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遊俠父子
老樹枯藤,寒鴉點點,夜幕籠罩著古道羊腸、茅舍青燈。四野飄著凄涼的苦風,那麼乾燥、劇烈。村內,篝火處處,四下垂動著白練,空氣間都顯得那麼澀。用些許參差不齊的樁木臨時在村口搭築了一個祭台,三面擺放著三牲五畜,五穀雜糧作為祭祀禮品,顯得相當的莊重。幾個搖搖顫顫的老人在小僮的扶持下上前一一參拜哭吊,村落里的後輩們也正經地跪拜著。竟全都是男丁,沒有半個女子夾雜在人群中。很顯然,他們是在舉行一個盛大的祭典,祭祀昭昭青天。古樸淳風,如此莊重的場合女人是不允許出現的。族老們披著穆公時代蒼宇煞將白乙丙的戰旗,一看,便知是白氏秦人。
這一年是秦武王四年,大王命右丞相樗里疾為主帥,往三川開路,隨後領任鄙、孟賁一班勇士星夜兼程,入洛邑王都以觀天下四海。卻豈料小人諂言,道大禹治水之「九龍神鼎」之所在。那九龍神鼎是大禹王收取九州貢金寶器,吸日月之靈光,聚天地之精華,時歷三十八載,終於各鑄成了一座寶鼎,九鼎寓指天下九州,鼎上記載著各州的山川形脈,及貢賦田畝之數。令天下諸侯覬覦已久;鼎之足耳均刻有龍紋,昭示天意。天命流傳,夏傳於商,且為鎮國之重器。後來,大周武王伐紂,太公姜子牙與聖公旦共祭天九九八十一日,乃敢取寶鼎而歸洛邑。
歲月年輪早已模糊不清,后不知何時開始傳言,九鼎中藏著一個驚天秘密,那就是炎黃大陸只得其名,未見其人的聖王盤古之墓,墓中有不死仙丹與永恆力量。如此誘惑,足以讓世人君主動心。此後,堪輿、星占各類祭師術士奔波天下,名曰觀山川四海,遊歷修學,實則欲探此傳說中的盤古墓。有人說,聖墓在中原,百年現一次。相傳軒轅黃帝與魔神蚩尤大戰於逐鹿,竟闖入聖墓之中,蚩尤蠻橫無禮,黃帝見聖王顯現,慌忙參禮跪拜,更不避魔神之鐧。聖王大怒,天命乃歸於黃帝。
大王欲觀寶鼎,竟帥兵數萬,駐紮洛邑城外。天子震恐,連忙遣特使相迎,親具賓主之禮。那術士喚作巫豐子,讒言於大王,說是天命屬秦,紫星西出,應攜九鼎而歸咸陽。大王甚興,翌日,便召集群臣,點兵排陣,遣特使回復周天子赧王:「三日之後,祭天觀鼎。」天子戰戰兢兢,只得從之。
寶鼎藏在洛邑王都之後山,有數百老卒守衛。在兵微將寡,無甚人丁田畝的大周王朝,仍派了這數百將士經年守衛此處,實屬不易!眾人見后大驚:哪裡是九座寶鼎,分明是九座小鐵山,真不知到底有多少斤兩!大王焚香上禮,親扶寶鼎細觀一遍,嘖嘖驚嘆不已。鼎腹有幽、涼、雍、豫、徐、揚、青、兗、冀等九個古字。巫豐子一一為王指出,王指「雍」字一鼎,感嘆道:「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當攜歸咸陽耳。」孟賁等人隨聲附和,唯有右丞相樗里疾沉默無言。大王甚覺奇怪,為之為何。丞相樗里疾對曰:「王入都之時,嘗聽有童言唱曰:『周命八百載,欲亂必夭亡。』今雖天下諸侯並起,然周命猶存,不可強取。」王不悅。術士巫豐子僭言道:「紫星西出,天命歸秦。此天下所知,丞相之言豈不謬哉!」將軍任鄙暗地扯住丞相衣襟,示意他勿違王願。樗裡子乃止。
巫豐子連喚將士抬雍鼎回營。大王笑而止之,面有傲意,召來守鼎老吏問道:「此鼎曾有人能舉之否?」此語一出,驚煞眾人。天子面如土色,守吏搖搖欲墜。丞相樗里疾與將軍任鄙一干人等均面面相覷,唯有王之寵將孟賁興奮不已。孟賁複述王言,將老吏震醒,老吏叩首對曰:「自鼎入周后,未曾移動。聞人傳言,亦只有夏之神將關龍逄曾撼動寶鼎。諸將軍若有千鈞之力,或可一試。」大王面稍有疑色,回頭問身後任鄙、孟賁諸將:「卿且多力,敢試舉此鼎否?」任鄙勇謀膽略俱備,知曉大王恃力好勇,當即辭曰;「臣力只能舉百均之物,此鼎十倍之重,臣恐不能搬挪。」大王應喏,本不欲多言,豈料孟賁上前撩袖穰臂,笑對王曰:「臣請試之。如若不能,休得見怪。」大王正襟危坐,大喜曰:「卿且一試,揚我秦人之威。」周天子試汗立於一旁,面無顏色。
卻說這孟賁,乃天下聞名的力士。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猛虎,發怒吐氣,聲響動天。聽聞,有一次,他在野外見兩牛相鬥,孟賁衝上去用水掰住牛角,一牛頓時被壓倒在地,另一牛仍野性大發,觸撞不止。孟賁大怒,左手按住牛頭,右手用力拔牛角,牛角被活活拔出,壯牛頃刻就死。武王喜愛力士,因而未得寸功,卻官居大將軍。後世虎賁中郎將之職由其伊始。聽到孟賁欲舉神鼎,眾人都紛紛後退幾步。這孟賁先命左右取出青絲布作為巨索,寬寬的系在鼎耳之上。孟賁將腰帶束緊,揎起雙袖,用兩雙鐵臂套入絲絡,狠狠大喝一聲:「起!」那寶鼎被舉起半尺高,瞬息又重重砸在原地。用力過猛,眼珠迸出,目齜流血。眾人無不驚嘆。
巫豐子乘機獻媚言道:「秦有此等將軍,天下一統,指日可待!」竟也不避諱天子在場。赧王由此生恨。王笑著上前拍了拍孟賁的臂膀,「卿大費力,能舉得寶鼎。既然卿已一試,寡人難道怯怕?」一言既出,眾人又是膽顫驚魂。丞相樗里疾連忙上前諫止。然武王大笑曰:「老丞相只管寬心,今番寡人巡遊洛邑,正欲要天下知曉我之風采。且去,且去,看寡人舉鼎。」任鄙亦上前諫曰:「大王乃萬乘之軀,不可輕試。」武王不聽。秦嘗有諺言:「力則任鄙,智則樗里。」見兩位肱骨大臣都沒得到好臉色,其餘人等更不再多言。
秦王便當場解下錦袍玉帶,束縛腰身,更用大大帶扎縛其袖。畢竟是千均之鼎,世上有幾人能搬動半分。任鄙乃耿直忠臣,拖袖固諫。武王哼笑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言語間有譏笑之意,任鄙遂不敢復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將雙臂套入絲絡,心想道:「孟賁止能舉起,我偏要行動數步,方可誇勝。」於是卯足生平神力,迸一口氣,大喝道:「起!」寶鼎亦離地半尺余。正要轉步,卻豈料力盡失手,寶鼎猛地砸在地上,正壓中武王的右腳,呮札一聲,將脛骨壓個粉碎。武王大叫:「痛哉!」頓時昏死過去。眾人嚇得失魂丟魄,慌忙將武王扶到天子別館,血流床席,痛極難忍,挨到夜半而薨。臨終前,似有悔意,遺詔右丞相樗里疾與將軍任鄙暫攝國政,安邦定國。卻仍囑託諸將攜雍鼎入秦。
周天子聞變大驚,急備玉棺,親往視殮,哭吊盡禮。右丞相樗里疾迎喪以歸。諸將軍強掠雍州寶鼎。歸秦之後,嚴君樗里疾追討舉鼎之罪,碟孟賁,族滅其家三百餘口。諸公子欲謀得位,紛紛與各氏族苟私,丞相與太后立主不合。惠文後欲立武王胞弟公子壯,宣太后則欲立其長子布為秦主;左丞相甘茂扶持公子壯,右丞相樗里疾乃公子布之師,願助布得位,秦國動蕩將傾,天下諸侯目矚西秦。恰此時,趙武靈王使代相趙固迎公子稷於燕,派五萬精卒送之歸秦。趙武靈王遣特使與公子稷私立條約,互不攻伐,許趙吞併秦國庇佑下的東胡、義渠、空同諸國。
公子稷才華橫溢,又質於外,有功於國。國不可一日無主,長期不立國君,勢必山東六國謀而弱秦。且趙王威迫,惠文後與宣太后僵持難下。於是,諸大夫共立武王異母弟公子稷為秦主,是為昭襄王。
武王難死,秦主雖然得立,然各氏族與群公子仍有不服之人。眾多元老大臣又不喜嚴君主政者,皆告病不出。國人誠惶誠恐,邊邑謠言四起,都說楚、魏欲代天子討奪鼎之罪,主盟伐秦。昭襄王稷立后,為了安撫國人及元老氏族,宣布國人為武王守國孝一年,免賦稅,除徭役。國人同仇敵愾,士氣大振。燕、趙等國借故推脫,聯盟未成而散,秦國漸漸安定。
西秦邊邑楣郡白氏族人,從穆公煞將白乙丙開族以來,不知為秦國流過多少鮮血,犧牲過多少性命。然而,沒有人有過半句怨言,他們生長在這片土地,深愛著這方土地,也願意為這方土地犧牲一切。
族老們抬出三牲五畜祭禮,青壯排著隊,自己握著那口銀白髮亮的刀,輕輕地劃破自己的手腕,看著鮮血湧出滴在啙缸內。族長會給他們每人盛一盞血酒,意在告誡他們白氏族人血脈相連。他朝,若是誰殺了白氏之人,那他們就是白氏所有人的死敵!
這是一場特別的祭禮。武王國葬早已完畢。然天現異象,始難料及。秦境內,彗星頻頻現於野,三川動,大地震。老祭師說是天將現煞神於世,乃祈求蒼天,佑我大秦。族中所有男子均要獻血祭天,以晌天威。
隊伍后,三人遠遠站著。一個中年男子帶著兩個未扎辮髮的少年。大的十六七歲,小的只有十二三歲。中年男子一身獸皮襖,背著一柄長劍,像是個遊俠。二少年均著白袍,年長的比較秀氣,實實在在是個書生模樣。年少的則握著一把騎士短劍,寒光炫目。但看他們衣著,好像不是白氏族人。而事實不盡然,三人實是白氏後裔,且是父子一行。剛歸故里,走到村口就被祭禮儀式擋住了腳步。
「父親,這些人為何割腕棄血而損父母所賜之軀?」長少年凝神緊盯著中年男子,疑惑地問道。
「父親,為什麼要用血行祭祀之禮?難道三牲五畜還不夠厚重?」不等中年男子回答,小少年不禁又相詢問。
如不是親耳所聞,世人根本不會相信他們是一對兄弟。長少年說話搖頭晃腦,好似王道傳學之人。小少年鏗鏘有力,聲色間顯現出罕見的霸氣,小小年紀顯得勇武過人。
「彗星現,三川動,大地震。此等異事接連發生,秦邦必有大變。當年,蒼宇煞將白乙丙歸屬穆公帳下,大地震,其隨穆公南征北戰,稱霸中原;得公爵,持天子黃鉞白旄而霸西陲。商君入秦,彗星現,變法二十餘年,秦風大變,國力始強,而圖中原;孟賁入秦,三川動,雖無赫赫戰功,卻也震懾天下,山東六國不敢覬覦秦國之疆土。今異象齊出,昭王初立,修道者都說得天機,言我秦國必再現煞神,征戰天下。故秦邦各地弔祭武王,亦祈求上天賜福,早降神將。」中年男子認真說道上前。
兩少年快步跟上。「父親,此等無可稽考之事,如何能信?」小少年扯著男子的衣角。
「非無可稽考,天下異事奇俠,或實有之。我有一結拜兄弟,姓趙名成,乃趙公子,鬼谷門生。窺天道,曉陰陽,料事如神,實為奇異。今學成歸國,相助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一併殲滅胡林、樓煩、東胡、義渠、空同諸國,今又整兵欲擊中山,趙之興盛,其功不可沒。待處置瑣事,為父欲求他送你入鬼谷門修行。」中年男子搭住小少年的雙肩,認真地對他說道。小少年頓時怔傻,一言不發,臉色有些黯淡。他跟隨父親遊歷數載,好不容易回到家鄉,還沒來得及與母親、姊姊見上一面,卻又聽聞父親要將他一個人送走,自是很不願意。
「父親,鬼谷在哪裡?」小少年高高揚著頭,仔細地摸索著這張熟悉的面龐。
「為父也不知道,只聽聞古語云:『凌驚靁以軼駭電兮,綴『鬼谷』於北辰。』不過聽你叔父說是在楚國雲夢之南,五年一開,世人難見。」
「可是父親...孩兒想留在您身邊跟你學劍術。」小少年突然眼珠里炫動著淚花。
「不是為父不願把你們兄弟留在身邊,只是不想你們將來也像我一樣四處漂泊。」男子的聲音有些凄涼,或許,遊俠的生活並不是那麼舒適。他厭倦了那種廝殺的日子。看著面前這些田丁莽漢,他們臉上的笑容是那麼淳樸親切,他突然覺得心口好酸。走南闖北,或許,他真的累了。他回來了,應該好好歇息安定下來。可孩兒們不一樣,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們的命運要靠他們自己把握。
祭台上,一個個男丁大聲吼叫著,鮮血從手腕上高高漸起,漸滿了護欄。老祭師「呶呶」地念著咒語,小僮們迅速為他們敷上膏藥。他們的表情有些僵硬,卻似乎也無甚大礙。
「父親,聖人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今無故作此,實為可笑!」長少年駐步不前,雖說有些柔弱,卻也不失風雅。
「混賬!」突然,中年男子拉長了臉,不自禁地用力一巴掌甩了過去。兩個孩子頓時震住,想不到父親會對他們下手。中年男子突然清醒,好似一盆冷水潑在臉上。「當初送出去修學,兵家、法家、縱橫家、墨家諸派你都不取,獨選儒術,卻不料想如今如此迂腐!為父實不敢求汝高展鴻圖之日。」
少年郎強忍著哽咽,淚水汪汪直流,遠遠地退在後面。中年男子氣得兩腿發顫。小少年也始終不能相信,父親竟對哥哥動手。父親是個遊俠,經常護衛商旅往來山東各國、西域諸邦。哥哥不喜歡四下奔波,於是十二歲那年,入稷下求學,而今已有六載,父親去東海求寶珠而回,便接他回來省親。沒想到,還沒入家門,父親竟然對他動手。看來,哥哥已經與自己的人生路相隔越來越遠了。
「吾兒,隨為父前去祭拜。」中年男子拉著面前的小兒子,很顯然,他對長子已經徹底失望。他是一個俠士,豪爽且剛直,卻想不到養出了一個懦弱的儒生!
「不要怕,老祭師有妙藥止血,回去休息半日就無事的。」男子緊緊拽著少子之手,不停地勸導他。他是在害怕少子也跟長子那樣不濟,勢必會被同道之人笑話:空有二子,後繼無人!
「爹,我不怕!」小少年堅定地咬咬牙,沒錯!父親在他身邊,他沒有任何畏懼,哪怕是遇上猛虎惡獸。
父子二人排在隊伍間,左右不少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似乎,很多人對他們都有些生疏陌生。離家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本來,十年間不會發生什麼家鄉巨變。可是,這十年間,惠文王薨,武王難死,兩年國喪,三年天災。村子里戰死的戰死,逃亡的逃亡,很難得見到有如此精壯的男子了。並且,他們雖是白氏族人,卻常年在外遊歷,很少與村裡人打交道。
終於,輪到父子走上祭台,那把銀刀早已沾滿了鮮血。老祭師突然怔了一下,「泗兒,是你么?」祭師眯著那雙枯陷的眼,嘴角不住抽搐著。
「三叔公,是我,白泗...」中年男子怔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血性男兒很少流過淚,他們都寧願流血。不過他還是沒忍住,多少年了沒見著尊長的面,他心裡痛。
尚是商君主政時,白氏族長違交田賦,全族被遷往楣郡。後來,惠文王主秦后,連連與山東六國交戰。總共不足三百戶的白族要征丁一千,白氏族人素來豪爽直率,不堪此壓迫,聚眾要反出秦國。老族長推出駟車族長令,不許族人再做此等忤逆之舉。為了平撫民憤,老族長几近帶走了自家所有男丁,唯獨面前的中年男子,那是方在襁褓,得以倖免。征戰凱旋的便只剩下祭台上的老祭師。蒼宇煞將白乙丙便只勉強保住了白泗這點嫡血。
「吾兒,快來見過三叔祖。」白泗拉著小兒子,激動地失了神態。六年前,他送妻女歸故里安居,本可以入家門敘親訪友,可是商旅遭劫,急催他速行。慌忙間,只將妻女送會楣郡,又把大兒送到齊國,只留下小兒在身邊。沒想到卻好,一晃就是幾年,多少次三過家門而不入,多少次重陽登高望故鄉。現在,終於累了,也回來了,是該好好休息了。
「白起見過三叔祖。」小少年連忙跪拜參禮,是那麼地莊重神聖。
「嗯,好...好...」老祭師噙著淚水,親自上前將少年扶起。後面的族人頓時哄鬧開了,想不到他們就是老族長的嫡血後裔。世事難料,昔日風光四海的蒼宇煞將的子孫,而今卻落得這般下場。
「對了,快點行祭禮吧。等會兒去我院子里,咱們爺仨再好好敘談。」老祭師拭淚而立。
父子兩對望了一眼,中年男子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小少年微微頷首,頓時抽出騎士短劍,利索一劍,鮮血嘩啦啦濺起。少年沒有遲疑半分,把短劍遞給了其父。父子二人的鮮血迅速地融在血缸內。小僮迅速地端上膏藥為二人壓止住血脈,傷口頓欲彌合。無言相視,罷,遂朝村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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