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吸血鬼
狐山。如平常一樣,紅日照耀在東山之巔,萬里無雲,天空藍如一個詛咒,頑固,恆久,層次單一,毫無變化。
山勢料峭,如同刀劈斧砍,有通道蜿蜒,但在上面行走的難度勝過在垂直的牆壁上漫步。山的周圍縈繞著法術結界,以金木水火土的不同形態出現,本來都是中規中矩的模樣,不過後來被狐族某位愛搗亂的主子改造了一下,所以如果有客人俯瞰的話,他們看到籠罩狐山的結界可能是一個鋼鐵俠的盔甲外套,也可能是一個綠油油的神木棺材,還可能是巨大的冰山窟窿,或者連在一起起伏如同跳兔子舞的藍色烈焰,以及盤成??形狀的土系城堡,每隔十二個小時造型改變一次。
這是一座山,這也不是一座山。更精確地說,這是一個以山的形式存在的一個異度空間,與人類世界有數個出入口連接,非常偶爾的,會有人類機緣巧合闖進來,但他們仰望狐山,很快就發現自己最好的選擇是後退,更常見的選擇,是就地死亡。
非人世界最顯赫的家族在此繁衍修鍊,已經度過漫漫的無數年月,為了和外界的滄海桑田無縫對接,狐山還經常刻意調慢自己的時間進度。
一道金色的閃電忽然突如其來劃過藍色天空,彷彿是在叩門詢問,連續三道之後,正當值的木態結界打開通道,於是藍天如同宇宙飛船的穹頂一般往兩邊緩緩分開,平滑如同利刃切入黃油。裂縫中露出的是外面人類世界所習以為常的灰色天幕,接著一個銀白色的箱子,從裂縫中快速落下,悄然無聲地接觸地面之後,側面打開。
秦禮從裡面走出來,他站立的地方是一道山樑的最高處,眼前一無所有,唯獨一條僅有尺許的羊腸小道向前延伸,遠看如同貫穿兩道山樑的一條絲帶,連接著數百米外更高的另一道山樑。翻上那一座,走一段時間,會看到另外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路和另外一座對面的山。就這樣一道一道綿延下去,直到最高處的選命池,再往下走,才是狐族日常活動的各種功能區域。
選命池是狐山最高處的一處圓形湖泊,是族人心目中的聖地,那也是唯一終年淫雨霏霏、霧霾不散的地方。
秦禮在小道上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兩邊都是萬丈深淵,山風浩蕩,強勁如牛角衝擊,換了一個普通人,早已被風直接吹到空中,而後摔落下去,屍骨無存。他走到半路的時候,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
山道下的深淵裡有人。
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他們在深淵裡起起落落,像魚鷹在捕魚,又像在空中玩衝浪,其姿態具體來說,就是往上一躥,儘力躥到最高,在空中笨拙而惶恐地滑動,彷彿腳下踩著無形的旱冰鞋或衝浪板似的,試圖令自己的行動自如,到某個時候,他們又毫無來由地就一頭紮下去,在苦寒的深水潭中砸出巨大的聲響,沒多久又上來了。隨著他們動作的漸漸嫻熟,往上飛升的高度越來越高,在空中的姿態也越來越輕盈而從容。
秦禮饒有興趣地俯身去看,那些人的樣子只有十五六歲,男女都有,穿著統一的白色連身裝,頭髮都剃到最短,神情興高采烈。他們長得美醜胖瘦各有不同,有的化形功夫不夠,褲子的後面還特意開一個洞,伸出自己無法去掉的狐狸小尾巴,但有一點相似之處:他們的瞳仁都是透明的。
他臉色微變,抬頭四望,在選命池的方向看到一道銀色光芒快速移動,速度之快,彷彿銀河變身為銳利的皮鞭揮舞過長空。銀光圍繞著兩道山樑盤旋,高度始終保持一致,有時候快,有時候慢,有時候停下,若有所思地靜止一陣子,它的行動就好像在觀察深淵中的那些孩子。
秦禮嘬唇發出一聲長嘯,那道銀色光芒聞聲頓了一下,而後調轉了行動的方向,跟一個二踢腳似的,沖著秦禮飛撲過來,轟隆一聲落在他面前,化成一道人形。
「南美,你在幹什麼?」
來的這位身材高挑,宛如名模,小麥色皮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五官中尤其突出的是扇子一般的黑色長睫毛,閉上眼睛能碰到鼻子,一頭紫色長發順滑如瀑布,一直垂到腰身。她身上穿著香奈爾高定的黑白山茶花紋路不規則長擺套裝,十公分的JimmyChoo紅色尖頭高跟鞋立在堅硬而崎嶇的小路上,穩如磐石。手腕到手肘一路戴滿了各種叮叮噹噹五顏六色的首飾,有的是貴重之物,有的卻是塑料串成,孩童的玩物。
這位的來頭,在非人世界里一說,大家都聞風感冒,她的名字能帶來一種強烈的頭疼,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無處可逃。
她是狐族四大顯貴秦、白、狄、庄中狄氏的唯一後裔,是偉大的預言者和算命師,也是能夠開啟選命池解讀上天降命的選命者。但大多數時候,她是個搗蛋鬼和吃貨,如果對她惡作劇方面的研究能頒個文憑來定造詣的話,至少現在都博士后出站了。
她看到秦禮,興高采烈舉手行了一個禮:「秦哥兒,你回來啦!」
秦禮瞪著她,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你在幹什麼?」
南美探出頭去看了看深淵中還在彈跳不止的孩子們,打了個響指:「我在訓練無色營的小孩。」
「訓練?無色營都出身於低等血統,不能修鍊法術,你訓練他們做什麼?」
秦禮指了指深淵裡:「是你教他們化形術的?長老會知道了不打死你?!」
南美露出得意的笑容:「長老會忙著開會呢,哪有工夫理我。再說了,秦哥兒,你太久沒回來了,現在的基礎化形術都不用學,你哥的符咒速成工具研究大有成果,我這不正在負責幫他做狐體試驗呢。」
「秦慕?他不是在閉關嗎?」
「嗯,閉著呢,所以我才接手幫忙啊。」南美這麼大義凜然地說道,完全隱瞞了她明明是趁著人家閉關的時候把一應物事偷得乾乾淨淨的事實。
她從口袋裡掏了兩下,摸出一張金色、半個手掌那麼大的楓葉形貼紙,貼紙上有繁複扭曲的符咒紋路,不時還有一道微弱的光芒流過。
「化形貼用完了,給你看這個即時飛行符,往屁股上一貼,任何人在半小時之內都能在大概三十米左右的高空自由活動,技術好的話,可以飛出去差不多一百公里。」
秦禮接過來看了一下:「跟古代那些草紙做的飛行符有什麼區別?」
南美白他一眼:「區別大得嚇死你!第一,古代做的飛行符都得靠施法者咬破手指寫血符,而且被貼的人只能被動移動,跟貨物似的毫無人身自由!」
「我倒想被嚇死一次看看。第二呢?」
「說到第二,奸商,你肯定喜歡這個,這次離開狐山後馬上可以進軍快遞業,保證碾壓所有物流公司,人家用火箭送包裹都快不過你。」
「嗯?」
南美樂開了花:「這玩意兒可以量產!可以量產你聽到了嗎?你哥真是個天才,他弄了一個機器。」一邊說,她一邊比劃著,試圖向秦禮描述那個機器的形狀,「這一頭是法力的儲存端,你哥啊,我啊,主要是小白啊,沒事過去拍一掌什麼的,就可以把平常不用的點滴法力儲存起來,而後通過機器中端轉化成等份的法力流量,鎖進一個特製的封印膠囊。」
她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膠囊,做得還真精緻,小小的,一頭尖一頭圓,上面用隸書寫了一個「狐」字。南美舉起那片符咒,跟撕膏藥一樣兩邊一扯,中間就露出一個放膠囊的凹槽,凹槽里有一個尖端凸起:「膠囊往這個裡面一放,法力就流出來起作用了,啊哈哈哈,法力儲存量夠的話,卯起來一小時可以做兩百片呢。」
秦禮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不相信。」
南美急了:「怎麼能不信么,你看看下面,他們不就是貼了這個符在蹦呢。」
秦禮搖搖頭:「我不是不信這個符咒的作用,我不相信這是秦慕的主意!」他瞪著南美:「要讓白棄往一個機器里送法力,除了你還有誰幹得出來?」
南美嘿嘿笑了兩聲,摸了摸鼻子,怪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計較到底是誰的功勞了嘛。」
秦禮吼起來:「我這是在跟你講功勞嗎!」
他們說話的工夫,深淵中練蹦極的那些孩子跳上來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南美低頭看看:「喲,差不多法術符要失效了,那就散了吧。」
從套裝的小口袋裡摸出一個哨子來,還用一個名牌小袋子裝著——你說你一隻狐狸這麼物質主義是幾個意思!她仰天吹了一嘴,深淵裡發出一陣充滿喜悅的歡呼聲,而後小狐狸們四散而去。
秦禮揪著南美往選命池走:「你沒有把這個也用在四姓子弟身上吧?」
南美搖搖頭:「沒法用,這些倒霉蛋要進四色場,給一萬個即時貼也不夠用。」
四姓子弟是狐族的貴族後裔,在未成年時,他們真身的毛色與生於哪一個家庭並無必然關係,也無法憑藉經驗或其他測試手段辨別,因此必須在修鍊到一定程度之後,進入為他們特別設置的四色場做試煉定色。四色場是耗費重金、彙集非人世界的能工巧匠設計出的測試系統,充斥著難度極高的四個系列關卡,具體數目沒有人知道,每一個關卡都隨機生成,難度遞增而且絕不重複,因此根本不存在複習、抄襲、代考,或者死做四百套考試真題求通過這種東西。
這如同人間少林寺的木人巷,你不能成為打敗木人巷的勝利者,就不能下山,說自己是少林子弟,出身名門的狐狸崽子們。不能從四色場全身而退,確認自己的族裔,就成為註定被拋棄的失敗者,從此被奪色,成為低等血統族群中的一員。
四門顯貴都不怎麼喜歡生孩子,這種淘汰對族群的精英階層來說,是非常大的損失。
但如果他們依靠法術貼而挑戰四色場,那麼無論多麼大的勝利,都只會成為更大的損失。
秦禮鬆了一口氣:「幸好你還知道大事不胡來。」
結果南美鏗鏘有力一句話,差點讓秦禮背過氣去:「所以我正在研究長效符咒!貼上就開掛,效力維持八小時以上,足夠過一個場了,現在的技術難題主要是不知道拿誰的內丹來當能量源比較好。」
秦禮的頭髮都炸起來了一半,手捂住自己胸口,感覺右心室內的狐性內丹還好好的,暗中鬆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選命池,秦禮下定決心要阻止南美的偉大事業,而要阻止南美的唯一方法,亘古以來都只有一個,屢試不爽,那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所以有件事他本來是不想說的,現在為了保護本族未來的安全,不得不貢獻出來了,他轉移了話題:「別胡鬧了,我跟你說件正事。」
南美眼睛一亮:「你找我做生意啊?」
秦禮心想誰不想活了才找你做生意,擺擺手:「我好像見到你最好的朋友了。」
關於銀狐與獵人的友誼,要追溯到許多年前,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成為過去,然回憶從不曾停息,但是,前路寂寞,似乎也只剩下回憶而已。
因此南美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她想的是另外一位,仍是非常高興的:「你去半犀領地了嗎?辟塵還是每天看法國美食頻道嗎?」想起那些眼高於頂的米其林三星廚師在廚藝上被一頭犀牛碾壓,她就禁不住樂出了聲,「你幫他打理的包子鋪賺錢吧。」
秦禮說:「包子鋪很賺錢,現在已經是全世界最大的快速食品連鎖集團之一了。不過,我說的是另一個人。」
他說:「我覺得我見到豬哥了。」
南美本來是走在他前面一點的地方,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她猛然停了下來,而後就不動了。
秦禮也停了下來,在她身後耐心地等待著,等了很久,直到南美帶著一種如夢如幻、小心翼翼的表情,向他轉過來,悄聲地說:「你再說一次?」
秦禮搖搖頭:「我覺得我見到豬哥了。」
他把自己在摩洛哥海上的遭遇告訴南美,說到豬小弟從飛行器上探出頭來叫他大叔時,南美唇邊露出一絲微笑;說到豬小弟不自量力跑到船艙里救人時,她的笑容更深;等說到奎木狼整天恨鐵不成鋼地跟在人家身邊當保鏢時,她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這麼厲害,兩顆眼淚滾出了眼角,頻頻點頭:「是他,是他,是這個倒霉蛋,只有他才會無緣無故去幫人,自己倒了大霉也跟沒事一樣。」
秦禮卻沒笑,眉間掠過一絲憂色,等南美笑聲告一段落,繼續說:「十年前,豬哥以他的攝政王之心祭祀審判之輪,終止了人界的末日,他的肉身應當是灰飛煙滅了。這十年暗黑三界嚴絲合縫,不與外界有任何溝通,為什麼他突然會以十幾歲的少年形象回到現世,我不明白,咱們去問問白老爺……」
他話音未落,卻發現南美已經轉過身,朝著他們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穿著高跟鞋扭著屁股,跑起來姿勢相當狼狽,但速度極快,秦禮只來得及問一聲:「南美你幹嗎?」她就已經消失在了石路的盡頭,應當是去狐山的出口去了,空氣中只聽到她遠遠的迴音:「我去找他。」
秦禮嘆口氣,繼續往選命池走,他要去見狐族的長老會,商量狐族在人間產業的管理和擴張問題,最近一段時間,他回來得非常頻繁。
上一任狐王駕崩之後,沒有留下子嗣繼位,四門顯貴和長老會一致通過決議,不再推行君主制,而是由長老會和四色委員會聯合執掌狐族。大致上來說,長老會運行族務、外交、法術研究與祭祀,四色委員會為狐族管理產業、戰爭及對外擴展。
白棄征戰四方,南美調皮搗蛋,庄氏姐妹負責選拔和培訓下一代的精英,都專註於各自的領域,而秦禮,他代表的是金錢。
即使在一個以法力與能量高低作為價值衡量標準的世界里,金錢也仍然是最重要的資源,沒有之一。
豬小弟最近心情一般,因為要考試了。
作為一個資深的流浪兒,他這輩子都沒有過過非常規律的生活——上輩子其實也沒有,只不過他不怎麼記得了大概——因此進了獵人聯盟之後,他的基本生活狀態就是痛並快樂著。
快樂的地方比較顯而易見:食堂里永遠有好東西吃而聯盟發的飯卡上錢永遠是夠的。冬天睡覺,阿黃有了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窩,暖氣充足,因此不用睡在他肚子上了。儘管阿黃從來沒有表現出怕冷怕熱或者怕任何東西的樣子,但豬小弟卻是一個非常愛操心的主人,出於某種奇異的擔憂,如果某天阿黃不小心睡久了一點,就有可能會被豬小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搖醒,非要阿黃爬起來跑兩圈才放心確認人家沒有死!因為這個緣故,他經常被阿黃追在屁股後面咬,褲子被咬得稀爛還心情很好的樣子。另外,教習期間有零用錢,豬小弟完全不花,每一分都存起來,好像在某個地方欠了很多高利貸要還一樣,動機很莫測。
聯盟里負責培訓和評估獵人心理素質的導師完顏阿骨打說豬小弟有非常嚴重的童年陰影,豬小弟推心置腹地跟他說:「問題是我都沒有童年,請問陰影從哪裡來?」
完顏阿骨打吼起來說:「沒有童年就是最大的陰影,你懂個屁!」
豬小弟這個人反正也是不懂得生氣的,急忙點頭說:「是啊是啊,那也對,說起來,你媽媽會不會說話比較大聲?」
完顏阿骨打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就點點頭說:「是啊,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經常被媽媽罵做事情太慢,整個樓層的鄰居都能聽到。」
豬小弟嘆口氣:「真可憐,肯定是因為這樣的童年陰影,所以你脾氣這麼暴躁。」
那一天待在聯盟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完顏教官教習室內的怒吼聲……
而痛苦的地方只有一個:太多課要上了,還有考試。而且第一期教習,也就是春季教習上的都是理論課,每天學聯盟歷史啊,非人分類及特點啊,非人世界地理啊之類的,雖說豬小弟記憶力驚人,這些內容過目不忘,對獵人聯盟的導師們造成了無數萬點的驚奇打擊,但每天背啊背啊背啊也是非常令人抑鬱的啊!
春季教習期完成之後,豬小弟迎來了作為實習獵人的第一個獨立任務。同期接受教習的有三個人,他們在聯盟會議室等待分派任務的時候,心情都非常的忐忑。
因為如果運氣不好的話,他們是會死在獨立任務里的。
進聯盟時候那個生死契上說得是很清楚的各位!不是騙人的各位!真的有人死掉過的各位!
如果死掉的話,說明資質太差,剛好就不用接受下一輪的培訓了嘛,理事長一輩子精打細算,虧本買賣怎麼肯做呢,他只願意把有限的聯盟資源投入到最值得投資的人身上。
每次實習獵人出獨立任務,全聯盟的人員都會過來圍觀,這一次也不例外。
理事長準時走進會議室,後面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了閑雜人等,好幾隻快遞迷你熊一字排開站第一排,頭頂上還頂著一會兒要送到各個部司去的包裹。
理事長站上台,清了清嗓子,視線逐一掃過下面坐著的三位實習獵人。
坐在最左邊的是豬小弟和他的狗,考慮到阿黃的的食量,這應該算兩個名額了吧……
坐中間的阿布阿比啊啊,對,這就是他的名字,據說跟他熟的人都會叫他啊啊啊。啊啊皮膚黝黑,身材矮小,五官的立體感如同粘土塑像作品,眼白非常白,接近一種詭異的半透明,他的頭髮結成三根細細的小辮子,歸總束在腦袋中央。他是拿自由執照的資深獵巫師,在獵殺北美巫師的時候錯手殺了同伴,加入獵人聯盟是因為這裡從來不問獵人的過去,理事長的原則是能賺錢的員工就是好員工。
最後一個是林止,來自加州的ABC,高大俊朗,牙齒雪白,笑起來陽光四射,活力十足,受訓不到三個月,已經是整個聯盟未婚少女的夢中情人,他畢業於獵人聯盟的直屬預備梯隊月光館,被視作是前途無量的星級獵人候選者。雖然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捨近求遠,不申請美洲聯盟的名額而跑來亞洲。
選拔級任務會根據受訓者的本來能力調整難度,所以大家都一致認為阿布阿比啊啊會拿到最難的任務,而豬小弟會拿到最容易的。
林止的任務,是去印尼深山收集現存三個年齡段疫龍的皮膚和血液標本。疫龍存在的方圓三十里之內,空氣、水源和土地都有劇毒,但考慮到聯盟的裝備水準,只要膽大心細,幹起來並不難。
阿布阿比啊啊,到上海調查哪些行業里人類和非人員工的比例是最高的,並且找到具體的非人從業人員進行採訪。
大家忍不住發出了噓聲,因為這幾乎是常識了,計程車行業,尤其是夜班司機,來自非人界的簡直不要太多,但凡凌晨三點在新天地那邊拉活、頭上還戴個帽子的司機,基本上全都是土狼。
這時候有人看了看錶,就準備散去幹活了,畢竟前面兩位有實戰經驗有良好背景的主子都只需要去執行這個級別的任務,估計豬小弟只用找到兩坨老鼠天師的??做個化驗就行了。
結果理事長說:「豬小弟,你對日本比較熟,那就去東京走一趟,找到吸血鬼天皇正在興建的三個現代化血種圈養基地,拿到詳細建築規劃圖和內部情報回來吧。」
後排圍觀團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眼鏡。
理事長回到辦公室,阿拉丁就過來了,他剛剛回到聯盟交任務,一進來就聽到了豬小弟要去出極難級任務的消息。
他大惑不解:「理事長,你怎麼會派豬小弟去正面交鋒吸血鬼?」
理事長整個人窩在辦公桌後面,聚精會神地看牆壁上的生物能量活動屏,密集的綠點在亞洲和美洲活動,最近一個月從各地報告回來的可見非人活動頻次,已經超過了過去十年的總和。
他聞言抬了一下下巴:「你覺得他做不到,嗯?」
阿拉丁是個現實主義者,你要問他怎麼覺得,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覺不覺得的問題。
理事長的辦公桌靠外那端的邊緣,陳列著若干黑色半透明的方形玻璃面板,手掌大小,面板內部有規律地跳動藍光。阿拉丁走過去,手掌覆蓋在其中一塊面板上,藍光凝聚起來,一秒鐘之後一個全息屏幕被他的個人賬號激活,唰啦一聲,興高采烈跳出來,矗立在阿拉丁和理事長之間。
阿拉丁調出數據中一個叫做「圈養場」的文件夾,用手一扒拉全息屏幕,屏幕麻利地轉了九十度,然後跟高射炮一樣,從屏幕里往外砰砰砰發射數據,一串全息屏幕竄了出去,房間里頓時充斥著大量投影,有立體建築施工圖紙,有設計草稿,有對話截圖,還有一串串看上去令人昏頭轉向的數字。
「這是我剛入行的時候,四星獵人卡拉揚帶兩個精英小組潛伏東京兩個月調查圈養場的成果,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錢,最後不但沒得到圈養場的核心信息,還被吸血鬼衛隊發現,卡拉揚丟了一條腿。最糟糕的是,吸血鬼天皇決定放棄原規劃和設計,重新選址開建,誰也不知道那是哪裡。」
阿拉丁瞪著理事長:「豬小弟一個人,冒冒失失的,就算髮現了基地的地點,能去幹什麼?送死嗎?」
他得到一個怪有趣的回瞪:「他去送死,你這麼緊張幹什麼?莫不是跟他有一腿?是誰差點幹掉人家的。」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只有相愛相殺以及做生意三種好嗎?人與人之間也可以有一點正常的感情的。阿拉丁加重了語氣:「而且豬小弟是松本先生特意推薦的,你不擔心他出什麼事,松本先生會不高興嗎?」
理事長不耐煩地揚了揚手,處理器馬上識別到更高許可權的用戶手勢,瞬間關閉了一切全息屏幕,房間里馬上空曠下來。
他站起來,走到阿拉丁面前開始做拉伸運動,臉上沒什麼笑容,大背頭上髮油未曾完全吸收,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松本財團本次捐贈款項的最後一筆,昨天已經到了,而豬小弟留下來,對我們毫無價值。」
他看著阿拉丁:「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阿拉丁腦子一跳,恍然大悟:「你是想逼退豬小弟?」
「識時務者為俊傑,讓他去東京轉一圈,吃吃苦頭,看看世界,不得其門而入,自然就放棄了。松本承諾過不插手我們的內部管理,對這個結果也不能再說什麼。」
理事長再度陳述他貫徹多年的聯盟運營理念:「培訓一個獵人極為昂貴,而只有能賺錢的獵人才是好獵人。」
他有一種光明正大的冷酷無情:「他失敗退出,我們、松本、他自己,三方都沒有損失,不是嗎?」理事長做了一個笨拙的壓腿動作,接著從脖子到腰都發出一串兇險的噼里啪啦聲,好像馬上脊椎就要散成幾塊。他對阿拉丁說:「你沒問題了的話可以出去了,我準備劈個叉,而且多半會失敗,如果給你目擊實況的話,我恐怕會忍不住殺你滅口呢。」
阿拉丁盯著他,以及他做的那些愚蠢的身體鍛煉動作,過了一會兒,阿拉丁搖搖頭:「不對。」
「什麼不對?」理事長懶洋洋地問。
阿拉丁移開眼神,空氣凝滯了一秒,然後他說:「你跟我說過,豬小弟很多次巧合出現在我們出任務的場合,你想要搞清楚他到底是什麼人。所以你給他安排一個極難任務,看事情會如何發展,而無論結果如何,對你來說都是好事。」
理事長聽著,不置可否,他兩手扶著辦公桌,兩腿分開,身上系的皮帶已經悲壯地臨近了自己使用壽命的極限,金屬扣馬上就要飛出去了。以阿拉丁對他的了解,理事長不會再有任何反應了,於是搖搖頭,關上了門,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了清晰的刺啦一聲,好像一塊好布料裂開了似的。
阿拉丁看看錶,差不多是午飯時間,這時候要找豬小弟,食堂是不二之選。他走過去,果然豬小弟和阿黃占著他們平常坐的角落位置,正在對啃紅燒雞腿。
他到豬小弟身邊坐下,刻意離阿黃稍微遠了一點。自從上次他幫豬小弟找到了八音竹節蟲之後,阿黃對他不再有那麼明顯的敵意了,但每次見到,還是沒有什麼好臉色。
豬小弟看到他很高興:「嘿,你來得正好。」
他誠懇地看著阿拉丁:「能借你的飯卡嗎?我的卡只能買四個雞腿。」
阿拉丁掏出卡給他,看看桌子上的雞腿,很迷惑:「有那麼好吃嗎?就是鹹鹹的而已啊。」
豬小弟剛好把飯卡給了阿黃,阿黃叼著卡就跑去買雞腿了,聞言大吃一驚,急忙把盤子端起來放在一邊,看著阿拉丁,相當大聲地說:「千萬不能這麼說,你想啊,一隻雞,好不容易長出兩條腿,經過長期的努力鍛煉肉才變得結實起來,而後下油鍋,上火山,千辛萬苦,最後才能香噴噴油淋淋地被我們吃到嘴裡,那不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嗎?」
阿拉丁眯起眼睛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接著豬小弟壓低了聲音:「阿黃這幾天心情不大好,不怎麼吃東西,我想讓它感動一下,多吃點肉。」
阿拉丁想你們兩個都夠了。言歸正傳:「你拿到首發任務了,感覺怎麼樣?」
豬小弟百分之一百沒心沒肺:「挺好的啊,畫個建築圖對吧。」他若有所思,「不過我不怎麼會畫圖,這個比較有挑戰。」
他扭頭問阿黃:「你能畫嗎?」
剛買回雞腿的阿黃,叼著盤子就跑得老遠去了,豬小弟在後面沖它喊:「你吃我的住我的還分我的零用錢,幫我畫個圖會怎麼樣啊,你個沒義氣的!」
阿拉丁忍住笑:「那不是普通的建築物,是吸血鬼天皇用來圈養血源的秘密基地,有衛隊守護,機關重重,其實挺危險的。」
豬小弟有點不解:「吸血鬼圈養血源?血源是什麼?」
阿拉丁猶豫了一下,這一刻他忽然衷心希望豬小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背景,甚至也不希望他真正成為一個獵人。在這個世界里走得越遠,看到的血腥、殘酷和陰影就越多,他不知道豬小弟是不是適合在這裡生存下去。
「就是人。吸血鬼花費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進行了綜合種族、血統、年齡、性別、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的交叉篩選,據我們上一次行動得到的信息,他們終於鎖定了在各方面都相對最優的血源個體特徵,依據這些特徵,持續獵捕符合要求的人類,圈養在他們的基地里,並且繁殖下一代,進而優化血源,以確保吸血鬼的貴族階層能夠得到最高質量的食物供應。」
豬小弟的嘴張成了O形,眼睛冒火,他的反應非常單純,但是直接:「太壞了吧這個!」
他生氣地站起來:「不行,我要一把火燒掉這個什麼狗屁基地!」
阿拉丁急忙阻止他:「你別跑啊!」他盡量想顯得客觀冷靜,但掩飾不了發自內心深處的一絲關心,「我們也想要燒掉那個鬼地方,問題是,我們現在連那個地方在哪裡都不知道。」
豬小弟一擺頭:「去找唄。」他充分地演示了什麼叫無知者無畏,「哪有找不到的。」
阿拉丁跟著站起來,猶豫了片刻,腦子裡拚命在說「不行不行不行,別說了別說了,不可能的」,嘴裡說出來的卻是:「要不我跟你一塊去東京看看吧,」他不知道是想安慰誰,「多個人說不定容易一點。」
豬小弟笑起來,他的笑就像夏天裡正在對著陽光開放的向日葵,鼻子輕輕皺起來,臉上的每一個部分都是舒展的,他的笑毫無陰影,如同他整個人:「不是說很危險嗎?」
他伸手輕輕拍拍阿拉丁,用他的方式表達感激,既不讓人尷尬,又真心誠意地:「我先去看看哈,要是我需要你幫忙,我一定一秒鐘都不耽誤,第一個打電話給你啊。」
設備司。老頭兒破天荒地爬下了他常年坐的高台,站在設備司的通道入口,直著脖子看,一副望夫石的表情。
來拿設備的獵人們經過他身邊,誰也不敢關心一下老頭這是要幹嗎,只好一邊排隊一邊交頭接耳。
時近傍晚,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豬小弟哼著一首根本聽不出調子的歌兒,和阿黃一前一後懶洋洋地從通道盡頭冒出來,見到設備司總管,眉開眼笑,摸出一盒京都馳名的紅豆點心,舉著過去了:「老爺子,給你帶好吃的了。」
老頭兒板著臉:「我牙不好,不能吃甜的。」但是接過來的動作之快,和「不能吃」三個字完全連不上關係。
豬小弟趕緊點頭:「那是那是,下次給你帶鹹的。」
他拍著老頭的肩膀,很親熱的:「不過下次可能會有點久哦,我要去出任務啦。」
在這個辦公室里還沒有什麼事是老頭不知道的:「去東京找吸血鬼圈養場?」
他盡量壓抑自己的關心但不怎麼成功:「有人幫你找嗎?」
豬小弟大大咧咧地,一邊扶著老頭往設備司裡面走,一邊說:「不用吧,我去東京轉一圈應該就找到了。」
在他二兩黃豆大的腦子裡,吸血鬼的圈養場和7-Eleven便利店一樣,可以輕易被肉眼捕捉,說不定裡面還可以刷卡呢!
老頭翻了他一個白眼:「Tooyoungtoosimple,sometimesnaive.」
豬小弟忍住笑:「老爺子你知道我沒怎麼讀過書,能說人話嗎?」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走,經過了設備司的正門,走了進去,身後有人發出了壓抑著的驚呼聲——設備司倉庫內部是聯盟重地,連理事長要進去都得跟老頭子費一番口舌,許多獵人的終生夢想之一,就是在退休或殉職之前撈到機會一窺其中情形,而眼下呢,豬小弟就這麼若無其事地,輕鬆自在地進去了、進去了、進去了!
設備司內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事實上,設備司內部什麼東西都沒有。
在牆壁之後,是更多的牆壁,在牆壁與牆壁之間,是一大塊空空蕩蕩。
現在,設備司總管和豬小弟就站在這一無所有之中,老頭拄著拐杖,問豬小弟:「你對吸血鬼的了解有多少?」
豬小弟聳聳肩,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從《吸血鬼格鬥手冊》以及其他基本教材書上得到的相關信息:「身高普遍在六英尺以上,滯空能力平均五分鐘,身體強度能抗擊普通子彈,畏光……」
老爺子不耐煩地搖搖手:「這些都是常識,你學了那麼多跟吸血鬼有關的常識,能不能給我一個簡單的結論?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生物?」
豬小弟嘆口氣:「我覺得他們非常危險而且貪婪。」
「危險好解釋,因為他們吸血,貪婪怎麼說?」
豬小弟凝神想了想:「不,不僅僅因為他們吸血,我們也吃雞腿,但母雞並不覺得我們危險,因為大部分母雞靠人類餵養,最後一死了之就算回報了;他們危險,是因為人類對他們無所求,而他們卻絕對需要人類的血液。」
這句話引起了設備司總管的興趣:「人類對他們無所求?有意思,你覺得如果人類對他們有所求,就能改變他們的危險和貪婪嗎?」
豬小弟誠實地說:「我不知道,但可能會比現在好吧。」他轉了一個圈,問設備司總管,「這兒是什麼地方?哎呀,看起來挺眼熟的嘛。」
老爺子頓了頓拐杖:「你別管這是什麼地方,要去東京找吸血鬼了,你想要點什麼東西幫你嗎?」
豬小弟眼睛放光:「不管要什麼都可以嗎?」
對方擺出了專業人士的強烈自信臉:「試試看。」
豬小弟開始了認真的考慮,十分鐘之後,他索要的東西列表如下:
1.無論怎麼吃都吃不完的薯片包,最好是多種口味的,每次搖一搖就可以自動變成另一種口味,口味事先可以設定。
2.陽光噴射槍,就跟聖誕夜用的那種噴頭式彩帶一樣,可以把陽光一道道噴出去,最好有閥門設定紫外線強度以及噴射範圍。
3.滑輪鞋,時速達到三百公里以上。
4.濃縮大蒜泥,罐裝麻油,辣椒粉,還有鹽。
5.便攜高度保鮮包。
老爺子閉著眼,一開始還很認真地聽著,聽到辣椒粉和鹽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打住,薯片包拿來幹嗎的?」
「到處找東西的時候不是很無聊嗎?一邊吃一邊走就沒事了。」
老爺子忍了一口氣:「好吧,這玩意兒沒有。陽光噴射槍沒問題,這是對付前驅級吸血鬼的主要武器,射的時候小心點,模擬的是近太陽溫度,很熱。但滑輪鞋呢?」
「萬一正面遭遇吸血鬼,打不過我可以跑啊,我跟你說,吸血鬼格鬥這門課的考試標準就是全身而退,跑得不夠快怎麼退啊?」
老爺子的聲音開始變得比較冷漠了:「你想用大蒜泥對付吸血鬼?根據我們的情報系統,這已經有點失效了。不過麻油和辣椒粉是怎麼回事?保鮮包呢?」
豬小弟跟他推心置腹,完全沒有把老頭當外人:「大蒜泥嘛,能拿來打架當然好,實在不行的話,我準備保鮮包裡帶點蘑菇雞腿,你不是說陽光噴射槍溫度很高嗎,加上辣椒粉和鹽現成可以燒烤啊。」
老爺子捂住胸口,想要吹鬍子瞪眼但又感覺到很無力,喘了老半天,顫顫巍巍臨空拍出一掌,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感應器接收到了他的訊息,三面白牆忽然跟醒了一樣,齊齊向外翻出一個筋斗。
空間隨著牆壁的往後急速推移開始擴張,天花板也隨著不斷上升,那種感覺就像同時往外攤開三張巨大的白紙,而且攤得沒完沒了。與此同時一排排的黑色架子拔地而起,頂天立地,以緩慢的勻速三百六十度旋轉。
豬小弟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架子上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老爺子手指連彈,成千上萬的架子飛快地向右邊移動,而後莫名其妙消失在了某一個無形的邊界處,直到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黑色架子向前突出,直接停在了老爺子的前面。他伸手抓起上面一個暗紅色的旅行袋一樣的東西,往豬小弟懷裡一扔:「拿著,去找前台領使用說明書,然後趕緊給老子滾蛋!」
松本家的車隊緩緩行駛在銀座大道上,前後的護衛車隊在一條容易被人忽視的小道外止步,小巷的一側牆壁上掛著銅色黑底的牌子,提醒人們此處是私人產業,非請勿入。
美亞坐的主車繼續駛入,那條道路只容一車通過,兩邊都種著櫻花樹,不是開花的季節,但葉陰也很美。
開出數百米后在一處古色古香的門前停下,遠看簡直覺得是一處小小的廟宇,圍牆與櫻花樹交織著往兩邊延伸,門上也掛了銅色黑底的牌,上面是兩個優雅的小篆:初葉。
坐在前座的柳生戴著墨鏡,轉過頭來說:「小姐,初葉家到了,您要逗留多久?」
美亞轉過頭,看著旁邊和阿黃窩在一起打瞌睡的豬小弟:「哎,你跟我進去吧。」
豬小弟馬上坐直了身子,大驚:「為什麼?喂,不是說好我搭個便車來東京嗎?為什麼變成跟你進去?」
他被設備司總管一腳踢出來之後,直接回了京都公寓拿東西,收拾停當剛要出門,被找上門來的美亞抓個正著,大小姐一臉怒氣,把一本日曆舉得老高,語氣倒還是軟硬兼施的:「你跑什麼地方去了啊?這麼久都看不到人的話,別人會擔心的知道嗎?」
接下來聽說他要去東京出任務,美亞馬上說:「我也要去東京,你搭我的車去吧。」
他試圖反抗,結果美亞打了一個響指,就有幾條大漢衝進來把豬小弟的飛行器搶走了。他一路上就擔心事情不會只是搭個車那麼簡單,現在果然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美亞伸手扯住他寬鬆款的長褲褲帶,拉開,鬆手,褲帶啪一聲彈回去,在豬小弟的肚子上彈出一聲清脆的響:「因為你的衣服好難看,我要給你做衣服。」
豬小弟一言不發,把阿黃往窗外一丟,翻身就想逃跑,結果被保鏢柳生一伸手就揪住了后脖子,拉了回來。豬小弟苦著臉:「我對我的衣服沒有意見,而且聽說等我考完了就是天天要穿制服的,做衣服那是純屬浪費啊。」
美亞不同意:「你當獵人穿什麼我不管,我爸老是逼我去一些要穿正裝的地方吃飯,每次我叫你去,你都說沒有合適的衣服,以後我看你還有什麼借口!」
豬小弟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你都知道是借口了還要讓我去,這叫主觀惡意你知道嗎?情節嚴重性和一隻魔鬼鐵天牛吃飽了之後還對獵人發動攻擊是一樣的。」
美亞一昂頭:「幹嗎,你還敢當場擊斃我不成?信不信讓我爸把獵人聯盟買下來,以後所有人上班穿全套西裝?」
大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不講理,而且她說得出做得到,所以混不吝的程度簡直一點不輸給大街上的流氓。
豬小弟兀自嘟嘟囔囔不休,咒罵著萬惡的資本家,但根本無法改變事情發展的方向,就這麼被柳生和美亞聯手揪下了車。阿黃蹲在車邊看著他,很難說那張狗臉上是同情還是嫌棄,趕在美亞說什麼之前,豬小弟已經號了出來:「阿黃,快走,不要管我,快走,不然等一下你就要穿全套西裝戴帽子啃骨頭了,走啊!」撕心裂肺的。阿黃搖搖頭,轉身跑遠了。
他這麼七情上臉的時候,兩位身著櫻花圖案絳色和服和木屐的女子正好迎出來,一絲不苟的妝容和髮髻都精緻如畫,她們深深鞠躬施禮迎接客人,神色些微不安地注視著面前一行。美亞和她的隨從當然是常客,但這個流浪兒一樣的少年,卻顯然屬於那些根本不夠資格在初葉門口經過的人,出於某種無從推測的理由,他眼下卻被美亞親熱地扯著耳朵,一直扯進了店鋪里。
一邊走還一邊問:「這兒是賣衣服的?衣服呢?怎麼只看到畫兒?」
臨街的接待室確實布置得像一處和式的私家美術館,以精緻漢字撰寫的俳句與平安時代的珍本繪圖掛在一起,皇室風格濃烈的青瓷古董花瓶里插著一枝蘆葦,靜靜停在窗下的檀木平紋龍牙角桌上。
穿過接待室隱秘的後門,外面是小小的園林,園林中心有一條青色與白色石子鋪成的窄道,一側是清水溪流,水中的石子與路上的石子同色同質,彷彿松間水下交相輝映。
園林不大,從這頭可以看到那頭的建築物外門,滿目蔥綠,點綴花朵,看上去並無特別,但走過幾步就發現,園林的場景與層次竟然跟隨著每一個細微的角度變化而變化,一時春光明媚,一時疏影橫斜。
「這是神級建築大師安藤健一親自設計並督造施工的謎之園林,整體只有大概三十平方米,但夜間誤入其中的人,往往找不到出路,如果沒被人發現的話,要折騰到第二天清早才可能走得出來,是非常神秘的布局呢。」
迎接的女郎一面陪著美亞前行,一面充滿自豪感地對豬小弟介紹著。豬小弟將信將疑地猛看庭院內的花影繚繞,心想有沒有這麼誇張啊。忽然美亞稍微慢下了步子,來到豬小弟的身邊,嘴唇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你晚上來踩花園的話要帶我來!」
豬小弟笑嘻嘻的:「不行,你只會拖後腿。」
美亞圓睜杏眼:「那我就報警!!讓警察來抓你這個採花大盜!」
豬小弟嘆口氣:「你中文一般,就不要隨便亂用詞語啊,哎喲!」原來被美亞一口咬在了肩膀上。和服女郎訝異地回頭來看,卻只看到他們兩個滿臉無辜的表情。
小路蜿蜒如蛇行,走到盡頭是一處窄窄的白色台階,上去是一個茶室,著正裝的茶師正在表演茶道,房間里沒有別人。
美亞行之若素地在茶師前跪坐下來,豬小弟左右張望了一下,感覺沒有別的選擇,也無可奈何地跟著跪坐下來,心裡由衷地羨慕在廣闊天地里自由自在亂跑的阿黃。
茶道慢慢悠悠地進行著,美亞平時咋咋呼呼的,這種時候倒很靜得下心,看得出還真能欣賞茶道的精美和優雅。可憐豬小弟大部分時候喝的是公園裡的自來水,對這麼高級的東西實在欣賞無能,苦撐半天,終於忍不住打起瞌睡來。
他上半身是趴著的,下半身是跪著的,過了一會兒,突然一陣高頻震動從他腰上纏著的工具袋中發出,振得他直接跳了起來。茶道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豬小弟一邊道歉,一邊彎著腰急急忙忙沖了出去。
發出振動的東西來自設備司總管給他的吸血鬼特別工具袋,是一個湯勺模樣的小型探測設備。勺子部分凸出,上面有一個紅色數字跳動,從1000到800到500到300不斷變化,同時發出蜂鳴,三長三短,聲音低而尖銳,延續極長。
那個數字的意思是吸血鬼距離豬小弟所在地的距離,而聲音的模式代表來的吸血鬼等級。
從現在豬小弟看到的數字來看,吸血鬼已經到了初葉家的門口。
而且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怕的吸血鬼。
血衛等級。
設備司總管的叮囑言猶在耳:「如果聽到這種聲音,就立馬跑,能跑多遠跑多遠,千萬連頭也不要回啊。」
但是豬小弟從來就對「按牌理出牌」這件事沒概念。
所以他拔腿就往吸血鬼來的那個方向衝過去了。
一路跑到大門口,和來人撞個正著,探測器上的距離數字急劇變化為0,然後乾脆砰的一聲,爆掉了。
他隨手把毀了的探測器扔進工具包里,看看站在面前的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哪位是吸血鬼?」
左邊站的高個子男人,紫色毛衣和牛仔褲,戴著貝雷帽和飛行員墨鏡,就像大明星一般身形瀟洒,走在路上回頭率一定百分之一百二;另一位禿頭,矮個,圓臉,身上費力地裹著一身灰色西裝,每一個關節處都綳得緊緊的,好像只要他一動衣服就會馬上爆線,脂肪四射,他的臉上汗毛比正常人類濃重得多,而且一根根都像箭豬般堅挺。
這二位彼此對望了一眼,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語氣彼此詢問:「你覺得呢?」
金之斂沒有遲疑:「是的。」
「你確認嗎?」
「基本確認。」
平清盛於是轉頭望向豬小弟,清了清嗓子:「你覺得呢?」
豬小弟皺起眉頭打量了半天,對著平清盛說:「我覺得不應該是你。」
平清盛露出微笑:「為什麼?」
「不是說吸血鬼都長得丑嗎?」
金之斂在旁邊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趕緊把話題接過來:「我們是來找你的,你是朱可以嗎?」
豬小弟點頭:「是啊,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平清盛淡淡地說:「我鼻子很好。」而後拿出一本畫冊遞給他,「我們想知道你認不認識這裡面的人。」
豬小弟接過畫冊翻了一下,畫冊封面是一個巨大的水輪一樣的東西,但是有青銅和黃金的色調,有氤氳光輝籠罩著整個畫面,在轉輪周圍有暗影重重,無數雙閃爍莫測光芒的眼睛在窺視。平清盛幫他翻開,翻到一張照片。
「認識他嗎?」
那是一個極斯文秀氣的男子頭像,黑色短髮,年紀已不輕了,眼角疊著輕微皺紋,鬢上有白髮星星;他側著臉,看著遠方某處,眼神淡然,神情里又帶著些微的哀傷之感。
豬小弟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搖搖頭:「有點面熟,但不認識。」
他嘆口氣:「我有點失憶,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要往哪兒去,所以我認識的人並不多。」
金之斂對他這句話立刻產生了興趣:「你失憶?」
這麼私密的話題,普通人才不會跟陌生人就冒冒失失地聊起來,但豬小弟完全沒關係:「是啊,我估計我是幹什麼事兒的時候摔了腦子,所以除了自己和阿黃的名字,對其他一切都不記得。這種失憶還不是一次性的,我老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到別的的地方了,但到底怎麼去的,完全沒印象。」
金之斂望了一眼平清盛,唇角翕動,無聲地問:「光行?」
平清盛微微點頭,把畫冊拿回來。豬小弟問他:「你為什麼要問我是不是認識這個人啊?」
「說來話長。」平清盛看了看錶,「時間還早,不如一起去喝一杯,我們慢慢聊?」
豬小弟聳聳肩,這時候美亞從後院急急忙忙追出來了,美亞一馬當先,還喊呢:「豬小弟!你幹嗎呢?!」
他轉頭招招手:「有隻吸血鬼找我去喝東西哦,咱們回京都見吧。」
美亞一聽,趕緊上來一把揪住他,先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你哪兒不準去!晚上跟我吃飯。」接著大惑不解,「吸血鬼?」她轉頭看看平清盛和金之斂,「誰是吸血鬼?」
她有時候還有一種學術上的嚴謹:「象徵意義上的吸血鬼嗎?是不是他們放高利貸?」
豬小弟忍住笑:「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他摟著美亞的肩膀搖一搖,「我不知道是哪一個,你猜猜看。」
美亞毫不猶豫指著平清盛:「肯定是他。」
「為什麼?」
「我聽蕭叔叔說能在太陽下行走的吸血鬼都很厲害,既然那麼厲害,應該不會把自己變那麼丑跑出來吧。」說著還白了金之斂一眼。金之斂轉過頭,裝作自己沒看見。
聽到這麼含蓄的讚美,平清盛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優雅地轉向美亞,用一種很有信服力的語氣說:「美亞小姐,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實在是很少見得到呢,令堂一定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吧?」
美亞臉上飛起紅暈,平清盛的手輕輕抬起來,手指一轉,一捻,一朵紫色玫瑰從一無所有之中出現,半透明的冰色花梗,花瓣半含半閉,鮮艷欲滴。他遞過去,美亞不由自主地接過來,臉頰上飛起一絲紅暈,輕聲說謝謝。然而就在這個分神的瞬間,豬小弟已經撒腿跟著金之斂跑了,兩人一路狂奔,美亞猝不及防,轉眼就不見了那兩人的身影,她憤怒地轉過頭剛要找平清盛算賬,後者已經腿腳剛健地飄然而去,遠處傳來金之斂的聲音:「跟你爸爸說,下周一美國股市會狂跌哦。」
美亞惱恨地跺腳:「哪裡來的莫名其妙的人!」轉頭看到追過來的柳生,眼前一亮,「柳生!幫我追!」
儘管柳生追人的技術相當不錯,但還是很快就把那幾個人追丟了。平清盛帶金之斂和豬小弟去的地方在表參道上,是一個地下室,從外面看起來平凡無奇,大部分路人應當都會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重重的門帘外沒有店招,也沒有任何其他標識來昭告天下這裡有東西吃。事實上如果有人去推門的話,還會發現自己根本推不開。
但裡面確實是一家小小的餐廳,而且是西餐廳,天花板意外的高,水晶吊燈輝煌精美,但裡面並沒有通電,而是點著貨真價實的蠟燭,火焰微藍,在地板上投下錯落的陰影。四壁都是燭台,此外再無照明,餐廳里因此顯得相當陰暗,即使外面夕照猶在,也如同已入深夜。可能時間還早,吃飯的人寥寥無幾,平清盛顯然是常客,臉色蒼白的侍者對他恭敬之極,徑直引他們落座,正在窗邊。周圍都有精美的屏風巧妙遮擋,但又留有餘地一眼看到整個餐廳,尤其是入口。桌上放著「Reserved」字樣的暗金色字牌,看來是專為平清盛準備的。
豬小弟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家坐落在地下室的餐廳怎麼有窗戶,外面會是什麼?豬小弟好奇地推了推,打開一條縫隙,往外瞥了一眼,只見眼前是無數星星點點暗紅色的光,點綴在漫天漫地沉重的黑暗中,大多數都靜止不動,有一些在做無意義的浮遊。忽然只見那些光點似乎發現了窗戶開啟了,猛然間極速聚集起來,變成大塊發光的凝固血塊一般的東西,看起來相當可怕,豬小弟還在琢磨那是些啥,平清盛已伸手過來,砰一聲關了窗。
「那是被放逐者的靈魂,被幽閉在血郁地獄中。」他淡淡地說。
豬小弟不明白:「被放逐者?」
平清盛對他笑笑:「總有人生前死後都無處可去,肉體易於消滅,但靈魂永遠飄蕩就太悲慘了,不是嗎?即使地獄都比空虛好。」
豬小弟同情地看著他,過了好一陣子,伸手拍拍平清盛的手臂,溫和地說:「也許他們都有一個好理由。」
「只要有一個好理由,就值得流浪或者沉淪。」
金之斂目光炯炯地望著豬小弟:「你相信這一點?」
「我相信這一點。」
這一刻他的語氣與神色都不像少年,而是一個飽經憂患而仍有堅定信仰的朝聖者。他走過成千上萬里的路,熄滅過無數將要燃燒殆盡的火把,在孤獨的地方等待並見證過最糟糕的結局,但他仍然懷有對他人的憐憫,並且不時為此渾然忘卻自己的困境。
平清盛和金之斂幾乎是懷著尊敬注視著豬小弟,直到後者用一種愚蠢的表情回望他們:「能點菜了嗎?」
平清盛笑出聲來,他召來侍者,給自己點了紅酒和牛小排;給金之斂點了一盤凱撒沙拉,後者準備一片一片葉子把這盤菜吃上兩小時;而豬小弟抱著強烈的期待,搞了一個德國肘子,上菜的時候看到那盤巨大的肉簡直樂得合不攏嘴。
吃到一半,平清盛似乎覺得比較舒服了,終於取下了墨鏡,豬小弟忽然轉過去對平清盛說:「你一定是吸血鬼。」
他坦然承認:「我是。」
「怎麼突然想出來的?」
豬小弟平淡地說:「你的眼睛是紅色的。」
「它們提醒了我,我見過你。」
他們見過面。
也是在東京,在某一家夜店的後巷,他從睡夢中突然被吵醒,而後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從京都附近的瀕死密林一頭栽到了那裡,正躺在一條暗巷小路的中間。阿黃一如既往在旁邊蹲著,對試圖靠近他的人和老鼠都虎視眈眈。
這種突如其來的時空大挪移經常發生,秉承著一貫的無所謂態度,他早就放棄了追究原因。等他爬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巷子深處有奇異的光閃爍,噼里啪啦不少人打成一團,感覺十分熱鬧。他循聲而去,看到了獵人聯盟的愛美麗,還有就是現在眼前這個男人。當時他穿著銀色風衣,正向愛美麗伸出手。
儘管後來他被帶回了聯盟總部協助調查,卻從來沒有人真正告訴過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隱約聽到那是和吸血鬼的圍攻有關。
所有信息在他看到平清盛眼睛顏色的時候融匯起來。他很高興地湊過去:「既然你是吸血鬼,那能幫我一個忙嗎?」
東京地宮,黑珍珠簾幕如平常一般低垂於明滅的螢嬰尾光中,簾幕無風自動,不知其中有人還是無人,直到夜色漸沉,很快要到吸血鬼一日之中神智最清明的時候。
忽然螢嬰們不約而同振翅而起,簇擁到黑珍珠簾幕上方,密密停綴下來,像一個朦朧的光帶,照亮了下方的暗影微搖。有一個尖細得令人不愉快的聲音慢慢說:「平大人為什麼還沒有回來複命?」
他不知在問誰,也不知道誰會回答,但片刻寂靜之後,他似乎有了答案:「日行符已經將要失效,他卻始終未曾回宮,長生棺里他的精魂火暗了一半,看來是出變故了。」
他又靜下來,像在一個噩夢裡與人交談一般,言語來往,卻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終於又說:「當今世上,能與血衛交手的敵人已經不多,能勝利的就更少,我想未必與衝突有關。」
一枚小小的令牌擲出珍珠簾幕,那個尖細的聲音拉長了腔調,幽幽說道:「傳忍者桔梗,陛下有旨,查平清盛大人去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簾幕上的螢嬰一擁而上,爭先恐後撲到地上,片刻間攝起那枚令牌,往地宮大殿外飛去。
這時候的平清盛,正和金之斂還有豬小弟一起坐在溫泉池裡。溫泉熱氣縈繞,泉中心的石頭平面上還放著冰得正好的啤酒,旁邊的泥地上擺著燒烤架子,上面正在以慢火嗞嗞地烤豬排。
這裡是東京郊外的山上,周圍都是樹林子,荒郊野地,平常人跡罕至,如果有人經過,絕對想不通這裡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溫泉,更不會理解怎麼有人選擇這裡舉辦燒烤派對。
這一切都歸功於設備司老爺子。平清盛坐在水裡,興緻勃勃地查看著豬小弟工具袋裡那個神奇的打洞器:「你早就知道這裡可以挖出來一個溫泉?」
那是一把微型太陽傘似的東西,在六個邊角上調校好需要打的洞穴大小,伸縮傘柄確定洞穴深淺,之後傘尖直抵地面,按下操作按鈕,獵人聯盟特別製作的定向炸藥會在地上打出一個絕對私家定製的洞;而後同時也被炸藥炸斷了的傘尖里,會流出一種起初液態,很快就與空氣混合成為固態的覆蓋液,將洞穴表面變成水泥或者陶瓷一樣的質地,地點選得對的話,搞出一個溫泉浴池前後可以不超過十分鐘。
豬小弟笑得合不攏嘴:「老爺子說這是在野外作業時建立臨時藏身地和陷阱用的,我跟他說也可以用來建澡堂子,他就給我另外裝了一個地下水探測頭,還帶溫度自動顯示的,贊不贊?」
平清盛衷心地認為設備司總管是個天才,但這個天才不遇到豬小弟,似乎也沒有百分之百的用武之地——「他為什麼跟你那麼投緣?」
對獵人聯盟平清盛不可謂不了解,某種程度上他們根本不共戴天:「設備司研究非常先進,但應用則非常謹慎,很少會把沒有經過再三實驗的道具拿出來。」
但看看現在豬小弟的袋子里,每一樣似乎都是從未聽說過的好東西,包括那個燒烤架,也是用一根針粗細的金屬原材搭成的,這種金屬原材能延展到數百倍長短和粗細。工具包里附送即時磁化及熔合配件,一盎司左右的金屬原材可以搭出整個埃菲爾鐵塔,不但不需要地基支撐,還能夠精確適應於包括月球表面的各種地表形態。
總之,哪怕是要去阿拉伯第一高塔搶銀行,帶上這玩意兒就不用坐電梯了。
對於平清盛的問題,豬小弟和任何人一樣完全摸不著頭腦:「這完全是一個不解之謎,跟阿黃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一樣。」他四處看了看,搖搖頭,「阿黃浪到哪裡去了啊?」但也並不擔心,只是從溫泉池裡爬起來,興高采烈地去翻豬排刷調料去了。
金之斂打量著平清盛:「你還好嗎?」
平清盛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有些許變化,他的瞳仁更紅,臉色更白,就像人類馬上就會發起燒來的樣子。
「自從豬小弟要你幫個忙之後,你就很不對。」
金之斂皺起眉頭,仔細打量著平清盛修長脖頸下,鑲嵌在鎖骨之間一塊交叉S型的銅色標識。那枚標識從金之斂見到平清盛之初就在,但現在失色許多,外觀晦暗:「你的日行符差不多要失效了。」
後者若無其事,說的卻是相當要命的東西:「幾乎已經完全失效了,如果我們在這裡坐到天亮,你就會看到我一輩子最不好看的樣子。」
他點點頭:「死鬼的樣子。」
金之斂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不願意相信:「那麼,你應當要去向天皇復命,即使沒有完成任務,也必須要更新日行符,不是嗎?」
他瞪著平清盛:「你幹嗎不走?」
平清盛嘆口氣,食指伸出,劃下一個圈,在空氣中那個圈如同被灼燒過的鐵環般憑空出現,暗紅色,周圍燃燒著火焰,那是血衛特有的能量圈。平清盛催動手指,能量圈悄無聲息地高速向他們正前方的樹林中飛去,在三百米距離之外,忽然碰上了什麼東西般,發出了低而尖細的呼嘯聲,而後一切又寂靜無聲。
「契約結界,還記得這個東西嗎?」
金之斂倔強地不願意麵對現實,他立刻搖頭:「我不相信。」
平清盛聳聳肩:「不信你也要信。」他指了指正在溫泉池邊唱著莫名其妙的歌兒燒烤的豬小弟:「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體內還留著至少是部分忘川之心,因此能夠繼續破魂攝政的禁制,千年綿延,至今有效。」
他們所談論的,是只有極少的非人種族精英分子才聽過的一個傳說。
居住於暗黑三界,在人類出現之前無數年就一直踐踏世間生靈的黑暗邪族破魂,在殺戮之外,還有一種獨特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強悍力量。那就是契約禁制。
他們歷代設有攝政王之位,族中唯獨攝政王擁有忘川之心,不老,不死,不隨外界環境變化身體與靈魂的形態。忘川之心是無窮無盡的力量源泉,任何被忘川之心容納進去的願望,都會極度強烈,而與這個願望相關的人,也會被無形地捲入其中。如同美杜莎的眼睛,遇到的人只能哀嘆自己的不幸,卻找不到逃脫的方法。
他要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倘若他的心愿不曾滿足,他的要求不能達成,那個被他尋求的人就永遠處於被動的狀態。除了追隨攝政王,無處可去,無法可想,永遠處於他的掌控之下。那掌控是無形的,也是不可消除和拒絕的,強烈的反抗,只能帶來毀滅的結局。
用現在的話說,忘川之心是一個霸道的雇傭方,和所有人簽下了極度不平等的合作條約。
無論是光行、奎木狼、金狐還是血衛,都對此契約無能為力。
禁制的唯一解除方法是破魂的首領——達旦親臨。
「但破魂現在並無達旦。」金之斂睿智地指出。
平清盛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應和:「不但沒有達旦,連一個雞蛋都沒有。話說,上一代達旦到底幹什麼去了?」
「審判之輪停止后就消失了,沒人知道。」
「你們五神族都不知道?」
金之斂眼都沒眨,但還是有一絲極輕微的不自然:「不知道!你想想犀牛如果知道,還能不去把他們刨出來啊,某種意義上,上一代達旦根本是辟塵的親兒子。」
「那倒也是!」
皮球踢回到現在的處境里,金之斂簡直對吸血鬼充滿了同情:「所以你準備怎麼辦?」平清盛瀟洒地甩甩頭髮:「還能怎麼辦,在被陛下發現之前,趕緊把圈養場的平面圖畫給他啊。」
儘管金之斂一輩子可著實見過不少大場面,現在還是嚇得一臉血:「你不是說真的吧?」
平清盛覺得這位老朋友太不了解自己了:「為什麼不是真的?」他打了一個響指,「不是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嗎!」
他水淋淋地站起來,身上就穿了一條相當無趣的四角內褲,在他蒼白修長的身上,許多怪異的暗紅色紋理交織,就像火焰的剪影,又像惡龍留下的行跡,從他的脖子下面開始一圈圈向下纏繞著他的身體。
平清盛對著豬小弟喊了一嗓子:「喂,豬排烤好了嗎?吃完了咱們去畫圖啊。」
豬小弟喜上眉梢跑過來:「真的嗎真的嗎?那太好了!」蹲在池邊把第一塊豬排遞過來給平清盛,「喏,開吃。」
金之斂嘆口氣:「從什麼時候開始吸血鬼要吃這種東西。」平清盛看著他:「生命苦短,何不隨心所欲。」
想了想,告訴豬小弟:「你要原諒他,這位朋友不懂得什麼叫隨心所欲,他賺到的錢都不能用於私慾,所以常年活得萬念俱灰。」
豬小弟又去抓了一塊肉,蹲在溫泉旁邊跟平清盛一起啃,一邊啃一邊問金之斂:「你很會賺錢嗎?」
金之斂恨不得自己能在這種大事上說謊,估計他不管說什麼,這位單細胞的朋友應該都會當真。但出身於半神種族的人有自己獨特的操守,即使面對莫測,也不能隱匿自我的真實,他於是說出了危險的實話:「我能夠操縱錢的流向。我在哪裡,財富就會往哪裡聚集。」
他心中籠罩濃厚陰影,不知道這一番話會把自己引向哪裡——世人都愛錢,而豬小弟所擁有的禁制對他也能起作用。
如果豬小弟的下一句話,就是要金之斂幫他賺到無窮無盡的錢呢?
他應該怎麼辦?
但豬小弟隨隨便便聽完了這句話,隨隨便便讚美了一聲:「哇,那你很厲害啊!」
他想起了松本美亞:「美亞家裡也有很多很多的錢,但我沒有去陪她的時候,她就簡直天天要哭鼻子。」
他的油手在金之斂的肩膀上戳了一下:「所以很多很多錢有時候也沒啥用吧。」後者微微一怔,說:「是的。」
已經入夜,東京塔通身透亮,電梯上上下下,前來觀賞夜景的遊客群人頭攢動。
東京塔擁有紅白色塔身,外形神似巴黎埃菲爾鐵塔,一直是訪日遊客的必到之地。觀景台高矗於數百米之上,能夠俯瞰整個東京,甚至遠眺富士山與筑波,見證過無數人的心事。
平清盛和豬小弟一起站在東京塔下,仰望著這座四方注目的地標式建築物。
豬小弟還沉浸在震驚中:「你們的圈養場在東京塔上?」
平清盛糾正他:「正確來說,是圈養場的中控室在東京塔頂層上方的半獨立空間里。」
「圈養場並不是一個場嗎?」豬小弟腦子裡浮現出來的大概是養豬場、養雞場或者蘑菇場那樣的地方差不多,可憐的人類被拘禁在狹窄得只夠放張床的空間里,到一定的時候,就有窮凶極惡的吸血鬼會帶著一個巨大的針筒進來,把人類身上的血抽掉一半。
那實在是太可惡了啊,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鬼地方炸掉不可,即使炸掉之後會導致平清盛沒飯吃都不能容忍,最多,豬小弟打算著,最多我把我的血給你一點兒……
但是平清盛聽完他的描述哈哈大笑起來:「其實呢,倒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彷彿為了避嫌,他還首先澄清了一下自己的立場:「即使都是吸血鬼,也可能對世界抱有不一樣的看法,比如我就從來都不喜歡圈養這個主意啊。」
但是他不喜歡的理由嘛,倒也不算很高尚:「這個道理不是跟你們人類喜歡吃走地雞而不是飼料雞一樣嗎?」
豬小弟一時間無法反駁,平清盛已經舉步向前:「來,我帶你走一走我們的中控室,」他回頭對豬小弟眨眨眼,「很難說你到底會感到多驚訝呢。」
東京塔營業到晚上九點,他們到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將要關門了,平清盛和豬小弟坐上通往最高層的唯一一台電梯,來到遊人已經寥寥無幾的觀景台。
眼前的東京燈火如焚,交錯的道路上無數車輛飛馳而去,巨大城市的勝景是被無數渺小之物堆積而成的,被每一盞燈、每一輛車、每一個行走的人無意之間共同勾勒而成。
豬小弟入神地望著眼前美景,嚴肅地思考著什麼,忽然他對平清盛說:「不知道有沒有人認識我。」
平清盛背著手,在他身後站著,聽到這個問題,有點不明所以:「什麼?」
豬小弟雙手貼在玻璃上,鼻子壓上去,熱切地說:「在外面成千上萬的人里,總有人是認得我的,對嗎?他們知道我是誰,我做過什麼,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能夠告訴我,我真正的名字。」
他轉過頭來望著平清盛,滿懷希望地問:「你說對嗎?」
平清盛一愣,過了好一陣子,他說:「你念過書嗎?」
豬小弟想了想:「我覺得我應該念過不少書。」他折手指,「我會說很多種語言,無論什麼主題的文章大致都能看懂;我可能還學過醫,有一次路邊碰到的野貓斷了腿,我用筷子和紙巾卷幫它做了固定夾,一個禮拜它就好了呢。」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平清盛,「怎麼樣?要從我的教育背景這一塊入手去調查一下我的過去嗎?你覺得行不行得通?」
平清盛覺得他想多了:「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讀過一句唐詩。」
「什麼詩?」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豬小弟哈哈大笑了出來,友好地拍拍平清盛:「哎喲,你還真會勵志呢。」然後愉快地繼續遠眺夜景。
他們聊天的工夫,所有遊人都已經離開了,再過一會兒,夜班保安就會過來做最後一輪清場巡邏。這時候平清盛帶豬小弟回到觀景台電梯前,手指撫過控制鍵上和下的中間,電梯門無聲地打開了,他走進去,手心不經意地碰觸了某一處牆壁,而後,正對門的那一面轎廂也打開了,好像它其實是一扇門似的。
一條閃爍著星光的狹窄長路出現在那扇牆壁後面,蜿蜒在藍得接近透明的天幕中,通往遠方的一座小房子。那是一座白色的、斜屋頂的小房子,琥珀色的窗戶上安著可愛的蘇格蘭格子花色的頂棚,花球簇擁在窗台上,有幾條翠綠的藤條垂落在牆壁上,隨著某處吹來的清風搖曳著。
平清盛微笑著轉頭看著豬小弟:「歡迎來到我們的中控室。」
他悠然地踏出電梯,踏上那條星光熠熠的道路,豬小弟小心翼翼地跟上,走在上面才發現,原來這條路就是由星星組成。「這種鵝卵石上哪兒找來的?」他問。蹲下去摸了摸路面,感受到指尖傳來的透骨冰涼,那種涼氣幾乎帶有鋒銳,能夠穿透人的皮膚甚至骨頭。
平清盛留步等他,一面漫不經心地說:「這是吸血鬼皇族的幻力形成的,沒有實質。造這條路的人應該是阿狄公主,她壽命將盡,因此道路越來越狹窄,也越來越冷。再過一兩百年,這條路就該再造了。」
豬小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上平清盛前行的步伐,一時間沉浸在群星圍繞的勝景中,他忽然輕聲地說:「這種事,不是應該很奇怪嗎?」
平清盛說:「有什麼好奇怪的。儘管大部分皇族的人都極為無趣,但阿狄公主始終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她可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哈佛藝術學院的,還拿了榮譽畢業生呢。」
他回憶了一下公主的生平,覺得她最精彩的故事發生在紐約:「阿狄公主畢業後去廣告公司做設計,特別喜歡用紅色元素,當時在業內還小有名氣。我可是一直都很擔心呢,萬一哪天她手頭的顏料不夠……嘖嘖,跟她一起開工的人還真危險。」
想一想吸血鬼跑去讀藝術學院和做設計師,那都是極對路的嘛,適合在晚上通宵做作業和開工,連咖啡錢都省了。
但豬小弟想表達的並不是這個:「在東京塔上,電梯外有一條路浮在空中,還通往一棟吸血鬼們用以管理血庫的房子,這事兒像真的嗎?」
「當然不像,但它就是真的啊。」平清盛說。
豬小弟搖搖頭:「而我並不感到驚訝。」
他往前走著,道路只容一人通過,腳下猶如萬丈深淵,無垠夜空藍得令人難以置信,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拿來作為辨識方向與世界的憑藉,但這一切不能令他的內心震動。
就像會活在他腦子裡的逐生花,能夠令人一瞬之間成為音樂天才的八音竹節蟲;就像突如其來就從萬里之遙的此地到彼地,都不能令他真正驚訝或感慨,屏息哪怕一秒鐘體會超出想象的震撼。
彷彿有另一個人活在他身體某處,那個人已經見過無數宇宙,也走過無數光陰。
如果是這樣的話,豬小弟想,我到底是誰呢?
我來到世上,是為了什麼?他很少思考這麼深奧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一旦來到身邊,就再也無法輕易擺脫。
平清盛彷彿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忽然說:「只要去做你想做的那個人就好了。」
他難得也有誠懇的一刻:「如果你相信命運的話,命運會帶給你答案的。」
把責任推給命運是非常有效的一手金蟬脫殼,大部分時候都能奏效,這一次也不例外。當然,主要是因為豬小弟實在神經也比較大條的緣故,他馬上就振作起來了,決心把這種嚴肅深沉的問題留到自己發育成熟之後再問。
這時候他們已經快要走到中控室,突如其來的,平清盛下巴微抬,後背的姿態一時間警惕起來,他泛著血色的瞳仁左右轉動,輕輕地說:「我們多了一個同伴。」
豬小弟看了看旁邊,夜幕一成不變,風都沒有一絲:「什麼同伴?在哪兒?」
平清盛聲音細微如同耳語:「忍者,我想來的是桔梗。」
一條黑色的影子從藍色天幕最高處的某一點暈出,一開始是縹緲的絲絲點點,水墨線條各不相干,隨即被更濃的墨色渲染勾連,成面成片,最後落定為一個完整的人物剪影,瘦削,筆直。如果他穿了衣服的話,衣服想必也都是緊緊裹在身上的。兩條腿微微分開,像伶仃的圓規戳在那裡,人影的頭頂上,豎起一個衝天辮。他靜靜立在那裡,做出一個側耳傾聽的架勢,就像他經過了千萬里的跋涉,從天幕外的另一頭而來,終於活到了能夠撕開眼前隔膜的一刻。
從那條影子的腹腔里傳來聲音,一時是男,一時是女,一時是天真無邪的孩童嚶嚀,一時猶如重傷垂死者的呻吟,但無論是什麼音色語調,都一律空虛之極。
「平大人,見到您健在,實在是太高興了呢。」
平清盛玩弄著自己修長手指上的灰色扳指,望向那條黑影,語帶嘲諷地說:「是嗎?倒是沒有聽出來你有什麼高興的意思呢。」
他低下頭,冷冷地說:「有何貴幹呢,桔梗?」
那條人影的下半身在夜空中輕輕搖擺,猶如腳下正踩著馭浪的滑板,那姿態帶著隨時會從高處失足的動蕩感,他說:「陛下命我前來查看平大人的安危,以及取回日行符。」
這句話前一半是以甜膩的婦人之聲說出,而後一句卻殺伐決斷,如同萬軍之中縱橫殺敵的武士嘶吼。黑影桔梗的頭顱向豬小弟的方向擺動,後者敏銳地感知到了對方的注意力,興高采烈舉起手來打招呼:「你好啊,你好厲害!那是腹語對不對!居然可以發出那麼多種聲音的腹語,你一定在馬戲團工作過吧。」
桔梗和平清盛一起瞪著豬小弟,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後者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額頭,而桔梗雙臂張開,如同墨跡在藍色紙底上洇開,他的臂下平滑地蔓延出兩片黑色羽翼,隨之悄然飛起,飛近,在平清盛與豬小弟身旁高低盤旋。但即使在這樣咫尺之遙不錯眼地看著他整個人飛來飛去,也無法定位他到底是什麼,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他是什麼,都不是真的和有血有肉的。忍者桔梗是個徹頭徹尾的幻影,而且還是二維的幻影。
他轉了幾圈之後,徑直飛到豬小弟身邊,雙方近得幾乎可以相互碰觸到彼此了,豬小弟猛看對方,還試圖伸出手去摸上一把,結果被桔梗振翅躲開,他扶搖而上,高高停留在空中。這一次不再直立,而是橫亘在豬小弟的頭頂,之前他的五官是一片混沌的黑暗,現在眼睛所在的地方卻忽然亮起來,無數雙眼睛飛快地在那一片黑暗中交替出現,綠色的、黑色的、褐色的、藍色的、圓圓的、眯縫著的、含著淚的、充滿怒氣的、睫毛極長而黑的、渾濁的,甚至盲的。每一雙眼睛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兩秒,每一雙眼睛都在審視豬小弟,帶著深深的、從桔梗內心散發出來的探尋和迷惘。
豬小弟忍不住靠近平清盛了一點,耳語道:「這位朋友什麼情況?」
平清盛神色鎮定,但他的語氣里不見了之前那種凡事無關緊要的洒脫,在桔梗面前,他似乎也有一點不自在:「他是我族天皇座下的密探,忍者桔梗。無人認識他,也無人了解他,他想給你看到什麼樣子,聽到什麼聲音,你就看到什麼樣子,聽到什麼聲音;在有光明處他以光線的形態藏匿,在黑暗中以黑暗的形態藏匿,如果你把他按到太平洋里,他就會以一滴水的樣子藏匿。
「因此他無孔不入,能夠去所有地方,探知一切信息,是天皇陛下不可缺少的耳目。」
豬小弟邏輯一流,馬上追問:「既然誰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那你怎麼馬上就知道這個飄來飄來的玩意兒就是他?」
平清盛唇角露出微笑,語調卻很冷:「因為他擁有的形態、聲音甚至表情,都來自被他吸過血后死去的人,而我呢,與他認識快一千年了,剛剛好對那些倒霉蛋都有一點了解。」
豬小弟馬上精神為之一振,他仔細觀察了桔梗一會兒,趁著對方再次催動翅膀靠近的當兒,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把從工具口袋裡掏出獵人專用的捕獵網,提起來抖了抖,一把就往空中兜了過去,看那意思是準備把桔梗當蜻蜓一樣撈下來。
後者並未迴避,只是輕盈地捲曲著,整個人平滑地穿過整個捕獵網,身影出現了非常細微的飄忽,看起來好像從中間斷了,只不過身體的兩截又即刻粘連到了一起。對他來說,那些繩索、倒鉤和附著其上的咒符都像是根本不存在,就像一條魚穿過水那麼從容自若。
但他一穿過去之後,脾氣馬上就變壞了,翅膀急速扇動,帶來獵獵風聲,他極快地上升到遠離豬小弟的所在,腹腔中以狂怒巨人會有的那種粗暴厚重喉音大叫起來:「獵人!這是一個獵人!平大人,我應該如何向陛下復命,說你與獵人為伍,並且試圖將他帶去絕密的中控室?!」
平清盛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彈了一下豬小弟的腦門:「本來我還想跟他聊聊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哄他走了也就算了,好了,現在你跳出來不打自招,我就只能滅口了。」
桔梗和豬小弟聽到滅口這兩個字,一起叫了出來,一個叫的是:「不好吧,多大件事就滅口,有點什麼大家好商量嘛。」另一個叫的是:「大膽平清盛,你想叛族嗎!」聲音尖細顫抖,像數百年前站在歌劇舞台上唱到無限高音猶不落嗓的閹人名伶。
平清盛雙手揮出,他身上正常人類會穿的外套頓時化成灰燼,散落夜空,一襲長長的銀色風衣出現在他身上,風衣帶動平清盛旋轉身體,筆直飛出星路,他速度極快,動作簡潔而殺氣瀰漫,向桔梗的黑影撲去。風衣后擺在他身後張成巨大的簾幕,簾幕的邊緣似乎帶上了刀鋒,霍霍有聲。
桔梗的喉頭髮出咯咯咯咯的嘶喊,像垂危者在病床上最後劇痛的呻吟,他的眼睛猛然閉上,全面退隱在最初的漆黑之中,與此同時,他的人在天幕中定下來,不再動彈,似乎要束手就擒。但就在平清盛馬上要撞上他的一刻,桔梗的身體遂爾化為成千上萬點濃黑墨跡,煙火爆發一般噴散到四面八方,將好端端的藍天變成一個麻子,接著墨點又都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豬小弟在一旁嘆為觀止,欽佩不已:「哇,這一手逃命的法子可真不錯,怎麼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了?」
平清盛緩緩落回星橋上,說:「這是畫忍之術。他將自己的形態擬生為一副水墨畫中的形象,質地全無實體,因此不能為任何外力傷害。」
「那你撲過去他跑什麼?」豬小弟覺得如果自己能自由自在變成一個平面體,第一件事肯定就是逃課去聯盟食堂順幾份牛排,每周二晚上限時供應的牛小排是主廚傑作,不提前三小時排隊根本吃不著。問題是每周二豬小弟下午都要上修複課,等他滿手是血地從醫學實驗室出來的時候,不要說牛排,連牛排的味都散盡了,他長期對此耿耿於懷,阿黃也相當不高興。
平清盛對他腦子裡大部分時間都在想著吃這件事很不理解:「你好像剛剛吃了一整個肘子!接著又吃了燒烤!現在還想吃牛排!說真的,你到底怎麼回事?」
豬小弟表示遺憾:「我也不知道,就是經常都挺餓的。」他沒有被分散注意力,「他很害怕你嗎?」
平清盛把銀色風衣下擺拉拉好,繼續往前走,一面聳了聳肩:「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是老朋友了,也許他只是沒有接到要和我戰鬥的命令,畫忍不是戰鬥格,是追蹤格。」
「什麼是戰鬥格?」豬小弟對自己沒有接觸過的世界好奇心爆棚。
難得的是一臉高冷的平清盛居然也耐著性子回答他:「桔梗的戰鬥格有好多種,如果他接到命令要跟我對抗的話,我想應該會用神風忍吧。」
豬小弟聯想了一下神風兩個字所代表的意思,不大確定地反問:「神風忍?和神風敢死隊有什麼關係嗎?」
血衛被他那麼忐忑的口氣逗得笑了起來:「有啊。」
他步伐稍稍加快,走在了前面,冷淡的聲音越過肩膀,落在豬小弟的耳里:「都是來了就再也回不去的選擇啊。」
星橋再長,終有到盡頭的時候,白色小屋的門虛掩著,窗台上的花球竟然是真的——至少看上去和聞上去都是真的,而且紫藍錯落,疏密有致,經手製作的人是高手。
「有一個在這裡值班的工作人員名字叫花江,她是真的很喜歡花,所以每次來換班的時候都會帶來鮮花做好的花球或花束。」平清盛介紹道。
豬小弟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突破了他的經驗:「所以吸血鬼里也有愛藝術的,也有愛花的,有愛開小差的嗎?」
平清盛笑了:「本質上萬物有什麼區別?各有才能,各有興趣,各有其命運所限,歸根到底,都不過趨安避死,在生尋樂。」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了門邊,隨意一推,幽然有暗光透出,別有洞天。
外面看並不大,裡面卻給人遼闊之感。豬小弟站在門口打量,從上往下看,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按照某種規律一排排密密麻麻分佈著精巧的水晶鑲嵌燈,數把椅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在天花與地板之間,沒有任何東西牽引或者支撐它們,但就是倔強地不肯掉下去。
椅子們就像恆星附近的行星,極緩慢卻片刻不停地旋轉及移動,四面牆壁呈現冰塊般的半透明狀態,而地面空無一物,唯獨地板上有無數條雜色線條交織,第一眼看去毫無章法可言,彷彿只不過是被某個瘋狂藝術家潑了幾桶顏料在上,導致原木地板從此百洗不得清白。
豬小弟摸著下巴,想要親自琢磨明白眼前是個什麼所在,但他滿地轉了半天,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時候平清盛看了看窗外說:「我們有三十分鐘時間。」
「三十分鐘?」
「這是中控室一天中唯一沒有人值班的時刻,因為在東京身負公職的吸血鬼在這一個時間段都要回到天皇的地宮,向先祖禱告,向天皇請安。」
豬小弟從來不知道吸血鬼也這麼尊師重道的,禁不住肅然起敬:「耶,還挺有規矩的啊,對了,你怎麼不去?」
平清盛說:「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神情還相當嚴肅。
豬小弟無言以對地瞪著他看了半天,最後搖搖頭:「你真有種。」
他跳上其中一把椅子,問:「這裡有啥可看的?」
平清盛說:「看地上。」
地上?那些瘋狂的、雜亂的、令人看一眼就頭暈眼花的線條,有什麼好看的?
平清盛沒有說話,只是靠在牆上,靜靜地注視著豬小弟,後者盤腿坐在椅子上,正慢慢在這白色房子的中空游移,雙手放在腦袋後面,全神貫注和地板在較勁。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說:「有放大鏡嗎?」
血衛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手掌抬起,他的掌紋現出如硃砂般的鮮紅色,散發銳利光芒,那光芒似乎激發了某處的開關,天花板上鑲嵌著的水晶燈,忽然亮了。
地板也跟著亮了。隨著一束束燈光映射下來,椅子方位加速變動,光影組合而成的立體圖像拔地而起,分割成一團團的獨立場景,都是這個城市中每天人們生活的片段,澀谷,表參道,銀座;公寓樓,辦公室,商場,餐廳,酒店,公園。
場景中有無數正在匆匆忙忙生活著的人,其中有一些人身邊伴隨著不斷變化的信息欄,那感覺就像漫畫書里伴隨任務角色身邊的對話框一樣,不斷從烏有之中呈現各種資料。許許多多的字句、數字、地圖截圖、情緒符號、心理狀態分析圖表、股市K線、銀行賬戶變動、點的咖啡種類和健身房偏好,等等等等,巨細無遺。那些數據像長著翅膀的蟲子,出現后便直飛而上,匯入到水晶燈的光芒之中。
總體而言,儘管精細和全面到了足以令人驚駭的程度,但大部分信息都非常枯燥無味,想當然每個人都會擁有這些信息,但對其他人說可能完全不必有意義,畢竟有幾個人會關心你去超市買哪種品牌的酸奶呢。
「大數據。」平清盛淡淡地說,「你知道這三個字的意思嗎?」
豬小弟想都沒想,鏗鏘作答:「我知道!前段時間我上網想買花環結果打成了花圈,結果接下來幾天我一直接到骨灰盒的廣告!」
平清盛表示欣賞:「說得挺到點子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穩穩地戳中某一個立體場景中的某一個人,就像一個心存戲弄之心的孩童戳中一隻忙忙碌碌的螞蟻。
那個男人大概四十歲左右,衣著低調,但是衣物質地都很好,身材修長健美,看得出來平時鍛煉保養都非常講究。他正在一家看起來很高級的超市買食物,購物車裡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有低脂牛奶、有機蔬菜、低糖高纖維的水果、天然穀物製品、優質高蛋白包括海鮮和牛肉,總之都是那些膳食管理大師們向廣大不想早死人士力薦的玩意兒。
平清盛的手指從那個人身上離開,就在那一刻,那人周圍所有的場景都消失了,從水晶燈里逆向傾瀉下無數蝗蟲般的文字和數據,圍著那個人旋轉,漸漸互相組合成群,接著互相吸收重疊,最後高度總結成標籤一般的註釋條。主題不同,註釋條的顏色也不同。
它們旋轉速度很快,隱沒又浮現,但對豬小弟來說似乎也不算什麼挑戰,他很輕易地就把那些標籤順口讀了出來,以至於連平清盛都對他的眼力之強有點意外。
「年齡,背景,職業,經歷,家庭狀況,飲食習慣,運動特長,擇偶傾向。」
他嘆了口氣:「這是收集了他的資料幫他安排相親嗎?」
平清盛搖搖頭:「比相親更重要的事。」
所有的信息最上端,有一個固定的標籤吸引了豬小弟的注意力。那個標籤是紅色的,不動,而且不斷閃爍,顯得自己一副很重要的樣子,上面有五個奇怪的字,是古老的中文草書體:潔凈飲食者。
豬小弟充滿疑惑:「這是幾個意思?」
他摸摸頭:「這個人有什麼特別嗎?也是你們吸血鬼,還是你跟他有仇?」
平清盛搖搖頭:「我不認識他,我也不認識在這個伺服器里存儲著的另外四萬個人,他們和我毫無關係。」
他想了想,用更精確的方式說明了一次那個人和他之間的關係:「至少在我變成潔凈飲食者之前,和我沒關係,我對這一個食源沒有興趣。」
豬小弟臉色都變了:「食源?」
他抬手指著那個紅色標籤:「所以潔凈飲食者的意思是告訴你們吸血鬼,這個人很乾凈,隨便洗洗就可以吃了嗎?」
他迅速腦補了一下那個男人光溜溜地被裹在一片巨大綠色生菜葉子中,腦袋上頂著一坨芥末醬被送進平清盛嘴裡的樣子,心情馬上跌到了許久以來的谷底。這可不是我想要努力探索的世界啊!
平清盛感覺他腦子裡似乎出現了對自己很不利的念頭,趕緊澄清:「我們不吃人謝謝,我們只對人類的血液有興趣而已。」
他對正帶著一臉傻乎乎的表情在3D場景中轉圈的那個男人影像抬抬下巴:「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和身體狀態都處於非常完美的狀態,在我們的系統里是最高級的那一個分類,他的血皇族會特別喜歡,而大部分只攝入這類血的吸血鬼,就是潔凈飲食者。」
他隨手調出另一個人,對方所處的場景是某一個大牌時裝的T台。那是一個身材極為性感的模特,正穿著高級內衣出場,布料遮不住多少皮膚,因此她洶湧澎湃的豐滿胸膛和挺翹臀部顯露無疑,兩條修長結實的腿上皮膚閃亮,一路走來從容不迫,艷光四射,整個人充滿肉慾的氣息。
圍繞她的數據和解析甚至比上一個男人更加詳盡:「這一個,放在Fattyheavy類,是吸血鬼戰士體質的首選,營養非常豐富,但消化起來需要強健的身體底子,人類中這樣的品種非常少,將軍們會優先得到她們血液的供應。」
豬小弟抬起手來,看得出來他不是很高興:「打住,我先問問啊,你們老是琢磨著人家身上的血,那你們又是怎麼得到那些血的呢?」
平清盛親切地笑了:「以前的話,就靠他們對社會有一點貢獻精神,常常去獻一下血,或者去醫院體檢抽血,如果實在不夠,我們也會想些辦法讓他們不得不失血。然後我們用各種渠道把那些血收集回來,再做提純和儲藏。」
豬小弟不是特別適應用這種口氣談論其他人身上的血,儘管毛血旺平時他也吃得不比誰少,但人和豬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不同吧我說!
他繼續追問:「以前?那現在呢?」
平清盛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語言,最後選擇了一種最客觀中肯、他個人認為不會特別激怒豬小弟的語調,慢慢說:「現在,我們發現世界全面網路化實在太便於我們收集標本數據了,千百年以來我們所能得到的食物質量一直是不可控的,基本上能得到什麼就是什麼,嚴格控制質量,就會帶來總量不足,而隨意取食,又會影響我們的繁衍和進化。但有了網路,特別是社交媒體之後,血源的分佈領域與篩選標準變得一目了然。」
他特彆強調了一句:「我們並沒有用任何刻意手段調查人類,這些信息都來自社交媒體和商業資料庫,已經足夠基本了解一個人了。」
平清盛接著不知做了一個什麼手勢,水晶燈暗淡了,立體場景都消散殆盡,留下空虛潔凈的地板,一秒鐘之後,巨大的立體建築圖緩緩旋轉著拔地而起。
「這是你想要的圈養場的建築圖,是這一切大數據收集為之服務的終極目標。」
豬小弟俯身望過去,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圖,龐大,結構複雜,功能齊全,從各個部分的文字標註和設計細節來看,確實是一個圈養場的樣子。
豬小弟的手指從一個部分移動到另一個部分:「『濯之穴』,這是什麼東西?」
「清潔血源的地方,是圈養場的第一個環節。」
「這是還要給人收拾一番的意思?」
「不,我們對外觀沒有興趣,也不會為他們脫毛。清潔主要是針對血液的,我們的科學院研究出一種凈化法,能夠去除重金屬,多餘的微量元素和其他污染。」
平清盛聳聳肩:「這個方法我們投放到你們人類世界的美容院做臨床試驗,很有效,據說還非常適合用於對抗衰老。」
他言語中不知是諷刺還是真的覺得好笑:「你們怎麼說來著?無心插柳柳成蔭?」
豬小弟瞪了他一眼,手指移過去:「這個呢?」
「安意宅,名字很有詩意吧,我取的。」
豬小弟嘀咕了一句:「你得意個啥。」然後問,「幹嗎用的?」
「安定血源精神狀態的,人類在恐懼與焦慮時,體內的激素會異常分泌,有一些激素對我們的身體是有害的,但又無法通過血液凈化法去除,所以在讓他們進入血提取之前,要讓他們的心情平靜下來。」
豬小弟嘆口氣:「幹嗎吸個血還那麼多講究。」他的手指又要移動,但突然在某個點上停下來了。
那是一個卓爾不群的坐標,在建築圖裡存在得很醒目,高高地矗立著,塔尖指向天空,只不過本來紅白兩色的本體,現在是單調的黑色。
那是東京塔。
由此豬小弟注意到,這個所謂的圈養場,根本就是整個東京,只不過現在地理或行政意義上的各個區域,在圈養場里被設置成了擁有不同功能的所在,為圈養這個大目標服務。
他跳了起來:「你們要把整個城市變成圈養場?」
平清盛瞥到了豬小弟的臉色,那是非常非常不開心。
豬小弟此行的任務在這一刻如同腦溢血一般衝上來,理事長說的每一個字都閃著令人想要放聲尖叫的光,他腦子裡完全轉明白過來了:「你們收集人類的數據,區分為不同的血源,而後把他們抓起來,分門別類圈養,以便你們種族持續得到最好最合適的食物?」
他很生氣:「那其他人呢?把整個城市都變成你們的食物工廠,那些平常居住在這裡,又不符合你們標準的人呢?」
他一開始怒氣沖沖,但越說卻越是言語平靜,一個字一個字從口中吐出,很慢,尖銳而痛切。平清盛注視著他那稚氣未脫,簡直算得上是無辜的臉,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
四周陷入了沉默,平清盛努力平靜著自己莫名躁動的情緒,卻不由自主感覺到周圍有一種沉重的威壓正在形成。很奇怪,像是夏日雷雨將來時,空氣中會湧起的沉重濕潤感,形成無形的高壓漩渦,挑戰人們的耐性。
那些因為違抗攝政王而魂飛魄散的人,是不是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種力量叫做忘川之怒,會帶來搖撼天地的毀滅感。
豬小弟會因為失望和憤怒而毀滅世界嗎?即使他的失望和憤怒來自於其他人令這個世界毀壞的意圖。
倘若如此,平清盛還真想在廢墟之上大笑一場,這是多麼難得的諷刺,恰好證明那句話:人特有的愚蠢善良,剛好將一切推向魔鬼。
但他不想冒險,至少不是現在。
「不是我們。」平清盛努力輕快地說,「是他們。」
他將自己從忠心耿耿服務了一千年的族類中,用這麼一句話剝離出來,那感覺倒也並不特別輕鬆:「我從來不贊成這個計劃,因此我才帶你來到這裡。」
心裡自己加了一句:「當然如果你不要求的話,可能沒那麼快。」
豬小弟愣了一下,平清盛對他的拿捏很對。豬小弟忽然就有點為自己的壞情緒不好意思了,看著他:「真的?」他猶豫了一下,「你是吸血鬼,你也需要優質的血,那你為什麼不贊成這個計劃呢?」
平清盛盡量和他保持對視,他注意到豬小弟的眼睛里,那本來只有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綠色,開始變深了,再深下去的話,就會變成藍。
在非人界,在人類的知識系統之外,在暗黑統治著的彼岸,黑色是平和之色,紅色是異端,而藍是不祥之色,藍帶來徹底的毀壞,虛無與滅亡。
平清盛決心儘快搞清楚豬小弟的邊界在哪裡。沒錯,作為千年長命的吸血鬼,他喜歡冒險,熱衷於打破禁令與規則,在鋼絲上以極速奔跑,畢竟隔絕於死亡之外那麼多年之後,這是最後能夠激發他生命樂趣的方法。
但無論如何他不喜歡把自己搭進去。
他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表達自己的善意。
「圈養場是征服派吸血鬼的主義,他們覺得人類生來就是他們的食物,沒有權利可言。你剛才問的,那些不符合吸血鬼要求的人類,大概會得到徹底毀滅的下場。」
「殺千刀的!對了,你們才多少人啊,還分派?還有啥派?」
平清盛兩手一攤,非常坦白地說:「貿易派啊,我就是貿易派。」
「貿什麼易?」
平清盛試圖用比較通俗易懂的方法來解釋這兩個派別的主要區別:「征服派來硬的,皇族就是,一直在準備對人類全面宣戰;貿易派是和平主義者,大家不要傷和氣,各取所需,做做生意,皆大歡喜就行了。」
如果豬小弟是吸血鬼的話,他一秒鐘都不用猶豫就馬上投靠貿易派了,根本上平清盛描述該派所用的辭彙,全部是他心頭愛:不傷和氣啦,各取所需啦,皆大歡喜啦什麼的。
他刨根問底,走格物致知路線:「怎麼做生意的?」
平清盛繼續試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來描述一個案例:「選定合適血源那個過程倒是一樣的,老實說都不用自己親自干,付點錢給你們人類開的網路公司,要什麼數據都有。下一步的計劃是開一個滿世界設置分公司的商業結構,跟血源適配群體一個Case一個Case談,談出比較成熟的模式之後進行大規模招募,設立選拔制度,等等。老實說,不就是跟普通生意一樣嗎?反正人類血液可以再生,我們只要有吃的,又不會害死人,只要價錢合適,有什麼問題!」
豬小弟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你怎麼這麼肯定?」
平清盛嘆了口氣,拍拍豬小弟的肩膀:「你沒事的時候看紐約時報什麼的嗎?上面求買求賣什麼的都有,上次我還看到有人願意上門裸體擦地板的呢,附加身上可以坐兩個人全程觀摩。」
豬小弟毫不動搖:「不,這不是看報紙看出來的結論。」他的眼神如同秋水,沒有絲毫雜質,也摻不進一顆沙子,「你自己做過這個交易嗎?」
清平盛愣了一下。
他忽然就沉默下來了。
他做過這個交易嗎?
他做過,雖然只有一次,維持的時間也不長,印象卻延續至今,仍然深刻。那是在德國,柏林,二戰後人類自己造就的廢墟上。無數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處於極端的匱乏之中,除了岌岌可危的性命,其他一切都不擁有。
那個和他做交易的女孩叫做漢娜,漢娜·舒爾茨。她高挑結實,極為潔凈,沉默但敏銳,生理上固然是最符合平清盛要求的食物來源,巧的是,她也是他所認識的人類里,將堅強和溫柔兩種品質結合得完美的唯一一個。
交易最後結果是怎麼樣的呢?平清盛記得所有細節,但他不再願意提起。
大半個世紀對人類來說是漫長的歷史,足夠忘卻所有事,但那隻不過是平清盛的昨天。
是一個如同噩夢般不願提起,卻又捨不得完全遺忘的昨天。
豬小弟靜靜看著他,忽然打破了他的沉默:「不想說就算了哈。」
他往四下看了看,往手心吐了口口水:「不管什麼派,別扯那麼遠,我先看看能不能把這兒炸了。」
平清盛趕緊阻止他:「不行。」
「五分鐘內我會帶你離開這裡,而後我去找桔梗,讓他把今天的事瞞住不上報天皇,一段時間內不會有人發現你來過。他欠我人情,不會不答應。」
他對豬小弟搖搖手指:「要是這兒炸了,桔梗有密探的責任在身,就無論如何都要把我們捅出去。我呢,最多跑回羅馬尼亞躲起來,但天皇會當作這是人類跟他開戰的信號,後果不堪設想。」
平清盛看樣子不像是在嚇唬豬小弟:「如果你身邊有一個神經病,你應該繞著他走,而不是過去跟他說你要不要打一架,對嗎?」
豬小弟打量著他:「你為什麼不衛護你們家天皇?感情破裂了嗎?」
平清盛淡淡地一笑:「誰說和這個世界只能有一種方法相處!」他安撫地搭上豬小弟的肩膀,「相信我,現在還沒到時候。」
豬小弟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最後悻悻然一甩手:「不炸就不炸。」
平清盛滿意地點點頭,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紙遞給他:「這是你剛才看到的圈養場設計草圖,要變成現實其實極為困難,而且一旦開建,接踵而來就是一場與全人類為敵的戰爭。相信我,白條天皇並沒有準備好。另外,它的設計不管在科技還是魔法元素上都遠遠超過了現有的技術水平,班卓人都說搞不了。你儘管拿回去復命,包你嚇死全聯盟的獵人。」
「班卓人?」
「非人界的建築隊,對蓋房子有狂熱興趣,早就進化到了機器肉身的階段,幹活的時候完全不需要遵守工地安全條例。」平清盛打了個響指,露出難得一見的欽佩之色,「對當泥水匠這麼執著的種族,可不多見呢。」
談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各有所得,儘管對沒有炸掉這個鬼地方還有點不甘心,豬小弟仍然由衷對平清盛充滿感激:「你不會因為幫我而惹上麻煩吧?」
平清盛心想老子要是不幫你惹的麻煩才大,於是以皮笑肉不笑的招牌表情把這個問題糊弄了過去。豬小弟砰砰砰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表示感激,還慷慨地表示:「要是你們家天皇找你麻煩,你就說……嗯,你就說是我脅迫你的!」
他天真地摸出自己的獵人裝備袋:「老爺子給我不少很厲害的裝備咧,都沒用上,要不都給你拿去當證據吧。」
平清盛嘆口氣,把裝備袋系回豬小弟的腰間,說:「裝備就不用了,但你說得對,我一定說是你脅迫我的。」
他看著豬小弟把草圖仔仔細細折起來收好,兩個人動身往外走,推門看時,發現門外的星路與藍天都不見了,烏雲密布,天色黑如墨汁。「守衛要回來了。」平清盛伸臂將豬小弟抓住,風衣招展,如同發動機一般帶來轟鳴之聲,一陣極速推動的力量將他們兩個人彈了出去,瞬間回到電梯那頭,門開,門關,徐徐下降,東京塔的大堂里早已空無一人,而天邊些微曙光已露。平清盛摸了摸自己鎖骨下的日行符,那變得冰冷的銅片在漸漸縮小,很快就會化為虛無,在那之前他還沒有回到地宮,就會在天光下變成一陣青煙。再復生的時候,說不定是埋在南歐某個棺材里,胸口還插著塗過狗血和大蒜油的十字錐,想到那種感覺,他馬上周身不適——總是來來去去的死亡不算什麼困擾,貫穿一千年的潔癖才是終極的敵人。
他與豬小弟揮手告別,後者說了好幾次謝謝,而且真的非常擔憂他的前途,簡直弄得平清盛都有點感動起來。兩人未曾約定何時再見,但彼此都有強烈預感,這不會是最後遇到的機會。
在各自轉頭遠走之前,東京塔頂似乎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震動,但誰也沒有多想。有一瞬間,平清盛還以為這是攝政王心愿達成后,自己周圍的破魂禁制消失的徵兆。
而事實上,那一陣輕微的震動來自於一股龍捲風。
這股龍捲風的強勁程度相當於整個太平洋上空所有不穩定大氣能量的總和,就那麼duang一聲強行突破了吸血鬼設置的異度空間結界,朝著中控室奔了過來。
龍捲風圍著中控室盤旋了整整十幾分鐘,期間不斷往中控室的屋頂上噼里啪啦掉各種魚、螃蟹貝殼什麼的,還掉了一隻全須全尾的海豚。
從天皇地宮參見回來的吸血鬼守衛們被堵在了龍捲風的勢力範圍之外,乾瞪眼看著,誰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誰都不敢靠近,也都沒法靠近。龍捲風的外圍帶有令人感到迷惑的強烈法力,根本不是前驅級的吸血鬼能夠抵禦的。
大家還在商量著該請誰來查看事態的時候,那陣風已經莫名其妙消失了,看起來就像有人一時興起召來這陣風準備大幹一場,但在把中控室吹成篩子之前又猶豫了,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想了些什麼,還是被什麼人勸住了,總之最後打消了搞破壞的念頭一走了之。整個過程,總而言之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