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樹欲歸靜•風不止
第二日辰時,林卿硯到廂房時,房中的被褥疊得齊齊整整,趙佑已然離開了。桌案上擺著的信封寫著「林兄親啟」,展開來,裡面是一張紙條,簡簡單單的二十五字:
「拜識於洪,不揆檮昧。沉浮俯仰,筵席有時。不便叨擾,就此告辭。佑。」
他微微低著頭,嘴角略勾起一個弧度,似是欣慰。將紙條裝回信封中,塞進懷裡,他舉步離開了,像是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林卿硯在庭院中走著,往主屋而去,遙見一人從南邊而來,穿得衣冠楚楚,要多風流有多風流——只是男子左頰雞蛋大小的腫包,很是煞風景。
「向伯母請安?」姜楠出聲招呼。
「是。」
又見他從西廂的方向而來,遂問道:「趙……賢弟,走了?」
「嗯,她自己走的。」
「不是我說你,未免狠心了些。」姜楠不由得憐香惜玉,「她右臂的傷可是你打的,再怎麼說,也該遣一二個手下人護送,如何能讓她孤身上路?」
「手下人?」他輕笑著搖搖頭,「爹正是在府中遇害,林府數十家丁奴僕,又有誰當真可信?放心罷,她身上有銀兩,自會打點。絕情寡義的戲碼,索性一演到底罷。」
「唉……何必非把自己折騰成個孤家寡人才罷休……」
「你還是操心我的事了。如今你這可算是破了相,連家都不敢回,將來娶媳婦,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棄……」
「誰說本公子破相了?誰說本公子不敢回家了?」姜楠氣得簡直要把還沒長出來的鬍子翹天上去了,「還有,誰說本少爺要娶媳婦了?」
「看罷,真正的孤家寡人就該是你這樣的。」
「本公子不在這裡同你理論了。要我說,你這林府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只一天,我娘就知道我回南昌了,捎信叫我回府。罷,我且回去一趟。」
末了,姜楠沒好氣地嘟囔了句:「若有需要,記得去找我。」
「多謝。」林卿硯自是了解他口是心非的脾性,承下了他這番情義。
只是沒想到,姜楠離開林府不過一個時辰,又匆匆地趕了回來,在林夫人的獨院中見到了聞信而出的林少爺。
「出了何事?」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林卿硯哂笑道,「莫不是治中大人見你這副破落模樣,不讓你入家門了?」
姜楠努力平復心情,吐出的白氣模糊了他血氣上涌的面頰。
「出事了……」他四下看看,院中並無下人,遂附耳急道:「趙佑被戶曹拿了!理由是沒有關文、私入江南國。」
聞言,林卿硯心上一凜,強自鎮定:「官兵可知她的身份了?」
姜楠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剛到家,戶曹參軍便派人來向我爹稟報此事,只說拿了一個私入國境的宋人,事關重大,請我爹去看看。我揪住同來報信的小差一問,才知道那人二十歲不到,女扮男裝、穿得像模像樣,還會武功。更要命的是,那人生得一雙媚人的桃花眼!不是趙佑,還是誰?我打聽完,就急忙趕來了。現在該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眼下有宋人這麼個身份擋著,礙於兩國邦交,想來戶曹的人也不敢把趙佑怎麼樣……」林卿硯分析道,「只是,要想他們放人,也不是易事,還需從長計議。」
「真是倒大霉了!這無證入境的逃荒人不知有多少,總也不見戶曹管管,怎麼偏生逮住了趙老弟,還一逮一個準……」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以趙佑的輕功與機敏,本不當被差役捉住馬腳。此番戶曹抓人,怎麼看都像是有備而來,否則又怎會篤定她來歷不簡單,直接就驚動了治中大人?
事情斷斷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若戶曹果真是早有預謀,那他們必是想要從趙佑身上得到甚麼?是甚麼?趙佑——趙攸憐——趙普之女……
「快!快去打聽清楚差役是在哪裡、怎麼抓的人、關押在了哪裡!」林卿硯遽然道,他的雙頰微微失色,顯出了張皇的神色。
「可你方才還說稍安……」
「此事蹊蹺得很,我一時理不出頭緒,無論如何,要先把人救出來。姜楠,眼下林家正在風口浪尖,明裡我實在不宜插手。這些消息,還望你儘早……」
「明白。趙佑也是我的好兄弟……妹,反正我自當儘力!你留在府中等我消息!」
目送男子遠去的背影,林卿硯袖中雙拳暗暗攥緊。他預感到有甚麼事情正在發生,這件事並非沖他而來,他卻做不到袖手旁觀。
姜治中之子素有遊手好閒之名,沒想到辦起正事來,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地方外官倒是不遑多讓。當日晚些時候,姜楠便傳回消息,說是抓捕趙佑的行動,乃是昨夜布置下的緊急任務,戶曹中的左尹親自帶人去的。在西街近城牆的那一塊兒埋伏了幾個時辰,日旦時分,見人背負行囊而來,左尹假裝上前盤問,將迷粉撒向來人。那人似乎會輕功,可惜腳力不濟,終是栽了下來,被擒住押回,關在西郊牢房,明日便要提審。
一切已然不言而喻。私自入境不過是戶曹抓人的幌子,但究竟是誰在幕後主導著這一切、他們想從趙佑身上得到甚麼,仍是未知數。趙佑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介女流,遠離朝堂政務,抓住了她,又能問出甚麼來?抑或是,以她為人質,令趙普掣肘?可有誰能差使得了南昌府戶曹,又有誰有這般手腕與圖謀?
唯一可以篤定的是,林卿硯再坐不住了。他心知肚明,無論那些人所求為何都與他無尤,他的當務之急是查明鴆毒來源,順藤摸瓜揪出元兇、為父報仇。可是他卻沒法不去想戶曹、不去想西郊牢房、不去想……她。
他告訴自己,趙佑是為護送他們回南都,才冒險入境,如今卻身陷囹圄,他與姜楠又豈能坐視不理?可是他又為何這般心煩意亂——金陵地牢的濕冷森然,那鬱積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中雜糅著死亡的壓抑,趙承煦慘白的面容與趙佑的五官一點點重合在一起……
「砰!」他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硯台一跳、筆架傾倒,一片零亂。
與此同時,西郊牢房。初升的月光斜斜地照進監牢的高窗,投在地面的枯稻草上,形成一小塊光斑。趙佑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醒轉過來的,右臂的關節處傳來陣陣鈍痛。
她雖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卻也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眼下見到這陰陰慘慘的牢房並自己披散滿面、凌亂不堪的長發,不由得嫌惡地攢起眉,心底生起一陣恐慌——
現在是甚麼時辰了?她昏過去多久了?那些是甚麼人?為何要將她抓來此處?她的身份泄露了?可會因此牽連趙家?
不行……
手腳皆被鐐銬鎖著,她單手支著,掙扎坐起來,發現自己四肢發軟、脈象紊亂,怎麼也提不起氣。
被官兵困住的時候也是這樣,她本可以借著那一團迷粉揮散開來的白霧和未褪的夜色,輕而易舉地擺脫那伙人的視線。迷霧的作用竟這般快嗎?一時間,她只覺得氣息雜亂,堪堪騰空便難以為繼。
先不去管這些了。她細細打量著周遭的環境,長寬一丈、四面為牆,獨余個一臂寬的鐵門和一尺見寬的高窗。這不是一處普通的牢房,雖然同樣的陰森潮濕,卻沒有腐爛的腥臭之味,甚至眼下她正坐在的,是一個能稱之為床的土炕,上面鋪著一床簡單的灰布被褥,聞著倒不算太臟。
看來,她這個階下囚,當得也不太糟——可這恰恰印證,將她拘禁在此的人別有所圖,還頗有些能耐。
第一個印入她腦海的面孔是鄭王妃。那是一個溫婉大方、笑面盈盈的女人,可她話中有話,似要將她的身份問個水落石出。若鄭王妃的疑心使然,那是最好的一種情況。怕只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牢房寒氣重,她不自覺地微微發抖起來。右臂本就傷重未愈,經這番折騰更是傷上加傷。她強忍著骨絡間的痛感,單手理了理腳腕上的鎖鏈,盤腿坐好、屏氣凝神,勉強調息著內力。
周遭靜得可怕,她努力地歸順氣息,想要強行將真氣導入丹田,一道冰冷的話語猝不及防地闖入腦海:
「趙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識,就是一場又一場的交易,買賣人重信不重義,既已銀貨兩訖,往後便只作陌路罷。」
一時間她只覺得胸腔內血氣翻湧,逸上喉頭。咬緊牙關,生生咽回一口血水,唇齒間都是那腥苦之氣。
一直以來,她對內功都是一知半解,仗著幼時打下的底子,運起輕功來遊刃有餘,又何曾有過真氣紊亂、要穴不通的時候。現下,她急於恢復功力、逃出牢圄,是而強行沖脈,更犯了武學的大忌。
「嘩啦……」厚重的鐵門上發出鐵鏈撞擊的響聲。
她心緒一亂,不防嘴角溢出一道血絲。她顧不得去拭,忙將雙腳放到地上,屏息聽著門外的動靜——打量著以自己現下的身子,有沒有把握趁著獄卒送飯的關口逃出去。
不多時,鐵門洞開,一道明晃晃的燭光射了進來。她抬頭去看,那是一個男人,手上端著燭台,燭輝晃過,照亮了那人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