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匹夫無罪•罪懷璧
南昌,林府。
茶室中,主客二人相對而坐,几上釅茶正熱,卻被蓋在茶碗之中,無人問津。
「不行,我派人試過了。戶曹的人看得很嚴,那間屋子裡的牢犯是不允許探監的。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牢頭面前,他的眼睛都放光了,還是沒敢同意——看來是接了死命令。」姜楠盯著主人的眼睛,問道,「甚麼樣的來頭,能引得戶曹這般看重?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告訴我趙姑娘的身份嗎?」
林卿硯眉頭深鎖,靜默半晌,終是啟齒:「趙佑,原名趙攸憐,乃宋國宰相趙普之女。」
姜楠一時愕然,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打斷道:「就算是相國之女……戶曹還能抓她當人質不成?現下兩國關係微妙,就連你姐夫都還困在汴梁,拿相女私入關境做文章,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林卿硯贊同地微微頷首,道:「只一事頗為蹊蹺。我在汴梁時,曾聞趙普有趙志願、趙志英等女,卻未曾聽得『趙攸憐』此名。趙普之女乃『志』字輩,『趙攸憐』顯然不在此列。」
「嗯……」姜楠若有所思,「若如此,那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你得到的消息有誤。其二,趙攸憐並未排輩,那她只能是趙普的私生女。可第二種情況可能性實在太低……」
「此話何解?」
「你想想看,趙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豈有懼內的道理?這天下的女人,只有他不願認作女兒的,沒有不能認作女兒的。他又豈會有不能見光、不能排進家譜的私生女?」
聞言,林卿硯陷入了沉思。
姜楠淺嘆了口氣,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溫度剛剛好,他乾脆大口地豪飲起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林卿硯突然發話,唬得姜楠差點沒一口茶嗆過去。
「咳咳咳……」姜楠丟下茶盞,忙不迭地狂咳起來。
「你……」
「我沒事……」姜楠順過氣來,「你說你的。」
「我是說,既然趙普屈居人下,終歸有他不敢的事。或許,趙佑生母的身份不凡,也未可知……」林卿硯兩道劍眉依舊擰著,徐徐地分析著:「一個私生女作為人質,分量的確不夠。可若添上一個趙普隱瞞多年、不敢示人的秘密呢?」
姜楠思忖良久,斂容正色:「不錯。只是,趙普遠在汴梁,我們難道只能袖手旁觀,任他們拿趙姑娘去和趙普做交易嗎?」
「也不盡然。」
……
肅寒的庭院,凈白的幔帶,靜得彷彿沒有人息。廊道上,一道頎長的身影孑然而立,他的食指上停著一隻通體墨黑的鴿子,鳥羽在冬陽的拂照下,透著漆漆的亮光。男子輕揚手腕,鴿子撲騰著筋腱有力的翅膀,一躍飛離那滿院的蒼涼,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小弟養有兩隻信鴿,若林兄不棄,便勞代為畜養一隻,攜信放歸,一日便到。」
記起她曾說過的話,他默然地闔上眼,掩去了那化不開的愁悰。
……
汴梁,宰相府,東苑。
趙孟氏輕叩門扉,得到回應后,方款款而入。
「阿侞。」案后的男子聞聲抬頭,忙站起身來迎上前,「都說了多少次,你身子不便,往後這些羹湯茶點,吩咐下人做好送來便是了。」
趙孟氏嘴角含笑,一面吩咐身後的丫鬟將食案上的餐食一一擺下,一面答道:「左右閑著無事,走動走動也是好的。往日還有攸憐陪著說說話……也不知道這丫頭在外邊怎麼樣了……」
「你也不必過憂了。」趙承煦壓下心中的憂慮,轉而安慰:「阿憐輕功不俗,又帶了盤纏,足以自保。她此番私自離府,惹爹動了肝火,在外多呆些時候,等爹氣消了再回來,倒更好些。」
「嗯……」趙孟氏悶悶地應著,驀然想起了甚麼,「對了,攸憐養的那一對黑皂鴿,前些日子不是丟了一隻嗎?聽西苑的下人說,今早起,有一隻黑毛鴿子一直在暮芙園上空盤旋,怎麼誘也不肯下來,怎麼轟也不肯離開——你說,會不會是丟了的墨銖找回來了?」
趙承煦聞言,面露疑色,「你且在這歇著,我去看看就回。」
言罷,他邁著健步走出了屋子,走了老遠,下人方反應過來,忙不迭在後頭追著。一直趕到西苑,仰頭可見一黑色的鳥兒在不遠處盤旋,趙承煦皺了皺眉,急急走向暮芙園。
果如趙孟氏所言,那是一隻黑毛鴿子,與墨銖很有幾分相似。
它之所以不肯落下,是經過了訓練,唯有受到正確的召喚,才會落下。
他見識過攸憐馴養這一對黑皂鴿。它們本是府中蓄養的幾大籠信鴿中的兩隻,被她看上了,專門帶回暮芙園精心飼養,取名為墨銖、漆錯。久而久之,她與這兩隻信鴿之間似心意相通一般,鴿子只聽得懂她的話,而她對這兩隻飛禽也寶貝得很。
攸憐剛回汴梁那回,提起墨銖走失之時,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本就引起趙承煦的懷疑,現下看來,墨銖並非走失了,而是被她另外托養在了某處。那麼此番墨銖歸來,難道是她有甚麼急信要傳回來嗎?可她為何不教墨銖將信送下來?
他眉頭一蹙,計上心來。
「來人,將小姐的漆錯,還有捕鳥網拿來。」
不多時,丫鬟小跑著拎來一隻鳥籠,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少爺的面前。籠中裝著一隻黑皂鴿。墨銖與漆錯生得很像,若不細看,很難分辨出兩者。
趙承煦隨手摺下一截枯枝,仰頭望向空中的黑鴿,手上的木枝卻狠狠地向地下的鳥籠子抽去。
「啪——」
剛勁的一鞭將籠子打得掀起,又重重地砸到地上。裡面的漆錯雖沒有挨到打,卻因這突如其來的擊打而嚇得魂不附體,扯著嗓子哀叫著,翅膀使勁地撲騰,黑羽紛紛而落,卻闖不開這堅固的牢籠。
在空中盤旋的墨銖見此一幕,狠狠地抖了一抖,飛行的軌跡愈縮愈小,焦躁地轉著圈。
院里的下人面面相覷,不知少爺為何要拿小姐最寶貝的信鴿出氣,都不敢上前勸阻,只得干站著。
「啪——」又是重重的一鞭,鳥籠被抽打得滾出老遠,只聽一陣凄厲的鳥鳴聲從籠中傳來,令聞者膽寒。
「咕——」空中傳來一聲尖利的長鳴,墨銖展開黑翅,直直地向趙承煦撞來。下人們皆是一驚,待要上前相護,說時遲那時快,在墨銖衝到眼前的一瞬,趙承煦揚起藏在身後的捕鳥網,將之納入網中。
被網絲纏住的墨銖狠命地掙扎著,身上的羽毛簌簌而落。趙承煦命人將滾遠的鳥籠取來,見到籠中的漆錯安然無恙,墨銖方抖了抖羽毛,安定下來。
墨銖的腿上果然裝了一截信紙,信條展開在眼前的那一刻,趙承煦的眼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光,他將信揉作一團,狠狠地攥緊了拳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暮芙園。
趙普停下手中的筆,目光仍駐留在案上的公文,「憐兒被人綁架了?」
「正是。」趙承煦遞上布滿褶皺的信條,「這是她養的信鴿帶回來。」
那信條上寫著:
「相女被劫,身陷豫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暫息干戈,虛左以待。林卿硯拜上。」
趙普握筆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將筆桿按下,抬手拿起紙條,靜靜地讀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他的面上竟浮起一絲笑意:「林仁肇的兒子果真不俗。這樣的人物,若不死於亂世,必大有可為。」
趙承煦聽得雲里霧裡,急切道:「爹,阿憐現下被唐兵所擒,該如何是好?」
「擒人的是唐兵,可撒網的卻不盡然。」趙普喟嘆道,「他們為的,不過是憐兒身上的秘密。等秘密問出來了,憐兒便是人證,他們不會為難她的。」
秘密?趙承煦猶疑了片刻,不由得驚呼出聲:「難道他們是想拿當年皇甫將軍一家之事做文章?」
趙普只是淡淡地望著掌心的字條,算是默認了。
「不知他們查到了哪一步?」趙承煦低聲喃喃著,又見趙普一副成竹在胸的鎮定模樣,「爹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此事你不必管了。你去一趟南昌,以相府的名義將憐兒接回來。」
「可爹方才還說,他們不敢對阿憐怎麼樣。當務之急不是……」
趙普舉了舉手上的紙條,打斷了兒子的話:「連這樣一個外人都不願憐兒在牢中多受一日牢獄之苦,你身為兄長,難道不該走這一趟?去準備一下,申時之前動身。明日早朝,為父自會替你上疏告假。」
趙承煦欲言又止,只得領了命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