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草廳敘話•恆山別
循聲望去,羿遲遲正叉著腰氣勢洶洶地步入草廳。張鄴嚇得往林卿硯的懷裡縮了縮,一面又不怕事大地朝羿遲遲吐了吐舌頭。
「小東西!白養你了!」羿遲遲路過舅甥二人面前,舉拳朝小張鄴揮了揮,轉身坐在了主座上。
「說罷!你們這次來又想了些甚麼說辭要帶走這小東西?」
林卿硯和趙攸憐哭笑不得——分明是她屢屢想到說辭要留下張鄴。
「羿姑娘,」林卿硯將視線從懷中小張鄴的臉上抬起來,「這一回,我們不是來接鄴兒走的。只是,只是來看看他。鄴兒,舅舅和舅母來陪你玩,好不好啊?」
張鄴使勁地點頭:「當然好啊!」
羿遲遲滿臉的不信任,秀眉高高地挑起:「最好是!」
趙攸憐抿了抿唇,含笑上前逗弄著坐在林卿硯胳膊上的小張鄴:「鄴兒,你喜歡這裡嗎?」
張鄴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喜歡啊!」
「你喜歡姑姑嗎?」
「喜歡!」
「那,如果讓你一直留在金蠶谷,直到你長大了、病好了,能自己照顧自己的時候,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啊!就算鄴兒長大了,也不會離開金蠶谷,離開姑姑的!」
羿遲遲心中一咯噔,原本冰冷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小東西,是不是知道自己剛剛得罪人了,特地說這些好話來討我歡心?」
「鄴兒才沒有說謊!沒有!」
林卿硯朗聲笑道:「好好好,沒有!那往後,你就好好獃在金蠶谷中,若舅舅和舅母不能像現在這般時常來看你,你也要好好聽姑姑的話,知道嗎?」
「不能……來看我?」張鄴的小手一把摟住林卿硯的脖子,「舅舅是生氣了嗎?」
林卿硯輕拍著他的背,溫聲道:「舅舅沒有生氣,舅舅最近事忙,來這金蠶谷一趟要費上好多時日,舅舅是擔心,萬一不能常來看我們鄴兒,所以先和鄴兒說一聲,免得鄴兒挂念,是不是?」
張鄴將他的脖子抱得更緊了,不管不顧地念著:「舅舅要常來看鄴兒……要來看鄴兒……」
林卿硯心下不忍,面對這麼小的一個娃兒,他往日編瞎話的能力竟都遁到九霄雲外去了。
趙攸憐輕快地蹦躂到林卿硯的身後,湊近埋在他肩上的那張小臉,故作驚疑:「鄴兒,你這臉上怎麼都是水?抬起頭來讓舅母瞧瞧,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捧著嬌嫩的小臉蛋,看到張鄴不似一般嬰孩般大聲哭鬧,只是默默流淚的樣子,趙攸憐一晃神,彷彿看到了鄭王府後園中,無語凝噎暗自垂淚的那一抹孑然倩影。
羿遲遲擰著眉頭,在其中覺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林卿硯板著小張鄴的肩頭,轉過他的小臉,「甚麼水啊?讓舅舅看看?」
小娃兒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是不忍。林卿硯將他放下了地,單膝跪地,揩去張鄴臉蛋上的淚珠,「舅舅答應你,只要一有機會,就來看你,好不好?」
張鄴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舅舅』這個詞,是甚麼意思嗎?」
張鄴淚眼朦朧地望著眼前的男子,一時犯了難:「舅舅,就是舅舅……」
「舅舅,是鄴兒的娘的哥哥。」
張鄴怔了怔,訥訥地重複著:「娘……」
林卿硯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又道,「娘就是帶你來到這個塵世間的人,鄴兒知道嗎?」
「我知道娘是甚麼意思……可是我沒有娘親。」
林卿硯緊鎖著眉頭,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鄴兒是有娘親的。」趙攸憐跪到地上,面上帶著溫暖的笑意,「只是鄴兒的娘親在帶鄴兒來到塵世間的時候,不小心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回不來了。現在,舅母告訴你她的名字,你能記住嗎?」
「我能!」張鄴點點頭。
「林如芊——先記著這個音,等鄴兒識字了,再學這幾個字怎麼寫,好不好?」
張鄴慢慢地重複著:「林——如——芊——」
見他記得認真,趙攸憐欣慰地低嘆了一聲:「不管怎麼樣,至少還有你能記著她。」
「舅母……」張鄴扯了扯趙攸憐的袖袂,「鄴兒原來以為,自己是無父無母的,現在,現在既然有了娘親,是不是也有爹……」
「沒有!」林卿硯募地發話,很是決絕。
趙攸憐皺眉看了林卿硯一眼,怪他話說得太急嚇著了孩子,「鄴兒,你當然有爹爹。但是現在和你說,你可能聽不明白很多事。等鄴兒長到了十歲,如果還想知道有關爹爹的事,就讓姑姑告訴你,好嗎?」
「好……」
羿遲遲乾咳了一聲:「外公,先帶小東西去別處玩去。」
孫老漢會意,站起來牽了張鄴往外走,張鄴戀戀不捨地回了兩次頭,還是聽姑姑的話出去了。
羿遲遲看向廳中施施然站起身的兩人,沒好氣道:「現在可以說了罷?你們兩個葫蘆里賣的是甚麼葯?來我這金蠶谷一趟,跟交代後事似的!」
林卿硯頷首道:「羿姑娘說笑了,我們不過是正巧路過山下,想著好久沒見鄴兒,再加上近來要替人辦的一樁事略有些兇險,所以上山來看一看鄴兒,也不枉他喊我一聲舅舅。」
「兇險?怎麼個兇險?」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恕在下不便奉告。說是兇險,其實也不盡然。譬如說我們爬山進谷,保不齊就一個跟頭摔下山石。人活一世,處處都是危險,若因此裹足不前,豈非因噎廢食?」
「你少跟我在這裡謅這些有的沒的!你就說,你們要去幹甚麼?不然,要是哪日你們兩個都死了,我就把張鄴這小東西丟到山下去,讓他自生自滅!」
林卿硯當然知道羿遲遲說的是氣話,但他也知道,如果不能給出一個讓她滿意的答覆,只怕他們二人是下不了山了——他沒忘記,自己的心上還種著一隻活蹦亂跳的噬心蠱。
「不瞞羿姑娘,我乃是在替江南國主辦事。王命在上,個中細則實在不便相告。」
「哦……我前幾日聽聞宋兵南下攻打江南國了?打得怎麼樣了?」
一時,林卿硯和趙攸憐的臉色可以說是十分難看了。
趙攸憐勉強調整著措辭,答道:「宋軍於去歲冬日渡過長江,兵分三路攻打江南國,如今已經包圍了金陵。」
何止包圍了,都包圍半年了……
「都城都讓人圍住了?那江南國離滅亡也沒多遠了。」羿遲遲一面評點著,一面問林卿硯道:「那你還替那國主幹甚麼活?他自己都快成階下囚了。」
林卿硯唯有乾笑了笑。
「別的我不管,你還欠我一件事,記得嗎?」
「在下記得。三年前得蒙羿姑娘相救,醫好了阿佑的頭疾,我答應為羿姑娘辦一件事,刀山火海但憑吩咐。」
「記得就好!你若把小命給弄丟了,我找誰要賬去?」
「是……」
羿遲遲拂袖起身:「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話剛說完,羿遲遲便徑直越過了他們出了草廳,留下兩人面面相覷、訕訕一笑——相識三年,這位羿姑娘還是這般「直爽」的性子。
出了山回到下榻的客棧中,剛一推開門,便見姜楠、林清瞳,還有……耶律斜軫,三人圍著圓桌對座用膳。
林卿硯吃了一驚,當先邁入門檻:「耶律兄?你怎麼來了?」
他只讓姜楠給耶律斜軫送上玉扳指為信物,讓大遼履行舊約,配合他們行動,誰能想到,姜楠這小子將堂堂契丹南院大王也給拐了出來?
耶律斜軫一身布衣,待看清跟在林卿硯身後的那抹倩影之時,面色才真正浮起笑意:「卿硯,如今我姓蕭名焱,你這稱呼該改改了。」
「小雁兒,」姜楠道,「契丹那邊蕭兄都已經布置好了,他聽說你受了國主之命,全權負責此事,特意來給你撐撐場子的!」
林卿硯含笑點頭:「多謝蕭兄。」
趙攸憐亦打了招呼:「蕭大哥。」
三年多未見,如今一面竟讓蕭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可這個女人的音容笑貌印刻在他的腦海中,彷彿昨夕。
姜楠和林清瞳給二人挪出位來,添了兩副碗筷,五個人圍坐一桌。
他們三人也是剛剛才開始用膳,菜幾乎都沒怎麼動過。林卿硯和趙攸憐爬了半日的山,沒來得及在金蠶谷蹭個飯就急匆匆地下來了,餓得如狼似虎,風捲殘雲一般掃蕩著桌上的飯菜。
見此狀,姜楠不由得調笑道:「我說師娘,你可顧著點吃相,左右你還是要嫁人的……」
耶律斜軫似是想起了甚麼,停下竹箸道:「我聽姜楠說,你們原本在籌措婚事,不巧趕上宋兵南下,只得又延後了婚期?」
林卿硯的眉頭飛快地皺了一下,又很快展開:「不錯。好事多磨,倒也無妨。左右我和阿佑是要相守一生的,不差這幾個春秋。」
他此話一出,在場諸人都不由得掉了一身雞皮疙瘩。趙攸憐把頭從飯碗里抬起來瞟了他一眼,知道他又開始好面子地宣誓主權,遂見怪不怪地繼續大快朵頤了。
耶律斜軫勉強一笑:「說得對,說得對……」
姜楠在一旁默默嘆氣。他原先覺著這契丹王爺不知趣,非要吹皺一池春水。現在——他有點同情蕭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