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丁女士閃亮登場,親手打造狂野髮型
民國十三年秋,北京,丁府。
丁家三小姐丁曼菱堵在房門口,右手握著一把剪刀,左手揪著自己一綹葡萄藤似的蜷曲劉海,黑眼珠子瞪著,圓臉蛋子鼓著,正是面紅耳赤,且喘且罵:「好,我看出來了,你們今天是一起上陣、要合起伙的欺負我這沒娘的孩子了!行,既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咱們索性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告訴你們,我可不是二姐那樣的軟蛋。二姐能被你們扔進火坑裡去,我不行!你們想像擺布二姐那樣擺布我?更是沒門!」
罵到這裡,她換了口氣,然後繼續:「爸爸欠了人家的債,讓他自己想法子還去,別打我這個女兒的主意,就說要拿女人抵債,家裡還有你們這些姨娘老婆呢,要賣人也輪不到我做第一個,先讓他把你們送到葉家去好了!反正我不承認這份婚約,我肯定不會和葉家那個狗頭蛤蟆眼的少爺結婚!」
丁老爺五年前續弦續進來的丁太太,這時便粉面含怒,回頭對著後方的一群姨娘說道:「我總想勸老爺不要對孩子太嬌慣,可話到嘴邊又不好說,怕人家以為我這繼母存了什麼壞心眼,挑唆當爹的管束前房兒女。可如今你們看看,這孩子都被老爺慣成什麼樣子了?人家孝女還有賣身救父的呢,老爺也不圖她有那樣的孝心,只是給她定了一門親事,結果她就鬧成了這個樣子,好像誰要害她似的——也不想想,人家葉家是什麼門第,人家哪裡配不上她?」
丁曼菱怒道:「葉家那位少爺吃喝嫖賭,全京城都有名,你何必還要揣著明白裝糊塗?」
丁太太冷笑了一聲:「人家老子是督軍,人家年紀輕輕的少爺家,憑什麼不玩一玩樂一樂?你若想找個不玩不樂的男人,那除非是窮酸一流,玩樂不起!」
「照你這樣講,吃喝嫖賭倒是美德了?怪不得你要嫁給爸爸呢!只可惜你看走了眼,沒想到爸爸能欠債能欠出這麼個大窟窿來,所以急著賣了我還債,橫豎我不是你生的,我將來落了什麼下場,都和你沒關係。」
「你這孩子真是瘋了,說的都是什麼混賬話?你這是連你爸爸也一起罵上了?一個女兒,竟然連親生父親都敢罵,真是畜牲一樣的東西!我不和你這畜牲吵,我讓你爸爸來和你說!」
丁太太說到這裡,轉身就走,丁家的諸位姨太太們見狀,正要一起撤退,哪知一人忽然指著丁曼菱驚呼出聲,眾人聞聲望去,就見丁曼菱扯直了那綹劉海,一剪子就剪了下去。
彎彎曲曲的捲髮落了地,她隨即又抓起一把長發,咔嚓咔嚓,連著又是幾剪子。一邊剪,她一邊哭道:「你找天王老子也沒用!我今天就剪了頭髮當姑子去,當姑子還能留我一條活命,嫁給那個惡少,恐怕我都熬不過二姐!爸爸對我再有生養之恩,他也不能把我養成人了再逼我死!」
說到這裡,她嚎啕大哭起來:「我知道我怎麼著都不佔理,我怎麼著都是不孝!要是剪了頭髮都不行,那我乾脆一條繩子弔死在你們面前好了!要是弔死了還不解恨,那你們把我推到大街上,拿刀殺了我吧!」
她說話極快,動作更快,眾人先是被她嚇得傻了眼,及至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撒了滿肩滿地的亂髮。丁太太連忙讓人上去阻攔了她,自己則是慌慌跑去找了丁老爺,見面之後,劈頭便道:「去看看吧!你那位三小姐,把頭髮剃啦!」
丁老爺本來正坐在沙發上抽雪茄,順便等著新夫人送回捷報,忽然聽了這麼句話,他立刻站了起來:「什麼?剃了頭髮?」
「誰知道你養的那是個什麼畜牲!一言不合,就指著鼻子罵人,不但罵了我,也罵了你,說你是賣女兒還債,還說二姑娘已經被你送進了火坑裡,你害了二的,如今又要去害她這個老三。所以現在她要去當姑子,還鬧著要上吊——不是我說,這樣不孝的東西,隨她弔死算了!」
丁老爺沉吟片刻:「真讓她弔死,怕是不大好。一是咱們這樣的人家,真出了這尋死覓活的事,有損顏面,況且我和葉督軍都定好這門親事了,沒定親的時候,三姑娘在家活得好好的,一定了親,她就上了吊,消息一旦傳出去,恐怕葉督軍面子上要掛不住,會來找我的晦氣。」
「那你說怎麼辦?她上了吊,葉督軍沒面子;她若是退了親,葉督軍就有面子了?」
「那更沒面子。」
「那你說到底怎麼辦?反正我是不去做這個說客了。她嫁人是為了給你抵債,我又得不著什麼好處,就算我愛你,也沒有總讓我為了你去做壞人的!」
丁老爺叫名是個老爺,其實今年剛滿四十,丁家滿門俊秀,祖傳的美麗,加之丁老爺生活優渥,保養得當心,正是兩好相加,湊出了丁老爺這麼一個匯聚了天精地華的人兒。丁太太比他年少了十五歲,然而當初對他是一見鍾情,除了不能為他去死、以及為他去改嫁給葉大少爺之外,其餘一切奉獻都可以。
丁老爺聽了那個「愛」字,望著太太,微微一笑,丁太太立時紅了臉,微微轉身避了他的目光,她有點抵擋不住丈夫的魅力,聲音也柔軟了些許:「你說嘛,到底要怎麼辦?我聽了你的話,該做的是全做了,接下來,我也沒有辦法了。」
丁老爺嘆了口氣:「趁著葉督軍還在開封,葉大少爺還在上海,咱們先把三姑娘關起來。她不是要去做姑子嗎?那就讓她如願,先把姑子的生活過起來。她從小嬌生慣養的,只怕粗茶淡飯吃上幾天,就要告饒了。」
「那頭髮怎麼辦?頭髮可是真剪了,一時半會兒長不起來,怎麼見人呢?」
「都說關起來了,還見什麼人?現在只盼著葉家的人千萬不要早回北京,他們要是冬天回來,那麼到時候,三姑娘的頭髮也該長起來了。」
丁太太聽到這裡,忍不住轉向他一笑:「還是你有主意。人家還說你傻呢,我看你是大智若愚、比誰都精明。」
丁老爺點了點頭:「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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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爺雖然大智若愚,但讓他去直面三女兒的涕淚與亂髮,他也有些膽怯。將雪茄架在水晶玻璃制的大煙灰缸上,他按鈴叫來僕人,讓僕人給自己到了半杯白蘭地。
將這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他趁著酒勁,霍然而起,然後在太太愛慕的眼光之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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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見到了三女兒的新形象之後,丁老爺嚇了一小跳。
丁曼菱剛剛哭過了勁,如今坐在房裡,她頂著一頭七長八短的亂髮,還在呼哧呼哧的抽搭。丁老爺想象中的「剃了頭髮當姑子」,乃是眉清目秀的妙齡尼姑,雖是光頭,但緇衣瀟洒,更有幾分出塵之美,萬沒想到三女兒會把腦袋剃得如瘋似魔。就憑女兒這副新形象,真要是嫁去了葉府,只怕不但不能抵債,還要被葉家登門索賠。
所以真是萬幸,葉家父子此刻都不在京,無論如何也不會撞見自家三小姐這一副新鮮嬌容。也正因為他們此刻不在京,所以丁老爺需得立刻使出手段,儘快將這位三小姐降伏了才行。
「好。」他伸出食指,遙遙的指點丁曼菱:「你好……」
話未說完,丁曼菱搶著開了口:「我好什麼好?我都淪落成這個樣子了,您老人家還說我好,那我怎麼樣才算不好?當場死了才合您的心意?怪不得人家都說,有了後娘就有后爹,我還不信,我想著我的爸爸一定不是那樣的人,沒想到您更狠,賣了二姐不算,現在又盯上了我。外人還都以為我是千金小姐呢,哪知道我命如黃連苦,比丫頭還可憐。」
「胡說八道!屁話連篇!我把你養到這麼大,花的錢都沒了數,這還對不起你么——」
「這話您也說得出口,您要賣女兒,直說就是了,扯什麼花錢不花錢的?難不成您花錢養我,就是為了養大了拿去賣的?我可是您的親生女兒,您的心腸到底是有多冷多硬、靠著養女兒發財?再說媽當初也不是空著手嫁給您的,就憑著媽當初帶來的那些嫁妝,別說我們姐妹三個,就算再來十個孩子,也照樣都能養大了。真要算起這份養恩來,只怕我要報答,也該去報答媽。」
「我——」
「您還說什麼呀?您什麼都別說了,您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聽!」
丁老爺本打算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或者乾脆以著父親的身份,將她痛斥一頓,哪知道她竟是長了一張刀子嘴,自己攏共說了還沒有兩句話,她倒先熱熱鬧鬧的哭訴了一大場。對於這樣牙尖嘴利的潑辣女兒,丁老爺把心一橫,決定施加辣手,不能再由著她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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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之後,丁曼菱被丁老爺關進了一座空院落里。
這是一座不小的四合院,從丁府後門走出去,穿過一條街,就是這座四合院的前門。丁家男人是祖傳的風流,這座四合院在若干年前,曾是丁老太爺的一處外宅,如今丁老太爺早已駕鶴西遊,藏在外宅里的阿嬌也早被打發了。這座四合院空到如今,院內雜草都長了不知多高,幸而房屋還都堅固,不至於忽然坍塌、將丁犯曼菱壓死。
四合院里要什麼沒什麼,只有丁曼菱一個人。前後大門一鎖,丁老爺打算先餓她兩天,兩天之後,再給她一天送一頓粗茶淡飯。等葉氏父子回京之時,她吃足苦頭、必定早已投降,屆時為她將頭髮剪一剪燙一燙,看著還是一位摩登小姐,足夠放出去向葉家交差了。
然而這個主意雖然目測很妙,但丁府的管家老張,還是試探著提出了異議:「老爺,那處房子,怕是不能久住吧?不是都說那地方空得太久了,已經不幹凈?」
丁老爺冷笑了一聲:「多少年沒人住了,灰塵當然是要厚一些。正好,不讓她吃些苦頭,她也不會聽話。」
「不是那個不幹凈,是說那地方,好像是有點……反正也說不上是鬧鬼還是鬧妖精,總之那個院子,我聽說啊,夜裡都沒人敢從門口路過。」
丁老爺驚訝的看他:「張,你也是二十世紀的現代人了,怎麼一點科學的精神都沒有?」
老張陪笑:「不是,我也是聽說……」
「不必說了,我活了四十年,沒有見過任何鬼神。我沒見過的,就是不存在。」
老張連連的點頭,決定不再多言,橫豎曼菱不是他的孩子,他犯不上為了三小姐,得罪了糊塗老爺。喜歡情義譜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情義譜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