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光行
[1]
在穿之黑洞的氣流之潮汐里,豬小弟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不算特別值得紀念的一生,來如夏末之雷電,去似避秋之驚鴻。
睜開眼就是準備好了的一整個世界,還有阿黃,兩者對他的態度都難以用常理猜度。
懷著這樣莫名其妙的心情,開始無休止的流浪。從此處到彼處。如同一些人有過的瀕死體驗,完整的一生在眼前歷歷而過,其實前後不過十分之一秒。
這一瞬間后,豬小弟全身的細胞一起發出了分崩離析的嘶喊,他於是清楚地了解到了紫狐那句話的意思。
只要你能夠撐得過去。
必須要撐得過穿之黑洞摧枯拉朽一般的吸引力,保持身體狀態的完整,才有可能談下一步,才有希望和將來。
但瘋狂植物園所出品的蓮藕,此刻表現出了一根蓮藕根本就不應具備的堅強素質。
撕裂感轉瞬即逝,豬小弟又一次能夠呼吸了,眼前再次出現光亮,他脫離了穿之黑洞,此刻站在了虛無之中,頭上腳下四周都是絲絲縷縷的雲,雲彷彿漂浮在果凍質地的間隔層之上,透過間隔層,下面是無邊無際深藍色的大海,有白帆點點,亦真亦幻地飄搖著。
除了這些,虛空中還站著一個比透明稍微可見度高一點的東西,手長腳長,五官模糊,正興高采烈地跳著舞。
他站在豬小弟面前,歪著頭在小範圍內跳著locking,一面殷切地迎上對方恢復聚焦的眼神后,意甚嘉許:「行啊,居然頂住了啊,我還以為我至少要回溯個一兩次才能把你全須全尾撈出來。」
豬小弟一臉懵逼:「你?是哪位啊?你在說什麼?」四處看看,整個人變身問題寶寶:「我們在哪兒啊?」
光行對他淺淺地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完成了社交禮儀中最基本的問候步驟:「我叫光行,就是經常把你從琶洲帶到德州,從花都帶到印度的那位啊。」手指繞著自己和豬小弟的身邊劃了一圈:「我們啊,現在在時間之外。」
幾句話換來一個恍然大悟到爆炸的反應,豬小弟花了一點時間消化那些信息量,終於反應過來了,緊握光行虛無的雙手,差一點就熱淚盈眶:「原來是你啊!」想想自己的遭遇,那真是千言萬語在心頭。
光行抽出手,很顯然他對人類的社交習慣不怎麼感冒,指頭飛過來在他身上戳一戳:「你的身體啊,如果是原裝的話,理論上在一微秒內就化為分子狀態了。」他顯然擁有絕對不容許任何人質疑的專業尊嚴感,馬上又說:「定位一微秒其實對我來說呢,也不是什麼難事,但一邊還要防著穿之黑洞把我扯進去,還是比較有挑戰的。」
戳上癮了,一邊說一邊還在戳,豬小弟趕緊躲:「行了行了,你把我拖到時間之外來幹嘛?」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往黑洞里沖的目的:「我想去找異靈川啊,他在附近嗎?」
「不在。」
豬小弟急了:「怎麼掉鏈子呢?是我的意願不夠強烈嗎?」
他回憶了一下以前的模式,如果某一天晚上睡覺時對肉包子的執念特彆強烈,那麼第二天早上,甚至當天晚些時間,就會在一個早點鋪子的旁邊醒來。
他趕緊用雙手拇指頂住太陽穴集中精神,閉眼念念有詞,希望把根本沒有形體的異靈川具象出來,好給光行一個更加明確的目標指示。
但光行叫他別瞎費工夫了:「我這次的服務跟你本人的召喚沒關係,是命運藤羅子附帶的。」
「嗯?」
「你不會以為白棄塞到你嘴裡那顆真的是乾糧吧?那玩意兒珍貴得要命好嗎。現在你在時間之外,要開始在另一個人的命運中旅行,如果找到了你想要改變的節點,就能出手去改變哦,牛叉不牛叉?」
「牛叉是牛叉」,豬小弟點頭如搗蒜的同時滿臉疑惑,「那我們到底要改變誰的命運?」
光行想了想:「嚴格的說,就是你自己的。」
「有啥用?」
「你要救的所有人,最後能不能得救,全都靠你這趟了。」
離開了穿之黑洞,離開了風雨飄搖的東京,離開了存在於這個時間的世界,光行帶著豬小弟進入了時間旅行的通道,豬小弟對此毫無經驗,從他眼裡看過去,自己就像突然進入了一個坐標遠未來的巨大高科技運輸管,管道中充斥著光彩奪目的高清影像,如漫天煙花閃現,顏色龐雜,閃耀和轉換速度都快到不可思議,任誰都無法在一瞥之間得到清晰的信息,因為影像不停留、不定格,總是如同洶湧的山洪一般向身後奔涌不息。
觀看的人不過是被夾裹於其中的一粒沙子。
「在時間通道里每一秒所展現的,就是這一秒鐘全世界的人和非人們的存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正在分娩或垂死,有人痛飲歡欣的美酒,可也有人正往深淵之中沉淪,但是呢,大部分生命只是百無聊賴地活著,如此而已。」
豬小弟不知道光行這麼有思辨精神,光行也不知道:「思辨是什麼?我只不過是告訴你事實。」
他們在管道中被那些變化莫測的百色電光籠罩著,豬小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在後退,他肯定沒有凝固不動,但到底是朝著哪個方向是不確定的。
光行讀到了他臉上的疑惑:「對於個人而言,時間旅行無所謂前後,只是在一條無頭無尾的軸上移動而已,如果不斷地繼續下去,就會重複經過你自己和其他人的一生,每個人擁有的時間軸和壽命一樣長。」
這很新鮮:「那科幻小說里說的去一百萬年後的未來是什麼情況?
光行反問他:「一百萬年後的未來有你什麼事兒嗎?」
「那倒沒有。」
「所以哪怕你去了,也就是旁觀者,不能跟未來有任何互動,如果你藉助第三方力量,強行跟未來互動,改變了本來的未來狀態,那麼就會生成另一條平行的時間軸,在那個時間軸里你的存在被延長了。」
豬小弟對那個第三方力量很有興趣:「那都有啥?」
光行聳聳肩:「比如說我啊,或者擁有極大能量的高級生命體啊。」清了清喉嚨,非常小聲地嘀咕了一聲:「你兒子啊。」
豬小弟幸好沒聽到這幾個字,否則難免刨根問底,這時候光行打了一個響指,說:「你看」。
他們在時間旅行的管道中停了下來,身旁的影像仍然呼嘯而去,但光行伸出了手,從中看似隨機地拈取了一些圖像,圍繞著豬小弟慢慢旋轉,高清無碼,他能夠看得非常清楚。
那些圖像,都和一個人有關。
乍眼看去,非常眼熟,簡直就像在照鏡子一般。笑眯眯的眼睛,神采飛揚的臉,頭髮黑黑地綁在後面,穿著滿身灰塵的衣服,卻像國王一樣走在路上,身邊跟著一條狗。
豬小弟完全有理由認為那就是自己。
除了他馬上認出來,他的阿黃和眼前這條狗長得不大一樣。
眼前影像中這條狗已經是老狗了,沒有阿黃的精氣神,唯獨對啥都不在乎整天懶洋洋的氣質殊途同歸。
他很好奇:「這是我不?」
理論上這個問題應該只有兩個答案,要麼是,要麼不是。
但光行創造性地給出了第三個:「你猜。」
既然要猜,就要多收集一點信息吧,豬小弟摸著下巴仔細觀察,沒用多久就反應過來,那確實不是他自己。
儘管那個人過的,也是頗為莫名其妙的一生。
影像如同質量上乘的紀錄電影,展現著主人公的所作所為,還很貼心地配了字幕說明,不知道是誰幹的。
說這人的名字叫豬哥(大家同宗一派,令豬小弟立刻有了強烈的認同感),少年時便父母雙亡,養母是天才的首飾設計師,設計出來的每一件作品都像是被神祝福過,但世道多艱,即使天才也看不到太多的光亮。
為了不拖累養母,心智明顯不怎麼成熟的豬哥決定離家出走,變成了一個流浪兒(流浪的過程繼續增強豬小弟的認同感,大家的活法都挺沒譜的),長大後來不進了獵人聯盟,每天忙忙碌碌出任務掙生活費,一到了食堂就沒命吃(此刻豬小弟的認同感達到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級別),他有個搭檔,長得虎頭虎腦的,也是獵人中的奇葩,兩個人一唱一和,經常跟聯盟的管理層作對,但業績太彪悍了,所以還是跌跌撞撞升到了五星,是有史以來升級最快的五星獵人,饒是如此,字幕顯示,他們放走的非人比抓到的要多十倍,不但放自己抓的,還令人髮指地放別人抓的!
那些出任務的片段十分精彩,豬小弟看得入了神,從他粗淺的當獵人經驗來看,這位豬哥真是身手不凡,舉凡追蹤、修復、戰鬥、鑒別,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非常值得後人尊敬和仰慕。他一邊看一邊心裡納悶,他常跟阿拉丁在一起,那哥們對歷史上和現存的五星獵人都如數家珍,經常拿出來跟他介紹一下以作為對後輩的鼓勵,但這位豬哥,卻從來沒在他的言語中提及過。
光行一看他津津有味看上小電影了,當機立斷快進,一面嘀咕:「我們在時間通道里停留的時間有限,我給你找關鍵點。」
目標性強的話,自然效率就高,他所說的關鍵點影像很快出現在了豬小弟面前。
屏幕變黑,隨後轉亮,定格在了一片詭異的灰色之中,那彷彿是某一處神殿或教堂,到處都是巍峨的石柱與塑像,向著神殿深處延伸的黑色道路上,赫然可見豬哥一臉官司地走著,慢吞吞走到了某人面前,那人高高在上,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模樣,整個人向外散發的是森然入骨的氣息。
隔著空間與時間的屏障,豬小弟仍然打了一個寒噤,情不自禁聯想起了許多民間傳說之中那些擇人而噬的暗夜妖物,藏在床底或衣櫃中的鬼臉怪獸,或等待黑暗降臨從墳墓中翻身而起的殭屍,無數可怕的形象像得到了邀請一般,紛至杳來。但他們加起來的威力,似乎也不及那個影影綽綽的影子之萬一。
影像是默片,字幕此刻停止了出現,豬哥站在那裡和黑暗中的男人交談,過了一會兒突然衝上去好像要打架的樣子,結果拳頭都沒伸出去,就被拎了起來,拎著他的人穿著白色的長衣,身材高大,形象俊美,毫無表情的眼睛閃爍著妖異的藍色光芒。
豬小弟迷失了,他尋找劇透愛好者光行:「啥情況?」指指點點的:「那是誰啊?」
光行帶著敬畏低了低頭,也不知道跟誰行禮:「破魂的攝政王,拎著他的是精藍,破魂族的戰士。」
「他們在幹嘛,有過節嗎?」
「過節么,沒有,算是攝政王有事相托,他想要讓豬哥去找幫助達旦轉世的守護靈,達旦成功出生之後,還讓豬哥繼續幫他帶孩子。」
他科普了一下破魂和精藍的存在,豬小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帶孩子?」他一臉「還有這麼操作的表情」瞪著屏幕裡面看:「這孩子肯定不是親生的吧,帶死一個算一個啊?」
光行原諒了他的無知,畢竟無知者才無畏:「他們家的孩子是破魂和食鬼的達旦,達旦的意思是獨自停留於光明之中的大能者,簡單來說,就是暗黑三界的統治者。」
他搖了搖頭:「如果你連暗黑三界都不知道是什麼,要不就從獵人聯盟辭職吧。」
豬小弟倔強:「我都沒正式入職,辭什麼職啊。」
但他確實知道暗黑三界是什麼,也知道達旦是什麼。
光行給了他一點時間反應,而後這位朋友就驚慌起來了:「為啥要給我看這個?」
能夠在時間中行走的影子拍了拍手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凝視著影像中的豬哥,降落在了某一個南方城市濕熱的機場,正為自己去哪裡找達旦的出生守護靈而發愁,他身邊跟著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路絮絮叨叨走出觀看者的視線又重新走出來,這是忠於原版的紀錄片,一切情節都已經落定,一切故事都寫在了歷史的劇本之中,一切都發生過,發生著,將要發生,無可奈何。
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豬小弟幾乎看完了另一個人的一生。
除了結局。
在故事最驚心動魄的時刻,電影高潮情節將要噴發的當口,光行揮了揮手,時間通道突然暗淡而寂靜了下來,豬小弟「啊」了一聲。
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沒看到最關鍵處而表示不滿。
光行沒有去管那麼多,他只是看著豬小弟,沒頭沒腦地說:「你準備好了嗎?」
「什麼?」後者還在看戲的氛圍中,渾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絲絲縷縷纏繞在了那些光和影之間的人身上。
「你擁有一顆命運藤羅子,能夠改變豬哥的某一個命運節點走向,讓今後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豬小弟結結巴巴:「怎麼,怎麼做?」他非常緊張,怪叫起來:「我怎麼知道應該改變他的哪個節點啊。」
光行嘆口氣:「沒有人知道哪個節點應該被改變,你只能靠自己判斷,在你覺得他應該有更好選擇時刻,當機立斷決定使用那顆命運藤蘿子。」
「否,否則呢?」
豬小弟不是傻瓜,他聽得出來光行語氣中陰沉的不祥之兆,在那些流淌而去的片段之中,似乎也留著光行自己的回憶有,因此他在這件事上,便無法保持一貫以來的超脫。
「如果你什麼都不做,在這個人故事的結尾,你會看到他跳進一條劈裂地面的裂縫裡,死得比一把灰都透。」
他挺胸昂首做了一個京劇里亮相的動作,恨不得配上鼓點鏗鏘,才能適當地襯托他此刻的情緒:「而你呢,會回到東京的穿之黑洞中,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誰都不知道。」
誰都不知道,可是誰都無法抱有哪怕絲毫的樂觀情緒,畢竟半顆忘川之心能不能駕馭穿之黑洞,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未解之謎。
局面一時之間陷入了沉悶,幸好光行當機立斷,他打了一個響指:「好了,不要耽誤時間,現在我們要近距離參觀一下豬哥最關鍵的一些人生時刻了。」
隨著他的話語漸漸落下尾音,時間通道也如同太陽下的露珠一般悄然消失,化成灰色霧氣,從豬小弟身邊逃逸而去,霧氣如此淡薄,以至於帶來強烈的不真實感,令豬小弟恍惚間以為自己一直遊盪在某一個夢裡。
但光行沒有讓他的這個想法持續太久,再一回神,豬小弟便來到了一個陽光燦爛之地。
[2]
墨爾本。
迷人金色艷陽正徐徐落向西方,作為天空的背景湛藍如寶石,有一種堅硬的半透明質感,這是澳洲的夏日傍晚,最令人心曠神怡的時光。
大門緊閉,一株高大銀樺鬱鬱蔥蔥立在院子的正中心,得到精心料理的樹冠投下陰影,裡面放置著一張躺椅和一張小木幾。
那位名叫豬哥的朋友現在就癱在那張躺椅裡面,大褲衩大背心穿著,沒有半點形象,一溜兒龍舌蘭寂滅小酒杯從他的鎖骨一直擺到膝蓋,每隔一會兒,他就在不低頭不起身的前提下喝掉其中一杯,喝得滴水不漏。
除了龍舌蘭酒杯,他胸口上還端端正正擺著一大杯加了冰的綜合果汁,還有和個裝點心的小碟子,碟子里放著一顆顆青色的小丸子。
在所有把自己的肋骨當桌子用的人里,他無疑是用得最出神入化的一個。
「鹹蛋黃肉鬆青團。」
光行叉著手站在院落的一角,絲毫不擔心有人會看見他們,忽然輕聲嘀咕了一句。
豬小弟說:「啥?」
「那些青色小丸子啊,鹹蛋黃肉鬆青團,蛋黃咸香油潤,肉鬆甜酥細膩,再加上青團的新鮮清爽,質感結合渾然天成,真是,好吃極了。」
他說得聲情並茂饞涎欲滴,豬小弟就奇了怪了,「你吃東西的嗎?」
光行白了他一眼:「幹嘛啦,不準吃啊。」
豬小弟趕緊點頭:「准吃,准吃。」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往光行的身後瞄了一眼,心裡想的是:「吃完了從哪兒拉啊。」
光行根本不需要確認自己對這個眼風的理解是不是對,揮起兩米長的手臂就給了豬小弟後腦勺一下。
豬小弟笑嘻嘻的噴了一下鼻子,遠程仔細觀察了一下那些青團,很快也忍不住開始吞口水。
青團製作極為精細,每一個都只有拇指蓋大小,呈現出工業風格的嚴謹滾圓形狀。躺著的那哥們兒看起來心情不算特別好,不斷長吁短嘆,可又不斷慢條斯理地吃,既不擔心消化不良,也不擔心肚子脹氣,彷彿活生生吃死在躺椅上這種事,只能算是人生里最不困擾他的問題之一。
等他把那一整碗都幹掉,就大叫了起來:「辟塵。」
豬小弟眼睛一亮:「他叫誰?」
「你自己聽見了。」
說時遲那時快,果然是辟塵應聲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往豬哥面前一坐,說:「幹嘛?」
豬哥非常費力地把眼珠子轉到旁邊來,他似乎懶到了連腦袋都不想挪動的程度,簡潔地說:「吃完了,還要。」
辟塵的樣子和豬小弟在自己的世界里見到的那一個完全一樣,作為一隻半犀,他的抗衰老能力不是隨便說說的。
脾氣也沒有什麼變化,一把搶過豬哥肚皮上的碗:「沒有了。」
豬哥懶洋洋地:「騙人,你做了兩百多個,我才吃八十。」
「再吃你就要胃脹氣了,放起屁來比隔壁農場的牛都要響,不給你吃了。」
豬哥眼睛一亮,吃吃發笑:「上次是不是把那頭牛嚇了一跳?它會不會以為是自己放屁但自己居然不知道。」
辟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完全get不到他的笑點,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現在是高興的時候嗎?你一會兒到底怎麼辦?」
豬哥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笑容轉眼消失,他剛剛稍微提起一點的精神又蔫了,轉過頭去繼續凝視天空,又開始長吁短嘆。
在角落裡站著的豬小弟輕輕問光行:「他們倆怎麼認識的?」
「豬哥在青藏線上做體能訓練的時候遇到的,辟塵一直被獵人追捕,豬哥就把他帶回家藏起來了,犀牛超喜歡做飯做清潔做家務的,對其他事都沒有太大興趣。」
豬小弟滿懷羨慕:「多好啊。」大大揮舞了兩下手臂強調自己的感慨:「人人都該擁有一隻辟塵啊。」
他們藏身於時間的屏障外,院落中的兩位聽不到他們的嘀咕,自顧自在討論自己的問題,執著的辟塵沒有得到豬哥的答覆,於是又問了一次:「你考慮好了嗎?」這一次還追加了後備解決方案:「現在跑么還來得及,最多咱們就去火星上住一段時間,我最近研究了一下那裡的大氣和水儲存狀態,問題不大,一段時間內你肯定活得下去的。」
豬哥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似乎沒敢去設想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住在火星上的場景,「辟塵啊,你知道火星上沒有菜市場吧?」
辟塵認為菜市場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問題,儘管那對自己的日常生活設計確實至關重要:「豬哥我知道你腦子一般,但你真的要想清楚了!」他加重了語氣,「要是不跑的話,下半輩子你就得給破魂未來的主子當保姆了。」
破魂兩個字讓豬哥的心理承受能力受到一萬點傷害,這時候他別無選擇,只能順應內心的衝動,從躺椅上滾了下去,摔到地上之後迅速爬進了躺椅下方,似乎準備用這麼簡單的方法把自己藏起來,造成一種主觀上順利逃避人生問題的假象。
但問題該來的時候從來不遲到。
幾聲敲門聲響起。
辟塵手指尖發出一束如鞭子一般長而強勁的風,將躺椅一把掀開,捲起豬哥往地下一拍,說:「躲個屁,來了。」
聲音質地並無變化,調門也跟平常一樣,但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霹靂正中豬哥的靈魂,他突然猛咳起來,雙手掐著脖子從躺椅底下滾了出來,嗓子里憋出斷斷續續幾個字:「噎,噎住了。」
帶著滿腦門子恨鐵不成鋼的鄙視,辟塵往他背上大力踩下重重的一腳,豬哥慘叫一聲,噴出兩顆全須全尾的青團,一邊咳一邊苦著臉抬起頭來質問:「你是想救人啊還是殺人啊?」
辟塵聳聳肩:「除非你準備真的死,否則不要逃避現實。」
他側耳聽了聽,門上敲擊的聲音已經停下來了。
豬哥略微鬆了一口氣,打了個哈哈:「沒事了沒事了,一定是鄰居小孩來借醬油的。」他殷切地希望得到辟塵的認同,「你說呢?」
辟塵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跟你說了,不要逃避現實。」
他對豬哥的忐忑渾然不顧,乾脆往門邊走去,豬哥沒奈何,飛一般跟上去,開門兩人雙雙探頭,外面看不到敲門的人,卻有一個小襁褓放在了地上。襁褓里有一個小嬰兒,正呼呼睡著,小臉兒紅撲撲的,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可愛得不行,對自己將要去往何處,日後會發生什麼,一無所知。
兩人盯著那個襁褓,很長時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院子角落了,光行推了一把豬小弟:「看好了。」
豬小弟維持緊張狀態:「看啥?看啥?」
光行努努嘴:「那個小寶寶,是達旦本人,如果豬哥把他抱進去,人生就此徹底改變了,你覺得他要不要抱?」
「呃?」豬小弟猶豫了一下,「不抱會怎麼樣?」
「可能會被破魂的攝政王追殺到火星上吧,但有辟塵保護他,豬哥應該ok的。」
「那,那個小寶寶呢?」
光行聳聳肩:「還不是當它的達旦。」
「會怎麼樣?」
「不清楚,不過據說這一屆的達旦是極惡之靈,如果不是豬哥這個爛好人帶大的,可能以後會害死不少人吧。」
說得再隨便,也削弱不了內容的勁爆程度。
豬小弟一聽馬上就沒脾氣了,他兩隻手絞在一起,可憐巴巴地望望光行,又往往院門那兒大眼對小眼亂了方寸的豬哥和辟塵,過了好一陣子小聲說:「我不知道。」
光行表示理解,他儘力想要幫忙:「你要跟豬哥聊聊不?」這建議聽起來很專業的樣子:「你啥都看到了,他沒有,你要改變他的決定,首先得跟他說說後果,對吧。」說著有點心虛似的,眼睛往旁邊看看,點點頭,「管理定律不是說了嗎,要收集到充分信息之後的決策才最有可能是適當的啊。」
「說得對,不過,你學管理學是為了幹嘛去?」
「為了幹嘛去?」光行從鼻孔里噴出一道旗幟鮮明的白氣,在空中組成了一隻鄙視之眼:「為了當家族企業接班人啊,我們可是有產業的知道吧。」
豬小弟真不知道,聽完后他就肅然起敬,原來為自己服務的還是一位富二代,他順口說:「那你跟美亞想必很有共同語言。」而後猛然住口。
那個名字讓他心裡一沉,就像臘月天里掉進了一口半結冰的水井,心抽了起來,彷彿全世界這一秒都由不愉快組成。豬小弟咬著自己的手指發了好一陣子呆,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他想光行既然是精通管理學的富二代,那說不定肚子有點料:「怎麼跟他聊啊。」他亂用成語:「你看我們天人永隔的。」
光行嘀咕了一聲:「我還人鬼殊途呢,天人永隔。」然後跟只貓頭鷹一樣猛然扭頭二百七十度,把豬小弟嚇得跳:「看我的。」
地面忽然上升,一切依附於地面的都在上升,天空在下降,星辰和雲朵跟著下降,直到兩者貼合於一處,又悄然穿透彼此,再度分開,地面抵達高處,而天空沉到低處,世界忽然顛倒了,但生物與植物們都茫然無覺,一切都如常運行著,豬小弟詫異地站在藍色的天幕上,膝蓋以下都被縹緲的雲籠罩著,微風吹拂,令雲海不住動蕩,帶來如同江水流過的清涼觸感。
他不是一個人在驚訝,至少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被天地大挪移搞了一個猝不及防,那就是突然被從地面上翻到了這裡的豬哥。他站的地方有點遠,一開始沒注意到豬小弟,但一眼就看見了光行,馬上就怪叫起來:「兄弟,你有啥想不開要到辟塵面前來裝神弄鬼。」
豬小弟低聲問光行:「你跟他很熟啊?」
「嗯。」
確實很熟,熟到光行身為一條不需要吃飯睡覺娛樂休閑,畢生愛好只有跳舞的影子,都經常會跑到對方家裡去搗亂,豬哥對任何搗亂行為都喜聞樂見,反正家裡清潔也不是他做,但辟塵經常會有被他搞炸毛的時候,一炸毛就拿墨水潑光行,潑完用手電筒一照,就能看到一條藍黑色的影子一邊跳著waacking一邊倉皇逃竄。
對於豬哥來說,光行的出沒從不按牌理出牌,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見到他,都不值得大驚小怪。但緊接著他就注意到了豬小弟。就像鏡中凝視彼此,中間隔了長長的歲月流光。
一個聲音在他們兩個人的心中同時響起,都在情不自禁地說:「這是誰?」
一個已經足夠年輕,另外一個更加年輕,稚氣,滿身傷痕纍纍,身上穿的衣服破得一條一縷的,只能勉強遮住重要部位,像是剛從一個滿是殺人魚的魚缸里開完派對出來。
他們四目相對,豬小弟首先沉不住氣,喊了出來:「你,是誰啊?」明明近在咫尺,聲音卻轟隆隆的,不知道從哪個宇宙傳過來,走過了千山萬水,才傳到了對方和自己的耳朵里。
豬哥咳嗽了兩聲,輕輕嘀咕了一句,分明是「我可能是你爸爸」,而後提高嗓音說:「我是豬哥,是個獵人,你呢?」
豬小弟眼睛一亮:「我也是!」
什麼叫我也是?豬哥一臉疑惑地望著他,豬小弟熱情地自我介紹:「我叫豬小弟,我是另一個你。」
豬哥一口氣沒轉過來:「啥時候的我?什麼情況這是,老子這輩子好著呢,下輩子跑出來跟我搭什麼話?」
跟下輩子有關的事,基本上都冤有頭債有主,扭頭就叫光行:「光行!光行!你給我出來說說看你丫最近是有多閑?」
豬小弟趕緊攔住了他:「是光行帶我來的,但不是他讓我來的。」
「讓我來的是白棄。」
他沒在胡說,雖然白棄是一隻狐狸的名字,但那隻狐狸卻也從不妄語。
「白棄?前幾天我還見到他呢,沒跟我說有這事兒啊。」
豬小弟搖搖頭:「說來話長。」
在豬哥的人生經驗里,任何對話里但凡出現說來話長四個字,就表示再沒有往下說的機會了,尤其是女孩子們,通常都用這四個字來斷絕任何進一步了解她們的可能性。
所以他聳聳肩:「好吧。」他也不算完全死心,畢竟豬小弟不是女孩子:「那你來幹啥呢?」
豬小弟眼光往自己的下方看了看,視線所及只有朦朧,什麼都看不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是不是正確。
他想看的是那個剛剛出現在豬哥門口的小寶寶:「那個小孩子,你要收養嗎?」
豬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聲好氣地說:「你說得好像我有選擇似的。」
豬小弟很執著:「為什麼要你養?」
這問題真是問到了點子上,對方苦笑起來:「據說是因為我脾氣好。」
「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啊?」
豬哥點點頭,雙方都似乎第一次感覺到脾氣好三個字是可怕魔咒:「大家都知道,人知道,不是人的更知道。」
豬小弟憂愁地望著他:「能不養嗎?」
豬哥嘆口氣:「跟你說了啊,這事兒輪不到我選擇。」
他看著光行,彷彿在尋求對方的認同:「江左司徒讓你干點啥,你又能跑到哪裡去?
光行擺出了一幅既不關心也不干涉的超然態度,施施然跳著胡桃夾子中的片段跳遠了,豬小弟盯著他,一針見血:「有選擇的,光行會幫你跑,辟塵也能幫你跑,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是嗎?」
他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毋庸置疑,害得豬哥有點窘,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個,說起來,也對。」
「那麼,為什麼不走呢?離開這裡就好了,破魂絕不會丟下他們未來的統治者不管吧,而你,只要躲過一陣子,就可以過上更簡單的生活。」豬小弟說得急了,語調高了起來,彷彿虛空中的某處有一個聲音放大器,他的聲音傳到豬哥耳朵里,轟隆隆的,一字一字如一個一個炸彈般炸裂。
豬哥安靜下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露出了犯難的樣子。
為什麼一定要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呢?為什麼要捲入這一攤子破事兒呢?
真的是因為跑不了嗎?在內心深處他明明就知道——就跟豬小弟知道得一樣清楚,如果決心要逃脫,總是會有辦法的。
他的手放下來,微微一笑,平靜地說:「江左司徒,就是拜託我帶孩子那位,說暗黑三界有一個代代相傳的預言,預言說這一屆的破魂統治者將會毀滅世界,要防止那黑暗未來的實現,唯有從一開始就讓達旦脫離他本來的環境,以最純良的本性去沖淡他與生俱來的殘酷,這樣一來,人與非人們才能擁有在未來生存的希望。」
豬哥瞅了一眼豬小弟和光行,稍微有點不好意思:「最純良這種誇張用詞,顯然不是我的風格,只是轉述,二位體諒一下。」
豬小弟從時間通道里已經看了很多關於豬哥的生平,從他個人的角度,他覺得純良兩個字根本就不誇張,完全恰如其分,甚至還稍嫌程度不足,因為對方不僅僅是純良而已,根本就是濫好人,好到了很明顯缺根筋的程度。
江左司徒,不管他是誰,一定也聽說過他的那些故事,那些流傳在非人界的,關於某一個獵人的故事,他善於救治,援助,支持,供養,能夠將寶物和性命全部託付而不虞有意外。
正因如此,豬哥才大熱中獎,成了下一代達旦保姆的不二人選。
看豬哥的表情,他此刻簡直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小耳光子:叫你脾氣好,叫你亂放生,叫你到處去救非人倒霉蛋,好了吧,惹出事兒來了吧?
豬小弟口氣軟了,他遲疑了一下,輕輕說:「說起來,未來世界的安全應該是很多很多人的責任吧,你一個人,真的有那麼大的作用嗎?」
豬哥直視他的眼睛,什麼也沒說。他的眼睛此刻就是豬小弟的眼睛,一切情緒思慮,都不曾隱藏掩蓋。即使真的有那麼大的作用,為什麼要為全世界去犧牲你一個人呢?
沉默。
在沉默之中豬小弟讀到了對方的答案,在沉默的灰燼中,用心血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答案,不需要語言,他們有足夠的默契與彼此心照。
在樂天知命,混吃等死,沒心沒肺的日常背後,這個人全心全意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過下去,而不是突然之間被暗夜之火一把燒成灰燼。
他熱愛這個世界。
儘管這句話說出來,實在太過於矯情。
因為不再說。
只是以行動證明。
一陣輕風吹來,豬哥消失了。
天與地再次交換了自己的位置,豬小弟一個激靈睜開眼,已經再次出現在了墨爾本這棟房子前的院子角落。
他與豬哥對談的過程似乎壓根就不曾存在過,不遠處的院門邊,辟塵正一隻手拎著那個襁褓,放在豬哥面前,還晃呢,後者雙手抱頭,一臉狗屎,辟塵說:「最後機會,要不要?一秒鐘沒答應算你不要,不要我就摔了。」
他作為一隻格物致知派的犀牛,還蠻喜歡做實驗的:「不知道破魂家的孩子摔不摔得死。」
犀牛從不玩虛的,說摔什麼就摔什麼,豬哥一見他揚手,立即嚇尿,趕緊把孩子一把接過來抱在懷裡,不知道是不是動靜太大了,小嬰兒忽然醒了,過渡都沒有,猛然就哇哇大哭起來。
豬哥撒腿就往房子里跑,高喊:「奶粉呢?買好的奶粉放哪兒了?」辟塵嘀咕了一聲:「我就知道。」緊跟過來:「廚房廚房。」
在進門之前,豬小弟見到豬哥回頭看了一眼,掃過整個院子,臉上不自覺地帶著笑,彷彿懷裡這個奶娃讓他打心眼裡就高興了起來,自己前路如何,根本沒心思去想。
得過且過。
院子里變得空空蕩蕩,遠處傳來小孩子在車道上騎自行車的聲音,單調的持續的,吱呀吱呀吱呀,慢慢扭過去了。
豬小弟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間,坐在那張躺椅上,他知道自己坐下去了,卻感覺不到和躺椅的接觸,光行跟過來,說:「我們在時間之外,你的身體無法真正接觸或感覺到任何東西。」
豬小弟點點頭,望向院子里:「吃的呢?」言語中充滿期待。
光行莞爾:「也不行。」
笑容轉瞬即逝,他搖搖頭:「你沒有下定決心使用命運藤蘿子,他這個便宜乾爹是當定了。」
豬小弟看看他:「他是你的好朋友對不對?」
光行猶豫了一下:「呃,我的世界觀里不存在朋友的概念。」但他沒有否認,「不過,如果按照你們人類的標準,對,他是我的好朋友。」
豬小弟露出笑容,嘗試著往後一躺,還在躺椅上滾了兩下伸了個懶腰,但是背部只有虛空感。躺椅的存在神秘地消失了,他像是一個出現了妄想癥狀的宇航員,正在失重的太空艙中試圖過上腳踏實地的生活。他滿懷遺憾地站好了,坐姿和站姿,兩者之間真的一點區別都沒有,想想光行說的,對食物也不會有感覺,豬小弟於是在這一刻徹底顛覆了「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躺著」的人生真理。
「現在呢?」
光行做了一個對人類而言難度相當於自取滅亡的弗拉明戈旋轉姿勢,說:「跟著他往下走咯,說不定以後還有機會。」
但他說錯了。
因為他硬是一直都沒找到機會。
不斷地出現在那些關鍵的時刻,不斷地束手而去,豬小弟始終沒有下定百分之百的決心,去用上那一顆命運藤蘿子。
他目擊了豬哥的下半生,差一秒就是全部:
朱小破,就是達旦大人,第一次小學期末考試全部科目不及格的時候,他在;
豬哥讓小破背點兒詩被小傢伙發脾氣揍到躺進醫院的時候,他也在。
他還去探病了,空手去的,被光行開嘲諷,說原來在人類的世界里也有人不知道探病的時候應當捎點水果。
辟塵煮了佛跳牆的時候他全在,在那些時候他還見到了狄南美。
當滿堂食客們為了搶吃的打起架來,連褲子都差點扯破的時候,豬小弟還偷偷跑進廚房去,好像想先來上一碗,雖然最後沒有得逞,但光行說他那個饞樣兒倒是越看越眼熟。
小破慢慢長大了,一會兒樣子像豬哥一會兒樣子像辟塵,犀牛廚藝日漸精進遇神殺神直到天下無雙,南美天天起鬨架樣子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旦真的惹出麻煩來就馬上會被老公從天而降拎著耳朵拖走。
豬小弟不再試圖與豬哥對話,大部分時間他不過遠遠的,虛無縹緲的站在某處,到處看,後者能夠感知到他的存在,其他人則不行,不知道是光行施了什麼法門。
一開始豬哥還跟其他人分享一下這檔子邪門事,不知道是不是他說話的口氣過於隨便,大家都沒當真,辟塵聽了之後以為他發燒,啪就往額頭上拍了一個小破的退燒啫喱貼,而狄南美乾脆請了華佗過來,一口氣給他開了十二次的心理診療服務,治療他的幻視癥狀。
他對小破的興趣最大,能津津有味地看那個傻小子招貓惹狗看一整天。
對豬哥來說,一切人生的重要時刻,就是即將或者已經踩到超大坨狗屎無法拔腳的時刻,他半點不漏地躬逢其盛。
東京。
江左司徒背叛破魂,想要將小破殺死在覺醒之前,借他的能量毀滅整個城市。豬哥得到江左司徒的半顆忘川之心,成為不死不滅者。註定要失去一切所愛,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
拉斯維加斯。
小破親手殺掉他最好的朋友,以此獲得黑暗力量覺醒,成為無所不能的王者,回到暗黑三界。
浪遊之路。
失去所愛的豬哥告別朋友,在流浪之中遇到許許多多夜半無眠的寂寞之人,他帶著憂愁,但總是笑,總是伸著手想要從深淵裡救起盡量多的人。
豬小弟盤旋左右,看著他赴湯蹈火,向死而生;也看著他一次次痛失所愛,雖生猶死。一直看著,他從難過的不知所措,到麻木的沉默不語。
直到最後一刻。
他在時間通道中,被光行阻止而沒有看到的那一刻。
大地裂開噴涌火舌的縫隙,從南到北,世界毀滅的前戲轟然上演,億萬生靈懸於一線。豬哥被他的命運驅使到了那條縫隙之前,眼角餘光看著他的兒子向他衝來,就是那一刻。
他縱身,起跳。
這是他一生之中的最後一個選擇。選擇以自己的生命和半顆忘川之心去拯救世界,拯救他的至愛之人。
豬小弟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讓我跟他說話。」
光行立刻揮手。
完全是墨爾本經歷過的一幕再現,真實的世界隱沒消亡停頓,只留下他們兩個,如在鏡子對望一般,莫名其妙浮在了遠離萬事萬物的虛空之中。
剛一照面,豬小弟就爆點了。
他什麼也顧不得,跳著腳大吼:「能不這樣嗎?」眼圈都紅了,又生氣,又傷心,手指都在抖,豬哥愕然地望著他,那表情好像在說:「怎麼了呀真是的,你們年輕人就是不善於控制情緒。」
「一定要這樣嗎?為什麼除了一再自己去死,找不到其他辦法解決問題呢?有那麼極端嗎?」
豬哥沒接話,先兀自鬆了一口氣,「哎呀我以為自己會秒掛,現在居然還能停下來跟人說道說道動機,不錯啊。」
光行在旁邊猛翻白眼,對這位爺死到臨頭先干為敬的德行倒也算是屢見不鮮。
他撐著腰站在那兒,臉部肌肉活動了一下,擺出一個嚴肅的表情,糾正豬小弟;「沒有回回都去送死啊,你一直跟著我對吧?在東京跟江左司徒打仗,我用嗜糖蚯蚓的換心藤敲了他一棒子,不是還換了半個忘川之心回來嗎??能獨自活個一兩百萬年呢你想想還是划算的。」
他仔細想了想,糾正了一下:「其實我也不想活那麼久,你知道嗎,你想想,一個人唉,你認識的人全都死了,而且以後認識的人也都會死哎,好嚇人的對不對。」
又想了想,又糾正了一下:「不過仔細一算,沒有那半顆忘川之心,今天也救不了我兒子,好吧,收入持平,買賣沒虧本。」
他這麼絮絮叨叨盡扯些有的沒的,豬小弟氣得簡直不知道怎麼辦,考慮到對面這個人其實也算是他自己,而一個人居然能把自己氣成這樣,還真要點兒功力。
豬小弟晃了晃腦袋,沖豬哥繼續吼:「你沒想過其他的選擇嗎?」
豬哥愣住了。
就像他真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就像世界從未指引過他走向另外一條道路。
所謂的其他的選擇,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他沉默了良久,對豬小弟笑了笑,小聲說:「哎,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人生好像很複雜的樣子?」
難道不是啊?你要是能死的話,都死多少回了啊?這不叫複雜,什麼能叫複雜啊。
豬哥不理會豬小弟帶著哭腔的咆哮,內心深處似乎有點詫異,為什麼另一個自己這麼娘炮。他只是繼續說:「我有幾個好朋友,一份當獵人的工作,有一個兒子,雖然是被人塞過來養的,但一點不妨礙我和犀牛都很愛他。」
他既平靜又溫柔,和一貫以來逗比的形象非常不吻合,但也許這才是他的內心。
要多麼強大,平靜和溫柔才能至深至徹,以此去坦然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呢。
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做到。
即使連豬哥自己也不能。
直到他經受住了一切考驗。
「身為獵人,朋友和父親,無論如何都要盡到自己的責任,當所愛的人身處威脅之中,感到恐懼,悲傷或不自由,便應該挺身而出。」
他問豬小弟:「這不是常識嗎?」
他有更多的話想要說,但豬哥沒有再說下去了,從豬小弟的表情里,他知道對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沒人想有事沒事就去送死,也沒人真的想活得跟銀河系一樣久。
但你說說看,在那些根本沒有大團圓結局設定的人生關卡里,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怎麼做呢?
放棄他們嗎?
豬哥發出哲學三問攻擊,成功地把豬小弟給問蒙了,果然多吃幾年飯還是有回報的。
最後的大招是:「你看著我,你覺得我不應該那麼做,我猜,你是在為我著想。」
「那麼,如果是你本人站在我的位置,去面對那些事呢?」
他的信心並非憑空而來:「有其他的選擇嗎?」
豬小弟被他擊中了。
順便光行也被擊中了,反應很大,暗搓搓地哭了起來,為了避免丟臉,撒腿就跑走了,沒忘記跳舞,跳的是bachata舞步,一扭一扭的還挺風騷。
豬哥伸出手拍了拍豬小弟,被拍的沒有任何感覺,卻仍然領會到了那一點安慰。
他說:「你說得對。」
豬哥不知道得意啥,嘿嘿一樂:「那是當然。」然後好心地說:「你從哪兒來,就趕緊回哪兒去吧,就算是光行,也不能讓你在時間之外停留太久,萬一有個閃失,麻煩就大了。」一邊活動了一下踢腳,跟準備上國際田聯鑽石聯賽跑一百米似的:「我也要忙去咯。」
那叫忙去啊?
豬哥從善如流:「那怎麼說,我這就死去?」撥浪鼓一樣搖頭:「不吉利不吉利。」
哪怕知道這個人其實就是另一個自己,豬小弟也沒脾氣了:「你怎麼就不問問我來幹嘛呢?我從墨爾本一直跟到你這裡,千萬里十數年,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豬哥笑了。搖搖頭,不,不好奇。
他伸出雙手,比了一個照相機的樣子,對著豬小弟的臉咔擦幾聲,非常平靜地說:「你會出現在這裡,一定是因為我自己人生的結局最後無可救藥了吧。」
他歪著頭說:「你是我的上輩子呢還是下輩子?還是克隆人啥的?我猜一定是我的朋友們把你搗鼓過來的吧。」
就在剛才,當他縱身那一刻,已經完全徹底地想明白了一點:這一次絕無幸理,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終場秀。
他不怎麼害怕,決定下得太忙太快,就跟踢到鐵板那一瞬間的腳丫子一樣,來不及痛。
他只是覺得可惜,還有那麼多好事情沒有發生,法式深吻從未好好練習,婚都沒結過你想想看,以處男之身死得那麼慘,難道不值得大家為之灑一把同情之淚嗎?
但是跟他自己比起來,更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的,多半是他那些朋友們吧。
豬小弟點點頭:「嗯,確實是他們讓我來的。」
說起來不知道是應當傷感還是動容:「他們見到我,都非常高興,因為他們以為我就是你。」
這對豬哥來說不算什麼意外消息,想起來自己咔嘣脆掛了之後,辟塵啊狄南美啊這些傢伙多半是不肯馬上認命的。
他猜的雖不中亦不遠:「他們讓你一路沿著時間線過來觀摩,是不是想用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你,千萬不要過跟我一樣的人生?」
豬小弟那叫一個無奈啊:「你對自己的下場還真的一點都不抱僥倖心理啊。」
「那必須的。」豬哥不知道得意個啥。
結果豬小弟說他錯了:「我不是另一個你。不是未成年的你,輪迴轉世的你,」他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你,你掛了之後的你。」
豬哥有點暈車:「你知道說話繞成這樣就算你是我自己我也會揍你的吧?」
冒著被揍的危險,豬小弟把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前因後果結結實實說了一遍,描摹極細,連阿黃一頓吃幾塊肉都沒有放過,豬哥不嫌煩,聽得津津有味跟在茶樓捧說書先生似的,考慮到他們是在時間之外呆著,也沒耽誤什麼事。
倒是光行哭完了鼻子跑回來,聽了一陣子就覺得受不了了,他的身體開始古怪地搖擺起來,各個部分接力進行一種單看僵硬斷裂但連在一起又天衣無縫的晃動,從指尖開始到手腕,一路延伸到肩膀頭部,而後折返往下直到腳趾,幅度越來越大,總體而言就跟被電擊了差不多,豬小弟嚇了一跳,想要去扶光行伸手撈了一個空:「光行你怎麼了?發羊角風嗎?」
豬哥不愧和光行有多年交情,瞥一眼就知道了:「哪裡,他在跳機械舞。」
豬小弟這才放下心啦,喃喃自語:「又不是印度人,好好的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跳起舞來呢。」
豬哥搖搖頭:「他是想要告訴我什麼,但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為什麼?」
「光行能看到任何人的前生後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干預,如果任性而為的話很容易就會造成時間線的混亂,所以族中的戒律非常嚴格,他們是達旦的九工之一,基本上都是按照契約者的命令提供服務,此外不觀察、不詢問、不記憶、不談論、不建議,不干涉。規矩還挺多。」
「所以呢?」
豬哥很放鬆,畢竟他也不是真的那麼急著一了百了:「所以我們就跟他玩玩你動我猜的小遊戲唄。」
光行跳著舞還趕緊點頭,似乎感到十分欣慰。
豬哥打起精神,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暫時不用擔心柴米油鹽世界安全也是好的,一招手:「來。」
光行脖子一梗,兩條手臂伸出來,變得沒完沒了地長,左手圈住豬哥,右手圈住豬小弟,然後,往中間一撞……
哎呀媽呀……
饒是豬哥們神功蓋世,也備不住自己人從背後下毒手,他們倆的腦門猝不及防沉重對接,各自都掠過一個想法是光行這明顯在尋隙滋事,公報私仇,莫非有誰跟他借過錢不還?但你看他那個樣子,實在找不到藏錢的地方啊。
有一個相當明顯的腫塊在豬哥皮膚下蠢蠢欲動,蓬勃生長,估計豬小弟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家都急切需要冰敷和消炎藥,但光行不肯放他們走,他那兩條手臂跟鎖命鏈一樣,沒完沒了地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圈,把兩個人硬按在一起好像想生造一個連體人拿去馬戲團賣錢,一面身體開始劇烈晃動,前仰後合,手臂沒動作,腳步跳的是紐西蘭毛利族的戰鬥舞蹈哈卡,氣勢十足。
豬小弟眼淚都給撞出來了,努力翻著眼睛看我,說:「這怎麼猜?」
他話音還沒落,光行手下已經加勁兒了,照現在的情況看,要是再給丫一條膠布把我們倆纏上,直接就能放超市打折區買一送一。
豬哥琢磨了一下買一送一的特點,大膽猜測,小心求證:「豬小弟,你剛才說,你是我死了之後的我?」
「雖然聽起來不合理,卻就是這意思。」
「那是不是說,咱們倆是一條時間線上的?很有可能我一會兒就掛了,但你仍然在延續我的命運。」
光行的雙腳打擊出一串不知道從而來的脆響,考慮到此處並無地板,那聲音響得簡直莫名其妙,同時投給我一個縹緲的讚許之色。
豬哥受到了鼓勵,於是繼續一面對著大爺察言觀色,一面繼續扯:「你用命運藤蘿子,既可以改我的命運關鍵點,也可以改你的。」
光行翻了一個白眼,手上又加勁了,沒骨頭的雙臂繞過兩條漢子,折回到身體中間部分,還乾脆利落打了一個結,這是不讓走的意思!
大家頓時很發愁,今天要是不猜出結果來,恐怕死法會輕於鴻毛啊。
豬小弟也加入了猜猜看的行列:「我覺得他的意思是,改你的,就是改我的。」
我們不約而同去看了看光行,對方情緒穩定,看樣子路線對了。
豬小弟二兩大的腦子全力開動,他細細分析:「有哪個命運節點是我們重合的?或如果改變了你的,就相應改變了我的?」
他們倆用一種非常吃力的方式對望了一眼,老實說眼珠子離得太近了這種看法能把人看暈車,而後異口同聲喊了起來:「現在!」
砰一聲,光行的手臂鬆開了,呼啦啦在空中甩了幾圈,恢復到了正常狀態,他繼續若無其事跳華爾茲,摟姑娘的姿勢好像真的一樣。
豬小弟顧不得摸一下他腦袋上那個包,急吼吼問:「一會兒你跳下去的時候,會經歷什麼?」
豬哥聳聳肩:「Youaskme,Iaskwho?這不還沒跳嗎?」
豬小弟說:「是whom,我有個朋友教過我。」一字師當完,之後繼續不依不饒:「那你估計一下呢?至少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跳下去吧,下面是什麼狀態,有可能會發生什麼?。」
豬哥覺得這哥們問起問題來跟自己一樣煩人,感覺真是親切:「只知道大概啊,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現在地面上那條裂縫應該是直通暗黑三界寂滅層,審判之輪就在寂滅層的入口,通過空間摺疊跟人類世界直接連接起來的,審判之輪已經開始轉動,到達一定速度之後就會放出邪羽羅的十三個分身,他們一進入人類世界,事兒就鬧大了。」
隨著言語描摹細節,憂慮再一次從虛幻與現實之間的裂縫湧入,如同海水湧入破船底部的洞眼。
末日的氣息也和海水類似,厚重而咸,刺激著鼻端和眼睛,令人渾身不適。
豬哥清了清嗓子,對自己說的話不算特別確定:「我一下去,呃,應該就是正面撞上審判之輪吧,理論上它就應該被直接撞停了。」他露出一個不知道是驕傲自滿還是被抓了一個中二病現行的表情:「要知道,我可是個大人物呢。」
說著拍了拍自己胸口,那裡有半顆一直掙扎著想好好混吃等死的豬哥之心,以及半顆特別混不吝逢人就懟懟翻算數的忘川之心。
豬小弟明白他說的大人物是什麼:「破魂攝政王。」
「嗯吶,破魂書上寫了,如果以攝政王的精魂祭祀,審判之輪會停止。」
豬小弟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
「啥?」
「我也有半顆忘川之心。」
豬哥很高興:「是嗎?那這玩意兒還真結實啊,這麼打都不碎。」慷慨地一揮手:「那你好好留著!平常跑步要不時變變速,這樣對心肺功能好。」
突然光行衝過來一個掃堂腿,豬哥摔個仰八叉然後就知道自己又離題了,豬小弟伸手拉起他,另一隻手拍拍自己胸口:「我來跳!」
「什麼?」
豬小弟是認真的:「不是要用攝政王的精魂祭祀嗎,說起來既然我就是你,那我也算那啥攝政王吧,我跳下去也管用吧。」
光行和豬哥對望了一眼,有點不確定:「可,可能吧?」
「叮!好,這個世界得救了,接下來呢,既然你我是在一條時間線上的,光行就能直接帶你回到我來的那個世界對不對,你有足夠的能力去阻止異靈川亂搞,世界又得救一次,bingo!」
bingo跟tango諧音,光行就跟被按錯了開關一樣,當機立斷開始跳探戈,但他跳得有點氣呼呼的,不是特別開心的樣子,看來豬小弟正興高采烈大步流星一路奔去的目標,似乎不怎麼如他的意。
也不怎麼如豬哥的意,儘管聽起來那已經是他可能得到的最好結局,而且是一個從天而降的驚喜,從來沒有人說過還有這樣的機會。
他難得地皺起了眉頭,上上下下打量豬小弟:「你的身體是神演幫你做的?靈魂是我的?」
「是啊。」
豬哥被感動了,自言自語:「原來我有靈魂啊,哎,要是靈魂能說話,不知道會對我罵出什麼好的來。」
他伸手捏了豬小弟手臂一把,感嘆神演們端的是神乎其技,這做出來的比本來的還要好,畢竟浪跡天涯太久之後,他的六塊腹肌已經快要融合為一塊了。
「融合為一塊……」他這麼嘀咕著,手停了在豬小弟的肩膀上,腦子裡閃過一陣光,照亮了所有藏在渾渾噩噩中的角落,他若有所思好一陣,忽然高叫了一聲:「光行!」
光行在tango熱情的舞步中一個猛回頭,然後趟了過來,豬哥一把撈住對方,體會著抓住一隻光行時會有的空虛:「我和豬小弟加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靈魂,對嗎?那我們的忘川之心呢?能不能加起來算一個?」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就是忘川之心半顆和一顆的區別。
光行一搖頭:「不能。」
「你這半顆,就是豬小弟那半顆,現在我讓你們在時間之外,能夠以實體的狀態雙雙並存,一旦回到時間中,沿著時間線旅行的一方就會虛化,豬小弟的忘川之心,只是一個影像,鏡花水月一般,只能看,不能用,在回到他的起點之前,沒有任何實際的能量」。
儘管他說的話不算特別鼓舞人心,但豬哥毫不氣餒,因為光行的答覆在意料之中:「我知道了,但是!」他搖了一下豬小弟:「我們有一個但是。」
光行一副很期待的樣子:「什麼但是?」
「命運藤蘿子。」
非人世界的林林總總對於人類來說,沒有任何種族是正常的,但說到長時間持續瘋狂而且強度從不減退,則只有嗜糖蚯蚓,其他都甘拜下風。
每一條嗜糖蚯蚓都來自青陸,那是他們的故鄉,也是他們能量與魔法的來源,在自己成年之初,他們都會在青陸種下一顆種子,然後以畢生的心血和精力去灌溉,護理,甚至祭祀它,有的種子發芽快,有的要等半輩子才會有一點動靜,至於最後會結出什麼東西來,根本無法預測。
當嗜糖蚯蚓們漫長的生命即將結束,他們最後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收割他們所下的寶物,就像解開一個保留了一輩子的謎團,看幾眼,試一試,心滿意足之後溘然長逝,畢生所得留給族人珍藏,代代相傳,有時候經濟不好也得拿出去賣。
和世上其他東西一樣,大部分魔力植物都不算很特別:什麼放煙火的鬱金香啦,不歇氣放一晚上煙花,其壯美可媲美新年時代廣場夜景,什麼唱歌劇的豬籠草啦,調子停在高音部分永遠不用下來,直到有人上來剪草除根為止;一片看上去人畜無害的王蓮葉子,單次載重上千公斤,續航能力超過巡洋艦,還能在陌生海域中自動定位和跟蹤魚群,堪稱為深海漁民們量身定做的全能好幫手。
這一切都是好的,這一切聽起來都令凡人驚嘆和嚮往,但它們來自於青陸,在那個地方,這些都只是小意思,絕不算獨一無二。
唯獨長老級的嗜糖蚯蚓有能力培植出頂級的魔力植物,那是想象的極致,純粹創造力的凝結,是造物主的光榮。
豬哥就認識一條長老級的,它從不履行長老義務,長期住在東京地鐵站混吃等死,當年豬哥沒惹到江左司徒那會兒,日子過得很悠閑,住處也在蚯蚓常出沒的地鐵站附近,於是沒事就去找它喝啤酒,大家交換一下看妹子打痴漢的經驗,不知道多開心。
那條蚯蚓在老家種出的是一根換心藤,回家赴死之前剛好遇到豬哥,順手就給他了,給得還挺及時,馬上就跟著去打架了,在豬哥被打得即將半身不遂的時刻踴躍出手,悍然擊退江左司徒,在銀狐的幫助下,還從人家身上撈了一半忘川之心回來。(故事請見《獵物者》)
某次閑談中那條長老蚯蚓曾提到,在所有的魔性植物中,唯一能與換心藤比肩的,是命運藤蘿子。亘古以來只成功種出來過一顆,長啥樣從未公諸於世,基本上只在傳奇與傳言中存在。
那玩意兒現在在豬小弟的肚子里。
根據豬哥所知,那意味著:「你可以在時間線上的某一個瞬間,以正常實體的狀態,跟我一起出現。」
光行終於露出了笑容。
一個豬哥,哪怕他有鐵打的身體,也禁不住審判之輪一擊之威,只能粉身碎骨,之所以還能留下一點點神魂不滅,想必都是半顆忘川之心全力抵抗的結果。
但如果有一顆完整的呢?
當年江左司徒一個人獨佔一顆的時候,那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啊。
豬小弟眼睛閃閃發亮,抓住豬哥猛搖了幾下表示他的興奮之情:「我擋在你面前!把第一下扛下來之後,你就可以全身而退。」
豬哥愣了一下,剛有那一點雀躍的神情消失了,他本能地想要反對,卻被豬小弟攔住了話頭,他認真地說:「我的身體是神演用植物做的,跟哪吒一樣,而我的靈魂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我,至於真正屬於我的東西,」他沉默了一下,輕聲說:「只有那些我獨自生活時留下的記憶。」想了想:「還有阿黃,我的狗。」他問:「你能幫我照顧它嗎?吃得是有點多,但很省心,自己會洗澡,從來不隨地大小便,凶起來啥都能咬。」
光行從鼻子里噴出一道白氣,毫不客氣地指出:「阿黃根本不是狗,是暗黑三界的結界守護者奎木狼,破魂家的長老請他出來保護你的,不然你嗚呼哀哉八百次了。」
豬小弟震驚:「奎木狼?就是後來冒出來那位青銅狼頭武士?他是我家阿黃?」
豬哥小時候也養過狗,那條狗的名字就叫豬小弟,難怪聽到豬小弟自我介紹時那種親切感如此強烈。當年的豬小弟雖然是條狗,但大家相依為命多年,與朋友或家人無異,豬哥當年那是全身心信任它,絕對無法設想對方瞞著自己還有狗生另一面,推己及人,他非常理解豬小弟現在的心情:「哎呀,這就不對了,你想想,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回家一看,我的狗竟然不是狗!而是田螺姑娘……
他腦補了一下那個場景,接著就跟豬小弟異口同聲說:」那,也挺好的。」
光行喃喃自語:「你們倆沒救了,你們倆都沒救了。」
豬小弟百分之百是朱家嫡系,滿臉佩服地感嘆:「哥們兒的演技可真不錯啊!變狗變得來!惟妙惟肖!」
既然可以放下阿黃,他更不糾結了:「神演既然可以把你僅存的神魂填進一具全新的身體,也能填回給原來的你吧。」他比了一個捏餛飩的時候往麵皮里塞肉餡子的動作,顯然對神演的工作內容存在很多誤解,「你有我的記憶之後,我也就活下來了。」
聲音輕下去了,儘管還是殷切地看著豬哥,像在等待一個完全肯定的回答:「你會認識我新交到的朋友,也會喜歡美亞,對嗎?」
美亞是誰?
「姑娘,長得可好看了,她挺喜歡我的。」
喜歡朋友,肯定毫無問題,喜歡姑娘?那算是什麼問題?
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問題。
豬哥猶豫地沉默下來,內心就像一串放在炭火上慢烤的雞皮,正在收縮,捲曲,焦渴不堪,光行很了解他,事關他人的時候,這位老兄總是猶豫得像只鵪鶉。
他只好挺身而出,扮演了欺行霸市的角色,上來一瓢冷水把燒烤攤子的火給澆滅了:「別糾結了,做大事不用犧牲的嗎?既然一定要犧牲,那就用結果最好,效率最高的犧牲法。」
他對著豬哥那叫一個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如果是你去擋住豬小弟,那麼一切都不會改變,世界並不會因此得到更多。」
說起來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沉痛:「豬哥,你一生為人挺身而出,但在必須的時候,也應該接受有人為你挺身而出。」
手一指豬小弟那張再過十年就跟豬哥一模一樣的臉:「也不算違反原則吧,最多算是自己剛自己啊。」
那二位對視一眼,感覺受到了深刻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教育,情不自禁地各自點了點頭。
大方向既然定下來了,細枝末節就比較容易一一呈現。
比如說:到底要在什麼時刻一起出現。
答案是,必須在兩個人跳下去之後和被審判之輪打個正著之前,豬小弟在先。豬哥在後,這個過程之極速,拿捏所需之精妙程度,簡直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而一旦錯過,也就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機會。
他們抽著涼氣想象著一下卡位的難度,光行在旁不爽了,冷冷地說:「專業的事交給專業人士來做,你們瞎操什麼心。」他來了一個現代舞里的空翻跪地,隨即挺腰起身,手臂一舉,好像有舞伴跳了上來做托舉似的,跳得來煞有介事:「只要是在時間維里,我可以定位宇宙最初那個質子開始動的瞬間,你們這算什麼。」
質子?好吧,你最近有去大學上物理課嗎?
另一個細節是:如何發動命運藤蘿子?
需要按個按鈕什麼的嗎?還是念一串咒語,那就危險了,不管擁有多麼驚世駭俗的手速或語速,都沒法趕得上跟他們的動作啊。
豬小弟猶豫額一下:「姐夫沒交代,感覺他好像也不知道。」
「姐夫是誰?」
「南美的未婚夫,白棄啊。」
豬哥笑得鼻涕泡泡都吹出來了:「媽呀,還沒結成婚啊,小白待機時間真長。」
沒有定論,只能冒險,以他們對嗜糖蚯蚓種出來那些怪東西的了解,它們都有靈性,該出手時一定會出手,上回的換心藤也沒附上說明書啊,還不是用得恰到好處。
光行對此表示同意,與此同時他瞪著豬小弟猛看,表現出了若干虛無的擔憂之色,這讓豬哥有點揪心:「怎麼了。」
問題是豬哥問的,光行回答的時候卻還是望著豬小弟:「你們要跳的那個縫是經過強摺疊的空間入口,被暗黑三界的能量場包圍,既不容許時間存在,也不允許有時間之外的通行存在,即使我帶著你,也會受到能量場的影響。」
「幹嘛這麼霸道啊。」
豬小弟嘀咕了一下,渾然不知道為什麼光行要把這事兒提出來說,其天真程度令無所不知的時間旅行者似乎有點抱歉:「呃,我就是想告訴你,經過這種入口,不管是人還是其他生物,感覺都會很痛苦,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豬小弟對他笑笑,似乎痛苦這兩個字更像是一個笑話,值得抿嘴一樂,在這樣一個非常適合說豪言壯語的時刻,他只是露出自己慣常無所謂的表情:「好。」
三隻手——兩隻實在的,一隻縹緲的,搭在了一起,大家對望了一眼,各有一種我自橫刀向天笑的中二豪情升騰而起:「來吧!」
光行收了神通,豬哥重新回到了他命運炸裂點,光行帶著豬小弟緊跟在後,失重感一視同仁地包裹住他們,腳下就是通往地獄的裂縫,一張熟悉的年輕面容從眼角閃過而後就像永遠消失了,最後一眼看去,正向他們飛撲而來的男孩子滿臉怒容,他們都知道那是誰,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在那一刻,豬哥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身為人父。
必備的元素除了養育的責任,情感的給予,還有時時刻刻準備為了自己孩子背黑鍋擦屎屁股的自覺,不管那個鍋有多大。
小孩子么,總是要惹禍的,有時候是故意的,有時候只不過因為不懂事。身為養育者,看著下一代干出來的蠢事,有時候滿腔無奈,有時候生氣得張口結舌但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能袖手旁觀。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非得犧牲的時候,也只能站出去,站的位置總是在死神與兒女的中間。
就像現在。
衝天的熔岩之浪在下方洶湧,數十米的紅熱波濤正往四面八方發散,帶著人世間不可能存在的高溫,渴望著去席捲與熔煉世間一切金屬,岩石與肉身。
有什麼在深深的地底召喚著,他們握緊了雙拳,筆直墜落,穿過沸騰著的熔岩層,鐵水一般沉重而狂熱的岩漿洶湧而來,將身體整個包圍,收緊,乾燥,而後崩裂,從太陽炸裂般的耀眼光芒之中他們一頭栽進了黑暗,唯一可感是彷彿永遠不會結束般的急速墜落感充斥全身,伴隨著他們往不可知不可測的深淵一路直衝,五臟六腑一股腦兒涌到了嗓子眼,爭先恐後往外噴,要是膽敢張嘴啊啊啊大叫幾聲,也許就會蹦出兩片肺來。
與熔岩層的高溫迥異,通道中非常冷,往後尿一把的話,屁股上多半能活生生凍出一條尾巴來,極寒之下空氣似乎也消失殆盡,肺部緊緊收縮起來,發出無聲的吶喊:我的媽這是到哪兒了?
豬小弟不能說沒吃過苦,豬哥更是身經百戰,饒是如此,這一刻也都靈魂出竅,環境之惡劣遠遠超出了普通人能夠體會的極限,因為普通人在第一秒鐘就已經妥妥地就掛了,一死了之後哪怕洪水滔天,說真的,那實在是幸運。
普通人特供的好處還有一個:一旦經歷劇痛或強烈情緒衝擊,他們能啪地一聲昏過去,乾脆利落逃離現實,這是身體對自己的基本保護,豬哥這個也沒份:他擁有半顆忘川之心,這殺千刀心特別倔強,不但不肯放棄,還硬生生被煉獄般的外在環境激發出百倍的動力和熱情,投入地不斷極速修復他的肌體,搞得人家連自我放棄的機會都沒有,只好硬著頭皮死扛。
而肉體所遭遇的痛苦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浸染著他們的腦子。
豬小弟跟著豬哥穿過熔岩火海墜入黑暗的瞬間,看到了美亞。
她浮現於遠處虛浮光暈之中,如同出現在一個小小的萬花筒中,一開始是豬小弟初見時的模樣,少女容顏如花盛放,而後一點點變小了,變成兩頰飽滿的小小姑娘,帶著笑意,在草地上撲蝴蝶,遠處是高大巍峨的城堡,一個模糊的男人身影站在城堡前,似乎在對小美亞眺望,神色中滿是愛憐和憂傷,美亞繼續變小,直到變成一個嬰兒,躺在粉紅色的搖籃小床上,白色的門就在不遠處,開著一條縫,嬰兒安詳地睡著,可是白色的門縫中忽然開始湧入成股成線連綿不絕的鮮血,搖籃漸漸被血池污染,浸泡,小嬰兒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睜開眼睛,尖銳地哭叫起來,門外傳來匆忙慌亂的腳步聲,哭泣聲,嘶喊聲,彷彿在說什麼人已經去世了,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光暈閃動,回到了豬小弟記憶中的一幕,當美亞要豬小弟每天來陪自己卻被拒絕的時候,她哭著說:「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誰都不要我,我誰都沒有。」
少女的眼淚如晶瑩珍珠,一顆顆從光暈之中滑落,變成真實的水滴,落在豬小弟身上,帶來的竟是鋒刃穿身般的刺痛感,豬小弟忍受著疼痛,一面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擦拭美亞的臉頰,可是剛一動,美亞連同那光暈就消失了,唯獨淚珠仍然接踵而至,幻化為刀鋒一般臉龐和身體的小小活物,爭先恐後飛翔而至,貼服在豬小弟身上,一刀刀不斷絕、不放鬆。在豬小弟身上和心上留下一個一個真實可見的傷口。
光行的聲音從非常幽深的所在輕輕傳來,為他解釋:「這些,是你的傷心事。」
通完暗黑三界的無間通道,負面情緒在此成妖,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只要有遺憾,只要有悔恨,就會被他們所變成的怪物啃噬,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從對抗,更沒有什麼辦法減輕身心的痛苦,因為遺憾和悔恨從不消失,它們只是被埋藏起來了,而在無間通道里,它們找到了噴薄而出的出口。
不知算不算安慰,光行說著:「你只是辜負了姑娘對嗎,那你不妨想象一下,豬哥現在是什麼感受。」
因為豬哥完全被鋪天蓋地的怪物包圍了。
任何擁有神經系統的生命體有可能生髮出的最糟糕的感受,此刻打包奉上,化身為形形色色難以名狀的有形之物,對他不由分說發動攻擊。
有一些滿身尖銳,有一些粘稠凝滯,有一些散發可怕的臭味,不一而足。
那是他的恐懼,幽閉,壓迫,孤獨,他的憂鬱,暴躁,瘋狂,失落,他的僵木,幻滅,逃避與放棄。
怪物們蜂擁而來,攻擊交織成網,每一根網線,每一個結點的強烈程度到足夠令人全身心吶喊著老子不想活了啊誰過來給我一個痛快的吧要不我自己往八十樓下跳也行。可惜他根本無能為力,無法自救,也找不到人幫手解脫,只能眼睜睜被撕咬著,身體變得千瘡百孔又復原,如同普羅米修斯伺鷹般輪迴著,而後無助地墜落,墜落。
唯獨想到死亡時才會掠過一絲難得的平靜,舌尖於虛無中品嘗到幻滅念頭那無法忽略的甜美滋味,身體為之顫抖不已。
這個過程如果有人從頭到尾目擊,感覺大概不過是「哦喝」了那麼一聲,整件事就發生並結束了,如果去問親歷者感受的話,豬哥大概會負責任地告訴你,那就像是八輩子那麼長,而且是在煤礦里挖煤,日夜輪班不給出來喘氣兒的那種八輩子。
當然,即使是這樣的八輩子,也有結束的一刻,毫無前兆的,黑暗通道的盡頭突然炸開一道光亮,豬哥和豬小弟接踵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光行如往常一般及時趕到,一把把豬小弟提了起來,他們再次回到了時間之外,而豬哥就結結實實砸在了地上。
[3]
歡迎來到暗黑三界的寂滅層。
在非人創世的傳說中,世界一共有四個部分,頂層的部分屬於神靈,不與任何有形有生物限制的群體為伍,中間層屬於能量等級接近半神的非人們,傳說中那些修仙得道的人類,最後也就是到了這裡,下一層是生物層,屬於擁有性靈與思辨的人類和非人。
最下的一層是暗黑三界,屬於高能量而缺少性靈的非人種族,他們的性靈集中於寥寥幾位領袖,其他全是功能體的一部分,其中以能量本身為繁衍基礎的破魂是暗黑三界的主體種族,當暗黑三界的能量供應無法滿足種族需求時,他們就會突破到其他兩層進行劫掠和殺戮以補充動力,甚至傳說還一路突破直達神界,在人類產生以前,有過許多次的滅世之戰,都由破魂性靈中的極惡代表邪羽羅挑起,因此也帶來後者被封印的結果。
邪羽羅,在古老的,早已湮滅不再被人通曉和使用的破魂語言之中,意思是「長有翅膀,爪牙,持有雷電與瘟疫的至高無上者。」
審判之輪,是平衡邪羽羅封印與和平世界的中間點。
一旦世界不再值得眷顧,就會有力量來打破審判之輪的平衡,它轉動的力量能夠打破所有封印,將邪羽羅再度釋放到世間。反之,如果世界還值得保留,審判之輪便巋然不動,如鎮守門戶的石獅。
只是,誰來判斷外面的世界到底值不值得保留呢?
除了神靈們本身之外,唯一的答案是:
當世上的孤獨與惡毒之人的靈魂之多,足以製成靈魂十字架,打開直通往審判之輪的通道之時,這就是他們現在所看到的場景。
無邊無垠的荒原,沒有平常天與地的區別,六合八荒都是同樣顏色與質地的荒原,如果往上到極高就會進入太空,被無窮無盡的星塵圍繞,那麼向下到此則是寂滅的世界,從觀感上來說,兩極類似。
高低起伏的褐黑色小山雜亂地坐落或懸挂,堅硬粗糲,上面寸草不生,卻成片成片的覆蓋著黑色的蕨狀植物,每一片葉子都是刀鋒,每一片鋒刃上都長著觸手,每一條觸手上都有密密麻麻無數只陰沉而渾濁的眼睛,無風而動,準備收割任何踏入其中者的性命,一眼望去,如同清澈海底無窮無盡的黑色水草,但水草不會那麼陰暗而怨恨,對你虎視眈眈,小山之間密布嶙峋石塊,沒有方寸平整之地可供落腳,石塊之間的縫隙中蒸騰出微微的白色霧氣,不斷變幻出形形色色妖物的面目,霧氣聚攏,而後消散,之後再度升騰,節奏毫無規律可言,放眼望去,一時間寂滅層如同修羅列陣所在,一時間又空無一物,極度沉寂而壓抑。
有為數不多的幾棵樹孤零零地生長在山丘與石塊的中間,枝條是純黑色的,彎曲糾結,從樹根處一直長到樹冠,角度尖銳而形狀怪異,彼此交錯糾纏出一團團如同無窮無盡的噩夢,籠罩著樹榦,遠看去像被燙壞了的一個長發女人頭,它們憑空帶著一種厭倦一切的感覺,在這裡或者那裡站一會兒,然後慢吞吞挪動,走到某個地方再次停下來。
荒原的盡頭,審判之輪正在緩緩轉動,那是一個青色的,如同風車與天平結合之後生下來的巨大物件,用人眼去看,其具體的形狀,規模和宏偉程度都很難以用語言形容,它根本就沒有具體的尺寸,只是無可比擬的大,彷彿是往視覺里扔下一個炸彈,違背所有關於「看」這個功能的常識。
必須要閉上眼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存在,純粹用直覺,就像一輛重型卡車突然開到了頭上,它緊緊地壓迫著周圍的一切東西,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在能量的比擬之間,較為弱小的部分連形體都化為烏有。
唯獨在審判之輪的上空,世界不是一個荒原,一道金色弧形天空跨過世界的兩端,就像在寂滅層上精心切開的一道口子,那種金色極為純凈,猶如最閃耀的陽光一般純凈,從弧形的一頭到另一頭,十二顆六芒星以1221211的方式橫向排列著,六芒星的顏色各不同,中心明亮,散發灼人的光彩,邊緣卻灰暗若死。
豬哥凝視著審判之輪的上空,像被什麼在召喚,他胸膛中的忘川之心狂熱地跳動起來,滿地的黑色蕨類植物張開了它們所有的眼睛,齊齊向他注視,帶來一種奇異的凝望,像久別重逢,或此去永別。
他爬了起來,卻沒有機會哪怕好好站直一下身體,寂滅層察覺到了他的存在,那是天然就與審判之輪格格不入地存在,絕對的力量掀起無形的潮水,從金色天空的方向猛撲過來。
豬哥抹了一把嘴角,在那裡還有一顆他在無間通道里所流過的淚,說不定還沾著鼻涕,他回頭張望了一眼,去尋找站在時間之外的豬小弟和光行,他看不到他們,但他們肯定在某處,默默等待著。
等待著他下定決心,採取行動,等待一個決定性的時刻。
就是現在。
It』stime。
豬哥張開雙臂,迎著審判之輪所捲起的狂風,人橫飛起來,頭前腳后,筆直撞向自己的目標。
一往無前。
如鴻毛之於東海,螻蟻之於泰山,沙粒之於恆河。
他的渺小之於審判之輪,就如同上述CP。
審判之輪加快了轉動,正對著豬哥而來的能量如同超新星爆發,兇猛得能將一切捲入漩渦中心,碾壓蒸騰吞噬,不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迹。
似乎豬哥的接近無形中催化了它的速度,金色弧形天空中六芒星們次第裂開了一處邊角,像是小雞將要孵化之前的蛋殼,一開始是輕微的裂縫,接著逐漸在六芒星的表面延伸,擴大,那些中心的光明化為柔軟的半流體,沿著裂縫流了出來,緩緩向審判之輪滴落,六芒星變得非常明亮,漸漸變成一個水晶製成的大玻璃缸,每一顆的中心部分的透明處都反射著一個古怪形狀的影子,正在裡面騰躍跳動,左衝右突。
豬哥昂起頭來,凝視著那些六芒星。
那就是邪羽羅。
一共有十三顆,一個是本尊,另外十二個是化身。
現在卻只有十二顆。
它們在復甦,清醒,動蕩。
等審判之輪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分身們所需要的動力集聚完全,那些在六芒星中心衝動不已的東西,就會借勢衝出現有的束縛,破出寂滅層,在人與非人,甚至半神們的土地上閃亮登場,大殺四方。
恐怖大王將如何出現,世人根本毫無概念。
任憑思緒紛紛亂亂如麻,身體卻始終保持著正對審判之輪中心的角度,全力衝擊,隨著距離的縮短,忘川之心和審判之輪像兩個唱崑劇的資深票友開始互相應和,後者似有感覺什麼東西正在試圖阻止它的行動,頃刻間轉速與能量值都遂爾暴漲,阻力成倍數增加,豬哥的前進隨即變得極為困難,每一根毛都用盡了它們突破皮膚的力氣。
豬哥這個人呢,首先他有身為正常人的一面,那一面的主要特點是非常喜歡看熱鬧,哪怕是而今眼目下捨生忘死的當口,也照看不誤,看到精彩處說不定還樂出聲。
但他還有身為攝政王的一面,那一面的生活態度要積極進取得多,現在也正是這一面竭力驅動著忘川之心,氣急敗壞,殊死抵抗,維護所其在的肉身不碎,但凡它有一點點閑工夫,都會馬上破口大罵說本尊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給老子振作點行不行!
那顆心跳啊,跳啊,那麼激烈的跳動,就像要撞破肋骨,奪門而出。
它竭盡所能,它英勇奮鬥,但這是第一次,它發現自己力有不逮。
遭遇到註定的失敗也仍然要戰鬥到最後一秒,過程中的努力因此顯得格外悲壯。
百忙之中豬哥明確地感知到了它極度懊惱的情緒——我要崩潰了!
以及:要是老子雙胞胎兄弟在就好了。
偉大的光行肯定和豬哥本人同時接受到了這個訊息,就在他和審判之輪之間物理距離就差那麼一點點的時候,豬小弟如同天外飛仙,biu地一聲強勢插入,短兵相接,準備正面硬剛。
從豬哥的眼睛里看過去,就像有一部災難片以正常速度的百分之一在上演,影片劇情來到了主人公遭遇生死劫難,馬上就要粉身碎骨的高潮部分,只見豬小弟張開雙臂,猶如奔赴戰場的斯巴達勇士一般撲向審判之輪,迎面而來的能量潮閃著炫目光芒,強力如天崩海嘯,出場自帶BGM,無聲中都帶著歡樂頌的激昂效果,只需要電光石火的時間,豬小弟就要跟能量潮撞個正著。
突然之間,有什麼東西憑空冒了出來,看上去活像一大團成了精的爛泥巴,迅速蔓延到了豬小弟全身,冰涼,滑膩,粘稠濃厚,活像他剛剛去做了一個完整的泥浴。
豬小弟被捲入能量潮之中,那些爛泥巴即刻變成了果凍啫喱一般透明而有韌性感的殼狀物,不管它們其實是什麼,其堅硬程度都和花崗岩甚至金剛鑽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正是這些東西幫助豬小弟扛下了審判之輪的第一擊,
但審判之輪並非只有一擊。
他們干擾了後者的高速轉動,意味著所有的能量都改變了方向,轉化為致命的攻擊,向他們接踵而至。
第二波能量帶著極熱高溫,果凍啫喱殼即刻融化滴落,豬小弟的皮膚瞬息之間變為焦黑,干烈如火的風吹到了數公里之外,將豬哥和豬小弟都席捲其中,他們緊緊貼在一起,空氣中充斥著一種嗆鼻的煙煤氣息,那是水分充足的植物被焚燒時特有的氣息。
他們如連體嬰一般向著跟審判之輪相反的方向飛出去,後者極其強力的能量波似乎要把他們擠壓成為一體,豬哥抓住豬小弟的手臂,卻抓了個空。
豬哥恢復意識之後的第一個感覺是:「老子是不是重新投胎了?」
第二個念頭是:「投胎有那麼快嗎?」
因為此刻他確實是以嬰兒的姿勢被緊緊包在一個圓形的殼裡,殼身的質地是軟軟的,布滿淺淡的縱橫花紋,如同透視下的神經網路。他試著伸展手腳,殼子應聲而破,大好一個繭子破出來的不是蝴蝶,而是一個全須全尾的豬哥。
他鑽出了那個外殼,有一些黏黏的東西還沾在手上,往下撕的時候就像是在撕過了期的創可貼,他一邊撕一邊到處看,高喊著:「光行?光行?豬小弟?」
聲音回蕩在絕大的寂靜與空曠之中,荒原,蕨類,黑色妖樹,每一樣東西都帶來一層震蕩與迴響,很快那聲音就變得像是有數萬人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穿透耳朵,進入五臟六腑深處,令血液與身體分離。
一切與他們下來之時所見幾乎並無不同,唯一的變化是審判之輪的速度變得非常非常的慢,金色光帶上的六芒星漸漸失去了能量滋養,顏色越來越暗淡,陷入了靜默與凝滯的狀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唯獨左上方第三顆和右下角第五顆仍在熊熊釋放光芒。
沒有應答。
豬哥站在那裡,側耳傾聽著自己的喊聲,響亮,空虛,循環往複,寂寞到想要變身為鴿,往西而行,直到世界盡頭。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眼神落在不遠處的灰色岩石的縫隙間,那裡有一點點淡淡的粉色。
他走過去,蹲在岩石上往下看,那塊東西就在眼前,圓圓的,拇指蓋大小,很粉嫩,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那是一塊藕。
就好像是就地長出來的,正等著給人收穫,上小火慢燉,跟一鍋土豬排骨大團圓。
這當然不合常理——如果寂滅層這個鬼地方能長藕的話,也一定是狂暴食肉藕,會全副武裝跟猛獸干仗,干翻了人家之後扔進鍋里,跟花椒大料一起燉了它再親自跳到灶台上來吃。
豬哥動也不動,長久地凝視著那一點點與眾不同的顏色。
這塊藕曾經是豬小弟身上的一部分,活生生的,溫熱的,他說,有個特別好看的姑娘很喜歡他,長大后想跟他結婚,他們一定擁抱過,姑娘的鼻尖壓在豬小弟的肩膀上,偷偷想著未來,嘴角含著笑。
這塊藕曾經組成的,是她的深閨夢裡人。
無論神演多麼神乎其技,所製造出來的身體都只不過是身體,四肢百骸神經系統,和機器外殼並無不同。
直到被期待,被渴望,被愛過之後,才真正成為一個人。
不管豬小弟是由一些什麼元素組成的,他活著的時候,一定是真的在活著,盡心儘力,全心全意,像一朵花在春天怒放一樣,毫無保留地活著。
現在呢?
光行與豬小弟的名字像一首特別長的詩,一旦開始吟誦便難以停息,直到豬哥開始嚎啕大哭,把吟遊變成了喧嘩。
他哭得都把自己嗆著了,遺憾在整顆心裡蔓延,變成鋪天蓋地的雪,冷冰冰地壓住了一切思考的餘地。
在光行帶著豬小弟衝下來的那瞬間,他並未和豬哥處於精確的同一位置,而是超前了一點,就是那麼一點點,讓他先撞上了審判之輪。
這就是豬小弟對命運的選擇。
如果兩人調換,現在哭的就是豬小弟,想到這一點,痛徹心扉的豬哥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每當遇事,自己想都不想就會奮不顧身。
相較於眼睜睜看著他人遭受苦難而透不過氣來,直接犧牲來得更簡單,不必想,不必煎熬,一命嗚呼前後不過瞬間,能有多難,可是在那之後,那些愛著犧牲者的人,就要遭受比肉身毀滅強烈十倍的慘痛折磨,強烈到足夠在無間通道中幻化為妖的痛苦情緒,會永生不滅,時時刻刻又長年累月地侵蝕著倖存者的身心。
多難受啊。
當他終於跳下來的時候,在眼角餘光里見到的,是一張非常生氣的臉。
朱小破的臉。
在開始悲痛與絕望之前,他全心全意地在憤怒著。
因為這樣的無畏,何嘗不是一種自私。
即使眼淚變成瓢潑之雨,世事仍然自行其是,無論是好是壞,期待或拒絕,未來總是不斷發生。
審判之輪的速度越來越慢,漸式微但終未絕,它所帶動的能量似乎集中選擇了出口,金色光帶左上角與右下方的兩顆六芒星忽然亮了起來,甚至比之前更耀眼。
上方的六芒星紅光炸裂,千百束一束束跳躍,隱現交替不絕,光與色都有著強烈的蠱惑力,彷彿能沿著注視者的視線一路延伸,直入腦仁深處,接踵預演出核彈炸裂瞬間的慘烈之景,足夠嚇得人家屎尿齊出。
右下方則畫風迥異,邊緣的暗藍色從外圍到內核一圈圈漸變直到中心一點,呈現出非常醇厚的普魯士藍,即使是第一流的男模也不見得駕馭這顏色,濃稠得像藥石罔效,前景堪憂的重度憂鬱症。
這兩顆星的異常光亮吸引了豬哥的注意力。
他抬起胳膊抹眼淚,衣袖碎片紛紛落地,他這才注意到身上衣服已經分崩離析,幸好這個人向來都不怎麼在意形象,爛袖子擦完臉往地上一甩,站了起來。
邁步,身與心為仇,動彈不得,低頭看時,密疊纏繞的黑色蕨類在不聲不響之間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腳背,葉片上的眼睛滿懷陰沉向他齊齊注視,葉片如鋒刃,成千上百,同心協力,正切割他的肉身。
豬哥感覺到一陣劇痛,葉片刀鋒紛紛穿透皮膚,切入筋骨,明明往日無仇,今日無怨,蕨類們卻在儘力而為地想要把豬哥變成一個篩子。
他彎腰將纏在身上的枝條悉數扯落,扔到地上,一腳踩住在地上摩擦了幾圈,蕨們被踩到觸手摺斷,發出噼里啪啦放鞭炮的聲音,吱哇亂叫,意甚憤怒,好像很不服氣地要跟對手單挑,血戰到底,寧死不降。
結果豬哥一抬腳它們就倉皇跑開了,一片一片接二連三席捲而去,沒跟豬哥交過手的也跟著跑,好像很怕被株連,聲勢宛如跟非洲角馬過河,不知道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呢,還是太沒有戰鬥意志。
蕨類原先覆蓋的荒原,露出了慘白色的地面,豬哥跺了跺腳感受了一下,彎腰摸了一下地面。指尖傳來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這裡的土地,是由白骨構成的。
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骨頭,雪白,乾燥,堅硬,無窮無盡都,它們來自人,非人與怪獸,以極精密的搭建方式無懈可擊地融合在一起,撐起了一整片寂滅層。
豬哥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腳下,想象著無盡的黑暗之中,以白骨搭建而成的寂滅層像孤獨的金字塔一般漂流著,金字塔尖的第一根骨頭,是暗黑三界的開端,也是它的基點,此後為之犧牲,被之拘系的生命,都在為之添磚加瓦,一層層搭建,擴充,加固,直到成為邊界難以測量的龐大之物,變成了無法被抹殺的存在。
要多少漫長歲月去製造累累無窮白骨,才能得到足夠的建築材料?難怪這一層的名字叫做寂滅:唯獨死亡是永恆的寂滅。
豬哥有許多感慨,但眼下他沒工夫寫詩,那兩顆六芒星活動加劇,他背上毫毛根根豎起,暫時找不到豬小弟或者光行在眼下都不是最緊急的問題,最緊急的問題是,六芒星要炸了。
審判之輪如果開始全速轉動,並且維持足夠的時間,足以將十二顆六芒星一口氣激活,但瞧它眼下這副有氣沒力的樣兒,全體人民得解放這事兒基本是沒戲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主小弟為此而死,那麼他死得其所。
眼角紅光乍亮,果然左上方第三顆六芒星乾脆利落先炸了,他一驚,對著審判之輪的基座狂奔而去。
暗黑三界的一切都可能與常識相悖,但有一點定律則板上釘釘;所有概念都是以能量比來界定相對值的,一樣東西可以距離你無窮遠,即使感覺上一伸手就能摸到,也永遠接觸不到,那說明你的能量相對於那一樣東西實在太弱,不管實際上你跑得多快,對方可以輕而易舉與你拉開距離,除非它願意被你觸碰或接近。
反之亦然,就像現在,當豬哥他們落到寂滅層的時候,審判之輪正在加速,即使是忘川之心,也無法與之正面對抗,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現在局面則完全改變了,豬哥只發力跑了三五步,就直接飈到了審判之輪下面,與此同時,金色光帶上那顆六芒星隨著審判之輪的旋轉垂落到地,豬哥和它碰了一個正著。
落地的是一顆巨大的紅色光球,形態如同一千顆太陽匯聚一體,熔煉得又不怎麼精細,表面密布東一塊西一塊的明暗光暈,唯獨中心一個黑色點狀物顏色與形狀都極鮮明,正在向外面凸出,漸大,輪廓凸出成型,整個光球的輝煌都在中心的小點吸收,邊緣逐漸暗淡下去,那個點吸收了足夠的光,漸漸成了形,輪廓分明,有角有翅有翼有爪,舒展躁動,而後破空而出。
豬哥屏息注視著一片巨大的陰影從上方徐徐蓋下,將自己完全籠罩起來,陰影的邊緣參差凌亂,忽長忽短,忽平忽曲,變化無端,一時間無限擴大到目力不可及之處,一時間縮小成一條線,模糊猶如噩夢中的煙霧,不可捉摸。
寂滅層無日無夜,難說明暗,萬物皆籠罩在一種恍恍惚惚如同夢魘般的氛圍中,看得見看不見,全憑自家修為,怎麼會無端端出現陰影這種需要光暗對比才會有的東西,叫人很難適應。
豬哥再退了一步,鼻子里細細傳入一種奇異的香味,像印度教神殿中供果的味道,存在感鮮明,但濃淡卻非常飄忽,從高處而來,他心裡咯噔一下,猛一抬頭便看到了自己的對手,腦子裡冒出來的念頭是:今天的黃曆上一定寫著忌出行,忌干仗,忌去動物園。
一頭身有十二翼的長身巨怪跨距在地,翅膀沿著身體兩側均勻排列,前五對都大小一致,最後一對生在身體尾部,極迷你,彷彿是純裝飾,多頭,多足,身被重甲,昂頭森然而望。
怪獸頭的大小與身體全不匹配,想象一下一隻亞洲象背部放上一顆綠豆,其比例即大致參差,但勝在多。人家的頭不是一個一個,而是一束一束長的,頭顱之下短而極纖細的脖子互相交織,自然而然編成傻大黑粗的麻花辮。
頭上各自頂著一隻瑩瑩獨目,不見瞳仁唯有眼白,色潤而透,晶瑩如上好的和田玉,沒錢的時候拿去賣想必很能變現能力,腦袋下部分均均勻勻裂開兩百七十度,度數範圍內不見紅唇只見利齒,內外兩排,一排極銳利,一排如倒鉤。眼與牙皆彼此挨挨擦擦,有效地形成了集群優勢。
多足,每一對翅膀下都有或長或短的腿,鐵灰色,肌理感強烈如雕塑,毫無生命本身呼之欲出的那種血肉豐滿,六指帶爪,爪間有薄薄的淡紅色軟膜,軟膜本身如在呼吸般,不斷起起伏伏。
巨怪背部高高隆起,一層層下凹如梯田,腹部則緊緊收縮進去,遠遠看去軀幹部分如同一個拱形,外觀如何我全然看不到,因為上面密密實實覆蓋著紅色外殼,與巨怪渾然一體,乍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但豬哥的判斷力告訴他那幾乎百分之百是金屬,而且是自然中不可能存在的超級金屬,堅硬程度難以想象。
需要外殼防護通常意味著肌體本身相對脆弱,一旦對戰,進攻要務就是要第一時間快准狠針對敵人的弱點,但豬哥快速看了一圈之後非常失望,他沒在任何地方發現有機甲銜接的痕迹,那也就意味著巨怪的防護沒有可見的破綻。
哪怕全身上下的破綻比篩子還多,這玩意兒都已經足夠難搞了,更不用說無懈可擊。
放在人類世界,巨怪規模大概等同於埃菲爾鐵塔,如果忘川之心所儲存的資料沒有出錯的話,在必要的時候它還可以膨脹到現在一百倍那麼大,飛翔於地球的高空舒展巨翅覆蓋陽光,口中噴出火球成瀑成雨,從天而降,將世界燒成一片焦土,展翅飛翔時的全力衝鋒足以撞斷高山之巔的孤峰,隨即引發連鎖式的山崩與森林毀滅。
狴熾。
邪羽羅十三分身中最殘酷,規模毀滅性最強的一位,在戰役中負責衝鋒陷陣,或血洗敵城,外觀呈獸形,完全地詮釋了它的特色:不思考,不感受,只施暴。
這麼大塊頭的敵人,除非有絕對力量制衡,否則正面對抗根本無濟於事,豬哥腦子裡抽著風一樣運轉,想找出最快的方法制服它,要知道右下方那顆六芒星還在閃,絲毫沒有自覺自愿偃旗息鼓的意思,隨時可能會一爆就爆出個更怪的東西添亂。
狴熾破星而出后在地上停留了數分鐘,一對對翅膀相繼摩擦,而後陸續展開,遮蔽漫天,一面胸腔中發出滾雷一般的低吼,作勢就欲飛去,豬哥來不及多想,四下一看,剛好看到幾團咕嚕嚕滾過去的黑色蕨類植物,無數條觸手在空中放飛自我任性飛舞,不知道急急忙忙要上哪兒去,豬哥扯開步子趕上去,手避開觸手刀鋒,從底下一把捏住那鬼東西的柔軟腹部,拎在手裡,蕨類植物發出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瘮人尖叫,在巨怪的吼聲中聲音仍然非常有穿透力,豬哥一共抓起來三團,把它們的觸手互相纏繞在一起,打成一個球型死結——打結是獵人聯盟入職訓練中非常重要的一課,必要時一個出現在合適地方的合適的繩結,可以救你的命。
現在這個球形死結看起來很強大,觸手刀鋒一致向外閃閃發亮,內部互楔,糾結得跟懷春少女的心一樣不可自解,是一件相當趁手的暗器。
在狴熾展翅起飛的瞬間,豬哥全力擲出了手中的刺球,能量灌注太急,一整束藍光從球體上方怦然射出,隨即流瀉下來,包裹住了刺球,形成防護罩,以超新星爆發之勢,沖向狴熾頭部。
砰。
兩三個頭如桃花萎謝,飄然凋零,摔到了地上,還滾了幾下,眼白頓時渾濁變灰,化成一團硬而骯髒之物。
一擊中敵,狴熾震動,偌大身體立刻在空中凝滯不動,耳目全開,搜尋敵蹤,此刻蕨類刺球能量未衰,尤在盤旋,繞狴熾一周之後再度發動,這一次從它腹底穿插而過,上撩,側擊,打穿了它的左邊第三個翅膀。
狴熾人立起來,這是生氣了,幾十張迷你的血盆大口一水兒張開,都看得到裡面的舌尖顫動,很有氣勢,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豬哥還有工夫想這難道是個啞巴?緊接著便看到無數帶著藍綠邊緣的火球從它口中噴出,如萬千流星飛越天空,鋪天蓋地奔襲而來,豬哥大驚,騰挪跳躍帶翻筋斗,避過第一輪火球,一面伸手將刺球抓回身邊,腳尖一點,跳起來踩到刺球上,任憑它繞著圈把我帶上了半空,帶到了狴熾的身後,豬哥想象著自己正在NBA的賽場上打前鋒,此刻已經攻到對方籃下,還有一秒就要結束比賽,還要一分才能取得勝利。
他以高台跳水的姿態從刺球上起跳,空中轉體一百八十度,在狴熾的麻花脖子上站住了,用力有點猛,刺球被踢散了,那些黑色蕨類得了解放之後罵罵咧咧地抱怨著掉到地,這一次逃跑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可能直接移民到人類世界去了,至少在那裡的植物界它們找不到什麼敵手。
豬哥半蹲在狴熾的脖子集束上,猶如踩在一條極細的鋼索上過橋,十分不穩,他咬著手指想了半天,決定來一個斬首行動。
設法穩住了腳下,豬哥顫顫巍巍站將起來,以掌緣為刀對磨數下,雙腳分開站定,正要撲上前去手起刀落,猝不及防四合八荒同時傳來一陣極為劇烈的震動,幅度之大,讓狴熾直接摔了一個屁蹲!
狴熾!摔了一個屁!蹲!
豬哥一陣頭昏,感覺寂滅層整個存在都被這玩意兒一摔之勢震得搖了幾下。
他也沒落著好,狴熾摔翻的時候也哐當一下子被甩飛了,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手揪住了怪獸脖子上的一個小凸起,下半身左右晃蕩兩圈之後貼住了狴熾的腹甲,手腳並用噌噌噌爬回了它身上,這次乾脆踩住了一個小腦袋,心想實在不行就先打爆兩個眼珠子潤潤手,總之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往外走。
那陣震動不知從而來,雷聲大雨點小,上上下下搖撼數秒,隨即就停止了,看上去一切都沒有產生任何變化。
唯獨狴熾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它昂起了自己所有的頭,巨大身體蜷曲,那姿態里察覺出一種惶然之色,似乎嗅到了什麼大事不妙的信息。
這種信息豬哥一無所感,卻讓狴熾決定不但不再爬起來,還乾脆趴了下去,豬哥這就看不懂了,還沒正式開始打呢,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被打服了,現在擺出姿勢要投降吧?
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沾沾自喜,現實又用它慣有的手段教大家做人:寂滅層莫名其妙裂開了。
假設有一個手撕麵包,它剛剛出爐,香氣撲鼻,金黃柔軟,吃的人很餓了,急吼吼的,剛拿到麵包就雙手用力,一分兩半。
說的就是現在的寂滅層。
空間與地面都同時均勻地開裂,蔓延千里直到看不見的邊際都應聲而斷,一束光從非常高的遠方漏下來,明明是大規模的破壞行動,其過程卻非常柔滑而且自然,豬哥幾乎沒有感覺到任何動靜,便已見到了結果,他和狴熾各在裂縫的一側。
隨著那道光,有人的身影從高處緩緩出現,豬哥眯著眼睛抬頭,光線太亮,看不清端倪,可是心忽然就被揪住了,空前的緊張感猶如惡客不請自來,籠罩全身,那真是出乎意料的心理壓力——要知道這位爺一向來以臨泰山隨便崩而不改其色自傲,照辟塵的說法,這主要是因為遲鈍,腎上腺素分泌速度慢不說,神經線路傳輸還永遠慢半拍。
他怔忪不定,狴熾就一直靜靜趴伏在地上,所有的頭都蔫下去了,十二條腿則在努力地往外趴伏,好像想儘力把肚子貼到地上,不知道是為了個啥。
豬哥不斷深呼吸想要穩住自己狂亂如野馬的情緒,而後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爹,請問你跑這兒來湊什麼熱鬧?」
那聲音落進豬哥耳朵里,其效果等同於一個球形閃電,他一下就蹦了起來,此刻那道光悄然收起,天空癒合,而地面如被一團膠水填充融合,緩緩銜接,恢復了原樣,黑色蕨類植物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又捲土重來,這一回明顯精氣神都變了,紛紛列隊,排成兩排作迎接狀,就差拉一個橫幅了。
無法忘記的是那個十字星辰在天空開啟的夜晚,在拉斯維加斯他與兒子分別,那少年模樣永在心間,眼睛像辟塵,鼻子像豬哥,平時除了校服之外,總是穿黑色上衣和髒兮兮的牛仔褲,和老爹一模一樣。
自那之後,人生變得非常難以忍耐,也看不到絲毫改善的希望,對視小破為至親的辟塵來說,也是如此,儘管大家都英明神武,都明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等各種道理,但道理都是拿來勸別人的。
想和以前一樣,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如常繼續生存下去,而後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豬哥選擇了浪跡天涯,而辟塵選擇回到半犀領地,履行他作為長老的責任。
忘川之心令他不老,不死,也令他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去做夢。
否則的話,也許在每一次入睡的時刻,豬哥也許都會向著小破所在的方向狂奔,心中唯恐自己永遠到不了他的身旁。
就像現在。
但最美好的夢境在這一刻,竟然變成了真的。
在距離一米左右的地方,豬哥小心翼翼地停了下來,歪著頭端詳來人,多少年過去了,他自己的鬢髮似乎都有了灰影,那也許是過多壓抑著的思慮所染成的,眼前人和記憶中相比卻幾乎沒有變化,也許長高了一點,也許沒有,唯獨他的眼睛,閃爍著我記憶中從不曾有的殘酷光彩,是蘊藏在天子之怒,血流成河這種詞語里某個殺伐決斷者才會有的眼神。
即使如此,這仍然是他的朱小破。
豬哥慢慢走過去,隨時做好他會biu一聲就消失的心理準備,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天殺的寂滅層妖氣衝天,能夠迷惑人至深,因此現在看的,只是內心深處不斷渴求如癲狂的幻象。
他小心翼翼伸出去,先碰了碰小破的肩膀,好消息,是真的!!再抬起來摸摸他的耳朵,最後跟揉貓一樣,揉了揉他的頭髮,做這些動作的過程中,小破一直不動聲色,偶爾還呼嚕呼嚕甩兩下毛,鼻孔里噴氣,一副「我反正拿你也沒辦法你高興就好」的樣子。
小破十二歲左右的時候已經比豬哥矮不了多少,後者有時候父愛爆棚想去摸摸他抱抱他,朱小破同學就會亮出這個表情,讓老爹經常一邊抱一邊心理壓力很大,老是擔心說不定再過幾年他就會反抗升級,就地把自己摔成高位截癱。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青春期人類化得還蠻合乎常理的。
那個表情就像一個開關,釋放了豬哥的內心,那裡本來加了封印,頂蓋與密封條,現在重重限制都被突破,難以想象的喜悅噴涌而出,佔領了他每一個毛孔,每一個寸皮膚,每一根骨節,他咧開嘴,笑啊,簡直笑得合不攏嘴,笑著笑著喉嚨就堵住了,口水都吞不下去。
豬哥退了一步,無意識地掏了掏口袋,要是這會兒能摸個電話出來打給辟塵就好了,因為除了辟塵,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明白他的心情。
就連小破本人也不能。
兒女離開父母的時候,都帶著對新世界的夢想,一面迫不及待奔向遠方的未知,一面誠懇地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有再回到他們身邊的機會,即使智慧和強大如達旦,一旦有了人的感情,似乎也作如是想。
可那真是自欺欺人啊。
孩子永遠不會再真正歸來,當未來向他們展開手臂或露出獠牙,故事如畫卷開啟,無數謎題等待揭曉,他們忙於戰鬥或沉淪,根本無暇回頭。
在世界上某處,結束自己征程的養育者們至死沉默不語,他們並不一定悲傷,餘生一樣足夠充實快樂,但在內心深處,有一部分在永恆地等待,執著但無望。
他終於有勇氣再度回到小破的面前,退後一步,假裝去撩不存在的劉海,順勢擦了擦開始又濕潤的眼睛,一個人的時候隨便怎麼嚎沒所謂,在自家兒子面前掉眼淚的話,彷彿就太慫了,何況還有外人。小破肩膀上扛著那個妞,臉朝下看不到眉眼,但身形纖細,長發如瀑烏黑髮亮,一直披落到地,露出脖頸細白如骨瓷,絕對是一等一的美人,這完全可能是小破的女朋友啊,你說萬一她突然清醒過來,一看未來公公哭成狗,那如何是好?顏面何在?
豬哥承認自己內心戲很多,但一瞬間就演完了,他回過神來,清清喉嚨,剛要說話,被小破威風凜凜地追了一句:「爹,問你呢,你跑這兒來幹嘛?」
豬哥遲疑了一下,指了指上面:「剛才你不是看見了?」
他點點頭:「我就是看見了,不然你以為我下來幹嘛?」說不好臉上他那個表情是嫌棄還是賭氣,一面說一面扭頭望了一眼那個現在速度趨近於太空漫步的審判之輪,皺起眉頭,豬哥在旁邊心頭一凜,兒啊,你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啊,這個程度的不怒自威可不是演得出來的,害得老爹趕緊回憶了一下他喝奶搶棒棒糖的小樣子平衡一下情緒。再遙望一眼審判之輪,那明明就是個巨大得沒邊的青銅架子,光溜溜直端端的,理論上不存在任何途徑對外表現自己的任何感受,但不知怎麼,它現在好像就很想裝成一個人力水車,人畜無害的樣子。
他們倆一塊兒把審判之輪盯著,盯了一陣子小破說:「爹?你把它逼停了?」
為父的胸膛一挺:「是啊。」
他一臉嚴酷猶如三九隆冬,叫人不寒而慄,瞟一眼過去,說:「你傻啊?」
「這個?」
和兒子面面相覷,豬哥腦門上三根黑線,對這個算是技術性的問題不知道怎麼回答,但突然之間,小破就笑了。
他把肩膀上那個妞兒往地上一扔,哎呀扔得那叫一個實在啊,你個臭小子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嗎??
他才不管那麼多,跳過來給了豬哥一個過肩摔,摔得人哎喲哎喲的,一面喊:「老頭子!請你下次不要這樣子亂搞八搞了好嗎,剛剛你往下一跳,我要給你嚇死了,就算你有半顆忘川之心,審判之輪也會把你打個粉碎啊。你給打個粉碎我怎麼辦?你要把我扔下當孤兒這事兒你問過辟塵和南美阿姨嗎?」
他喊得雖然厲害,嘴角卻一直向上翹著,眼睛眯縫起來,遠看兩點光,近看一條線,和豬哥記憶中那個在廚房門口揚塵舞蹈,高喊「要吃小破跳牆」的小屁孩如出一轍。他啪啪啪拍老爹後背,架勢像要把對方打骨折似的,一面說:「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太好了。」
豬哥是很了解自己的,他愛叨叨,一直口水多過茶,物極必反的緣故,兒子在表達風格方面向辟塵一邊倒,進化出徹底的惜字如金技能,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則他絕不會把一句話說兩遍,你聽到了就聽到了,沒聽到就憋著。
所以現在他完全可以get到小破有多高興,但是對於自己「沒事了」這件事,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坦然接受下來。
因為代替他犧牲者,聲音猶在耳畔縈繞,他說:如果我的記憶能夠留下來,也就算是我活著吧。
小破注意到了豬哥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詫異地問:「老爹?你怎麼了?」
他把剛才看到那塊藕托在手心給給小破看:「不是我逼停審判之輪的。」
「嗯?」
「怎麼說呢,好吧,也是我。」他補充了一下:「但是,是另一個我。」
小破若有所思地望著老爹,感覺在琢磨是不是很快就得送這位去老年痴獃患者療養所了,想了一陣子嘆口氣,搖搖頭說:「跟你說反正都說不清楚。」
他伸手捻過那塊藕,放在掌上,五指合攏,閉上眼睛,開始自己回溯事情的來龍去脈。
豬哥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心想等著也是等著,於是在寂滅層的山丘中逛盪了起來,不出所料,他東一塊西一塊找到不少豬小弟留下的藕塊,不多,而且都很細碎,大部分都只有指甲蓋大小,完美詮釋了粉身碎骨這個成語。
到撿無可撿了,他回到小破身邊,蹲在地上,將殘存的豬小弟小心擺成一堆,心情非常難以形容。
小破回溯的時間有點長,而且額頭上都出汗了,這叫人驚訝,豬哥看到他亮晶晶的鼻頭上有一點點黑色的灰,想說隨手給擦擦吧,手一抬,指尖剛碰到小破,突然手腕上一陣劇痛,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摔著手怪叫起來。
那是一道不知道何處而來的黑色閃電,悄然無聲劈上了他的手腕子,刺啦一聲空氣中馬上充斥著烤乳豬的香味,被劈中的地方整整齊齊一圈漆黑,皮全焦了。
豬哥都給劈傻了,誰他媽偷襲老子!
寂滅層怪東西是多,但達旦在好嗎!你看看那些殺人樹都立正,黑色蕨類的觸手齊齊整整一條線跟儀仗隊似的,大家都很老實。這會兒動武什麼性質?這是造反啊!皇上是不是少給你們大米了?
豬哥一面嘟嘟囔囔,一面扭頭找真兇,一眼先看到個妞,就是剛被小破摔在地上的那個
醒了,不但醒了,還自個兒特精神地爬起來了,穿得不多,背心小褲衩兒!兩條長腿直溜溜的,豬哥這樣的資深直男看一眼能直接得腦溢血。
姑娘!你就穿這樣出門逛老遠?跟你媽媽說了嗎?是自願的嗎?小破你老實跟爹說你剛才幹嘛去了?
那姑娘不理豬哥大呼小叫,瞪著兩個烏溜溜的黑眼珠子猛看,手還保持著拋擲棒球的姿勢,簡直鐵證如山,豬哥反應過來了:姑娘,是你打我嗎?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明顯是個行動派,不愛說話,啪又是一道黑色閃電打過來,這回豬哥防著,趕緊跳開了,姑娘一看你竟然不肯站著死,不依不饒撒腿就追過來,豬哥還手也不好,不還手也不好,只好配合她繞著小破跑圈,直到小破睜開眼,看都沒看她,說:「阿羅,站住。」
她馬上老老實實站住了,儘管還在怒目而視,但真的動都不動。
豬哥雙手捂住了臉,擺出了蒙克名作《吶喊》中主人公的經典姿勢,為自己這一生未能親自見證過的奇迹而驚呼:兒子你可以的!要知道如果他自己對一個這麼好看的姑娘大聲說站住,她的第一反應百分之百是撒丫子跑去報警啊。
小破習慣性地忽略了自己爹常規四六不著的感嘆,俯身撿起地上堆好的那幾塊藕,神色平靜地看了看,說:「爹,我大概了解事情的經過了,但可能細節不全,你把你知道的再跟我說說看?」
說就說,怕你啊,豬哥打起精神,把他從墨爾本開始和豬小弟的互動跟小破一路娓娓道來,過程中隔三岔五被他打斷:「爹你說重點。」
「爹我知道辟塵那天做什麼好吃的了,我在現場,我比你吃得還多。」
「爹你又跑題了,趕緊說正事。」
「那天你不是說讓小米叔給我講故事你有工作嗎??原來你是去跟山狗叔喝酒了!」
「老頭你再扯有的沒的我要大義滅親了。」
總算說到最後齊齊撞上審判之輪的結局,豬哥差點又哭了,但小破及時地阻止了他:「我明白了。」
他打了個響指,豬哥莫名其妙:「幹嘛?」
一條影子活蹦亂跳地出現了,跳著迷人的弗萊明戈,假裝有一條大擺裙在自己身周飛揚,十分陶醉,還笑眯眯的:「陛下,有事兒哇?」
豬哥登時憤憤不平,吼了起來:「光行你這個見人下菜碟的,怎麼不見你對我那麼客氣??還有,剛才叫你,怎麼不搭理我。」
他假裝沒聽見,跳著舞給小破行了一個屈膝禮,女式的!
小破說:「你能帶我爹回去豬小弟原來的時間線嗎?」
光行一點頭:「豬小弟和豬哥本來是同根生,而且各自的命運點有一瞬間的交錯,在那個點上是共享時間線的,我只要帶豬哥回到那個點,就可以直接回溯到豬小弟來的時間。」而後眨眨眼:「陛下可能要幫我把他帶回寂滅層之外。」
小破露出一點點笑容:「很好。」
他轉向豬哥:「爹,你想怎麼辦?」
豬哥還在氣鼓鼓地對光行猛甩臉子,乍一聽沒明白:「怎麼辦?」
「你準備留下來嗎,還是跟光行回去。」
忽然之間他給了豬哥選擇的機會,儘管說得那麼隨隨便便的,卻也是千真萬確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留下來的話,我這就帶你出去,咱們一起去找辟塵,我剛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趕過來,估計這會兒快要氣死了。」他考慮了一下得出結論:「我覺得辟塵接下來幾天會往你吃的一切東西里下瀉藥。」
豬哥想了想自己在馬桶上拉到全身發軟的場面,打了一個寒噤,抽抽鼻子,「下瀉藥算輕的了,嘿,辟塵那個脾氣。」
小破表示認同:「對的嘛,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我肯定會幫你求情的。」
「那你呢?找到辟塵他們之後,你準備幹嘛去」
小破往那個美妞的方向瞥了一眼,「上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了,我要和服萊長老商量一下怎麼處理,等我處理完了就去找你們唄。」
歪著頭想了想,補充一句:「以後嘛,至少可以一個禮拜回家吃頓飯吧。」
這句話鎮住了豬哥。
他站在那裡歪著頭,大氣不敢出,惟微閉著眼睛,就這麼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黃粱美夢中:
一家人都齊齊整整的。
小破看樣子是有女朋友了,不準備在家住,這個好克服,畢竟豬哥和辟塵認真地當了十幾年監護人,一直用力做著小孩子長大了就要去上大學的美夢,夢裡他們兩個空巢老人終於能夠放鬆下來,開始專心種花種樹偷雞摸狗。
他們做夢的時間並不是特別長,往往做上一會兒就回到現實,理智地開始商量怎麼多掙一點兒錢給小破買失業保險養老保險,你想想啊,以小破對學習的熱愛程度,他真去考試的話,結果最多就是去上藍翔或者新東方啊。
只要他真的一禮拜會回來吃一次飯,二老已經很滿足了,不給買水果牛奶腦白金都行,倒貼腦白金都行。
小破說的每個字,都如同救援隊在災難現場排列出來的游標,指向安全和光明,指向一個美好到難以置信的未來,對於那個未來的想象,支撐著豬哥千山萬水走遍,當他身心破碎之時,唯有一點點希望還燃燒不絕:有一天他能夠安安心心混吃等死,所在乎的人都在身邊,儘管他們的主要日常就是不停搗亂,那也甘之如飴。
沒有離別,也不懼怕災難,人生是玫瑰色的,高懸於半空的金色太陽永不落山。
他遐想得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可是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吶喊著說,不行。
不行。
許多人的一生所有際遇之所以會發生,歸根到底都是因為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現在也是。
豬小弟掛了,這個事實如同扎在心上的一根刺,它令那些終生夢想著的幸福都黯淡無光。
小破靜靜地凝視自家爹,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比親生的還知根知底,不用豬哥說什麼,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爹。你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嗎?」
豬哥梗著脖子,嗯了一聲,胸口緊緊的,充斥著有心殺賊賊不見了的沉重無奈,他仰頭望著天上的灰色山丘,提前預防自己哭鼻子,過了好一陣子才問:「話說,你能讓光行把我們帶回去再來一次不?我們換個體位再試試看,說不定扛下審判之輪之餘還能一人留一半什麼的。你說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微,說到最後,戛然而止,光行在一旁飄蕩,擺出了一幅帶著悲憫的鄙視嘴臉,而豬哥自己,當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光行可以無限次帶他回去重溫那慘烈一幕,命運藤蘿子卻只有一顆。
小破無言地伸出手臂,摟了一下豬哥的肩膀,身為一個比較有理性的兒子,這是他能夠提供的最大程度的安慰。
無論如何難以割捨,都只有一條路他能夠坦然而行:「那麼,我就不跟你一起出去找辟塵和南美阿姨了,你記得幫我跟他們說對不起。」
他看看光行:「帶我去豬小弟的時間線吧,去他的世界,幫他完成他未曾完成的事情。」
以坦然的犧牲去換取更好的未來,這才是豬小弟,也就是另一個豬哥自己為之去死的真正意義。
小破沉默了下來,豬哥微微抬起頭,好好地端詳他,從他的眉眼之間看到自己如水流逝去的那麼多年,多好的孩子啊,在他身上付出的每一分鐘都不是浪費,都如此寶貴,不必有絲毫後悔。
「外面的那個爛攤子,是你搞出來的,你能收拾好吧。」
帶著最後一點殘存的鎮定,豬哥多問了一句,小破點點頭:「能。」
豬哥點點頭,緊緊閉上了嘴,決心把滿心洶湧的感傷與情緒都牢牢鎖在自己心裡,如果這是父子相見的最後時刻,他希望兒子覺得老爹是個硬漢。
「那麼,我走了,兒子你要好好的,啊?」
小破點點頭,露出了笑容。這樣的笑容曾經是豬哥和辟塵生命中的福音,尤其是辟塵,只要一看到兒子笑,他就會跟中了魔一樣飛奔去廚房,極速動手把小破喜歡吃的東西大大小小全部做上一字排開,否則無以表達他的舔犢之情。
「爹。」他看了一眼光行,後者菊花一緊:「我可以讓光行帶我去看你,雖然不能說話吃東西,但陪你去散個步總沒問題,你說呢。」
豬哥強顏歡笑:「好。」有心貧嘴兩句,卻傷心得失去了這個功能。
沉默降臨,光行輕輕推了一把豬哥,要走了,小破忽然說:「爹,等一下。」
他低下頭,張開五指,那塊之前用來回溯時空的藕還穩穩放在掌心,小破若有所思半天,忽然抬眼對豬哥一笑:「我給你變個魔術。」
他讀初中的時候,豬哥和辟塵鼓勵他多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但又特別叮囑要避開一切和身體素質有關的主題,畢竟興趣班而已,去摔個跤就造成社員肉體全滅的結果對誰來說都不太好。
千挑萬選,最後小破去了魔術社,學期末社團彙報演出,他上台壓軸節目名叫《變怪物》,大獲成功,舞台上出現了一面飛翔一面從口中吐出珍珠的金色人頭長尾鳥,樣子挺好看但是滿場拉屎;長得像野貓,但只有腦部正中一隻眼,瞳仁閃爍紫色強光的單目獸,被光照到的地板就像被霰彈槍打過一樣出現很多洞洞,以及一個七彩肉球,用難以目測的速度滿世界亂竄,同時還不斷發出嬰兒一般的哭泣聲,最扯的是肉球身上還綁了一個蝴蝶結。
舞台效果非常酷炫,台下觀眾拍爛巴掌,魔術社同學們更是與有榮焉,儘管誰也不知道是他這是怎麼練的,唯獨豬哥和辟塵二老在四下點頭展示驕傲臉之餘,心裡暗暗叫苦連天,因為等表演結束,他們兩個就要忙個四腳朝天,滿世界去把那些從小破手心裡放出去的怪物一個一個捉將回來——那些全都是真的!
豬哥聽到魔術兩個字,自然而然想起這一樁往事,忍著心酸忍不住笑:「小子你又要放什麼出來嚇唬人?」看了看四周:「沒什麼觀眾嘛。」
小破對他眨眨眼,說:「你看。」
他輕輕抬了一下手掌,那塊藕飛了起來,在空中悠悠地轉著圈,很慢,又很悠閑,彷彿一隻蜂鳥因為倒退著滑翔,因為它捨不得離開一朵花。
這樣的藕塊,豬哥撿了不少回來,都整整齊齊堆在他們腳邊的地上,一開始都是粉紅色的,就像健康人臉上的紅暈,但很快就呈現出生機敗壞的鐵灰色,與周圍的岩石山丘渾然同質,絲毫不需判斷力也知道它們現在只是一團死物。
但那一塊一直被小破握在手心的,卻仍然溫潤鮮活,就像仍然在執著而熱烈地活著。
現在它飛到了豬小弟和豬哥的中間,光行在旁邊也瞪大了他空濛蒙的大眼睛,好奇地等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須臾間,一縷藍色的煙氣從藕塊中心逸出,筆直上升,在空中凝滯了一刻,忽然一扭,活像那些小丑手中的長條氣球,三下五除二,煙氣形成了一個人,四肢形體頗抽象,五官卻活靈活現,儼然是工於人像的大師手筆。
一望便知是豬小弟。
影子豬小弟一臉懵逼地站在那裡,搓著手四下看,看了好一會兒發現了豬哥的存在,眼前一亮,然後就自顧自地邁步向後者走了過去,渾然不顧自己是從一塊藕裡面冒出來的。
大家都默默圍觀,沒有人出聲詢問,更沒有人試圖阻止,直到他走到了豬哥面前,沒有停步,物理上來說,他和豬哥撞了一個滿懷,接著穿越過去就像嶗山道士持著法咒穿過一堵牆壁,但嶗山道士到了對面,豬小弟卻消失在了豬哥的身體里,再也沒有出現。
豬哥微微吃了一驚,張開手臂低頭想看看怎麼回事,卻在那一刻間鮮明地體會到了,隨著豬小弟的融入,自己的身體隨即啟動了一系列的變化,有一些肉眼可見,皮膚在收緊,肌肉膨脹而脂肪消解,傷疤平復消失留下光猶如從未出現,有一些卻完全發生在肌體內部,微妙迅速,卻帶來更根本的不同。
不再有豬小弟,也不再是從災難裂縫中一躍而下的豬哥。
天真未鑿時的懵,歷經滄桑后的喪,都被看不見的手抹去擦乾,消失在寂滅層的無垠之中,留下的是青春最頂峰時無憂無慮的人。
他剛剛於青藏公路上偶遇犀牛。
他剛剛和銀狐搶了半晚上的雞翅膀。
他正摩拳擦掌和搭檔準備去考個五星獵人的頭銜以防止老闆繼續給自己小鞋穿。
他在無數個夜晚偷偷摸摸潛入獵人聯盟的藏物司,去為那些不幸被抓獲的非人們充當救世主,送餐員和心理諮詢師。
這個世界當然兇險,莫測,滿是旋渦,形形色色的防不勝防。
但他要的又不多,想的更不多,跟他親近的人都對他很不錯,從正路子弄不到什麼錢,他又不會撈偏門,但身邊的人反正都挺扛餓的。
一直做好準備等喜歡的女孩子出現,一定要拚命去追追看,生個孩子叫朱可以,沒心沒肺地養大就行,絕不望子成龍因為知道自家幾斤幾兩,小孩子高興就行。
八十歲上下,洗洗乾淨差不多可以準備死了。
一生不必波瀾壯闊,但生老病死朋友家人一條龍,妥妥的,足夠。
那些經歷過的,當然都還在,可是經歷之所以改變人,並非因為經曆本身,而是它們所凝結成的悲傷,恐懼和懷念,如同浸過水的麻繩,將一個人的心緊緊纏繞,使之慢慢失去活力。
那些麻繩,現在被達旦解開了,經歷變成了保險柜里的珍貴古玩,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光彩奪目有的黯淡,長久呆在那裡,但不再對日日夜夜的人生有更多的影響。
包括了豬哥的,也包括了豬小弟的。
像一條河與另一條河交匯,根本分不出彼此。
他們成為了一個人。
小破看著眼前的豬哥慢慢挺直了腰背,神情放鬆下來,唇角出現了莫名的,可是總是會掛在那裡的微笑,就如同世界年紀還小時的一棵樹,活在海邊,無所思慮卻十分快樂。
達旦的眼神變得非常非常的溫柔。
他清清楚楚記得將近二十年前,自己在墨爾本那一棟房子外,第一眼見到自家爹的情形。
明鏡兒似的知道馬上面對的是一大堆麻煩和災難,他還是微笑,看著一個小嬰兒,眼睛里就閃爍起喜悅溫情,他心如水晶。
即使萬古如長夜,達旦從不知愛是什麼。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破沒有再說什麼,不需要再解釋,也不需要再叮囑,他轉過身看著光行,給出了命令:「帶我爹回去吧。」
他說:「一切都會好的。」
[4]
光行與豬哥消失了,在離去的瞬間豬哥似乎反應了過來,他向小破揮揮手,笑眯眯的,嘴唇無聲的翕動著,彷彿在說,我所能做的已竭盡全力,我能給予的都傾盡所有,不必遺憾或悲傷。唯有深深的愛留下來。終有某日我們會在某處相見。
一直奉從達旦的指令在原地不動的阿羅,此時慢慢走上來,她的視線落在了小破手心的那塊蓮藕上,它仍然泛著粉色,比之前要淡薄很多,那種鮮活的感覺卻未曾消滅。
阿羅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塊蓮藕:「這是什麼?」
「說來話長。」
「說說看?」
「在最初的時間線里,我爹跳下寂滅層,與審判之輪正面遭遇,灰飛煙滅,但有非常微弱的一縷靈魂逃過了審判之輪的能量波打擊,現在這一縷靈魂就藏在這塊藕里。」
「這塊蓮藕本來是一個人的身體?」
「是的。」
「一點點靈魂,就可以造就一個活人嗎?」阿羅並不明白。
小破很耐心地回答:「是啊,沒有靈魂,無論神演和嗜糖蚯蚓怎麼厲害,都無法製造出真正的生命。」
「那個男人,」阿羅凝視著小破:「應該就是你爹吧?」她歪著頭:「我沒有見過小破對誰這麼溫柔。」
小破摸摸她如同瘋狂海草一般茂盛的頭髮:「是啊。」
「那麼,他現在把自己所有的靈魂都拿回去了嗎?」
「沒有,還剩下一點點。」
阿羅沒有問為什麼還會剩下一點點,她一以貫之對小破十分的崇拜,而且無論在什麼情境之下都要表達出來:「達旦是破魂的首領,破魂是粉碎萬物性靈的存在,也可以縫補人類的靈魂嗎,好厲害喔。」
這個語調讓小破很無語,於是教誨道「你真的要少看一點日本的卡通片知道嗎。」
而後他似乎才聽明白了阿羅所說的話,低頭凝視手心裡那一塊蓮藕,忽然微微一笑:「縫補靈魂。」
眉間一剎那掠過喜悅,而後打了一個響指。
響指清脆的聲音落下,寂滅層突然大放光明,亮如冬之晴日,地面融化塌陷,如同粘稠的泥石流一般緩緩流動起來,寂滅層的邊緣飛速退卻,留下黑色深淵,深淵中矗立著無數六邊形的白色高柱緩慢旋轉,似乎在尋找自己的位置。
深淵的邊界不可見,灰色霧氣籠罩其中,不可見底,白色高柱的柱體表面閃爍著幽幽的青色鋒芒,如斧如鉞,圍繞著白色柱子,成千上萬的暗影憧憧左衝右突,不斷發出難以形容的怪異聲響,沸騰明滅。
小破站在某一根白色柱頂上,阿羅站在他身後,之前趴伏在地面的狴苼騰開黑色翅膀,飛到空中,圍繞著小破一圈圈盤旋。
一隻黑色蛇首悄然無聲從某一根石柱下探出頭來,隨後無數條黑色長蛇蜿蜒而上,黑蛇的頭頂都有金色雙角,蛇身兩側有翅,微微展開,翅膀上下不斷閃現血一般顏色的光弧,最後出現的那一條體格格外巨大,如同沒有腳的猛獁象,圓滾滾的,頭頂不但有角,還戴著一頂與體積非常不成比例的小小金色王冠,王冠周圍鑲嵌著黑色的眼珠狀的寶石,兩側翅膀下金色光弧極為耀眼。
黑蛇群盤踞了那一根白色石柱的頂端,烏壓壓一片沒有留下任何空隙,它們齊刷刷昂起上半身,向著小破的方向屈首似在行禮,緊接著左右分開一條道,蛇王爬到了蛇群中心,停下來用尾巴把自己盤了個嚴嚴實實,然後不動了。
瞬息間它的動作絕對凝固,彷彿直接變成了一尊雕塑,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氣息。
蛇群等待著,在某一個時刻再度行動起來,圍繞著蛇王轉了一圈,接著掉頭而去,陸續回到深淵之中。
黑色飛蛇的出現拉開了怪物奔涌的序幕,短短數分鐘內,從深淵中湧出無數怪物種群,女首鳥身的哈比,半獅半鷹的獅鷲,身體貓一般小巧,頭顱卻巨大的曼迪可拉獸,眼睛像烈焰一樣紅,不斷往下滴出血一樣鮮艷的珍珠眼淚,三層環環相套的利齒開合不已,齒間涌動著可腐蝕一切有機物的粘液,飛舞在寂滅層穹頂下噴著黑色毒液的七頭蝙蝠。
他們的行動高度一致,來到地面,停留在某一根白色石柱上,靜止不動,深淵中不斷傳來轟隆隆的炸裂之聲,寂滅層有規律地從明亮到灰暗,像順應著龐然巨獸的呼吸,又如同夏日雷雨將臨疾風滿樓烏雲滿天,接著一縷縷玫瑰色的火焰在深淵的黑色虛空中熊熊燃燒起來,蔓延到了石柱的周圍。
如果從空中俯瞰,寂滅層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魔方,正在被無名的力量肆意分開,移動,重新組合,而操縱魔方的人心中並無明確的計劃。
隨著萬千霹靂之聲,石柱群的前方落下青色巨石,如雨點一般繁密,紛紛墜下,砸進深淵中不可看見也不可測量的最深處,在那裡巨石們匯合起來,相互連接堆砌,建起了巨大的階梯,一路延伸升出地面,隨後繼續增疊起來,層層雄偉的台階往上似要突破天際直到宇宙最深處,階梯表面布滿繁複華麗的圖紋雕飾。
一條黑色通道緩緩從地底升起,將階梯與小破站的石柱連接起來,而怪獸們所在的雕像柱則開始接踵移動,分成兩列,在階梯下方排開,延伸到無窮無盡的遠處。
階梯一直建到了高不可攀之處,巨石落在四周,擴出一座平整的高台。
小破踏足於黑色通道,往階梯上行,直到高台之上,往下俯瞰,一切都在他視線之中臣服。
在他的身後,橫跨天幕的金色弧形天空再度出現,十三顆中有十一顆六芒星持續閃耀,發出銳利的亮光,忽然阿羅和狴苼齊齊發出一聲狂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奔襲而下,將他們死死攫取,拉到了高天上,那兩顆黯淡無光的六芒星猛然炸開,光與焰從爆炸點噴出,席捲而來,將他們包在中心,短短數秒之後,阿羅和狴苼都消失了,現在,十三顆六芒星都如同萬千烈日凝聚。
小破抬頭看著那些六芒星,再打了一根響指。深淵底發出了隆隆之聲,震耳欲聾,應和著不斷閃落的霹靂,那是整齊劃一的沉重腳步聲。
一道修長的身影,踏著階梯,一步步從濃霧之中出現。
藍色長發,齊襟對扣,長可過膝的白衣,冰冷的藍色眼睛,除此之外臉上沒有其他五官,一片空白。
這是破魂的最精銳成員,達旦的直屬族群。
一道又一道身影接踵出現,形態神情動作,連眼珠子擺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樣,他們行走之間呈現精確的隊形,彼此之間大概相距半米,一同踏著速度不差毫釐的步伐,往上攀爬,走近它們的首領。
唯一擾亂隊形的角色是個老頭,身材極矮小,彎腰駝背拄拐杖,滿臉都是褶子的老頭,此時十分喜悅。
第一排精藍來到了高台,站住,後面的紛紛停步,一路排列在階梯的兩旁,老頭不辭辛苦,繼續往上爬,終於來到了小破的身邊。
他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陛下。」
小破嘆口氣,喃喃自語:「為什麼一定要抱著封建社會的糟粕不放呢,咱們弄點兒自由民主制度不好嗎。」
伸手把老頭扶起來:「服萊長老,我問你件事兒。」
「陛下請說。」
「剛才是哪個王八蛋沿著靈魂十字架進了暗黑三界,啟動了審判之輪。」
服萊翻了一個白眼,不知道內心是不是閃過一陣想要阻止老闆說粗口的衝動:「是異靈川和他的隨從。」
老頭兒還知道得不少,往天上的六芒星看了兩眼:「如果我了解得沒錯的話,他的隨從原本是人類之中排名第一的頂級殺手,後來被異靈改造成了妖怪之體。」
「他們怎麼樣了?」
「異靈以靈體進入,得以全身而退,那個人類變成的妖怪我沒有在意,想必已經灰飛煙滅了。」
達旦想起了安,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給安帶去的慘痛經歷,深深嘆口氣:「那是阿落的養父啊,實在是太慘了。」
拉斯維加斯夜空下的那一幕,對他自己來說,也是永遠難以忘懷的記憶,「這事兒歸根到底怪我。」
聽到主子語氣沉重的自責,服萊長老非常想找人干仗但是又不知道一時半會去哪裡找。
小破沒有注意到他老人家的情緒波動,說:「既然異靈還活著,長老你去找到他。」
沒說找到之後要幹嘛,但服萊長老根據種族天賦和世代傳統自行補充完整了老闆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陛下自己呢。」
「我們把人間搞了一個天翻地覆,害我爹差點沒命,現在得去把爛攤子收拾一下。」
他說得好像叫個外賣披薩一樣簡單,但服萊長老快要被他氣死了,身為破魂的首領,把人世間搞個天翻地覆難道不是你的責任和義務嗎,為什麼後面要加上收拾一下的部分??這事兒歸你管嗎?
何況收拾一下這幾個字,放在眼下的情況里,萬萬不是字面上那麼簡單隨意,服萊長老非常警惕地問了出來:「收拾一下是什麼意思?」
達旦覺得這不需要解釋太多啊:「首先我得出去一下,我爹跳了,銀狐和我們家辟塵肯定在外面瞪著那條縫歇斯底里,第二,我要把時間回溯到青靈審判發動之前。」
第一句沒啥,第二句嚇了服萊長老一個跟頭:「什麼?」
他不敢跟主子著急,但這事兒沒法不著急:「陛下要回溯時間,那那那,那代價太大了啊。」
達旦認為還好:「就是能量的問題嘛,讓時間軸在超巨大能量下彎曲,重新向我們設置的特定入口連接,我覺得我加上邪羽羅,應該可以。」他還徵詢意見呢:「你覺得需要召喚光行或者穿嗎?」
服萊長老跳起來了:「還要加上邪羽羅?還要召喚九工?那要多少能量才夠?」
他吹鬍子瞪眼的:「陛下!你一旦和邪羽羅一同耗盡能量,整個暗黑三界,甚至非人世界的平衡就要消失了,誰也攔不住喧囂層甚至寂滅層的非人進入人間,後果不堪設想啊。」
小破沒想到過這一層,但薑是老的辣,服萊長老好像有他的道理:「達旦的偉大來自於其不可反抗的強大,失去了這一點,就不再有人服從命令。」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個不停,巨石上登時出現了一個洞,跟橡皮泥似的被越戳越深:「破魂與食鬼全員皆依賴達旦的性靈而生存,你有個好歹,這是要滅族啊!」
小破一聽上綱上線了嘛,趕緊安撫他:「好好好,你別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壓根就沒有再想一下,話鋒一轉,似乎就是在這兒等著,看向高台之下:「跟那些傢伙借一點能量,你覺得怎麼樣?」笑得竟然很愉快:「還有五神族委員會的傢伙們?」
服萊長老一愣,不敢相信自家這位一向來以愣頭青為鮮明個人特色的老大,居然有了合縱連橫,要挾生事的腦筋,他繼續頓拐杖,這一次有了些許欣慰:「難怪陛下突然發朝覲召喚。」伸頭看了看高台之下,深淵之上,怪物首領們仍然一本正經的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陛下要怎麼做。」
小破:「我一會兒告訴你。」他拋了拋手裡的那塊蓮藕,說:「在那之前,把神演和瘋狂植物園的蚯蚓們給我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