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命懸一線•身份穿
「軍師,如今將軍不在,全軍上下唯您馬首是瞻。只要您下道令,弟兄們立馬將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正法,免得橫生枝節不是?」
「就是啊,軍師。若是擔心將軍回來不痛快,找幾個可靠的兄弟,將那女人的屍首偷偷埋了,便稟告將軍,說這女人蓄意下毒,事泄之後,趁夜越獄,不知去向,豈不兩全?」
忽明忽暗的燭光襯得趙普面色陰沉。帳中的大小兵將站作兩列,輪番諫言。他淡淡帶起一個笑,道:「此女狡詐,裝模作樣。還需細細審問,逼其供出幕後主使,方能斬草除根。」
眾人面面相覷,緩緩點了頭。當先一人拱手道:「軍師考慮的是,我等疏忽了。既如此,何不嚴刑拷問,省得夜長夢多!」
「這樣罷,明日由我親自提審楚氏。」
諸將面有異色,似乎還欲質辯。趙普眼風掃過,不怒自威。眾將不由得一凜——明明是個教書先生,卻有如刀鋒般凌厲的眼神,讓人沒由得瘮得慌。
「……遵命!」
第二日,楚氏是被架進軍帳的。初春夜寒,一介女子被關在四面透風的囚車中一宿,驚懼交加,料想也不會有甚麼好面色。但楚氏雙頰潮紅,目光迷離,直接發起了高熱,卻是趙普不曾料到的。
結果,許諾下士的審問變成了醫疾,軍中的軍醫輪番上陣,一碗碗冒著熱氣的葯湯灌進意識模糊的女子口中,卻不見絲毫好轉的跡象。軍醫皆道這病蹊蹺,若是尋常傷風,不至於病重昏厥、嘴角逸血,莫不是——得了肺癆?
「行了,諸位先下去罷。」軍帳中,趙普臉色鐵青,隱隱含怒,眾醫士察言觀色、迭聲告退。
「都下去!」門口的衛兵聞聲退下。
趙普站起身,刀鋒般的視線割開帷幔,定格在草榻上女子恬靜的容顏。他三兩步走上前去,抬手掀起幔簾,拳頭狠狠地攥緊,指甲透過帘布嵌進掌心。
「為了留在軍中,竟不惜自傷。」他定定地望著那張安詳的面龐,那副天生麗質的勾人坯子。她氣息平穩,似是睡得正熟。
「別裝了,異軍之中,虧你好眠!」趙普猛地將帘子一撂,在榻邊的圓凳上坐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要混進我周軍之中?」
女子的氣息仍是那般沉穩,不為所動。
「你先封住了周身大穴,再強行以內力沖穴,徒耗功力,周身發熱;氣血橫行,致使吐血。你既不顧性命也要留下,在下便不得不有此一問——你究竟是敵,還是友?」
「軍師大人不是早有決斷了嗎?」榻上的女子抬起眼帘,目色中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與嫌惡,不復農家少女的純真爛漫。
她嘴角噙笑,柳眉輕挑道:「否則,又怎會氣得瞋目切齒?我大唐的土地上,豈會有敵軍之友?」
她的話如一記悶錘敲下,趙普淡淡地望向帷幔后的容顏,直了直腰,厲聲問道:「你來此的目的是甚麼?受何人主使?」
「軍師以為,小女子會和盤托出?」
「不然,你便該繼續裝睡下去。」
楚姑娘一怔,遂利落地翻身坐起,好整以暇地笑道:「說來也怪。我不過是好奇,能一眼看穿我這點小伎倆之人,其才不下於趙匡胤,為何甘心屈居人下?」
「離間之計——看來姑娘當真不知在下的底細。」趙普漫不經心地一笑,「你是來向將軍尋仇的?」
見女子的笑容凝固在面上,他補充道:「你提到『趙匡胤』三字時的語氣,是瞞不了人的。」
那時,楚羅並不知道,所謂瞞不了人,只是瞞不住他罷了。
「扮作孤女,以色媚人。潛入軍營,刺殺主帥。年紀輕輕的一個姑娘,為何自甘墮落、淪為殺手?」
「自甘墮落?喪親之痛、辱國之恥,又何以自處?」她冷笑道,「便請軍師順應軍心,速速斬殺了我這個妖女,否則但叫我還有一口氣在,定會讓你們所謂的主帥死無葬身之地!」
趙普胸口騰起一股怒意,面上卻不怒反笑:「姑娘好氣魄。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屆時墓碑上也沒個名諱……」
「叫我楚羅,婆羅花的羅。」
趙普點點頭,站起身來,向帳外走去。
「你甚麼時候殺我?」楚羅在背後喊道。
「姑娘既不懼死,在營中將養幾日又有何妨?」他沒有回頭,「不定恢復了元氣,便可逃出去了。」
「趙匡胤帳下軍師趙普,」她募地一笑,「從前倒是沒聽說過周師之中有這號人物。」
聽出了女人語中的輕蔑之意,他腳步不住,健步向外——「此後,你便聽說過了。」
不知是否因著聽聞楚氏重病的消息,趙匡胤提前整軍回營,於兩日後的黃昏趕回了大營。沿途中兵士對帳中毒粉一事的控訴,他恍若未聞,邁著急步闖進帳中。楚姑娘已經從高熱的「昏迷」中蘇醒,身子漸漸好轉,彼時已能歪在榻上掙著要給將軍行禮了。
楚羅將天涯孤女的角色扮演得極好,趙匡胤這樣一個殺伐決斷的凜凜大將卻偏信她的清白無依,拍板定案那毒粉乃是他人陷害,並警告軍中將士不得故意排擠刁難楚姑娘。趙匡胤與底下人出生入死多年,早立軍威,他的話自是比趙普的分量重得多。兵士不敢忤逆,只得暗罵軍師優柔寡斷,沒有先斬後奏的氣魄。
趙匡胤面上表現出來的信任,同樣令楚羅生疑。
「姑娘既不懼死,在營中將養幾日又有何妨?不定恢復了元氣,便可逃出去了……」
那個甚麼軍師沒有把這一切告訴趙匡胤嗎?一軍之中,主將、軍師離心離德,如此隊伍竟能破得滁州,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暗暗握緊拳頭,眸中透出一道凌厲的寒光——趙普和趙匡胤究竟打的是甚麼主意,她猜不出,也沒工夫再猜。事到如今只能破釜沉舟。真心也好,演戲也罷,她已懶怠虛與委蛇,只要有殺趙匡胤的機會,不論是一分還是一毫,她都絕不會放過,無論付出多大代價。
她的傷未好全,單打獨鬥尚無勝算,更不必提眼下身在周軍之中,四面楚歌。唯今之計,只有偷襲這一條路。
能否全身而退她已不在乎,她只知道,這國讎家恨非報不可!
如今帳外日夜有衛兵把守,帳中擺設簡潔、一目了然。趙匡胤每日酉戌之時會來帳中探望,身披甲胄,所留不過一刻。彼時夜色漸濃,權憑曳曳燭光照明。倘若只留一盞燈燭,光線昏暗、遽然出手……血海深仇未必不能得報。
她以為她與趙普的下一次見面,亦是最後一次相見。那時,她被押著跪在趙匡胤的屍體旁邊,雖然是仰視的角度,但她的眼神桀驁、嘴角蔑笑,帶著皇甫氏的高傲不羈。他當著全軍將士的面,下令將這個妖女斬首示眾、暴屍三日。
酉時正二刻,帳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戰甲輕磕,門外的守兵抱拳領命而退。
帳門掀起,孑然的一抔燭光被風撩得搖晃不止。腳步漸近,她將掌中的物什攥得更緊了些,動人的聲線緩緩震動著:「將軍……咳咳……」
「不必演了。」並非預想中的嗓音,「只有我一人。」
聽出了他的聲音,楚羅倏地翻身坐起,聲音清冷:「是你。」
「怎麼,沒有迎來你的大將軍,有些失落?」趙普說的雖是調笑話,卻聽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倒像是在質問,「我聽說,你今日向兵士要了縫幡幟的粗針,說要修補舊衣。」
「不錯。」她的心擂得愈快,面上仍不動聲色,「那又如何?」
「皇甫家巾幗不讓鬚眉的二小姐,竟也精於女紅嗎?」
「皇甫家?恕楚羅愚鈍。」
「唐國大將皇甫暉之妹皇甫羅,母家姓楚。其父母早亡,長兄如父,自小與兄長親厚。如今皇甫暉死在周軍之中,無論因何變故,攻破滁州城、生擒皇甫暉的趙匡胤都脫不了干係。你想要他的命,也無可厚非。」
見他將波瀾不驚地將來龍去脈道得一清二楚,楚羅,或者說皇甫羅,索性認命攤牌:「既然軍師也覺得趙匡胤罪有應得,可願助我一臂之力?我皇甫家必會重謝先生。先生若願棄暗投明,投入我軍麾下……」
趙普淡淡一笑,打斷了她的話,一步步走近:「但可惜皇甫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皇甫羅柳眉一挑,警惕道:「甚麼意思?」
「姑娘只知趙匡胤於陣前生擒皇甫將軍,卻不知這暗度陳倉之計是何人所出。周軍之中,又有何人能對清流關的地形了如指掌?」
她的心頭騰起一股異樣,卻不由自主地抗拒這那種懷疑,只是拿眼死死地盯著趙普的表情,想要瞧出些許相反的答案。
「敝人趙普,幽州薊縣人,早年遷至南國定居。」趙普微微躬身,待抬起頭時,面色已沉了下來,「周師攻城之計,是我出的。」
皇甫羅只覺得腦子轟地一聲,喉嚨像是被鎖住似的發不出聲,袖中的纖肢不住地顫抖著,分不清是因為愕然還是怒意。她半晌方艱難地開口,咬牙切齒著:「為甚麼?」
他冷笑著搖搖頭:「周國許我高官厚祿,遠勝過在鄉間一隅當個教書先生。人往高處走,又何來此問?」
經他此言一激,皇甫羅氣得牙齒髮抖,雙目圓睜,那惡狠狠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看出個洞。
趙普對她這副怒極了的表情不為所動,進而道:「在下終究欠唐國、欠皇甫暉一個公道,所以你的身份我不會透露半字。但你若仍存了報仇的心,趙某亦不會坐視不理。你若執意要向趙匡胤尋仇,便先從你眼前這個仇人的屍體上踏過去罷!」
「你以為——我不敢嗎?」
女子一雙桃眼中閃過一道狠絕的光,她陡然飛身,自床沿向三步外的頎長身影撲去,燭光晃過她腕后的一束銀光,急速地向前逼進。
趙普定定地站在原處,他的瞳孔中映下女子盛怒的嬌顏,放大、再放大……
「颼——」
蔻丹粗的鋼針不偏不倚地沒入男子的脖頸,那沉穩有力的脈動觸手可及。她的瞳孔倏地放大,猛地抽手,鮮血順著針尾飛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