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昔日流言•今日殤

第三十一章 昔日流言•今日殤

「醉霄樓的煎茶很好喝,我捨不得走……」

「總之,我想好了。不管是以趙普之女趙攸憐的身份,還是一介遊民趙佑的身份,我都會儘快回到這裡。」

「你說過的話?我記得啊!甚麼以恩還恩、互不相欠之類的——可是我不信,記得又如何?」

「好了,你也不必想太多。要勸我回去,也等我回來了再說罷……」

四日前,趙承煦兄妹在一眾豫章官員的夾道歡送下,啟程返宋。可趙攸憐說過的話還時不時地在林卿硯的腦海里迴響。今天,一隻通體漆黑的鴿子在林府的上空翱翔,後來直接停在了園中的枯枝上。望著正在竹籠中大快朵頤的墨銖,他蹙著眉,將茶盅重重地往碗碟一放,磕出一聲脆響。

「女人,真是麻煩!」

正煩躁之時,門上傳來兩聲叩響,伴以溫婉的輕喚:「硯弟。」

林卿硯不由得一凜——果然不能背後說女人的壞話!

「姐!」他站起身往門口走去,「我在,進來罷!」

林如菀推門而入,與弟弟相間入座,含笑道:「這兩日,娘的病漸漸有了起色,相信假以時日,娘的身子定能復舊如初。」

「不錯。」林卿硯的面上浮現笑意,「娘一向性子堅忍,只消她想開了,還有甚麼坎過不去?」

女子點頭稱是,又道:「為人子女本該留在家中榻前盡孝,只是我離開金陵已有一段時日,如今王爺不在府中,王府上下諸事繁雜、還需措置。我打量著,這兩日回金陵一趟,打點打點府中瑣務。你以為如何?」

林卿硯當即意會:「姐姐放心,家中一切有我!算起來,姐姐離京已逾兩旬,別說府中諸事待決,就連寅兒也該思念娘親了。你便安心留在京中,等姐夫回來。若此處有甚麼要緊之事,我會命人快馬加鞭進京報信的。」

又道:「芊兒那邊,也還需姐姐多加照應。她懷了身子,本是大喜之事。你同她說,待娘身體好些,我們再進京去看望她,讓她好好養著身子,別憂心其他。」

林如菀應許地點點頭,望向在一夕巨變之下變得沉穩內斂的弟弟,躊躇著問道:「硯弟,爹的事,你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他冷笑道:「有人在爹喝的茶中下毒,官府至今沒有查出甚麼有效的線索。我又能作何想?」

「娘讓你不要查,她是為你好,為林家好。」

「我懂,她是怕我找人尋仇,傷人傷己罷。可報仇是一回事,認仇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須查清楚這幕後之人,至於屆時我有無能力、敢不敢報這個仇——」他安撫似的,朝姐姐露出一個微笑,「我不會讓林家毀在我手裡的。」

「你與娘,都活得太清醒、太沉重。你以為娘不想真相大白嗎?你可曾想過,知道得愈多,背負得愈多,也就愈危險。」

「若是那些人想要斬草除根,姐以為他們會放過我?先發者制人,后發者制於人。」他笑得雲淡風輕,「放心罷,我有分寸。」

林如菀見他心意已決,淺嘆道:「有些事,本來不想告訴你,徒增煩憂。既然你如此執拗,我想,這些話還是對你說上一說罷……是這樣的,你不在朝中,有所不知,年節那幾日,西都中多有傳言,說爹有向大宋投誠之心,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妄加揣度者亦有之。」

男子的瞳孔一縮——還是讓他們的奸計得逞了。

「早年隨爹南征北戰的將軍校尉都是些忠肝義膽之人,聽不得那些流言,群起上書,要皇上下令攻宋,為爹討回公道。」

「流言捕風捉影,皇上當然不能因此向宋國發難,但又沒有辦法證明爹的清白。治國安邦,最忌人心渙散。一面是叫囂要查處叛將的無知庸臣,一面是鬥志昂揚的血性武將,皇上若是下令徹查,則會傷了武將的報國之志,若是聽之任之,只怕朝野態勢分化兩極,會一發不可收拾。」

「正當局勢一觸即發之時,傳來了爹仙去的喪訊。那之後,江寧金陵只傳我朝痛失大將,那風行一時的流言,再沒有人津津樂道、再沒有人呶呶不休……」

林如菀扯了扯嘴角,笑得清寒,「爹中毒身亡的消息,或許是平息一切最有效的方法,轉移了朝野的焦點,讓所有爭執失去意義。京師高官無不翹首以待真兇浮出水面,沒有人再去計較幾日前的是非對錯。上下歸心,政治清平,這或許就是爹想要的結果罷。」

林卿硯袖下的拳頭攥緊:「姐,你到底想說甚麼?」

「爹飲毒之後,走得很安詳。沒有打翻茶盞、沒有驚動下人——只是靜靜地伏在案上,像是睡著了……」

「你想說爹是自殺的?就為了平息那朝廷上可笑的爭端?」他拂袖而起,「不可能!爹不會拋下我們!他連遺書都不曾留下、他還背負著家國天下的重擔不肯放下、就連他的最後一面我都來不及見到!他怎麼可能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對,對!你這麼一說倒提醒了我,李煜,他的嫌疑最大!自私怯懦、聽信謠言、寧可錯殺……這難道不像我們風月皇帝的作風嗎?」

「硯弟,你冷靜一點!不可胡言!」

林如菀清冷的嗓音劃破一時的狂躁,男子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重重地落回了座上,只是低著頭,無話可說。

女子在一旁勸道:「這也不過是我的一己之見罷了。爹在你的心目中或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倒下的頂樑柱,可是你要知道,他也會覺得累,也會失望。」

「姐,別說了。」他的嗓子有些啞了。

「好了,不說了。」林如菀心疼地看著未及加冠便背負了太多的弟弟,勸道,「硯弟,別讓自己太累了。」

「無妨,姐放心罷。」

她輕拍了兩下男子的肩膀,站起身來。林卿硯跟著站起,將姐姐送到門口。只聽女子道了聲:「我明早卯正兩刻啟程。你早些起,陪我用早膳。」

「好。」

將姐姐送出了門,他重又坐下,只覺得身子一陣陣地往下沉,如墜雲霧。他終是沒忍心在林如菀面前說出他查到的一切——或許她早知道,才不希望自己再查下去以致反目成仇。

臘月廿七那日,江南國主意興闌珊地欣賞著階下的歌扇舞衫,隨手接過太監遞上奏章——尋常的大臣上書早已不必由他親自過目,而這封摺子則出自遠在汴梁的鄭王之手。

「若本王說,那封奏章里只恭祝皇兄龍體康健、國泰民安,又如何?」

李從善的話言猶在耳,林卿硯的眸中隱隱騰起怒火,嘴角的蔑笑像是沖著自己的無知。

那封奏章中寫明江南林仁肇為宋帝重金宅院所收買、叛國投誠,言之鑿鑿,如指諸掌。

不難分辨,在他趕去汴梁之前,李從善對林仁肇叛國一事早已深信不疑,更在上呈的奏表中大書特書,趁機與林家一刀兩斷。而後或是被林卿硯說動,或是權宜之計,他表現出一副信任忠臣的嘴臉,隱瞞了之前的事實。姐姐可知道,若非她的王爺親筆寫下的這一封奏帖,金陵又豈會謠言四起?還是說,她苦口婆心地將爹的死因往自殺上引,就是想為李從善開脫?

他無意再去追究其中的是非因果,試想,那個所謂江南國主接到胞弟的上書會作何想?李煜一向懦弱無斷、人云亦云,林家於他而言,不過是抵抗宋軍的一顆定心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旦他心生疑慮,與其明珠暗投、反以為患,不若趕盡殺絕、一了百了。

倘若當真是李煜暗中下的這道賜死令——他緊握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爹,九泉之下,你可還對李唐皇室抱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般可悲的愚忠?

李從善在宋國逗留得夠久的了。若說此前趙匡胤強留其於汴城,是不欲其開釋金陵朝廷中的流言,存著快刀斬亂麻、利用謠言除去「江南戰神」這顆眼中釘的意思。那這之後仍不肯放他回國,便是要以為人質,有所圖、有所迫。

林卿硯緩緩鬆開拳頭,發白的掌心上印著四個深深的指印。

此刻的他無暇顧及宋國在北虎視眈眈。倘使一國之主害了爹的性命,改旗易幟又與他何尤?倘使經國大業寒了爹的忠心,國將不國又與他何干?

此刻的他不再是唐國人,不再是江南國人,不再是天下人。他只想當一個兒子——那個十九年來他一直扮演不好的角色,他只想好好地把握住一次。

還好,他這個已故南都留守的孤子並不是孑然一身。

他的手上還握有宋唐兩國趨之若鶩的一樣東西:

半枚同心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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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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