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一葉墜,記珍妃(隨筆)
一切不能做主的人生都是可悲的,無論尊卑。
閑得無聊又拿出《蒼穹之昴》看了一遍,張檬真是把一個珍妃演活了,自小在對外開放的港口城市長大,又得家中上下寵愛,受過新式教育,這樣的珍妃,大概就是張檬這樣子,爽朗而心直口快,可愛而肆無忌憚。
從留下的照片來看,珍妃也不算特別的美。只是比同時代的女人,多了一份勃勃的生氣。可如果我是光緒,我也會動心的。舊式女子說好聽了叫低眉順眼柔順可嘉,其實說難聽了無非就是個唯唯諾諾,毫無主見又沒有見識。在一干人的畏縮里,唯有她昂然抬頭,對他天真一笑。
起初他看上的也不是她,而是別的親貴大臣女兒。只是在和老太后僵持不下,才選了她和姐姐作為替代。唉,其實是我們被傳奇誤導了,以為真的要花外偶遇柳下初逢,像倉頡造字而鬼神驚那樣震撼。然而所有後來震動天地的故事,其實都有一個非常平淡的開頭。
就像卡米拉初遇查爾斯王子,不也只是在一個雨天,她走過去對那個孑然一身淋雨的年輕人說:
「先生,您的馬很不錯。」
據各種宮女太監回憶錄說,慈禧一開始也是喜歡她的,哪怕皇后是她親侄女兒。將心比心,年輕時候的蘭貴人也是爽利而聰明的女孩子,懂得吃,會打扮,有品位。據她的宮女何榮回憶說,到了晚年,老太后在百忙之中,依舊不忘對小宮女的服飾提出意見:
「榮兒啊,你把那辮子梢兒梳得蓬鬆些,再紮上紅頭繩,多好看!像現在這樣子,也太蠢了。」
可權力之爭讓人不能掉以輕心,一分一毫都不行。望著眼前聰明而美麗的少女,慈禧是否在某一刻驚恐地想到,自己也曾是小小的貴人,借著聰明一步步把咸豐皇帝攏在手裡,進而把天下的權力集中於手中。更何況這個少女從小在廣州長大,思想異常開明,敢想,更敢做,在政治上又和倡導變法的光緒帝節奏一致。如此可怕的人物,她怎麼能留她存活?
慈禧的擔憂某種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光緒這人性格大多數時候比較柔軟,以珍妃前期就敢在後宮賣官鬻爵的態勢看,日後光緒真掌權了,指不定又是一個武則天。不過這種黑料很難說明真假,當時正是維新之人蒸蒸日上的時候,而戊戌變法對光緒而言,比起逆天改國運的堂皇理由,更重要的是奪權。在此情景下的賣官鬻爵,也許不過是皇帝另一種默許的籠絡人心。
變法失敗,皇帝被囚禁,而珍妃也沒好多少,先是被打得人事不省,接著就被囚禁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的小屋子裡,不準和任何人說話,一天只能去一次廁所。這還不說。只要是每逢佳節,太后就會派人來把她臭罵一頓。
如此惡劣的生存條件下,這個養尊處優的女孩子居然沒瘋也沒死,活生生地熬了很多年。我想大概是她一直有個念頭,要等著他,無論如何卑賤地苟延殘喘,直到他親自來,風風光光地把她接回去。
這要換了我做編劇,那肯定寫個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結局。誰知老太后在倉皇逃跑之前還不忘報仇,硬生生把珍妃給扔進了井。這還不算,後來平定回宮,非得逼著珍妃家人去撈屍體,找不起來就全家定罪。這可都一年多了,能撈上個鬼啊!沒辦法,珍妃弟弟跪下來擺香案,哭著求姐姐顯靈。費了很多的事,這才總算安葬在宮女的墳地。
這麼恨她,無非是因為光緒變法,而珍妃和他一個鼻孔出氣。上高中的時候,我覺得光緒這人特別無能。可後來覺得他還是非常有勇氣的。歷朝歷代做傀儡的多了去了,能在此等惡劣條件下還想著變法維新,敢於接受新事物,實屬不易。
當然,平心而論,變法這個東西想法很好,問題太多。慈禧一個老太太能一下子就推翻它,肯定因為滿朝親貴王公早就對此不滿,有群眾基礎啊。就算沒慈禧,怕是也會像王叔文他們倡導的新政一樣,遭到徹底的絞殺。
順應民心是不夠的,四萬萬人齊下淚,誰不知道變法好啊,可動了實權權貴的飯碗,人家必然是要瘋的。歷代變法成功的人不多,史書上的評價也都非常地不好聽,翻譯過來永遠都是類似什麼「你想法很好,但是……」像司馬光這樣的,還夾帶私貨,附帶人身攻擊。
劉禹錫有一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格調很高,那前一句是什麼?二十三年棄置身。二十三年啊,放在古代早已經是半生過也。高中課本讀了太多的柳宗元劉禹錫,當時八司馬的遭遇與後世有何區別,一樣的熱血,一樣好的心愿,一樣悲慘的結局。很多事並非憑熱血就可以達成。人生在世也並非如佛法所言,初心為好,便可成佛。比如崇禎和慈禧,從政治正確上來說,我們當然要讚揚前者君王死社稷,後者是混蛋老妖婆。但是你必須承認,在拖延一台破舊機器的存活時間上來說,後者要更聰明,也更會抓主要矛盾。
珍妃的姐姐在紛爭中幸運地活了下來,一直挨到清朝滅亡。比起她驚才絕艷的姊妹,平庸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福氣。這世界無非有兩種人,一種是普通觀眾,另一種,看熱鬧看膩了,索性自己粉墨登台,去演一場慘烈的折子戲。一樣受新派教育,瑾妃在為人處世上就要更聰明一些,然而,我們都會深深愛上那個狂妄而炫麗的妹妹。因為雖然順應時勢是一種難得的智慧,那麼多的人也告訴我們愛如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可總有人,在千尋巨浪中敢於逆流而上,拼著一死也要變天看看;也總有人,緊緊地握住那風中的蠟燭,無論多麼燙手,火苗多麼微弱,也到死都不肯放下它。
否則你想想看,要是人活著就是一味學乖靠腦子,那光緒應該老老實實地做傀儡,管他外面誰打進來,自己活著就好了嘛。珍妃就更是了,應該趕緊向慈禧靠攏,沒事做個耳報神,動不動打個小報告啥的,說不定還真能活到辛亥革命那一年。
然而他們都沒有。從這一點上來看,光緒和珍妃的人生信條,還真是高度一致。
既是如此,又何必後悔當時的相遇呢?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要知道能遇見,也已經耗費了今生所有的福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