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餘音

第111章 餘音

深夜的宮殿。燭影冉冉,紅蠟淚沿著燭側緩緩流淌,凝在燭台上。

火盆里,凄艷的火舌張牙舞爪地四下撲閃。

長發披散在身後,一襲素色的中衣,我蜷縮著肩膀,失落地蹲在火盆前。

手上的詩稿一張張地丟了進去,被烈烈的火焰無情吞沒,化為扭曲的帶著殘星的灰燼。

我吃力地眨眨眼睛,想笑,卻笑不出來。心裡不是從容,不是坦然,有的只是愴然和迷茫。

蝶衣端著紅漆盤子,憂心忡忡的站在我的身後。

燒完了多年來積攢下來的詩稿臨帖,我輕飄飄地站起身來。蝶衣面色不忍,雙手呈上盤子。我一言不發地拿起那兩把摺扇。

紅色的纓絡掛墜。

細巧的棱紋。

水墨丹青的扇面。

兩首不同的小詞。

落花時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納蘭容若的這些好詩好詞,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如今,這兩把扇子是不能再留了。

我居高臨下地笑了笑,一甩手,將扇子丟進了火盆。蝶衣呀了一聲,驚得向前探出手。

「娘娘,都收藏了這麼多年了,你捨得啊?」她惋惜地問,聲音小小的。

「沒什麼不捨得!皇上不喜歡這些東西,我留著,總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蝶衣囁嚅著。

我撐著一口氣,從盤子里拿起那本《側帽集》,狠了狠心,也彎腰丟進了火盆。

蝶衣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眼巴巴的看著我。

我站得很直,不讓自己掉眼淚,胸口卻驟然傳來一陣悶痛。

為了玄燁,我什麼都可以捨棄,什麼都可以不在乎。我不能再讓他多心了。

玄燁最近喜怒無常,性情孤絕,常常會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永和宮的馬佳氏都是身懷有孕的人了,他無緣無故地戲耍她,讓她在星寒露冷的御花園裡瞎轉了一個晚上。還有永壽宮的張氏,不過是說錯了話,居然被他掌了嘴。那一日清晨,我帶著茗惠、馬佳氏去永壽宮探望,張氏躲在被子里死活不肯出來,後來茗惠強行掀開了她的被子,我們才發現,張氏的右半邊臉是腫的,五個清晰的手指印映在上面。我問她怎麼回事,她支支唔唔的也說不清楚,只說是萬歲爺動手打人。

漸漸的,我從心裡暗暗下了決心。

我要讓玄燁快樂,要讓他開心,讓他心平氣順,專心國事。任何可能惹他不高興,或給他帶來困擾的東西,我都要排除掉。

——

一輪紅日跳出浮雲,朝霞絢爛似血,濃濃地塗抹在金黃色的殿瓦上。

「萬歲爺,膳齊。」管膳太監向站在月台上望著天空發愣的康熙跪稟。康熙回神,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悠悠地回到東暖閣。

洋漆花膳桌上已經擺好十多個琺琅質、銀質及瓷質的盤、碟、碗。兩名擺膳太監一左一右地站著,前面還有四個養心殿當值太監垂手恭候。康熙入座后,擺膳太監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盤的銀蓋打開,請皇上過目。看見皇上用眼瞧哪樣菜,就得趕緊拿它往皇上跟前挪。康熙面色蒼白,此時毫無胃口,連眼皮都不抬。

圖德海惶惶然地走了過來,用眼色支開了擺膳太監,笑道:「萬歲爺昨晚批本批到了很晚,今兒又起了個大早,怎麼也得好好進點膳。」他看著滿桌的菜,點著數地說:「萬歲爺往這兒瞧,這一片燕窩絲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鮮美無比;這一盆燕窩冬筍肥雞熱鍋,熱騰騰香噴噴;攢盤裡燒狗肉、鍋塌雞絲、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黃碗里芽韭炒鹿脯絲紅黃相間,是太廟的供獻;象眼小饅頭,又軟又暄;摺疊奶皮子、酸**,白格生生饞人眼!……」

圖德海一套油腔滑調,活像是市集上酒樓的跑堂,以往他說這番話勢必會把萬歲爺逗笑,然而今天,康熙獃獃地坐在桌前,久久地望著面前一碗碗香氣撲鼻的美味佳肴,卻遲遲不肯開動。

牆角的西洋自鳴鐘叮叮嗒嗒地響。

圖德海忍了幾次,終於小聲催道:「萬歲爺,用膳吧?」

康熙眉心若蹙,視線低垂,近乎自言自語地問:「天下百姓都用膳了么?」

圖德海一愣,討巧地回道:「皇上不用膳,天下百姓自然也不敢用膳。」

康熙面色冷清,定定地道:「端去!」

圖德海張了張嘴巴,沉默在萬歲爺嚴峻的表情下,對著御膳房太監一揮手:「撤!」

「不是撤。」康熙仍垂著眼,吐字清晰有力,「是端。把朕的御膳端到宮外去,讓城牆根腳上的饑民去吃。」

圖德海沒由來地怔住,小太監張萬強面帶笑容,機敏地跨上一步:「主子,奴才來端吧?」

康熙看也不看他,聲音靜成一條直線,命令道:「端到宮外,就說,這不是朕的恩賜,是朕的心意!」

「喳——!奴才就照主子的話說!」張萬強帶領幾名御膳房太監,將皇上面前盛滿美食珍饈的瓷盤子,銀碟子,金邊碗放入托盤中,匆匆走了出去。

「等一等!」康熙道。張萬強站停,弓下腰。

「把這雙銀筷子也帶上。」

圖德海躬身上前,急忙將萬歲爺手邊的銀筷取起,輕輕放入張萬強托著的木盤裡,使了個眼色。張萬強躡手躡腳,這才匆匆離去。

康熙從空空的膳桌上抬起眼睛,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笑了:「這事,張萬強辦得好!」

初生的朝陽灑在輝煌的殿闕宮門上,閃著凄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

幾名擺膳小太監私下商議,將萬歲爺的御膳分吃了。張萬強酒足飯飽后,臉色漲紅,端著盤子回到了御膳房。

一個小太監正蹲在門口殺雞宰鴨,張萬強喝出一口氣,不耐煩地喚道:「小福子,接著,皇上不想吃,這一碗燕窩絲雞就賞給你吧!其他碗里的殘羹倒泔缸里就是!」

小福子站起身,接了盤,笑道:「今日怎麼差上您了?您可是御前大太監,這端盤子的下手活,怎麼說也不能勞您的手。」

張萬強被他恭維得心裡一爽,得意地笑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小福子越來越懂事了!趕明兒,我給你在皇上面前說說,提你個御膳房的主事乾乾!」

小福子兩眼放光,喜聲道:「曖喲,小福子就這給爺先磕頭了!」說著雙腿打彎就要跪。張萬強唉了一聲,撣了撣袖子,急聲道:「別別,把這碗里的殘汁潑我身上,你賠我這身袍子?」

小福子滿臉賠笑,吱唔著,回身將三碗剩飯剩菜往泔水缸里倒了。突然,他身後一聲膝蓋響,便笑問:「誰搶著跪了?」一回頭,頓時嚇白了臉——跪在地上的是張萬強!御膳房的門口,站著的是冷氣逼人的皇上!

顯然,康熙看到了飯萊倒缸的這一幕。「皇上!」小福子慌了神,也急忙跪倒。康熙咬了咬牙,臉色青得怕人。張萬強趴在地上,簌簌地打起抖來。

「朕讓你送到宮外去的飯菜呢?」康熙的聲音像冰一般冷。

張萬強額頭埋地,牙齒上下打架,磕著氣:「回……回主子……」

「誰是你主子!」康熙暴怒,臉部扭曲變形,「朕若是當了你的主子,朕就當不成天下人的主子!——來人哪!」

幾名大內禁軍奔來。康熙挺直肩脊,胸口一起一伏,恨聲道:「都推出去斬了!」四名禁軍挾起張萬強和小福子往外走。

張萬強嚇得縮成一團,哭喊起來:「主子!主子!看在奴才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饒了奴才這道吧!……

「主子!主子!……」

小福子抽著淚水,也恐懼地哭喊著:「皇上!這不怪奴才啊!是張萬強讓奴才倒的,不關奴才的事啊!」

康熙的眼睛閉上了,握拳的手指在身側顫抖。

朕知道,朕這麼做過分了、可是,朕只有這麼做,心裡才會好受些。

少頃,康熙猛地睜開眼,手臂一揮:「不饒!——斬!」

禁軍拖了人就走。

「皇上,皇上——!」慘烈的哭嚎聲久久回蕩在天幕下。

——

夜色茫茫。

二更剛至,半個月亮懸在中空,在疾飛的暗雲中顫抖著時隱時現,禁城內是一片沉寂。

康熙披著月光,神情落寞,鬱鬱寡歡地邁進了坤寧宮的殿門。

我當時正坐在綳架前刺繡,看到他獨自一個人進來,著實吃了一驚。

玄燁穿著厚重的龍袍,脖子上掛著朝珠,就是沒戴帽子,否則就是一身上朝的裝束。

我獃獃地笑,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拽著他往後殿的寢宮裡走去。

喝了一碗參湯后,玄燁的唇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的樣子有些疲憊。我心頭一陣不忍,便默默地幫他摘去朝珠,除了袍褂,伏侍他半躺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為他打扇。

康熙正過頭望著我,頓了頓,忽然低低地問:「芳兒,你聽說過『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么?」

我瞧著他臉色不對,以為他心氣又不順了,暗暗思忖了一下,才抿起嘴兒笑了,小小聲地道:「什麼伴君如伴虎?」眨了眨眼睛,一臉糊塗,「小玄子是龍,才不是虎呢!」

康熙聽了這話,忽然開心地笑起來,他抬起手指颳了刮我的鼻子,半怒半嗔地說:「你總有辦法讓我一笑釋懷!在你面前,我是最安心的。」

他的話勾起了我一縷縷的心酸。我靜靜地笑,拿眼睛瞧著他,同樣抬起手指颳了刮他的鼻樑。

玄燁一把攥住我的手,忽然坐起身來,「走!看看你的綉活去!」他的情緒忽然興奮起來。

明間里,擺設簡樸,燈火明亮。

「你喜歡荷花?」他問,悠悠閑閑地端著一盞茶,駐足在綳架前。

「是啊!」我一邊玩弄帕子,一邊斜起眼睛,望著自己繡的出水芙蓉。

「朕依稀記得,在索府的後花園里,水榭旁,有一汪碧水菱荷,聽你叔叔索額圖說,那些荷花是你六歲時就種下去的……」

我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撓撓脖子,含糊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

玄燁笑了,目光明明亮亮:「北宋學者周敦頤曾經讚美說『蓮,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是哩!自古以來,詠嘆荷花的詩詞非常多,文人墨客都把荷花作為超凡脫俗的象徵,出污泥而不染是文人雅士們最崇尚的境界。」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說得正帶勁呢!

李嬤嬤面帶喜悅,急急地進來跪下,說:「稟萬歲爺和娘娘,永和宮的馬佳氏剛剛誕下一位健健康康的小格格!」

我瞪大了眼睛,雙手捂住嘴,差一點叫出聲來。

玄燁又添了一個女兒。

儲秀宮董氏所生的皇次女在二月初夭折,令人扼腕痛惜。五月初,上天又慈悲為懷的讓玄燁失而復得。看來,秀珍妹妹真是好福氣,命中注定子星旺盛,兒女雙全。

我感慨萬千,笑得正歡,一抬頭,玄燁正用黯然傷神的目光正對著我,我心涼了半截,忙低下眼睛,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

六月初九,太液池的荷花開得粉嫩婀娜、如夢如幻,瀛台一處更是景色秀美,氣象萬千。也許是近幾個月來三藩的勢頭下去點兒了?也許是為了給這些平日里兢兢業業的大臣們放個假?再也許是分明三藩形式嚴峻了,康熙為了讓百姓安心,所以必要地來粉飾粉飾太平?總而言之,誰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突然就心血來潮,以「荷花盛開,君臣同樂。」為名,在瀛台的迎薰亭大宴群臣,共賞芙蓉。

當然,宴請的除了諸王貝勒、皇親貴戚外。還有後宮各院。

聽說是去賞荷,我心裡原本挺歡喜的;可又聽說文武百官、達官顯貴都去,就有些沒了興緻。

蝶衣勸道:「娘娘,這大暑天的,瀛台三面臨水,也涼爽舒適些。況且你最愛荷花了,你是皇后唉,你不去,皇上一定會失望的。」

一邊是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誘惑,一邊是蝶衣的鼓動,我反覆地想了想,決定還是去了。

這也不是我頭一次參加宮廷宴會了。但以往宴會的地點多半在宮裡,端莊肅穆,即使有喜慶之氣也壓抑了不少。而此次在瀛台,雖然不是節日慶典,可顯然氣氛要比往常愉悅地多。

瀛台擁水而居,本就是最好的避暑之地,加之水面上的荷花開得鋪天蓋地,又有些氤氳水汽,遠遠望去,幾乎讓人覺得瀛台是被無數荷花簇擁的仙境。不遠處一座水閣上,仙樂風飄,演奏的正是《詩經》中的《鹿鳴》,那輕輕忽忽的樂聲伴著歌聲,音量並不高,但宴席上的人恰好能都聽見——「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午後宴罷,康熙又請百官登舟賞荷。煙雲清霞的水面,一艘艘小船兒穿梭在枝葉間,陽光下一片片荷葉搖曳生姿,盪起一層層清淺的碧波。

我甩掉了李嬤嬤和幾個宮女,慢悠悠的沿著水池邊走,看著那一朵朵碩大飽滿的荷花,在水面上綻放得這麼優美從容,我蹲在池邊,眯起眼睛笑著,心神都沉醉了。

可巧不巧地,曹子清慌得跟個無頭蒼蠅似的,從我旁邊一溜煙地竄了過去。

我起身,急急叫住了他,他扭頭看了我一眼,並不說話,箭步往亭子那邊跑。我心裡正納悶著,只聽得劈里啪啦的腳步聲隨後響起,我定睛一看,建寧那丫頭一身粉色的麗人裝,旗板頭兩側的紅色纓絮颯颯擺動,左顧右盼地尋了過來。

「嫂子——!」一看到我,那丫頭頓時笑開了臉,身子一扭,親昵地走過來拽住我的手搖了搖。

「你在找人?」我笑了笑,明知故問。

「沒有!」建寧抬起眼睛,望著藍天。

跟我打馬虎眼。

「唉——!」我悵然地嘆息,無奈地搖搖頭,笑道:「我方才看到一個人往那邊跑去了。」

「誰?」那丫頭猛回頭,聲音高得刺耳。

我努了努嘴,笑了:「曹子清唄!」

話音剛落,建寧櫻唇微咬,狠狠地一跺腳,飛也似的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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