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夢前生
之後又過了幾天。在這些天里,雲謹之也終於知道了那孩子叫什麼。
據她自己所講,她一直也沒有個像樣的名字,連她娘,也都是叫她在家中的排行。所以,他便叫她「小七」了。
而這小七,在那天回來之後,當夜就發起了高燒。不過好在雲舒的醫術高,給她餵了點葯后,等到第二天,她的燒也就退了下來。
不過自打那以後,小七就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坐在院子里的台階上,看著天空發獃。經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這天,雲謹之剛從外邊釣魚回來,一進家門,就看見了坐在台階上發獃的小七。
「小七?」因她的身子還沒好,所以也不能帶她出去散心。而他平日里也要幫著娘做些事情,所以很多時候他只能把她留在家裡看家了。也不知道這小七如今到底緩過來沒有,這成天的看著天空發獃,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謹之哥哥,你回來了。」聞聲,小七馬上就迎了上去,接過他手裡的魚簍子。
雲謹之把魚竿掛到一旁的牆上,然後過來牽過小七到一旁的台階上坐下,眉頭微皺著看著她,表情有些嚴肅道:「小七,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有的話一定要說出來知道嗎?」
小七撓了撓後腦勺,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道:「沒有啊,我很好啊。」說著,她像有些心虛似的,低下頭來看魚簍里的魚,道:「謹之哥哥,今天釣的魚好大啊。」
說起這個,雲謹之顯得就特別自豪了:「那是,這可是我今天繞了遠路去釣的,是不多見的大黑魚呢。等會兒呢哥哥就給你露一手,給你做點好吃的!」
「你這回該不會把鹽跟糖弄錯了吧?」小七見他這般,想起前天他興起給她做的那碗「甜湯」,結果鹹的她到現在還是有些「念念不忘」。
「咳咳……」雲謹之不由地面色一囧,輕咳道:「後來我跟娘也學了點廚藝,你少看不起人了。」說著,他便拿著起了魚簍子站了起來:「你先回屋等著,我先去把這魚處理了,等會兒就能吃了。」
「哦。」小七乖乖地應聲道,看著他轉身進廚房的背影,心裡不由地覺得很是溫暖。
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因為娘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所以才派了大娘和謹之哥哥他們這樣好的人來到她身邊。
本以為失去了娘,她會受不住的。可是在這一段時間裡,有大娘和謹之哥哥陪著她,她也總算是一點一點地熬了過來。至少,現在的她,已經可以坦然地面對那已發生過的事實了。
所以,不論是為了關心她的大娘他們,還是為了死去的娘親,亦或是為了她自己,她都該好好地活下去。只有這樣,她才能夠有機會,「回報」那些曾經將她們母子當成畜牲一般對待的人。
……
「咳咳咳咳……」
這一夢,葉離就覺得自己像是把自己的前半生給回顧了一遍似的。恍惚間,她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飽經欺凌,但仍心存希冀的小七身上。
這夢太長太長,等到夢醒時分,她仍還存著彷彿大娘和謹之哥哥還在她身邊,從不曾離開的痴想。讓她在那一個瞬間,有些分不清哪裡才是現實,而哪裡才是虛幻的夢境。
只知,等到她再睜眼時,夢中場景已換,眼前物是人非。
只見眼前景物以硃紅色調為主,四周陳設較為古樸。其他倒也平常,只不過這空氣里充斥著濃濃的草藥味兒,讓她覺得自己是來到一座葯廬了。
不過,她怎麼會在這兒呢?而這裡又是哪裡?她不應該是在虎牙獄的嗎?
葉離正欲坐起,可動作不小心牽到身上的傷,讓她疼地倒抽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從屋外走進來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披一件鶴氅,舉止從從容容。兩鬢雖有霜色顯現,不過觀其面容,卻難找出些許幾經歲月雕磨的痕迹。在他身上,反倒是能看出幾分仙風道骨的氣韻來。
葉離聽到動靜,便下意識的抬眼去看,直到看清來人長相,她不禁有些驚訝地開口,道:「鏡台先生!」
沈孤鶴輕頷首表示回應。他走近,將肩上的藥箱放下,隨後搬了一條凳子來到葉離跟前坐下。
「葉將軍,將手伸出來,也好方便沈某為你號脈。」說著,他便取出一個小型布枕,放在在床沿上。
葉離照著他的話,將手腕擱在了上邊兒。
沈孤鶴長指輕搭在她的脈搏上,片刻之後,將手收回,慣性地捋了一把下巴上的長須,語氣顯得有些雲淡風輕地,「葉將軍的傷算是無大礙了,只不過這傷口還需一段時日才能完全養好。」
聞言,葉離想到自己身上的傷已經經過處理,思及自己身上掩藏的秘密,不由眉頭微蹙,道:「先生,我身上的傷……」
沈孤鶴見她的神情,便是猜到了她要問什麼,便答道:「葉將軍放心,你身上的傷,是沈某讓蘇木處理的。」
葉離這才稍微地鬆了口氣。
鏡台先生的醫品她是信得過的,聽他這麼說,想必是他將已她的女子身份掩下了。
不過從他剛才出現的時候,葉離就存著疑惑,於是便問道:「先生怎會來到這裡?而我……又怎麼來了這裡?」
以她對慕容皝的了解,他沒讓手底下的人打死她就算好了的,怎麼可能會讓人來醫治她?
「沈某是為了來這燕宮找回一些東西的。」說這話時,沈孤鶴的眼底閃過了一絲低沉。
隨後,他拿過一旁的藥箱,從箱里拿出了一個瓷瓶,並從裡邊倒出了幾顆藥丸,然後遞給葉離:「倒是將軍你,怎麼會被燕王抓進了虎牙獄?」
那天傍晚,他還在太醫署當值,在看見外邊的幾個侍衛將滿身是血、傷重臨危的她抬進來時,被嚇了一跳。
「此事說來話長,」葉離微嘆一聲,接過沈孤鶴遞來的藥丸,送至口中,吞了下去。隨即又道:「先生還沒告訴我,我是怎麼來的這裡?」
沈孤鶴想起了前些天慕容恪在燕宮朝堂上做出的驚人舉動,不由地搖了搖頭,嘆道:「葉將軍此番可是欠了桓郡王一個極大的人情啊。」
葉離聞言,有過片刻的失神,隨即喃喃自語道:「原來是他向慕容皝求的情。」
沈孤鶴復又看了一眼她的反應,隨後便順帶著將其間發生的事全數告訴了她。
……
五天前,那時葉離剛被帶進虎牙獄,慕容恪隨後就進了宮向慕容皝求情,讓他暫時不要對她進行處置。而當時慕容皝正在氣頭上,哪裡會聽得進去他說的是什麼?而於此同時,虎牙獄那裡,已由慕容皝派去的人對葉離開始進行審問了。
慕容恪為求得慕容皝的首肯,在被慕容皝趕出書房后,硬是在書房門口跪了一天,後來下了雨,他也是在雨里跪了一夜。直到後來慕容皝讓人將其打暈送回了桓郡王府。
到了第二天,慕容恪仍是拖著一副未愈的病體堅持去了早朝,並聯合幾位大臣繼續為她請命。
那慕容皝見他為了一個敵國將領竟做到了這般地步,當即便大發雷霆,罷朝而去。結果慕容恪便在宣德殿門口,又是跪了整整一天。
後來邵旻派人稟報了葉離在虎牙獄里的情況,慕容皝擔心她的死會對他的計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又加之慕容恪為她請命而用的自損的招,最終無奈,只好退了一步,答應了慕容恪。
只不過前提是要讓慕容恪為此給出一個能令他滿意的條件,以此作為答應放過她的代價。
於是慕容恪便在慕容皝面前約法三章,願以他接下來的三條重要軍功作為代價,讓慕容皝答應在她身上的傷好之前,不再對她進行處置。
……
聽完沈孤鶴向她敘述的其中的緣由后,葉離本就皺在一起的眉頭,此刻皺得又深了幾分。
沈孤鶴一篇長話結束,在給她細盡說完了因果后,嘆道:「葉將軍該要想清楚,若是只為了報仇而報仇,如今所做的這些,是否值得?而在你視作仇敵的面前,在對他們予以報復的時候,心裡是否又有報復完后的快感?」
葉離的經歷像極了年輕時的他,可是等他真正手刃仇人後,再回顧往事時,才發覺自己在報仇的途中失去了太多太多。等他幡然醒悟時,一切都已變得面目全非了。所以,他才對此深有感觸。他也不希望這個優秀的後輩重覆那一條不歸路。
同樣的,他也不想看到玄恭那孩子因此受下那些本就與他無關的牽連。
聞言,葉離陷入了沉默。
或許真的如沈孤鶴所說的那般,報仇不能給她帶來什麼。
那日密雲一戰,在知道大仇即將得報時,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變得輕鬆幾分。如果說背負著仇恨的她是痛苦的,但在她親手將手裡的長槍送進慕容恪——這個仇人的身體里時,她心中的痛苦還是沒能消減半分。
報仇不能使她獲得快感,但同樣,有仇不報只會讓她更為痛苦。所以她才會在報不了仇后一心求死。如果那日她死了也就罷了,可如今慕容恪將她救下后,她又該以何面目去面對他?
她與他之間原先只存在著仇敵關係,可現在,她卻同樣欠了他一條命。
既然她活著,那她與慕容皝之間的仇恨就不可能就此終止。但如今,因為慕容恪,這件事情在不知不覺中又變複雜了許多。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進來。」沈孤鶴收拾著藥箱,聽到敲門聲后便往外招呼了一聲。
隨後,門被打開了,隨之進來的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
那少女身著一襲青色羅裙,長得十分清秀,眉眼之間似凝著一抹淡淡的愁緒,舉止氣質上倒是有著幾分沈孤鶴身上的那種從容不迫。
進了門后,她也不做聲,只是站立一旁,對著面前兩人打著手語。
「桓郡王來了?」沈孤鶴看著她的比劃,隨即讀懂了她的意思。
她點了點頭。
沈孤鶴看了眼葉離,隨後吩咐少女,道:「蘇木,你先下去吧。」
蘇木於是就退了出去,走之前把門重新合上。
「先生,可否幫我一個忙?」葉離帶著幾分請求的目光看著沈孤鶴。
「是要讓沈某將桓郡王打發走?」沈孤鶴不是沒看出來葉離此刻眼底的為難之色。
「先生只需告訴他,說葉離沒醒就是。」葉離心裡很是矛盾,現在的她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慕容恪。所以,能躲一時就是一時吧。
沈孤鶴見她這般,便頷首應允道:「那沈某便就這樣跟他說了。」說著,他便起身,將藥箱整理好,提上藥箱出了門。
葉離見他出去后,便有些吃力地側了個身,朝里躺下。
對著面前的牆壁,她試圖平靜下內心。可無奈心裡實在太亂,無奈之下,葉離只好把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
……
葉離這一昏睡就足足睡了五天。
沈孤鶴沒告訴她的是,不過五天的光景,這棘城眼看就要變天了。
日前燕軍探子傳回消息,說石虎如今已按耐不住了。尤其是在聽說了穿雲弓就在棘城地界的事後,想要一舉北進的慾望就越漲越大了。
可燕與趙現今仍是盟友關係,而燕也未犯趙分毫,趙就算有北進的野心,但若師出無名,吃虧的終究是趙方。正當趙為此一籌莫展的時候,燕卻在此際給趙送去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由頭。
原來,慕容皝先前無視與趙的盟約,背著趙攻打漠北段氏。而段氏首領為保自身利益,便暗中派使者與趙商議。
最終結果便是,石虎與段氏約好,借慕容皝違約之名,前後聯手,以趙率軍北伐為明線,拖住燕的主要戰力。然後段氏屆時只需假意投降作為暗線埋伏,讓慕容皝放鬆對後方的戒備,到時兩方來個裡應外合,便可一舉將燕擊潰。
所以,石虎在段氏達成共識后,便立刻率領十萬大軍,揮軍北上,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石趙大軍便已踏進棘城境內。
而今,那十萬大軍已兵臨城下,將棘城外圍圍了個水泄不通。
那日慕容恪在為葉離請命時,正是以這次出戰作為其中一個代價。而明日,他便要帶軍奔赴戰場了。
這一戰,事關燕的存亡。其實慕容恪心裡比誰都要清楚,這一戰,就算不為任何人,他也會請纓,且義無反顧。
而葉離一事,只是他為此戰向慕容皝額外追加的款項罷了。
慕容恪來這太醫署之前,並不確定葉離此刻是否已經醒來。本來此行顯得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但他卻還是忙裡抽閑,來到了這太醫署。
此時,已是午後。
春日午後的陽光不似夏日般的毒辣,也沒有冬日裡的涼薄,而是有著其他時節沒有的綿長韻味。
淺淡的陽光透過樹間的綠葉撒了下來,柔柔弱弱地在樹下人的身上鋪散開。
慕容恪身上還穿著方才上朝時的紫色朝服,熹微的光在他身側拉出了一道影子。讓蘇木進去通傳后,他便在門外靜候著。
不出片刻,沈孤鶴便提著醫藥箱出來了。
見他出來后,慕容恪有些急切地迎上前去,問道:「沈叔叔,葉離他的情況好些了嗎?」
沈孤鶴見他這般,在心裡不住地又暗嘆了一聲。
這小子如今還不知葉離的真實身份就對她如此上心,也不知他日若是知道了葉離的女子身份后,他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她的傷已無大礙了,只消幾日休養便可。不過她如今仍是昏迷不醒,你還是先回去吧。」
聞言,慕容恪顯得有些失望:「那……我可否進去看看他?」
「可以。」沈孤鶴點了點頭。他只答應葉離把話帶到,至於慕容恪會怎麼做,就不在他的操心範圍之內了。
聽外邊沒了動靜,葉離還以為沈孤鶴已經把人打發走了。可還沒等她鬆口氣,後邊就傳來一聲門軸摩擦的「吱呀」聲。
聽來人並未發出聲音,為了保險起見,她也就裝著昏睡的樣子,背對著後方,保持著一副「敵不動,我不動」的樣子。
慕容恪進了門后,也沒在上前,只遠遠地看著床上那人背對著他的背影。
雖然來之前他也沒想明白此番來的目的是什麼,只是隨著內心所願,來到了這太醫署。
看著葉離的背影,他心裡一時間生出了幾分五味雜陳的感覺。但他一時半會兒的卻不知心裡的那種奇怪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誡過自己,在葉離和父王之間的仇恨還沒了斷之前,他與他之間只能是無止境的敵對關係。他可以將命抵給他,但是決不能對他多生其他感情。
也許真的是他瘋了吧,所以總是在關鍵時候對他心軟。明明很多時候他都可以下手殺了他,將問題解決。可縱他在戰場上殺伐果決又如何?他手裡的長劍卻獨獨在他面前停下,任由他怎樣努力,他也還是下不了手。所以,最終,他寧可把自己的生死權交由給他。
但就算他下不去手,他仍可以藉助他人之手殺了他,可他卻遲遲沒有邁出借刀殺人的這一步。
明知以葉離那樣一個身懷仇恨,冷情無心之人,斷不可能因他的所為而動搖半分,可他在對他的事情上,總是如魔怔了一般,心下還沒考慮好,身體卻已總是先他一步做出了反應。
他討厭自己的這般的理智全無,可他偏偏無可奈何。
他也沒上前,只在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后,就轉身離開了。
聽著後邊復又傳來一聲關門的聲音,在察覺到這房裡除了她之外便再無第二個人的氣息后,葉離這才真正地鬆了口氣。
剛才雖然沒回頭,但猜也知道是慕容恪。
不過一想到這裡,葉離的心裡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兒。
眼下在這麼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得儘快養好傷,以方便隨時離開這裡。
雖然之前的她已然是沒了生的念頭,但既然老天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活著,那她便活著吧。
如果此番能夠順利從這裡出去,他日再見,她與慕容恪之間也許又會變成之前的敵對關係。又或許,她會從中離開,就此遁入江湖裡,去體驗一把二哥曾說過的快意恩仇的瀟洒人生。
只是,她與他之間,從此以後,便就只剩仇恨與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