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黎淮還有點沒從夢醒的眩暈里緩過來。
但會客需要,卧室沒裝穿衣鏡,他堅持要寧予年把他弄到衣帽間。
寧予年一路半扶半抱,偏頭就是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該怎麼克制不親上去,全憑自覺。
他之前就發現黎淮對人幾乎沒有界限感。
無論是肢體接觸,還是領地意識。
起初寧予年想不通,因為黎淮絕不是心寬,或者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現在他看著這個人那樣理所當然地當著他的面脫衣服,寧予年忽然明白了。
黎淮只是不考慮。
就像沒人會去計較被阿貓阿狗占走的便宜一樣。
寧予年被自己得出的結論氣笑了,和黎淮一起望向鏡子說:
「你的鎖骨很漂亮。」
脫了衣服的男人比他想象中還瘦。
舒展的一字鎖骨,彎著後頸,露出一截截突出的脊柱,頎長的身形印在穿衣鏡里,白鶴一般。
「看夠了把衣服給我。」
白鶴帶著滿身的斑駁提醒。
寧予年卻說:「又做夢了嗎?」
「什麼?」
黎淮一愣。
「我說他一直這麼熱衷把你身上搞得這麼壯烈嗎?」寧予年挑了件偏厚的中領長袖給他。
黎淮又愣了一下:「都有……」
「理解。」
寧予年在鏡子里笑。他打量的目光是讚賞的,可能也帶著點熱切,但絕不會讓人聯想到色情。
——哪怕不是故意做給誰看,寧予年也非常能夠理解想要在這具身體留下痕迹的心情。
「可以把衣擺前面扎到褲子里。」
寧予年又幫他拿了條染花滴墨的白長闊腿褲。
黎淮套好、撩起衣擺問怎麼扎。
寧予年坦然找准他盈盈一握的腰身,發現袖子縫線緊貼在人肩胛骨下,闊腿褲的每一寸都修飾得恰到好處。
「送這些衣服的人,很了解你的尺寸。」
寧予年和黎淮面對面站著,兩人一起低頭看他塞衣服的手法。
「管家會定期量。」黎淮一板一眼回答。
在此之前,他穿衣服幾乎全按搭好送來的套裝穿。
頭頂:「你知道你臉色很差嗎?」
黎淮又愣了,抬起頭徹底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但這次寧予年望下來的神情很認真:「我說你臉色很差,沒睡好嗎?」
黎淮無聲張了下嘴。
「如果你不舒服,不想見人,我們就去跟波總說,今天不開會了。」
男人的嗓音柔和沉靜,黎淮和他淺棕的眸子對視著,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原來寧予年和寧虞一樣,比他高這麼多。
起伏的胸膛也是熱的,挺拔寬闊。
「我可能有點低血糖。」
黎淮盯回接觸在他腰間的手如是解釋。
寧予年花了兩秒接受他的說辭,然後才繼續動作:「你太瘦了,如果不是定做,百分百需要系皮帶。以後應該早起吃早飯。」
黎淮若有似無應了一聲,場面重歸寂靜。
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你照照鏡子。」
寧予年咽回了告訴黎淮下次照著他扎的話:「還行我下次就繼續幫你這麼扎。」
黎淮沒什麼異議,只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點出神,簡直跟夢裡一模一樣:「你們好像都喜歡我穿白。」
「還有誰,又是你愛人嗎?」
黎淮:「不止,不過他確實也喜歡。」
寧予年聽著耳邊客觀的聲線,心裡緊巴巴的,忽然就酸了,比一大早看見那滿身的痕迹都酸:
「那應該認識一下,長得像,喜好像,姓都一樣。」
「你們還沒好嗎!再不下來飯涼了!」
肖波波窘迫的催促從樓下傳來。
黎淮正好走出衣帽間,無知無覺:「等有機會吧,他在體制內。」
「難怪。」
寧予年應完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漏嘴,好在黎淮還在出神,沒聽出什麼。
寧予年估計他連自己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都沒察覺。
來到餐廳。
肖波波木著張老臉,看對面兩人一個自覺拖開椅子,一個眼也不眨乾脆落座,緩緩伸手攔住寧予年欲張開的嘴:
「不要解釋,我什麼都沒看到。」
寧予年:「不……」
「不用不是,你們自己高興就好。」
寧予年頓了一下:「其實我只是想說以後我可以負責訂餐。」
「那最好了,費用找你老闆報銷就行,反正你們兩個房間就在……隔壁。」
肖波波恨不得把自己舌頭挖了,好端端的怎麼又說回去。
「好。」
寧予年也沒提自己是吃過回來的,安安靜靜陪著繼續第二頓午飯。
黎淮慢吞吞地消滅著碗里的食物,這才有了工作室多出一個人的實感。
下午門鈴響的時候,肖波波正壓著黎淮改劇本。
除了正在進行的,他們手上還壓了好幾個劇本評估報告,都不是黎淮感興趣的題材,光看就痛苦。
眼下好不容易等到門鈴響,黎淮果斷起身搶在了肖波波前面。
門外是一幫年輕孩子,大約六七個人,男女對半,除了一個經驗稍微豐富點,其餘甚至有幾個研究生還沒畢業。
蓬勃的朝氣隨著他們嘰嘰喳喳的笑鬧聲撲面過來,紛紛給他打招呼:
「李老師好!」
「嗯。」
這不是黎淮第一次和他們見面,但讓他們來工作室來是第一次。
幾乎所有人都新奇又艷羨地打量著洋房四周的裝潢布置。
看茶几上一整套茶具白瓷雅麗,一簇簇矢車菊爭相在杯壁綻放,底部做成草甸狀,浮雕精緻自然。
寧予年從廚房端著果盤出來,正好看到有人盯著窗台上的義大利描金香水瓶,想碰又不敢碰。
他笑說:「這些都不是古董,只是藝術品,不值錢,看中什麼可以帶回家。」
眾人的注意頓時被屋裡多出來的英俊男人吸引。
寧予年今天也穿得很得體,只是更居家些,領口微敞,挽起襯衫袖。
肖波波心滿意足在幾個姑娘「又一個帥哥」的雀躍里介紹:「這是小寧,我給咱們《鳳冠》找的古董藝術品顧問,一直搞不到的鳳冠就是他托關係借到的。」
一聽鳳冠,大家望向寧予年的眼神又不一樣了。
肖波波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圍著茶几就是豪氣一揮手:「隨便坐,小寧泡茶。」
黎淮心裡一笑。
他一直不澄清,多少有看寧予年熱鬧的成分。就想看看這人成天被肖波波使喚,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結果寧予年穿著條圍裙,在小年輕堆里意外的得心應手。
泡茶之前會問禁忌、喜好,會備白水,會解釋什麼是醉茶,還會用紳士的口吻提醒女生來例假不適合喝茶。
大家明顯很吃這一套,隨口的閑聊寧予年也能接。
開玩笑問要不要乾脆搞個中國版的《唐頓莊園》,他再去多借幾套首飾珠寶。
沒人想到原來他這麼了解,一圈人三言兩語很快打成一片。
寧予年好像在哪都能如魚得水。
一般故事裡寫這樣的人,十個裡面九個是裝的。
黎淮出神撐著太陽穴在沙發上看他們聊天,直到耳邊傳來一個男聲:
「李老師臉色不好。」
寧予年很快越過人群望過來,黎淮正好錯開視線。他記得這個坐在他旁邊的男生,話不多,但是《鳳冠》的主筆。
他能看中這個本子,全靠這個孩子筆頭功夫不錯。
黎淮隨口答:「昨天晚上沒睡好。」
「別人問就是沒睡好,我問就是低血糖,李老師怎麼這也偏心。」
寧予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倒完的茶,起身長腿一跨就在兩人中間佔住了,屁股落下,砸在黎淮邊上沙發往下一陷。
黎淮明顯被他擠愣了:「你發什麼神經。」
寧予年只是笑。
地毯上圍著茶几一圈的,已經幸災樂禍搶答:「予年哥吃醋了!」
黎淮更蒙。
然後才發覺好像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們的關係。
肖波波貓在角落,不等接觸到黎淮質詢的眼神,便不打自招從位置上站起來,說給他們騰地。
讓他們趕緊開,開完趕緊滾蛋。
劇本會其實很無聊。
因為想碰到腦迴路「志同道合」的,不是件容易事。
黎淮上一次開劇本會,還是最最以前緊急缺錢的時候,但也只有一兩次。
體驗大概結束在一群人把一個十分鐘的劇情,反反覆復叨了一個小時,最終還是決定採納他一開始提出的方案。
黎淮起身就從會議室走了,誰的臉色都沒看。
他至今記得肖波波當時是怎麼追在屁股後面苦苦哀求。
-「坐著的都是前輩,我們新人不好擺譜,傳出去以後不好接活!」
-「就剩二十集了黎淮,三萬、三萬!再堅持半個月!」
那個時候,「李准」這個名字沒什麼名氣,自然不會有人找他評估劇本。
肖波波的爸爸自從黎堂去世就病進了醫院,家裡還有個上小學的兒子,夫妻倆把家底全掏乾淨也不夠,吸一口空氣都花錢。
黎淮一氣之下跑去給人改電影劇本。
肖波波幾乎敲遍了當時所有他能找到的劇組大門,大多趕著開拍不想另外花錢,也覺得沒必要。
但黎淮開出的條件很吸引人:不拿獎不收錢。
幾乎等於白送。
那是黎淮認識寧虞的第一年。
寧虞願意出錢幫他應急,他沒要,直接把黎堂留下來的房子賣了,錢全扔給肖波波,自己就待在一個八平的小租房裡沒日沒夜地琢磨劇本。
前後經手至少二三十個,顆粒無收,連署名都沒開口要過。
最後四個月,他一次沒回過寧虞的消息。
標點符號都沒有。
寧虞剛開始還找他,後來漸漸也沒音了。
黎淮一直把手上所有劇本全忙完才有心思考慮他,多少覺得有點可惜。
結果交完稿那天他打開租房的門一看,正好撞上寧虞拎著盒飯找過來。
——這四個月,寧虞不煩他,其實是煩肖波波去了。
肖波波不像他,醫院裡躺著一個,學校里供著一個,肯定頂不住金錢誘惑。
軟磨硬泡到最後還是把他租房的地址說了,截稿日期也說了。
再然後,「李准」這個名字就出名了。
二三十分之一的概率也很驚人。
「那波總您當年怎麼沒寫了?」
「人住起院就是無底洞。我爸住院以後我就沒心思磨本子了,接了很多垃圾項目掙快錢。後來快錢是掙到手了,人也廢了,等回神才發現已經寫不出好東西了。」
「啊……」
一干人唏噓不已,靈氣這種事,就是玄得很:「那您當年用的不是本名嗎?網上好像搜不到。」
在肖波波的講述里,黎堂的部分自然而然被略過:「以前就是打下手,沒想過要署名權,後來開始掙快錢,更不好意思頂大名了,就自己偷偷摸摸寫。」
「那李老師的名字應該是大名吧?」
眾人下意識把視線轉向黎淮。
卻發現黎淮已經不知什麼時候,靠在年輕英俊的愛人肩上睡著了。
寧予年手裡把玩著幫忙摘下來的半框眼鏡,看見他們望過來,眉眼一彎便舉起了早早備好的寫字板,亮給他們看:
-「你們繼續聊,不用管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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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波波:……好傢夥
眾人:我!嗑!爆!
註:《唐頓莊園》里下血本的珠寶首飾
1.格蘭瑟姆伯爵夫人:1880年款維多利亞鑽石葉子頭冠。
2.瑪麗母親、格蘭瑟姆伯爵夫人:1900年愛德華七世時期的鑽石冠冕。
3.二小姐:1890年維多利亞晚期出品的一頂百合花頭冠。
4.大小姐瑪麗:1800年喬治亞花卉鑽石頭飾。
5.瑪麗皇后(片中不是真珠寶):如今英國女王最愛的「大不列顛及愛爾蘭女孩冠冕」+「弗拉基米爾冠冕」,也被稱為「鑽石珍珠皇冠」,如今女王常在各種正式場合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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