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放牛娃
「阿七,你說山外之外究竟還有多大,是重巒疊嶂山還山,還是波瀾壯闊歸萬流呢?真想去看看那高峰到底有多高,那大海到底有多深!」
「哞!」
「阿七,你說天上之上真的有騰雲駕霧的神仙嗎?聽六爺爺說,那些仙人不但有移山填海、翻江倒浪的本領,身上還閃著萬丈金光呢!」
「哞!」
「阿七,你說我長大之後是做一個教書育人的先生好,還是做一個仗劍走天涯的大俠好呢?唉,可惜我是家中的長子,要繼承爹爹的意志考取功名……」
「哞!」
……
夕陽西下,晚風徐來,暮歸的人兒被晚霞映照得滿臉橙紅之色,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孩童騎著一個肚子鼓鼓的大水牛,搖搖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個孩童時而看著天上的彩霞,時而向著群山之外遠眺,拍著那頭名為「阿七」的大水牛背脊,連連發問但又像是自言自語,而那頭大水牛竟然也頗有幾分靈性,踏著穩健的步伐不時哞哞作答,倒是神奇。
沿著小道走上一個山坡之後,陸易坐在牛背上俯瞰著整個村子,茅屋錯落,炊煙裊裊,雞犬相聞,霞光鋪設,空氣中還能嗅到禾桿焚燒之後的氣息,這幕暮色村景雖算不上優美如畫,但勝在身臨其中,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也少了許多煩悶。
陸家本來是大城數一數二的書香門第,不過自陸易高祖父的那一輩就家道中落,無以維繼,等到他曾祖父掌家的時候,為了避卻世家之爭最終落得無處安身的下場,便斥賣遺物,舉家搬到現在這個遠離塵世的瓦窯村中。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陸家風光不再,甚至還寄居在瓦窯村這樣的偏僻之地,但在這裡有良田百畝、大屋數處,如果就此落地生根,倒也是一戶富裕的人家。
不過,他曾祖父的避世並不是一種退縮而是一種養晦,光耀門楣、重建太祖時期的輝煌一直都是他的願望,然後是爺爺的希望,再是爹爹對他的期望。
如此,陸易作為長子自然逃不掉十年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的宿命了,想到這樣,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爺爺他可能還可以感受得到當年陸家的風光,但他父親叔伯這一輩是在瓦窯村中出世的,說是土生土長的農家孩子也不為過,誰還能想象得到當年的繁榮之景?現在要他們去追求那些虛無之物,不是扯談是什麼。
當初大城的陸家早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的陸家已經變成瓦窯村的陸家了,至於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這事,也只不過是他們心中的一個精神支柱而已。
連忙搖了搖幾下腦袋,陸易將那些雜念甩去,想這些作甚,整天被迫著讀書寫字,難得偷跑出來放鬆一下,還要想那光宗耀祖的事情,豈不是自尋煩惱?待趕牛回欄,去六爺爺那裡聽聽他說的神仙故事,豈不是更有趣!
一念及此,陸易頓時消散胸中的鬱悶之氣,不由得歡快地唱起一首暮歸的歌謠,而他座下的大水牛阿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愉悅的心情,打了個響鼻,怪哞一聲,腳步也放快了不少。
落至山坡半途的時候,一顆鵝卵石般大小的珠子徒然射向陸易身側,一個帶有幾分不悅的聲音緊隨而來,說道:「放牛娃,你吵著我睡覺了!」
原來在山坡上遠遠躺著一個中年男子,只見他身穿青衣道袍,鶴髮童顏,枕著雙手望向天邊彩霞,話音雖然不悅,但臉上卻無慍怒之色,倒是有幾分落寂之意。
那珠子遠遠飛來,力度已弱,陸易輕手一舉就將它接住了,翻開看了一眼,見這珠子灰濛濛一片看不出是什麼玉質,反問說道:「老人家,天色將暗,你不回家躺在那裡幹什麼?」說完便從阿七背上跳了下來,拿著珠子向著那白髮老者走去。
晚風搖發,彩霞映照,青草的氣味充盈鼻息之間,世有大道萬千,似在手心又遠如天際,然而,他終究還是悟不出自己的道!
再過半日他便將陽壽耗盡,身死道消,到那時,恐怕連這些再普通不過的景色都不屬於自己的了。
往事如煙似夢在眼前一幕一幕閃過,再來一遍,他還是那個二十歲仗劍成名,一舉挫敗十二派天之驕子的劍狂,還是那個四十歲結丹、一百九十歲成嬰、四百七十歲洞徹玄妙的青榕真人,還是那個誓要除盡天下妖魔鬼怪的李狂人。
青草的氣息夾著心中的傲氣讓他的思緒飄得更遠,眼前之物漸漸變成一名絕世佳人踏浪而來,一顰一笑宛如雪梅凌寒獨展又勝似幽蘭空谷綻放,冰清玉潔,不食煙火,鳳燭仙子的風采依舊,只是不知道自己給她的青榕樹種是否已經長出嫩芽了,想起那洞中生死相依的誓言,不覺暗暗凄笑,他不久之後就要殞命,恐怕已不能與她舟盡天涯了。
思量之下,另一位璧人澹臺無雪便浮上心頭,本是宿命姻緣天註定,可惜他早已心有所屬,只能讓她抱恨空守了,儘管有憾,卻是無悔,但願她能早日放下心中的痴情,得新生以解脫吧。
再回首,他這一生豪情仗劍,快意恩仇,如果說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那就要說靈緲宗了,這個生他養他之地未曾在他的手中發揚光大,名鎮一方,卻日漸衰敗,捲入紛爭的漩渦之中,此時命絕道消之際,才發現自己未曾留下一點香火之情,他又豈能安心赴死呢?只可惜,時不待我也。
一陣嗦嗦的腳步聲打斷了李青的回憶,原來是那個放牛娃走過來了。他已經是洞玄後期的修士,神識過人,念頭一動,周圍千里的風吹草動都能瞭若指掌,剛才放牛娃對那隻大水牛的那番話自然也盡入耳中。
那放牛娃妄議仙人周身萬丈光芒的言論,在他看來不過是井蛙語海、夏蟲言冰,既可笑又無知,只是不知為何,恍惚之間,他竟然在其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身影。
「老人家,你在那兒發什麼愣?還你珠子。」
陸易臨近半丈才發現這老頭雖白髮蒼蒼,但卻是中年男子的面孔,也不奇怪,將手中那顆珠子扔了過去。
「哈哈,天意啊!」
李青接過珠子之後,發現原來灰濛濛的珠子竟然變得如同翡翠那樣的墨綠,不由得放聲大笑。
這顆珠子名為天賦珠,可不是那些普通的珠子,它可以測驗凡人是否具有修行的靈根。
天地五行,金木水火土,所謂的靈根就是凡體的五行屬性,金為白、木為綠、水為藍、火為紅、土為黃,這顆本是灰濛濛無屬性的天賦珠,被這放牛娃握住半晌就變得翠綠欲滴,他竟然是難得一見的木屬性天靈根。
眼前這老者的笑聲轟隆如雷,震得陸易兩耳嗡嗡直響,不由得掩耳大喊,說道:「打住打住,你這老頭怪笑什麼?」
「娃兒,我教你仙人之道,學成之後便可騰雲駕霧、移山填海,你學不學?」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李青正遺憾沒有給宗門留下自己的傳承,想不到隨手而為,竟然覓得一資質上乘的佳徒,自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許是蒙頭苦讀怕了,陸易聽到有人要教他仙人法訣,也不辨真假,饒有興趣地問道:「學了你的仙人之道,我能手摘星辰,飛至九重天之上嗎?」
「不能。」
「那我不學!」
李青愣住半刻,本以為這放牛娃對世間仙人如此嚮往,能修習騰雲駕霧、移山填海之術,定會一口答應下來,沒有想到他竟然不願,便又問道:「那我教你飛劍之法,學成之後便可飛天遁地、千里日還,你學不學?」
「學了你的飛劍之法,我能將這天捅出一個窟窿來嗎?」
「不能。」
李青氣得鬍子都蹬直了,他的劍道無與倫比,但他連天有多高都不知道,又如何能捅出一個窟窿來呢,再者,誰吃飽飯了沒事去研習怎麼捅破天的法訣?
「那我不學。」
李青不死心,又問道:「那我教你不老之術,學成之後便再無衰老病痛之憂,你學不學?」
「學了你的不老之術,我能躲得過天災,避得開人禍嗎?」
人禍易避,但不經歷天劫又如何能長生不老?自己都是硬闖過來的,又如何教他人躲開?李青無奈苦笑,說道:「不能!」
「那我不學。」
陸易說完之後,忍著笑意,竟打趣說道:「老人家,看來你這神仙做得也並不怎麼樣嘛,這也不能那也不能,怪不容易的啊,哈哈……」
「哈哈哈!」
李青聞言,同樣開懷大笑,想著自己瀟洒一生竟被一個放牛娃說得如此無可奈何,雖然都是些歪理,但細想之下也確實是如此,豁然開朗,心中那股誓要堪破大道的執念也徒地放下,渾身都感到無比的輕鬆自在。
李青此番敢於捨棄的徹悟,使得自身氣血翻騰,生機加劇,蒼髮頓時由白轉黑,面色也紅潤了不少,整個人煥發出勃勃的生機。
他若是能向天再借五十年,或許可以頓悟自己的大道,晉陞到更高的境界,可惜也正因為這樣的變化令他重傷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現在,不出一個時辰,他就會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了!
陸易雖然從六爺爺處聽了許多詭譎怪誕的神話故事,也幻想仙人變幻莫測的手段,但卻未親眼見過,此時見這老者只是大笑一聲,便由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變成一個風采奪目的美男子,禁不住嘖嘖稱奇,又打趣說道:「老人家,你這頭髮可比你有能耐呢,怎麼笑一聲就……」
陸易尚未說完,那老者竟然一指指向他的眉心,他腦海頓時混沌不清,直到一刻鐘之後,一股清涼的寒意遊走全身,他方才清明過來。
可就在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連串的人影,不斷演示著那捲名為《青榕劍訣》的招式,他目落之處,身體亦隨那虛影在這山坡的草地上施展舞動,把那些招式模仿演化得相差無幾,仿若已練習了千百遍似的……
李青自知命不久矣,他本來想著通過自身強大的修為直接為這牛童灌頂築基,甚至凝結金丹,不過又想到此舉存在不少弊端,自是不願毀了這牛童的上乘天資,便就此作罷,只是將自創的《青榕劍訣》傳授給他。
種下因果,李青便再無執念,而且由於運轉法力傳授劍訣,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崩潰了,望著昏迷在地上的陸易,說道:「本座雖然可以助你結丹,但自己的道終須自己感悟,自己的路終須自己去走,別人幫不了也幫不得,不過仙道無情、路艱途險,本座就贈你三次不死的機會吧!」
說完,李青再次運起法力,快速結了幾個手印,鮮血潺潺從他的手指尖流出,在空中刻畫變幻,不過片刻便見一張血色的道符懸浮在他面前,接著他喝一聲「去」,便見那道符飛快沒入陸易的身體之內,就此消失不見了。
李青做完這一切便盤坐在地上,頭髮又開始快速變白,俊俏的面孔也漸漸衰老不堪,周身竟然慢慢長出一株株榕樹的嫩芽。
這些嫩芽刺破他的衣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茁壯成長,不多時便長出一條條粗壯的樹枝,樹枝上垂下許多手臂粗大的氣生根,直直滲入地下,再過兩刻鐘,一棵數十人合抱之圍的古榕大樹便參天而起,鬱鬱蔥蔥遮擋了四周方圓百丈的天空,獨木成林。
而李青羽化成樹,早已經融入樹榦之中了,從此之後,世間便再無李劍狂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