東西把窗玻璃打碎,忽然看見窗下草叢中隱約有一節白色的東西象是根木棒,就急忙跑過去撿,手腕卻猛地被抓住了,那節枯枝般的東西原來是段手臂,接著一個人從草叢裡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抓著他的手卻不松,看著他也不言語。
他顧不上別的,只急急指著窗戶問那人:「她為什麼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喊她?」
那人聳聳肩:「她當然看不見也聽不見你了。因為現在她只是你腦中的幻象而已。」
「那,那我現在這是在哪兒?」
「當然是在你自己的幻覺里。你已喪失了感知任何外部信息的能力,因為你已經死了。可在腦皮層的溝回褶皺里仍殘留著一點意識和記憶,但已混亂如幻覺。在這最後的時刻,你可以回憶一下自己的過往,也可以暢想一下死後的將來,也可以嘆氣,也可以罵人,也可以一心一意地只去害怕。」
「那你是誰?」
「我嘛,我是你最後的理性和願望,可以這樣說,我就是你在最後一刻,必須面對的自己。」
沉默片刻又說道:「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個特殊的時刻,或許你應該面對星空來個懺悔什麼的。這也是我的本職工作,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我也充當你的神父這麼個角色。」
李桐卻站著不動。那人煩躁地說:「你以為我喜歡多這事!這樣你才能安心些知道不?許個空頭願吧,雖然明知是在騙自己,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呀!」
「你走開!我沒有死!我不能死!」
「行了。你普通得就象牆角的一隻臭蟲,憑什麼不能死?」
李桐一把推開那人喊道:「我不能死!盧雲和孩子怎麼辦?她們怎麼辦?你知道嗎?」
那人被推倒在地,等他爬起來時,李桐不由一驚:那臉上已布滿刀痕,眼裡閃著淚光,那人嘶聲喊著:「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可那又怎麼樣呢?能怎麼樣呢?」
「我要去找她,象影子一樣陪著她們,即使死也要離得近一些。」
「可你到哪兒找她們呢?你能去哪兒?不論你朝那個方向走,都只會繞到一條路上:回憶。回到過去那些時日的場景,在那裡,你也只能無聲無息地躲藏,象陽光下的一片影子,漸漸變淡消失。我建議你不如大喊幾聲,發泄一下得了。」
「我要去找她們。」
「你找不到的!」
李桐轉身就走,來到窗前,已不見盧雲的身影。他趴在窗上朝里望著,忽然想起來,這是學校的教師宿舍。他一間間挨窗看去,都是空無一人。他自言自語著:「都上課去了,一會就回來了,她馬上就回來了……」卻只覺眼前一陣陣地模糊了,他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心想:「她不會回來了!她早已不在這兒了!我在等什麼呀?」又止不住地想著:「可是,她曾經在這兒住過,她的影子在這,她的聲音在這,她的腳印在這……」
眼前又模糊了。他大睜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大吼一聲,使勁揪自己的頭髮,抓自己的臉,漸漸的,又能看見一些了,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棟老式的家屬樓前,沒有陽台,二樓一扇窗外的鐵絲上晾著一條格子床單。這時,那扇窗打開了,探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腦袋,動作遲緩地收那條床單。他看著那扇窗又關上了,看著那曾被他打壞玻璃的地方糊著的報紙,嘴唇哆嗦著,輕輕叫了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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