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峰迴路轉•恕可恕
軍令下罷,唐宋兩隊分頭置辦軍需去了。一場針鋒相對終歸把連日來培養起的戰友情誼磨得所剩無幾。宋人的驕傲優越,唐兵的孤奮自尊,讓他們註定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放下成見。
不過倒也無妨,留給他們的時間不算短,十年百年,乃是后話了。
日上三竿。
御使的房門外響起「篤篤」兩聲叩響,一個身著唐國戎裝的小兵站在門外側耳道:
「林大人,大人?」
屋中沒有回應,小兵猶豫了片刻,剛要抬手推門,門卻自裡面打開了一條縫,露出趙攸憐姣好的面容。她雙眼迷濛,帶著剛剛睡醒的茫然:「大人還在歇息,出了何事?」
小兵透過門縫往床上望了一眼,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遂賠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擾大人歇息了。不知姑娘可知弟兄們都去了何處?小人清晨奉命外出採辦,回來時便不見了眾人。」
「都不在啊?你們也忒不靠譜了,大人還在屋裡歇息,怎麼都不留人在外守衛!」趙攸憐撫了撫雲鬢,漫不經心道:「我和大人一直在房中歇息,不知道那些統領們是怎麼安排的。罷了,這點小事也值得來打攪大人嗎?」
「小人……知錯。」
「行了,下去罷。」趙攸憐秀眉微擰,不耐煩地闔上了門。
那小兵站在門外一愣,目光中漸漸露出一絲兇狠,不屑地往門上啐了一口,轉身出了客棧。
他站在路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貓著腰鑽進了一條鮮有人煙的巷子,邊走便隨手將身上的外甲卸下,塞在路邊堆放的竹筐下。待他走出巷尾時,已然搖身一變成了個尋常白丁的模樣。
他挺著腰泰然自若地走入大街,穿過兩條街道,拐進了一家當鋪。
「掌柜的,」他從懷中掏出一隻白檀手串按在櫃檯上,「幫我看看,這隻手串能當多少錢?」
掌柜接過手串,一手捋著山羊鬍,幽幽道:「這手串材質一般,雕工平平,怕是當不了多少銀子。不過,敝舍這兩日住了一個雕工精湛的匠人,若能得他妙手雕琢,小兄弟你這手串必然價值大增。」
「哦?不想尊邸竟還有這般奇人,那便請掌柜的代為引見,小人不勝感激。」
「好說好說……」
掌柜從櫃檯后繞出來,囑咐學徒看好店面,帶著小兵進了後院,在一間屋門前站定。
小兵沖屋內頷首道:「張大人,錢是求見!」
「進!」
錢是朝掌柜的點了點頭,推開屋門單獨走了進去。只見不算大的一間廂房中卻有十來個人,除了張奉洵端坐在正中外,餘下諸人皆站在兩邊,似在商討著甚麼。
張奉洵見到錢是,不由得皺了皺眉:「你怎麼來了?」
「張大人,小人今早奉命外出置辦,回到客店時卻不見一干唐兵宋將,無人知道他們去了何處。小人擔心林卿硯另有所謀,故特來稟報大人。」
「你說所有隨行的軍士都不見了?」
「正是!」
張奉洵一拍桌案站起身來,橫眉冷對:「那你怎麼還敢來此!」
「大……大人……」錢是慌亂地跪倒在地,卻不知為何引得這位張大人盛怒。
張奉洵無暇與他贅言,當即厲聲道:「立刻警戒!」
屋中殺手得了令,轉身望屋外走,卻聽得院中一陣急促而紛雜的腳步聲,隱約見得窗外一道道人影飛快地閃過。
當先的殺手一把拉開木門,一道寒光毫無徵兆地在他眼前晃過,脖上已然貼了一柄冰涼徹骨的長劍。眼前的人正是他們謀划多日,心心念念要除掉的人——江南御使林卿硯。而他的身後赫然站著一眾護兵,將屋外院中圍了個水泄不通。
「進去!」林卿硯把劍架在殺手的脖子上,推著他的肩膀邁入了門檻。屋中的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知道他們被人擺了一道已成了瓮中之鱉,倒也不甚驚慌,只是緩緩按住腰間的武器,警覺地盯著林卿硯。反倒是引來這場禍亂的錢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爬著往後縮。
林卿硯將身前的殺手作為擋箭牌,一步步走入屋中,他身後的士官利落地引著兵士跟進一字排開,原本就不寬敞的小屋顯得愈發擁擠了。
「張奉洵,許久未見了。」他面帶微笑,那是勝利者的笑容。
張奉洵冷哼了一聲:「用人不善,是我輸了。」
「說的不錯。張大人如今真是今非昔比,權大勢大,動輒便收買了我使團中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非錢是引路,我又如何能有幸站在此地與大人閑話?不然,總是讓大人在暗處籌謀、步步緊逼,未免過於怠慢了。」
張奉洵忿恨地瞪著眼前男子得勝的形容,冷笑道:「林卿硯,你未免得意得過早了罷!且不論你所言『暗處籌謀、步步緊逼』毫無憑據,便說我乃大宋之臣,你此刻命人刀劍相向,是想毀了宋唐協約不成?」
林卿硯不慌不忙地頷首淺笑:「不敢不敢,本御使在此地偶遇一張姓男子,自稱是宋朝高官。本御使甚為仰慕,故邀至舍下一敘。來人,請張大人移步!」
話音未落,張奉洵身畔的殺手已然拔出各自的兵器將張奉洵團團護住,奈何屋中空間狹小,一個個摩肩接踵根本施展不開。
張奉洵心知如今他們為重兵所困,后發制於人,饒是再矯健的殺手也無法在這麼小的空間中配合無間以制敵,反倒是破窗逃生尚有一線生機,可他不會武功……
「住手!」
「大人……」殺手們猶疑地看向張奉洵,見他面色冷峻、不容置喙,遂依令緩緩收起各自的暗器兵刃。
林卿硯將挾持的那個殺手推到身後交給兵士押守,收劍入鞘,攤開手掌朝向木門:「張大人,請罷!」
張奉洵推開殺手走上前,淡淡地吩咐道:「回去復命,休要旁生枝節。」
林卿硯也無意將這一個個強幹的殺手帶走,徒增關押的成本。他們本是遵命而為,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傀儡罷了。遂命人將張奉洵和錢是押了,打道回府。
從後門回到客店時,趙攸憐已站在院中翹首以盼多時,耶律斜軫坐在她身後的石凳上,面上帶著成竹在胸的泰然。
一見林卿硯領著眾人歸來,趙攸憐就急急地迎了上去,拽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確定他衣冠齊整並未與人交手,方定下心來。趙攸憐抬起頭,目光越過林卿硯的肩膀,正瞧見他身後的張奉洵。只見這曾經不可一世的叛國賊子、險惡歹人、負心漢,如今雙手被縛,如一隻待宰的羔羊般任人宰割。
她仰面看向林卿硯,雙拳緊緊地捏在一起:「昨夜的火,是他?」
林卿硯微微皺眉,扭頭吩咐道:「先把人帶到房裡看好了!」一面拉過女子的手到一邊:「不錯,那場火是張奉洵謀划的。」
「畜生!」趙攸憐朝著張奉洵押去的背影,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兩個字,便說不出話來了。她還想罵,罵他窮凶極惡,罵他喪盡天良,罵他賣國求榮,罵他寡情薄倖……
可是罵了,又能怎麼樣?
張奉洵,這個曾經風光一時的大學士之子,這個曾經衣冠楚楚的白面小生,如今鬍子拉碴、目光不屑,冷笑間彷彿睥睨著人間眾生。他不再忌憚任何人,他不再懼怕任何事——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兵士押著錢是從一旁走過,錢是突然撲通地跪在地上,叩首連連:「林大人饒命啊!小的……不,罪奴,罪奴是一時財迷了心竅,才會被人利用,背叛大人的啊……罪奴只是答應給他們提供一些情報,不曾想他們會行刺大人、放火燒樓,求大人饒命啊!」
林卿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你不知道他們會放火燒樓,那可巧了,火起之時,所有弟兄都在房中中了刺客的迷香,怎麼唯獨你有這麼好的運氣,恰巧不在房裡,逃過一劫?」
錢是腿上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大人早就知道了……」
「倒也是,若非你貪財怕死,我們又如何能順藤摸瓜、引蛇出洞?今早給你演的那齣戲,可還好看?」
錢是眼底一片黯淡,押解的兩名兵士將他一左一右架起來帶走了。
趙攸憐問道:「你接下來預備怎麼處置?」
「將錢是交給此地的地方官,按律論處。」
「那……張奉洵呢?」趙攸憐盯著他的眸,「當年芊兒雖然原諒了他,但她也沒有料到,張奉洵會變成這樣一個怙惡不悛之人……你,不能再心慈手軟了,不然後患無窮。」
林卿硯輕撫過她的雲鬢,溫聲道:「再讓我想想,好嗎?」
「可是……」
耶律斜軫站起身道:「留張奉洵一條狗命,他手底下那些人也就不敢輕舉妄動,這一路上會安生得多。」
「蕭大哥……」女子的眉擰在了一處。
林卿硯趁機道:「我會加派人手看守張奉洵,押送他回金陵。說到底,他都是江南國的叛臣,合該交給國主聖斷裁決。」
「可你明知道江南國要降,在這時候國主是不會……」
「好了好了。」林卿硯一把攬過她的肩,「忙活了一上午,我連口早膳都沒吃,現在餓得頭暈眼花……快,快扶我去膳堂……」
趙攸憐扛著他一條胳膊,氣呼呼地罵道:「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