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灰雪
生活是一成不變的,但外面的世界未必一成不變。
第二天早上,當他揉著眼屎,懵懵懂懂地拉開窗帘的時候,兩隻眼睛當即瞪得溜圓,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灰濛濛的窗外,一片片灰色的鵝毛大雪正從天而降,鋪出一個灰色的世界……
灰雪是倖存者的大敵,它的顏色跟輻射塵在大氣中的積累有關,自從核爆炸后,每年的冬天都會下灰雪。
灰雪帶來的直接結果是空氣中的輻射值劇增,雪后的至少一個月內,倖存者不能無防護外出,非要外出時,必須戴上手套和防毒面具,有些人甚至要穿上厚重的生化防護服,儘可能不讓皮膚暴露在空氣中。而穿戴成這樣,無論是掘荒者還是採礦者,都是非常不方便的。
最要命的是,下雪天這也是核屍最活躍的日子,「他們」不懼怕核輻射,雪后成為「他們」捕食倖存者的最佳時機。
因此,每當冬天來臨之前,倖存者們都會事先做足儲備,至少兩三個月不用出門,依靠家裡的儲備度日,即便這樣,每年的冬天都會死一大批人,一部分死於飢餓或疾病,一部分則死於核屍之口。
冬天,也是核屍最難捱的日子,「他們」的主食是生肉,其他的季節,尚可捕食野生動物,但冬天一到,所有的動物都進入冬眠,「他們」只有把目標轉移到龜縮在家裡的倖存者。
核屍畢竟只是發生了核變異的人類,雖然「他們」更樂意使用自己的牙齒和手,但是依然具有人類的意識和思維,總會找到破門而入的方法。
不過,能活到現在的倖存者也顯然更聰明,總有抵禦「他們」的方法,於是每年冬天過後,道路上也隨處可見核屍倒斃的屍體。
然而,那尚是在冬天,這一場灰雪,卻是發生在夏季。曾幾何時,「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還只是僅存在於古代詩詞中的幻想,即便在核爆炸之前的現代人,也認為這種異象大概只會在末日出現。但對這個城市的倖存者而言,夏天下雪,並不罕見。
他還記得上一次夏天下雪的時候,就是父親離開他的那年。那一年夏天,可以說倖存者在核爆炸后最困難的時期,都是因為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灰雪,打亂了所有倖存者的生存節奏,而心靈上的打擊最甚,即便最樂觀的人,也認為末日已到,很多人選擇了自殺,以免遭受餓死或被核屍吃掉的痛苦。
這一次呢,又會發生什麼不可預知的災難?他再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安逸,一種久違的危機感湧向心頭,同時又暗自慶幸自己剛掘荒回來,這次的收穫加上以前的積存,堅持一個月應當不存在問題。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乎整日都趴在窗檯、陽台上,端著望遠鏡監視小區內外,看看積雪化了沒有。如此惶惶不可終日地過了七、八天,一個本該預期的問題出現了,頭頂的燈泡開始閃爍,蓄電池快沒電了。
沒電的日子怎麼過?黑暗的夜晚將是多麼的恐怖,他本能地就想戴上防毒面具,抱上蓄電池前去黑市充電,可是終究敵不過外界的更大恐懼,沒敢出門。
他把家裡的蠟燭盤點了一下,還行,堅持個把月沒問題。只是到了夜裡,沒有電影的陪伴,時時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寂寞,湧上心頭。
每當夜幕降臨,他站在陽台的落地玻璃后,審視著從周圍逐漸籠罩上來的無邊黑暗,會從心底生出一種被某種怪獸吞噬的錯覺,他就逃避似地拉上窗帘,點燃一支蠟燭,沉浸在自己家的熟悉氛圍中,心裡才塌實了點。
到了白天,他除了觀察外界,基本上也無所事事。彩虹小區太不起眼了,連核屍都看不上眼。地面的雪基本化完了,只有屋檐上還殘留著不多的雪。
算算日子,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這個時間點對很多沒有來得及準備的倖存者來說,是個生死大限,因為他們的儲備已到耗盡的邊緣。
這一天,他終於在外面的馬路上發現了人跡,從望遠鏡的圓框里,可以看清這是一個戴著黑色防毒面具的倖存者,正在馬路上奔跑。
他留意到,這個倖存者不僅空著雙手,身上也沒有背包,誰會這麼傻,冒著生命危險到外面,也不帶生存物資回家?只有一種情況,被核屍追趕,不得不扔掉所有的負重,不過在他的身後,並無核屍的出現。
他正奇怪之際,一陣馬達的轟鳴聲突然傳來,他不由放下望遠鏡,極目望去,只見在馬路的另一頭,一個摩托車沖了出來,而奔跑中的倖存者,聞聲加速,亡命狂奔。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難道這個倖存者,怕的竟是騎摩托車的人?他再次舉起望遠鏡,轉向了摩托車,上面騎著兩個人,戴著同樣的頭盔,頭盔上竟然配著骷髏造型的防毒面具和雪地墨鏡,看起來很是嚇人,簡直就像個骷髏騎士。
就在他轉念之間,骷髏騎士已然追上了奔逃者,後面的騎士跨著座位站起來,一手高舉,抖出一件東西,在空中打轉,然後向前一拋,奔逃者一個踉蹌,就摔倒在地。
他從望遠鏡里看得清楚,騎士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個繩圈,將奔逃者的雙臂套住了,接著,摩托車停下來,後座的騎士彎腰抓起奔逃者,不理他的掙扎扭動,往兩人的中間一橫,馬達再次發出巨大的轟鳴,排氣管冒著煙,揚長而去。
他在樓上看得大眼瞪小眼,揣測著骷髏騎士和奔逃者的關係,私人恩怨?或者奔逃者是個小偷,家裡的儲備耗盡了,不得已偷別人的東西,不過也犯不著抓他回去啊,現在早已沒有執法者了,抓回去誰還管飯?
他的大腦難得冒出這麼多問題,卻難以一一理順,算了,不想了,白白地消耗腦細胞和體內熱量,他剛丟下了一堆疑問,忽然想到一個事關自己的問題,渾身激靈一下,又趴在窗台上觀察一下,確認沒有可疑人物出現,就趕緊從儲藏室里拿出一副防毒面具,戴上出了門,將一樓到三樓的防線全部拆除,又用灰土掩蓋了以前的腳印,以防有入侵者闖進小區,一時也發現不了自己住在這裡。
入侵者並沒有出現,無論是人還是核屍。漫長而難熬的一個月終於到頭了,他早早起了床,像個守財奴一樣清點一下剩餘的食物儲備,還有五罐午餐肉、九袋壓縮餅乾以及十來瓶礦泉水,心裡鬆口氣,開始為今天的掘荒工作做準備。
為了預防萬一,他將一副防毒面具放進了背包,這才出了門,先看了一下輻射測量計,數值正常。
隔了一個月離開家門,他難得地冒出一種像小鳥離開籠子的自由感覺,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周圍死氣沉沉的環境也彷彿因為他的出現,有了一絲生機。
他忽然意識到,就在這無比惶恐的一個月中,自己錯過了自己的生日了,心想今天要加倍努力,如果收穫不錯的話,就為自己補過生日,吃一頓韭菜餃子。
掘荒者就像揀垃圾的一樣,通常是沒有目的性的,走到哪算哪。當一大片灰色的建築群撲入眼帘的時候,他先是一喜,接著又一愣,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又回到了遇見她的那座小區附近。
既來之,則安之,他記得這座小區還有相當一片區域自己沒有搜索過,確認沒有可疑情況后,將自行車藏在了草叢裡,順著上一次的路徑走向了小區。
很怪,一接近小區的大門,他就生出了一種不妥的感覺,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預感的,但這一次,他原地站定,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四周,並沒有什麼東西或人暗中窺伺的跡象,一定是自己多疑了,要麼自己就是被那個臭丫頭擾亂了心神,唉,「遠離女人」這句老話一點不假啊。
他晃了晃腦袋,向入口走去,入口的中間橫著兩道自動欄杆,那是車行道,兩側的小門是人行道。他注意到小門前的地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似乎好久沒有人經過了,心中一定,抬腳上前。
就在他的腳即將落下的一剎那,他的大腦電光石火地一閃,不對,自己明明一個月前到過這裡的,怎麼會沒留下腳印?
但大腦產生的警覺還沒來得及傳達下來,他的腳已經收不住了,運動鞋輕輕地踏在了灰上,塵土飛揚,他完全做不出任何的反應,整個身子已經倒懸在半空中,隨著盪起來的衝力,他的頭一下子撞到小門旁的牆上,在暈過去之前,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大事不好的念頭:完蛋了,中招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靜止在一個顛倒的世界中,腳下是灰色的天空,頭頂是灰色的大地,遠處的地平線分不出哪邊是天,哪邊是地,好像騰雲駕霧一般。
腦袋的一側突然傳來火辣辣的劇痛,將他的意識拉回了現實,左右側了一下臉,又上下抬放了一下頭,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的右腳上被一根手指粗的繩索套住,繩索的另一頭綁在大門的頂端,他的身子懸在大門的中間,頭部距離地面大約由三、四米的樣子,離兩邊的牆壁各有五、六米,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他的第一次反應這是核屍設下的圈套,一想到核屍,他忙用手摸一下腦袋疼痛的位置,鼓起了一個大包,這倒不可怕,他再將手放到眼前一看,還好,沒有出血,略略心安,又感覺頭有點暈,應該是倒懸太久的原因。
別想太多,趁著「他們」還沒出現,趕緊脫困是第一位,他從腰間抽出匕首,凌空做起了仰卧起坐,腳踝隨即一痛,原來那繩索隨著他的用力而收緊,似乎都陷在了肉中。
他對自己的腹肌力量是很有信心的,知道自己這一下一定能夠著腳上的繩索,可是怪了,他感覺背部一緊,居然沒夠著。
他反應過來,是背上的背包防礙了自己,當即雙臂一動,那背包「撲通」一聲,摔在地面,激起一團灰塵。
他不由打了個冷顫,已然想到,自己要是割斷了繩索,就這麼倒著摔下來,三、四米的高度,不摔死也會骨折的。
事關生死,他的大腦轉得飛快,想到了對策,只有用雙手抓住繩子,再將它割斷,以雙腳落地,才能避免受傷。
這個方案不錯,但實施的難度比剛才大多了,他把匕首插回去,再次仰卧起坐,連著幾次,終於抓住了繩子,整個身子也隨著這一番用力,像盪鞦韆似地盪了起來。
他感覺腦袋一清,舒服多了,騰出一隻手一摸腰間,卻摸個空,壞了,剛才的動作太大,將匕首也甩了出去,還好,他的小腿上還綁著一把備用的多功能軍刀,真是要感謝父親的先見之明。
他再一摸小腿,小臉刷地綠了,屋漏偏逢夜雨,以往每次出門都會記得帶上那把軍刀,從來沒有用上,偏偏這一次用得著它的時候,居然忘帶了,他頓時生出天要亡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