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雨一直下
「大四喜!老謝家的,你真是好手氣!」
「讓我也沾沾喜氣,下一圈來個清一色。」
大老遠就聽到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間或還有一連串的歡笑聲。這聲音可真是希貴,尤其在我們家。推門進屋,一盞日光燈慘白無力,果皮糖紙在桌角堆積如山。除了三個上場的鄰居姑婆,旁邊還有一堆大嬸站那裡觀戰。瓜子皮不斷地從她們手中飛落,零零碎碎如同頭皮屑一般。從地上瓜子皮的厚度來看,麻將桌上至少已經過了八圈。空氣里夾雜著堅果味、橘子皮的混雜味道,加之房間通風不暢,鬧哄哄和菜市場一般,分外讓人感覺窒息。
母親瞥了我一眼,低頭又去摸牌。「你今天回來?」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嗯。」我默默地把書包掛在牆上。廚房裡依舊冷鍋冷灶,連半碗乾飯都沒有。她大概是忘了,今天是我們兩周一次的休息日。
草草吃了晚飯,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睡。外面正下著大雨,又刮著風,雨滴正起勁地敲打著窗玻璃。斑駁不清的樹影落在牆上,彷彿是什麼鬼怪的觸手在晃動。偶爾一道亮光閃過,緊接著就是轟隆隆的雷神低吼。怪談里不都說雷雨天會起屍嗎?惶惶然一眼瞥到窗戶上的樹影飄忽不定,更像是個殭屍在探頭探腦。我不由得把腦袋縮進被窩裡,渾身起了顫慄。
「咣!」是什麼東西落在地上碎掉的聲音。我悚然起身,光著腳跑到卧室門口。趴在地上聽動靜。
「你滾出去!」是父親慣常的暴怒。這次,他更是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吼,幾乎可以和外面的雷聲相提並論。
「你才滾!你幾回管過這個家!」母親尖叫道,她的聲音高亢而有穿透力,刺得我耳膜轟轟作響。
接著就是什麼東西重重撞上桌子的聲音,好像有人摔倒了。是母親吧,她的哭喊回蕩在夜裡,是那麼凄苦絕望。我驚恐地跪在地上,被這變故嚇呆了。然而並沒完,另外一個人好像給這哭喊聲徹底激起了怒意。如同拳擊手連擊沙袋的聲音驟然響起,如此沉悶有力。我先是疑惑,而後領悟,他是在踹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終於停止。沉重如巨人一般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接著就是砰的一聲,主卧室的門被甩上。那人泄了怒氣,便可以愉悅地繼續好眠。
死一般的沉寂緩緩擴散開來,只有母親細微的啜泣伶仃如秋蟲,斷斷續續地聽不清楚。我蜷縮在那裡,一動不敢動。雨點落在窗玻璃的聲音彷彿更大聲了。
只聽門鎖咔塔扭動的聲音,有人輕輕走出了門。聽那跌跌撞撞的聲音,應該是母親了。這麼晚了,外面還下著大雨,她要去哪?城中的河水正因為雨天而暴漲,她會有危險嘛?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對母親的牽挂克服了對黑夜的恐懼。拿起床頭的手電筒,我緊走幾步跟了出去。雨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我只穿著睡衣和涼拖,連個傘都沒拿。成股的水流從腳趾間趟過,刺骨的寒意讓我全身打了個冷戰。是後半夜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黑夜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在路邊彷彿有無數的鬼影在窺視,它們嘲笑著,它們在竊竊私語。
我只是茫然地向前走著。雨水從頭上緩緩流下,幾乎都讓我看不清路了。你們嘲笑吧,你們窺探吧,我也是你們的同類啊,我是迷失方向的孤魂野鬼,要去的地方在奈何橋畔。
母親在前面趔趔趄趄地走著,她大概是太傷心,壓根沒注意到後面還有個人緊緊跟隨。我也不知道我這樣的跟隨有什麼用,簡直就是個馬後炮一般的存在。我在她爭執時不能上前幫忙,更不能替她挨過父親的暴擊。
我成績差,長得難看,根本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驕傲。父親的話是對的,像我這樣的狗東西,老天生我是做什麼呢?
恍恍惚惚地想著,冷不防被路上突起的石頭狠狠地絆了一下,我一個趔趄摔倒在泥坑裡。
怎麼這麼倒霉啊!我趕緊爬起來,全然不顧膝蓋上傳來的劇痛。太晚了,等我再抬起頭來,前面的母親已然消失不見。身上的睡衣不僅浸透了雨水,更連同泥巴攪和在一起。整個人彷彿在泥坑地打過滾一般。這世界上大概沒有比我更凄慘的人了。萬籟俱寂,周圍一片黯淡。唯有不遠處的一個地方燈火通明,時不時地傳來歡笑聲,帶著青春特有的肆意。
那是酒吧涼棚下的撞球檯。一幫俊男美女,在嬉笑著打撞球。他們有他們的快樂,而我,卻只有我自己。眼淚和著雨水緩緩而下,原先沒覺得怎樣,此時樂景襯哀情,分明發現了自己的凄慘。為什麼人家的青春就是那樣神采飛揚,我的只是這樣暗淡無光,孤苦伶仃?
我再也無法遏止內心的悲傷,蹲下來用手捂住臉開始哭泣。
「謝昭?」有個人撐著傘,在我面前停住了腳。
我抹著眼睛抬頭,是趙黎。他驚訝地看著我,而後向我伸出手來。
「你怎麼在這裡?」我問道。在這裡碰到他真是夠意外。
「唔,我在那裡打球。」他嘴裡叼著一根煙,順手脫下外套遞給我,「倒是你,大半晚上的怎麼外面亂逛?」
我哆哆嗦嗦地接過外套,用手使勁抹乾臉上的眼淚:「我在找我媽,可是我把她跟丟了。」
「你這樣她更擔心。」他猛吸了一口煙,半截煙灰散落在泥水裡,「走,跟我去避雨。」
他的聲音溫暖有力,莫名地讓我覺得信任。就這樣,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後面,走進那個小酒吧。後半夜的酒吧壓根沒人,只有一個酒保在打著哈欠擦桌子。見我們進來,他也不多問什麼,回頭配了一杯熱可可遞給我。
「擦擦頭。」趙黎從吧台上跳過來,一條大厚毛巾落在我手裡,」乾淨的,我在這裡打工。「
用毛巾使勁擰著發梢的水,我心裡還是有些焦急:「我媽,我媽怎麼辦?她會不會想不開投水?」
「他們也不是十六七了,管那麼多做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掐滅煙頭,戲謔地瞅著我,「倒是你啊,大晚上的,小心人販子把你拐去做媳婦!」
「那是我媽,我怎麼能不管她?」他的冷幽默並未讓我輕鬆一分,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我,「像你,肯定是家庭和睦父母恩愛,怎麼會理解我的感受!「
」我七歲爸媽就離婚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起身抄起牆邊立著的撞球杆,對著那個白球就是一下,噹噹當,四球全中。
聽了他的話,我微微地一愣。想說點道歉的話,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窘迫里只好端起熱可可,喝了一大口。那溫暖滑膩的味道充斥喉間,身上被淋濕的地方彷彿也不那麼冷了。
門口傳來一陣喧鬧,打撞球的幾個人三三兩兩地走進來。見我們倆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只是默默地不說話。其中一個穿紅襯衫的傢伙便開始擠眉弄眼:」呦,吵架了?「
」少胡說八道。「趙黎抬頭,沒好氣地對著他吼了一嗓子。那幫人頓時啞口無聲。看來他在這裡還蠻有威信的。紅襯衫卻毫不害怕,撇撇嘴一屁股坐下來:」要老婆不要兄弟。「
」滾滾滾。「趙黎一把拉起他,推推搡搡地把他往門外趕,」喬驍來,你就壞在這張嘴上。「
紅襯衫作委屈狀,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回頭向我告饒:」你倒是幫我說一句啊!喂!「
我被他逗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覺得心裡也沒有剛才那麼難過了。是啊,趙黎說得有理,我能做什麼?要是他們想離婚,也不用我多說一句。既然他們自己樂得這樣過,我又有什麼好說?
「他們的事,你管不了。等你長大了就好了,別害怕,都是這麼過來的。」趙黎又去點了一杯熱牛奶,輕輕放在我手裡,「過會兒雨停了就回去吧,再怎樣你也是他們的兒女,他們一定很擔心你。」
會擔心嗎?他們何曾管我死活。我非常地不以為然。雨聲漸漸小了,趙黎從雜物間推出一輛電動車:」來,我送你。「
這還是我第一次坐男生的車子呢,我要不要伸手扶住他的後背呢?我心裡亂七八糟的,猶豫地伸出了手。
」喂,抓緊我。「他等的有些不耐煩,扭頭盯著我,「摔下來我可不管。」
」嗯。「我默默地抱住了他的後背,溫暖隔著襯衫沁到手裡。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沒關係,你們吵去吧。你們鬧去吧,我謝昭自有人來關心我,這一點暖意已經足夠讓我有勇氣去面對以後的生活,無論多麼艱難。
兩邊的樹木依舊在風中搖曳著枝幹,卻再沒有剛才的恐怖陰森。路邊的油條店隱隱約約透出一點子燈光,是那個憨厚的老闆在準備食材嗎?
趙黎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家樓下。我從車子上跳下來,正想著該怎麼對他道謝,那人早已加速遠去。
」路上小心啊。「我對著他大喊道。他的背影在雨幕里漸漸消失成小點,直到看不見了,我才慢慢地上樓。
果然如趙黎所說,父親在等我,他壓根沒睡,估計我一出門他就發現了。也不知他在這裡等了多久。我只是感到無比疲憊,扭頭就往屋裡走。
後半夜睡得並不穩當。老覺得自己在趕路,一會兒在街上狂奔,一會兒坐在趙黎車後座上,真真假假分不清楚。鬧鐘響了,母親丁丁當當做早飯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和以前的每個早晨並無不同。昨天的一切難道是場夢?卻一眼瞥到趙黎的藍色長袖外套,它無聲無息地躺在椅背上,提醒我曾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