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衣冠楚楚•花接木
深夜的金陵城陷入沉睡,鄭王府別院的一處小樓卻燈火正明。這是江南國鄭王妃為胞弟布置的廂房,此刻,林如菀正焦急地在其中等待著。
募地兩聲輕哨,是影衛復命的訊號。林如菀向院外望去,正見三道黑影落下,當先者懷中抱著一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
「硯弟?」她迎上前去,眉頭不由地蹙起,「你怎恁地心急,一點餘地不留,非要今夜便將芊兒帶回不可?」又向他懷中看去,「芊兒,你可還好?」
「姐姐……」林如芊眼角滑下淚來,伸手攥住胞姐的手,「芊兒沒事……」
「姐,我先將芊兒送進屋歇息。」林卿硯向她使了個眼色,便穩穩噹噹地抱著女子進了內室。
而後,林如菀聽弟弟說完方才的見聞,亦是大驚失色,一時難以接受妹婿會做出此等移花接木、構陷林家之事。但同時她也明白,人心隔肚皮,於一些人而言,利益權位,哪一樣不是排在道義與單薄的姻親關係之前?
至此,鄭王被宋國強拘在汴的緣由也不難解釋了。張家與宋國勾結,合夥陷害於爹,若是王爺回國,一切必然穿幫。哪怕是還亡人一個公道,宋廷也吝於施與嗎?
她頓時覺得疲累極了,嘆道:「只是僅憑芊兒的一面之辭,誠難在國主面前參張洎張奉洵一本。」
「向朝廷告狀?」林卿硯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硯弟……」
「好了姐,我有分寸的。」他轉而道,「芊兒她……尚不知爹遇害之事。」
回想起初聽見喪訊時那種如轟五雷的悲慟,她咬了咬唇,搖頭道:「你做得對。芊兒懷著身子先是與夫家決裂,再是此事……實在過於兇險,還是先緩一緩罷。我會命娘家帶過來的丫鬟服侍她,讓她們別說漏了嘴。」
「都聽姐姐的。」
是夜,林如菀便寫下了家書,將金陵的情況事無巨細地交代個清楚。汴梁館驛那頭每隔半月便有暗衛來往,只消將書信帶回,李從善便能獲悉一切。算算日子,暗衛明日便至。
第二日,暗衛如期而至。除卻按例的一封家書,信囊里還附了一封短箋,指名林卿硯親啟,讓林如菀轉遞往南昌。林如菀忙喚來弟弟,直接將信箋交給了他。
林卿硯已將那箋上的內容猜得八分,同心珏重現於世,李從善自當猜到這是他的手筆。果不其然,箋文中先是對林仁肇大將軍逝世表示悼念,再就澄清自己與此事並無干係,其中誤會必有奸人作祟,讓他不要衝動冒進、需以大局為重。
誠然,當初他曝露同心珏的蹤跡,固有報復李從善、恐嚇宋廷之意。如今真相大白,他也不後悔當初所為。他要大宋投鼠忌器、適可而止,要江南國提心在口、孜孜以求。
「硯弟,王爺都跟你說了些甚麼?」
「沒甚麼,上回替姐夫辦了點差事,姐夫誇我來著。」林卿硯笑著將信揣入懷中,卻把頭探上前瞄女子手中的信紙,「倒是我姐夫給你的信上都寫了些甚麼甜言蜜語?朗誦出來聽聽啊!」
豈料林如菀正色道:「宋廷生亂了。」
「怎麼回事?」
「十數日前,宋相趙普稱病不朝,相府外被御林軍圍守多日,箭在弦上。王爺已同時派人將此事上稟國主,若大宋果真君相反目,倒是我江南國絕處逢生的好時機。」
君相反目?
「家中有事,難以脫身。少則十日,多則月余。一切安好,望君勿念……」
支離破碎的語句一齊涌了上來。趙普跟隨趙匡胤多年,出謀劃策、多立奇功,乃宋廷開國功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究竟是何事,能讓趙匡胤甘冒內憂外患的風險自斷其臂?倘或,倘或趙普倒了,那趙家呢?那,她呢……
「王妃,清輝殿學士張大人之子張奉洵求見!」
林如菀與弟弟對視一眼,朝門外應道:「本宮知道了,請張公子在茶室稍候。」
不出所料,張奉洵不敢興師動眾、大搖大擺地進鄭王府要人,所帶不過兩個隨從並四個轎夫。那兩個隨從雖著尋常侍服,卻眼神凌厲、指節生繭、下盤穩當,顯是常年習武之人,斷不是甚麼省油的燈。
林如菀在左右丫鬟的簇擁下步入茶室,張奉洵起身行禮。
兩廂坐畢,張奉洵忙問道:「長姐,昨日小弟酒醉,語出無忌惹惱了芊兒,今晨起來便不見了她。不知芊兒可是到長姐這來了?昨夜之事小弟悔之不及,還望長姐原諒,容小弟見芊兒一面……小弟保證絕不再犯!」
「絕不再犯?」林如菀抿嘴一笑,「芊兒同本宮可不是這麼說的。」
確認了林如芊果然是鄭王府派人劫走的,張奉洵眸色一沉,面頰上的肌肉變得僵硬。他乾笑了笑,問道:「芊兒是怎麼同長姐說的?」
「她說她暫時不打算回學士府了。有些人有些事,她還得查清楚、想清楚才好。」
「芊兒懷著身子,近來情緒總不大好,心緒不寧之時偶有生出臆測幻覺,還望長姐聽了不要生出甚麼誤解才好。」
「張公子大可放心,本宮方才說了,有些事自會查清楚再做決斷。」
聽出她言語間的疏遠之意,張奉洵賠笑道:「可如今芊兒有孕在身,還是早日隨小弟回府,也好照顧……」
「張公子是說,芊兒在本宮這得不到好的照顧?」
「小弟不敢!」
「那便好。不瞞你說,卿硯也到了我鄭王府,藉此番機會,我兄弟三人正好相聚。雖則物是人非,但想必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會歡喜。張公子何不成人之美?」
「二哥……也來了金陵?」
「不錯。不過他自昨晚起便心浮氣躁、興緻不高,是而今日未出來見客,還望張公子見諒。」
「不敢不敢!都是一家人,小弟改日再登門拜訪林兄。」
「恕不遠送了。」
張奉洵連聲道了擾,移步退出茶室,在下人的引路下離開了王府。
「走了?」望見張奉洵一主二仆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林卿硯從屋后繞出來,徑直進了茶室。
林如菀仍坐在位上,擺擺手命丫鬟退下,一面嘆道:「真沒想到,這般人模人樣的名門之後,卻是個兩面三刀的偽君子。只是可憐了芊兒,縱是與之和離,她還懷著張家的骨肉,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長痛不如短痛,便是日後再沒有好人家,我養著她,也勝過待在這麼個衣冠禽獸身邊!」
林如菀只沉沉地嘆了口氣,轉而道:「臘月廿七那日,我的確命人將王爺的密章遞進宮裡。臨近年關王爺卻陷於異國,那奏摺中左右不過回覆差事並些祝語。如今查到,當日傳信的內監於兩日後暴斃,內務府恐有失吉利,草草地將屍體處理了。現下縱是王爺回來指認奏章被暗中調包,也無法證明作祟之人就是張奉洵。想要報爹的仇——還需從長計議。」
聞言,林卿硯搖頭道:「姐又何必自欺欺人,明知道張奉洵背後另有指使之人,便將那小子凌遲處死也報不了爹的仇。」
林如菀秀眉擰起,方欲勸言,卻聽他接著問道:「姐,你覺得,姐夫會幫我們嗎?」
冷不防地被他這麼一問,林如菀默了默,黯然道:「王爺他,是個正派人。」
「豈不聞『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明哲保身亦是正派人之舉。」
「王爺不會放任張奉洵假借他的名義、陷害爹爹的。」
言下之意,張奉洵幕後之人能不能動、該不該動,還是未知數。
「罷了,這便夠了。」林卿硯掀袍坐下,「娘的身子是好些了,但離家久了我終歸放心不下。明日我便啟程往汴梁走一遭,同姐夫討教此事,快去快回。」
「硯弟,從前爹娘總盼著你長大些,更懂些事,能獨當一面。」林如菀惻然地望著胞弟剛毅的神情,「可如今,姐姐卻寧可你還是個不更事的小兒,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便罷了,也省得受這些塵累。」
「姐,不說這些了。我離開的這幾日,就先讓芊兒在你府上養著,別教張家人來打擾她。」
「那是自然。張奉洵既心知事泄,當不敢聲張,我應付得來。」
末了,林卿硯躑躅了片刻,終是沉聲道:「若可能,我又何嘗情願芊兒牽連其中?我明白,這些日子姐夾在林家與唐廷之間左右為難。此番是對付張奉洵,仰仗姐夫匡持。順藤摸瓜,來日若查出甚麼不盡如人意的線索,姐便置身事外罷。」
林如菀登時厲聲道:「荒唐!我既是林家人,又豈能置身事外?只要我還在,就斷不會容你犯下大逆不道之事。爹一世清譽,你忍心教他因你而背負後世詬病?無論你有甚麼打算都必須告訴姐,你若敢輕舉妄動,我便沒有你這個弟弟,娘也沒你這個兒子!」
林卿硯忙賠笑道:「好了姐,是我說錯話了。別動氣了……女人生多了氣,可見老……」
林如菀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揮袖道:「走走走,別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回房去,我叫個婢女給你收拾行裝。」
「好!謝王妃!」
「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