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齋練

[五] 齋練

豬小弟回來交任務的那天,整個獵人聯盟都沸騰了。會議室門口大排長龍,但這一次是進去清理賭局,交割籌碼的。大部分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摔鍋打碗地丟下自己輸的錢就罵罵咧咧地走了。贏家一共只有三個:一個是阿拉丁,一個是理事長,這兩個人都下注賭豬小弟勝,但最後把絕大部分賭注卷得乾乾淨淨的那個人,居然是設備司的老爺子,他不但賭豬小弟能夠成功復命,而且壓了全副身家賭提前交任務的時間點。

有人實在不服氣,向理事長揭發:「我看到老爺子帶豬小弟私自入庫!肯定給了他最高精尖的裝備,肯定連不準拿出來應用的實驗裝備都給了,這樣子幫他完成任務,算不算作弊。」

看在錢的份上,老爺子難得從設備司爬出來一次,這會兒剛好背著錢袋子顫顫巍巍經過理事長身邊,聞言拐杖一頓,平常眯著只有一線天的眼睛睜到銅鈴大,精光四射,嚇得看的人褲襠都濕透了:「我把給他的裝備乘以三發給你,你去弄一份原樣的圖紙來看看?」

大家趕緊閉嘴,裝作天氣不錯我們偶爾路過看看風景哈哈哈的樣子東張西望,嘴裡還哼著歌兒。老爺子輕蔑地哼了一聲,繼續顫顫巍巍往前走,嘴裡還嘀嘀咕咕的,其嘀咕的主要內容包括:「圖紙上有吸血鬼的幻力加持,一眼定真偽,別想著把豬小弟那份拿出去複印一下就行。」「老子就是作弊你敢來咬我?」「小兔崽子,願賭不服輸。」

理事長從頭到尾很明智地保持了中立態度,一聲都沒吭,但等他自己回到辦公室,門一關,臉色就變了。

他的手按上辦公桌的控制台,激活了聯盟員工每個人腦子裡都會植入的通訊晶元系統,一面巨大的鏡子從控制台裡面竄出來,圍著理事長轉圈圈,比白雪公主她后媽擁有的那一面鏡子活潑多了。隨著指紋、視網膜、全身掃描完成,他成功登陸了最高級別的管理員賬號,馬上開始在全球範圍內定位三星獵人愛美麗的物理位置。

大概三十秒之後,愛美麗的臉出現在理事長的視網膜上,她一身戶外活動的勁裝,頭髮盤得緊緊的,右手單手將自己整個人懸在峭壁的一處小凸起上,身下是萬丈深淵,周圍綿延著暗青色的陡峭山岩,看樣子正在某處攀岩。她臉色鐵青,怒氣沖沖:「理事長,你最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讓我能夠理解你為什麼要強行啟動我的通訊晶元。」

在獵人聯盟漫長的發展史上,大部分最賺錢的業務都來自幫人找東西,小到被貓吃掉的結婚戒指,大到沉在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的寶藏船。

這些也是歷任理事長都特別喜歡的業務,看起來好像有難度,但實際上難都是裝給金主看的。海量投資和來自非人世界的靈感,早就讓聯盟設備司把人類的平均科技水平拋到了腦後,其配備的黑科技日新月異,上山下海探洞平江,都不是什麼問題。

但不可避免的也會有一些業務,必須涉及到非人世界中最危險的種族或領域,裝備都是浮雲,訓練有素的獵人一旦被卷進去,徒勞無功已是僥倖,大部分時候輕易就陷入滅頂之災。

這兩種業務都給聯盟的管理帶來挑戰:容易的業務,要防止獵人或乾脆見財起意,卷寶物而私奔,或撇開聯盟,與客人私下交易;困難的業務,首務是要保障獵人的安全,隨時提供救援和支持。

這樣的背景下,大腦通訊晶元經過漫長的研發,應運而生,在長達數年的試點和小規模應用之後,終於成為聯盟行動團隊的標配。每一位獵人通過實習期,正式開始接任務之後,大腦中樞就會被植入一枚通訊晶元。

晶元中有納米級的腦生長誘發因子,植入後會持續散發,誘導大腦中的神經元生長到晶元中的電極周圍,最後與電極完全融合,腦電波在大腦內的活動將通過電極直接傳播出來,到達控制台後,被複雜的腦電波破譯機器轉化為圖像和語言,並且能夠反向再度投射到另一個或多個晶元植入者的腦子裡,再度成為腦電波。傳說中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至此完全呈現,而且可以一對一通、一對多通、群通,只要控制台運作順暢,巨大的信息量交換速度以秒計算,並且完全剔除溝通誤區和信息遞減的問題。如果全世界的夫妻都裝一個這玩意兒,不用三天婚姻制度就直接解體了都不帶有人反抗的。

在距離聯盟各處基地一千公里的範圍之內,通訊晶元能夠被精準定位,在一萬公里的範圍之內,能被獵人聯盟擁有的私家衛星模糊定位,控制台與獵人通過腦電波直接交流,最大限度減少了語言與常規電子通訊設備帶來的影響,大部分的電子干涉器也無法對晶元起作用。

晶元的好處良多,最大的副作用則來自獵人隱私被侵犯的不安全感,因此常規狀態下,獵人擁有主動開啟或關閉晶元功能的權利。只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在緊急情況下,晶元檢測到獵人體內某幾種應激激素飆升,象徵著獵人陷入危險;二是理事長,以及名字嚴格保密的一位代理執行人,在被確認極度需要的情形下,可以強行激活晶元通訊,這是例外中的例外,歷史上真正應用過的記錄掐指可數。

所以愛美麗現在的怒,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那種怒,她的紫色長發,真的和美杜莎一樣一根根豎了起來。

而理事長顯然認為自己確實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豬小弟,拿著吸血鬼天皇圈養場的建築圖回來了。」

愛美麗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

「你確認他不是複印了一下某個養豬場的平面圖拿回來糊弄你?」

要是愛美麗現在在理事長面前站著的話,他一定會把那一疊圖紙拿出來甩對方臉上,所以他努力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愛美麗於是感受到了一堆白花花的東西往自己招呼過來的壓力,身體本能地擺動起來躲避,攀岩釘鬆動,差點讓她掉下了懸崖。

理事長趕緊冷靜了一下,讓愛美麗有時間重新穩定攀岩支撐點,然後說:「設備司老爺子鑒定過了,圖紙上的建築物應用了多維空間結構設計和魔法力場,人類的科學水平根本就做不到,也根本不是為人類施工而準備的。」

愛美麗睜大眼睛,紫色長發服了軟,回到了它們應該在的位置,她口氣緩和下來,顯然認同了理事長的十萬火急感:「他從哪裡拿到的?」

「從他帶回來的吸血鬼探測器殘留數據來看,他遇到了血衛,我們沒有足夠的信息說明是哪一個,但這些年在人間特別活躍的血衛並不多,要麼是平清盛,要麼是藤原關白。」

愛美麗馬上想到那天晚上在東京後巷與吸血鬼的正面遭遇,心中一凜,她所回憶出的吸血鬼形象出現在理事長眼前,他嘆了口氣:「對,這個就是平清盛。」

相對而言聯盟對他算是了解的:平清盛是全世界範圍之內壽命最長、活躍度最高的血衛之一,與吸血鬼皇族一同自南歐遷移而來,在數百年漫長的肉體置換過程中,漸漸將自己從純種的歐洲血統變成了亞洲人。他對外表的要求永遠跟隨時代的品味,因此一直是以美男子的形象示人。

「問題是,為什麼?」

豬小弟出現在吸血鬼和獵人交鋒的場合,前者即刻撤退,這還可以勉強解釋為是時間點上的巧合,或者吸血鬼不希望被人類直接目擊自己的存在。

但豬小弟遇到一個血衛,後者馬上就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了他,好像都沒有象徵性地反抗一下。

這是什麼情況?

這才是理事長要馬上聯繫愛美麗的原因:「你這段時間的調查有沒有什麼結果?」

愛美麗點頭:「有,我完成手頭任務即刻回總部跟你彙報。」

理事長同意:「儘快。」

通訊切斷,晶元回到沉睡狀態,理事長憂心忡忡地轉過頭來,凝視著就像在放煙花一樣熱鬧的生物能量活動屏。

獵人聯盟的情報部門昨天遞交了報告,最近一年半內發現超過三十七種非人出現在人間活動,其中有七種是獵人聯盟此前從未收錄過的。

他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那些光依靠商業頭腦和手段高歌猛進一路坦途的時光已經過去了,現在在他面前橫亘著的,是真正的深淵,血與火。

愛美麗在次日凌晨一點多趕回北京總部。她的飛行器外形像一隻巨大的殺人黃蜂,也確實是根據十年前捕獲的一隻殺人黃蜂原型1:1製作而成,頭部兩邊、腹部有隱藏的重型機關槍,尾部有小型導彈發射器。人家說暴脾氣的人像個炮仗,一點就著,到愛美麗這兒絕對不是一個比喻。

她收了飛行器,大步流星衝進總部外面那個手指門,安檢大廳里人不多,她很快通過了檢查,然後意外地看到理事長就在電梯門前站著,一看到她就沖了上來:「去會議室。」

愛美麗莫名其妙:「去會議室幹嗎?」

理事長大步流星,走出了平時的三倍速度:「另外兩個獵人也回來複命了,你先來看看林止帶回來的東西。」

愛美麗記得林止是去印尼取疫龍三個年齡階段的皮膚和血液標本,不算什麼很難的任務,為什麼能讓理事長跳這麼高呢?

他們一前一後進了獵物司的會議室,愛美麗一眼就看到了林止。他那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大眾情人風範此刻蕩然無存,半躺在第一排的椅子上,身上獵人的標準行動裝脫了一半,胸膛急劇起伏,手邊地上掉落一塊薄貼型的防毒面具。面具上血跡斑斑,從血跡的形狀和位置判斷,那是從他口鼻中噴射出來的。

醫護司的人圍著林止忙忙碌碌,往他身上插各種管子,插管的局部倒扣著真空無菌罐,愛美麗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他們在透析林止的血液。

她想要過去關心一下林止感覺怎麼樣,理事長卻帶著他一貫「我才不管誰快死了」的態度舉起手來:「看視頻。」

會議室前方的全息屏幕幾乎佔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畫面解析度極高,愛美麗眼前一亮,畫面上開始放映以林止第一視角記錄的行動過程。

雖然是實習獵人出第一次行動,他卻表現得相當幹練,首先利用飛行器尾隨民航客機避過空中管制雷達,直接在印尼婆羅洲土地上降落;接著正常通過遊客通道進入KayanMentarang國家森林公園;徒步七個小時之後,林止已經處身於完全未開發的原始森林區域。

樹木高聳入雲,沒有任何人類活動過的痕迹,滿地有毒的藤蔓草木間,游蛇爬蟲與野獸交替出沒。越往裡走越是幽深,就算是大白天,太陽也無法投射進來,森林內非常陰暗,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異味。

如果是普通遊客的話,這會兒早就拿出手機來報警求救了,然而並沒有什麼用:早在五六小時前,這個區域就已經沒有信號了。

這一片森林在當地的名字叫黑暗王林,是婆羅洲許多神秘傳說的發生地,人們對之十分避諱,不但絕對不會跑去觀光旅行、踏青爬樹,就連聊都不想聊起它。

十幾年前,一家外資為主的大型木材出口商下定決心打破迷信,虎口奪食,花費巨資組建了重型的工業化砍伐隊伍,浩浩蕩蕩上百人,幾十輛卡車、越野車,在訓練有素的叢林探險者帶領下進入黑暗王林。第一天在林外平原清出營地,第二天組裝機械準備入林,第三天順利踏平將近兩百平方米的原始林木,建立了第二營地,第四天……第四天從未來臨,所有人在當天晚上全部死了,大多數人死在第二營地的帳篷,在作業點操作機械的也無一倖免。死的樣子非常不好看,基本上各種慘,有的人皮膚全部變黑,表皮完整,但一按下去寸寸破裂,流出大量的黑水;有的人整個身體骨肉分離,變成兩堆堆在那兒,跟手撕雞似的;有的人內臟全部纖維化,板結在一塊,解剖下去都分不出來什麼是什麼。

消息傳出,印尼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都嘩然。當地土著們當然說這是森林中邪神受到驚擾,震怒因而帶來了死亡,但獵人聯盟派出精銳協同印尼軍方調查之後,將所有死者送到聯盟的化驗司,提煉出了一共六種毒素,馬上就知道真兇就是疫龍。

疫龍相當懶惰,儘管全身劇毒,而且可以讓周圍環境變成人間地獄,但很少主動攻擊人。獵人聯盟的調查員懷著疑惑仔細搜索死亡現場,終於在第二營地的地基下方找到了一顆破掉的疫龍蛋,內部已經成熟到了第三期,正常發育下去的話,再過兩年左右,就會孵化出一隻小疫龍。

疫龍雌龍和雄龍都有毒,呼吸、皮膚以及唾液的毒性還不一樣,交叉中毒的人基本無藥可救。但有趣的是,雌龍的毒性剛好能夠中和雄龍的毒性,也就是說,人家都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它們是夫妻相愛,人畜無害。因此生來就雌雄分居,互相隔絕,要有個愛的結晶什麼的非常困難,現在好不容易弄出來了被人類一推土機給碾了,你說它們有多光火。

疫龍是獵人聯盟最早接觸的非人種族之一,因此對其的研究也最深入,若干年前就成功開發出了有效的血清疫苗。要接觸疫龍的人提前四周注射疫苗,一共打六針,四周內各打三次,就能得到對疫龍全系毒素有效期一周的免疫,但如果不做事先防禦,中毒后就無葯可解。

根據林止攜帶的指引地圖,他應該還要走十公里才會進入疫龍的毒性範圍,但忽然之間,他手腕上的報警器就發出強烈震動,林止查看警報器檢測數值,發現空氣里的毒素含量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提高。

林止低頭時,鏡頭落在警報器的數值屏幕上,愛美麗一把抓過控制台上的遙控器,定格了畫面,她瞪著那個數字:「不可能!」

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天她說出這句台詞了,非常令人不適。愛美麗的美貌和強硬在聯盟都很突出,通常她習慣用的三字經隨便選一個都比這個帶勁。

問題在於那個數字是真的沒可能出現。

如果這個數字是真的,代表這裡聚集的疫龍毒素含量足夠在一小時內殺死全印尼所有人。退一步說,只要來一陣大風,將這裡的毒素吹出森林,隨著空氣流動而去,哪怕只是非常少的一點點到達人類聚居的城市,也一樣會造成爆炸性的災難。

林止這時勉強抬起頭來,說:「是真的。」他的聲音就像是從胸膛中勉強擠出,嘶啞銹澀,古怪程度如同在聽霍金演講,愛美麗不用問他,已經知道他的喉嚨全部被毒素毀掉了:「你沒有戴防毒面具?」林止虛弱地點點頭。

由於事先打過防疫針,又以為還有十公里才會進入疫龍的領地,林止並沒有佩戴提供額外保護的防毒面具,由此帶來的後果現在就在那裡擺著——肺部受到嚴重灼燒,聲帶幾乎融化了,皮膚焦黑流水。

但他居然是條漢子,在猝不及防就身受重傷的情況下沒有選擇馬上撤退,仍然堅持原計劃,戴好面具開始採樣,空氣、水、土壤無一遺漏,提取、儲存的動作都相當熟練,完全沒有表現出一個實習獵人半死之時應有的狼狽之態。之後他繼續向疫龍的聚集區前進,一面走一面不斷咳血,視頻里不斷傳來他空洞焦灼的咳嗽聲,彷彿隨時會有兩個肺泡從嘴裡噴到地上去打個滾。

走了大概兩公里之後,他即將穿出樹林,進入地圖標識不算特別清楚的區域,為了謹慎起見,他放出微型斥候無人機在高空探測,發現樹林外空間開闊,是方圓數十米大小的一片黑色沼澤。

原始森林的沼澤對常人來說相當危險,各種有毒的蛇蟲或螞蟥都能讓人一命嗚呼,但並不是獵人會特別防備的區域,所以他稍稍放下心來。但就在他即將跨出樹林之時,無人機上裝載的微型生物活動能量屏上忽然閃出燦爛綠光,意味著有大量非人在附近。

林止關掉了斥候無人機,趴到地上,盡量無聲地匍匐前進到樹林與沼澤接壤之處,透過茂密的叢林之間縫隙往外看。看了第一眼他的感想是這絕逼是自己中毒出現了幻覺啊,第二個感想是如果這是幻覺就太走運了,但顯然不是啊親!

攝像機就粘在他的視網膜上,所以現在理事長和愛美麗看到的一幕,就是林止在黑暗王林里看到的一幕那片沼澤地里,有無數個疫龍的蛋,有的白色,有的青色,有的是接近透明,有一兩個是紅色的。根據獵人聯盟掌握的知識,這些顏色代表不同階段的發育期,其中紅色蛋是接近完全成熟,等蛋殼有一天自燃,整個殼熊熊燃燒殆盡,疫龍就會從中一飛衝天,而後在一兩周的時間內完全長大。

比蛋更可怕的是沼澤的周圍,有超過十條疫龍盤踞,雌雄都有。它們的頭長得差不多,三角形的巨大頭顱兩側各有一隻紅色的圓眼睛,閃閃發亮;頭頂有彎曲的須角,是軟的;嘴比較喜感,幾乎橫跨整個腦袋的前部,意味著它們張開嘴的時候,幾乎可以達到270度的咬合;牙齒都在外面,雙層犬齒,非常鋒利。

疫龍的身體呈現一種偏黑的青綠色,上面覆蓋著不規則的黑色凸起,形狀像魚鱗。凸起物的中間有可以開合的孔洞,那是疫龍散發有毒體液的噴口。它們的身體長度從一米到三米多不等,雌疫龍背部有突出的肉棱,就像花瓣一樣兩兩一對,而雄疫龍則是平的。

那些疫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但眼睛都在瞪著沼澤中心的蛋,看起來就像一群蹲在某個婦產科新生兒護理室外、心情彷徨無助的新手父母。

愛美麗這時候轉向林止:「如果你能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回家。」

林止揚揚眉毛,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情露出一點笑容:「要是這不是真的,我願意帶理事長回家。」

理事長嚴肅地轉過頭來:「你是認真的嗎?」

愛美麗和林止不約而同搖頭:「不是。」

林止在確保自己拍下了所有細節之後,冒險啟動了飛行器,從疫龍的頭頂飛過。他的戰術原則是如果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那就走著死。但他很快注意到儘管自己發出了相當大的聲響,疫龍們卻完全無動於衷,連看都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它們從頭到尾盯著自己的蛋,非常專註而且執著。

「有過記載說疫龍會集體產蛋和孵化的嗎?」

愛美麗問的是理事長,但後者立刻調用了「Youaskme,Iaskwho」的表情包,她只好搖搖頭轉過身,從隨身攜帶的手機上進入了獵人聯盟的資料查詢終端。

作為以全優成績畢業的好學生,她從資料上得到的信息並不比她本身就掌握的更多:「疫龍非常低產,而且雌雄毒性抵消,所以這種狀況完全是違背常理的。」

她的問題沒人參與探討,林止已經徹底歇菜了,他進入昏迷狀態,被醫護司的人扛走做手術去了;剩下理事長摸著下巴在會議室原地亂轉,猛然一抬頭:「先別管疫龍,你呢,有什麼消息?」

愛美麗嘆口氣:「我覺得你可能不會特別喜歡我帶回來的消息,而且,林止錄回來的疫龍狀況,說不定也和我查到的有關聯。」

理事長滿臉八天沒拉出屎的憋悶表情:「什麼意思?」

愛美麗拿出一張非常薄,但也非常傳統的手繪地圖,就地鋪在會議室的地上,上面有十數個點被紅色馬克筆標記出來,大部分在中國大陸,日本也有兩處。在紅色標記的周邊,又用藍色筆看似隨意地畫著圈,有的地方藍圈特別多,有的稍微少一點,但紅藍兩色始終相互依存。

理事長坦誠自己的疑惑:「看不懂。」

愛美麗指著其中一個紅色標記:「這是東京,我們發現豬小弟的地方。」手指移動到另三個點,「這是京都。這是台兒庄,中國大陸的一個小城市。這是南京。」

「台兒庄?南京?」

「和京都一樣,是豬小弟出現過的另外兩個地方,他上次在聯盟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過。」

她纖細但充滿力量感的手指轉向了藍色圈:「而這些,是他出現之後,情報司監測到的非人活動頻率。」

理事長皺起來眉:「豬小弟和非人活動之間有關係嗎?非人到處都有,這應該只是巧合。」

愛美麗嘲諷地看了理事長一眼,在地圖上連指幾個紅色標記:「日本就算了,這些地方的官方非人事務管理局都有嚴格的規定,一切能夠被監測到的公開非人活動都是被禁止的。這種空前活躍的狀態,六十年都沒有過了。」

「你到底要說什麼?」

愛美麗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查了已知豬小弟去過的所有地方,都查到非人活動暴漲的狀況。」她抬起下巴示意理事長去看會議室前的大屏幕,上面還凝固著林止視頻的最後一幕,他的飛行器在空中呼嘯而過,下面是一大群痴痴盼子的疫龍,「我懷疑豬小弟也去過印尼。」

理事長倒抽一口涼氣,他幾乎有一瞬間失去了素來的冷靜,喃喃說:「不會吧……」

她美麗的眼睛里露出堅決的神情:「理事長,凡事皆有可能,我們應該儘快給豬小弟加裝通訊晶元,如果能直接進入他的大腦記憶區,說不定我們能夠發現非常有趣的事。」她握緊了拳頭,「一個人類的男孩和整個非人世界之間,能有什麼樣的聯繫呢……」

南美到達半犀領地的時候,她內心是沒有什麼期待的——打開那個空間門,眼前見到的一定是半犀領地的老樣子,意思是又一個好日子,意思就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日子,意思就是上千年來都一模一樣的日子,意思就是連太陽懸在空中的角度都根本不會變化的日子,因為太陽反正都是假的。

她跟往常一樣不走尋常路,衝到人家領地邊緣就脫下自己一隻高跟鞋,丟出去砸出一個鞋子形狀的空間門,接著大搖大擺鑽了進去。結果剛一探頭,臉撞在了一團軟乎乎熱乎乎的東西上,墨鏡直接陷進去了。

南美趕緊把自己的臉拔出來,然後就看到那團東西轉過身來,兩隻特別小的眼睛興高采烈地看著她。

她趕緊擦了擦眼睛,往後縮了一點兒,想看看這是什麼情況,結果那團東西緊跟著湊到了她臉上,還乾脆伸出舌頭來舔了她一下。

口水滴滴答答,很清澈,也沒有壞味道,但南美還是瞬間就炸毛了,一蹦老高。她蹦完才想起這裡的空氣質地和重力都和人類世界的不一樣,跳起來很容易,掉下去就要很久,她覺得這個飄法還蠻愜意,懶得用法術了,就那麼飄著,順便從空中飽覽了一番半犀領地的新氣象。

我的媽呀,那都是些啥?爬在半犀坡地上的,一坨一坨長著小毛毛,皮色或黑白相間,或黃裡帶條紋的,都肥嘟嘟,圓滾滾,滿地亂竄活蹦亂跳的,都是些啥?亂爬歸亂爬,它們顯然還是特別愛乾淨的,你看個個脖子上圍著雪白的毛巾圈兒,口水都往毛巾圈上滴了,一點沒落到地上或者自己身上。

看到那個熟悉得扎眼睛的毛巾圈兒,再反應過來地下那些都是不超過三十歲的半犀崽子,南美就直接噴了,拍著自己大腿在空中高喊起來:「辟塵!辟塵你給我出來!你怎麼就開起幼兒園來了!」

這事兒不能怪狄南美沉不住氣,儘管她這個人確實不怎麼沉得住氣,但這一次不怪她的,因為在半犀領地開幼兒園,這事兒換了誰都要嗆半年。

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半犀族本來人丁就不旺,後來呢,也就是非常非常多年前,乾脆大家就集體決定不再繁衍後代了。

他們的領地水土都絕對乾淨,環境友善,也沒有天敵,唯一促使他們下定決心自絕種族的原因是:半犀族的孩子太難帶了。

首先,他們生出來的樣子基本上啥都不是,形態和質地跟一坨稀泥相去不遠,一腳踩下去就全沾在鞋底上了,刮都不好刮。

不必說這得精心伺候吧,特別挑食還愛生病,一生病不帶好的,一傢伙就死過去,不甘心的話就得用復活術從閻王殿里把他們撈回來。這都算了,關鍵是他們長太慢了,十幾年才長一點兒,十幾年了又長一點兒,等他們長到自立階段,父母抹把臉就好去死了。

漫長的繁育歷史證明:半犀創造一個新生命的前提,就是把自己的整條命搭進去。

和人類的情感中樞構造不大一樣,半犀沒有天然的養育衝動,孩子生下來之後非要養大,主要也是因為理智使然。

於是當種族歷史發展到某一個節點,半犀們忽然意識到生孩子這事兒對自己來說完全是賠本生意,他們就毫無預兆也毫無節制地爆點了。

全族開會,公決:再不生孩子了,就千方百計將這一代的壽命盡量延續下去,直到實在頂不住了為止。當大家都掛了,這個種族就從非人世界光榮退休。

這計劃本來也沒礙著誰,問題是半犀不但屬於他們自己,還屬於一個由非人中最接近神、力量最強大的五個種族代表組成的五神族委員會,其他四個聽說之後,覺得這樣很不對:等你們死光了,找誰去負責控制風和大氣那一塊啊?還有我們一下變成四神族了,萬一有大事表決,二對二怎麼辦?

半犀人們商量了一下,大家的意見氣概非凡:「我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狐族是替補委員,因此南美對這一段經過知之甚詳,來的時候還想著可能大部分半犀應該都半截身子入土了,還打算帶幾根拐杖敬老。

結果呢?這眼前是個啥?

她的叫聲震動整個半犀領地,嚇得半犀寶寶們在地上一通亂滾,啾啾啾叫起來。接著從最底下的一個山洞裡,慢吞吞踱出來一隻形象與眾不同的半犀,他穿著圍裙,眼睛很小,樣子有點像頭豬,頭頂完全沒有角,只剩下裝飾品似的兩個小耳朵,表示他活了天長地久,修為精進,連犀角都已經煉化。但這麼牛逼的一隻半犀,現在卻一隻手裡抓著鍋鏟,一隻手裡拎塊抹布,努力睜大眼睛到處看,那造型跟南美記憶中分毫不差。

那是辟塵。

風之辟塵,大氣與風的控制者,半犀族數百年來最強大的修行者。在半犀族,犀角煉化的程度象徵他們修鍊的水準,從這位的頭頂情況來看,他可算是登峰造極。

除此之外,辟塵也以龜毛家政員這個頭銜行世,畢生愛好是做清潔和做飯,以一己之力把后兩者的水準提高到了無論人類還是非人種族都覺得不太容易接受的地步。

現在,他抬頭看了看半犀領地上空,眼睛一亮,說:「老狐狸!」南美歡呼一聲,懷著舊友重逢的喜悅,氣沉丹田,把自己從空中壓了下去,落地一個前滾翻,爬起來后乾脆利落一挽袖子,張開雙臂就沖向辟塵。

換了誰這肯定都是一個熊抱啊,否則何以表達深厚友誼,結果辟塵的反應是毫不猶豫舉起鍋鏟,瞄準南美來勢,一鏟揮出,毫不拖泥帶水,更沒有手下留情,威力猶如雷霆,誓要打來人一個粉碎性骨折。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就要與鍋鏟短兵相接,南美腰身一閃,腳步一偏,扭出一個漂亮的倫巴舞步,靈蛇般閃過辟塵攻擊,隨即一頭衝進了辟塵身後的山洞,還興高采烈地喊著:「有啥吃的?在做啥吃的?」

山洞是梯形,裡面一塵不染,三圍的牆壁高處都錯落挖出深深淺淺的坑洞,裡頭擺著各種或瓷或漆或布或紙的小物事,每一樣都獨一無二,顯見是從世界各處淘來。有一些古怪但趣致,也許都不屬於這個世界本身。

牆壁下則是另外一派氣象,整一條用黃泥砌成的土灶,泥面打得非常結實,細膩如瓷,上置整條白色石板,石板中間挖出距離相當的四個灶眼,灶下爐膛中燒著木柴,每一根柴的尺寸都毫釐不差,爐眼中視乎所需火力大小,柴火多寡及疊放的程度則都各有不同。每個灶眼上面都架著廚具,一個高鍋在蒸,一個深鍋在煮,一個小瓷盅在燉,一個炒鍋里剛放了油,看來辟塵正要炒菜就被南美鬧出去了。

土灶的兩邊,觸手可及之處各自擺了一個做工細緻的原木晾曬架,上面是無數塊各種材質尺寸的抹布,以赤橙黃綠青藍紫絕對漸變的順序排開。以南美對辟塵的了解,每一塊特定的抹布必然都對應某一件特定的廚具,或灶台上裡外某一個角落,絕對不可苟且,絕對不能混雜,絕對不許隨意移動擺放位置。

誰都不要去摸那些抹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平行宇宙里,任何人要是擅自去摸那些抹布,都會被辟塵召來的巨大龍捲風送到海里去見波塞冬。波塞冬知道原因后,會憤怒地指責說誰叫你們手欠的?是誰?啊?

也許只有一個人例外。

三千界里只有一人例外,可惜那個人消失已經很久。

南美非常明智地避開了抹布,輕車熟路打開了第一個高鍋的蓋子,裡面擺著一個很大的平底白瓷碗,上面整整齊齊擺了大約三十個小糯米卷。

熱氣雜著回憶撲面而來,還有那完美融合了糯米、臘肉丁、秘制醬汁的香氣,南美伸出一爪去撈吃的,另一爪護在身前,擺出習慣性的防禦姿勢,等著一陣迷你線狀風襲擊自己的腦門。但直到糯米卷順利入口,在利齒下粉身碎骨,並且帶來一種靈魂出竅般的味覺快感,那陣風都遲遲未來。

她轉過頭去,辟塵居然狀態穩定,只是站在旁邊瞅著她,說:「好吃吧。」

南美斬釘截鐵:「好!吃!爆!」

她又撈了一個,然後指著外面:「什麼情況?」

辟塵說:「集中養育制,存活率比較高,其他人也可以繼續修鍊,不用管小孩子的事。」

「就是你一個人養這麼一堆?你行不行啊?」

「不管什麼大事,就是做飯的時間久了點,他們有點挑食,其他都挺好。」

南美簡直想笑:「不是說半犀退出江湖,打死都不生了嗎?」

辟塵聳聳肩,語氣很平淡:「有人願意幫他們帶,為什麼不生?」南美覺得這是至理名言,點點頭:「也對。」再撈了一個糯米卷,邊吃邊迫不及待地說,「你猜我找你幹嗎來了?」

辟塵看了她一眼:「豬哥回來了,對吧?」

南美一扭頭,滿嘴的糯米卷眼看就要噴出去,但是實在又捨不得,所以噴到嘴邊硬生生咬緊了牙關,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等她把最後一顆米也吞下了肚子,不再會有意外損失的危險,她才大叫起來:「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都是秦禮告訴我的!」

辟塵一副特別厭世的樣子站在那兒,手上鍋鏟還舉著,油鍋里刺啦冒泡,也不知道他本來是要炒什麼菜。

「五神族有個特別通訊錄,幾個月前就說暗黑三界開了關,把攝政王放出來了。我一開始以為是江左司徒,還跑去找了一下,結果他還是在法國勃艮第那邊教拉丁文,壓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就知道肯定是豬哥出來了。」

南美瞪著他:「打住!第一,江左在法國教拉丁文?」

「嗯,一家很貴的私立中學,還是優秀教師,代表學校去參加全歐洲教育論壇,上台演講來著。」

南美猛翻白眼:「我的媽,這才是現身說法什麼叫活得不耐煩了。」

然後她趁著辟塵出神,猛地衝上去兩手揪住他的小耳朵,一陣亂搖:「第二,你知道豬哥出來了為什麼不去找他?你知道他出來了為什麼不去找我?你知道豬哥出來了為什麼不去找我一起去找他?」

辟塵砰的一下把南美摔了出去,後者輕盈地在空中一個大迴旋,被甩到了牆壁上,貼著牆面慢慢滑了下來,啪地掉到地上。她爬起來拍拍手,又一次沖了上去不依不饒:「說啊!」

如果胡攪蠻纏能讓辟塵動怒,南美就會樂不可支,不管是什麼原因讓辟塵怒都一樣,因為要看到他有表情實在太難了,一百萬年都等不到他笑一個,那哭一個也是好的。

結果辟塵挺住了,他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很簡單地說:「我們上次,不是去找過他嗎?就看了一眼,他不就又走了嗎?他走到那個鬼縫隙那裡,頭都沒回就跳了下去,然後又再也見不到了。」

他抽出一條淺普魯士藍的抹布,擦拭自己捏了太久的鍋鏟手柄,聲音無所用心:「他不想要我們牽連到他的世界裡面去,那就這樣吧。」

辟塵放下鍋鏟,沒有再理南美,徑直走了出去,身後的土灶里,所有的火在一瞬間熄滅了。

豬小弟這次來羊城純屬公幹,他通過了實習獵人的初見世考,理論學習的階段就結束了,接下里就是跟資深獵人出外勤,據說還頗有幾個三星獵人願意帶他,但最後他選了阿拉丁。

阿拉丁對此很意外,畢竟他有件事很久都不怎麼想得開,從北京來羊城他們坐的是民航飛機,路上他憋不住了,就問豬小弟:「我差點故意害死你,你真的一點不介意嗎?」

豬小弟正忙著在聯盟發的手機上打遊戲,對獵人們來說,出外勤的很大一部分時間要不在旅途上,要不在等待中,沒有消遣物簡直生不如死,理事長於是成立了一個內部項目組,開發了一系列手游,有空戰的,有槍戰的,有養成的,有益智的,手機里全部預裝好,據說現金流水好得令真正業界的翹楚們都妒忌——獵人們的很大一部分獎金就這麼被理事長從左手發出去,右手收回來。

他聽了阿拉丁的話抬頭看他一眼:「你不也救了我?要是你不送我去醫院,我就掛在那個鳥不生蛋的鬼神演實驗室了啊。」

阿拉丁覺得那最後關頭的良心發現並不足以構成感情上的收支平衡,豬小弟反而還安慰他:「阿黃還咬了你呢,對吧。它咬人可疼了,咱們就算扯平唄。」

阿拉丁看著他,豬小弟的頭髮長長了,他好像並不喜歡剪,就簡單紮起來,奇怪的是既不雜亂,也不女孩子氣,反而顯得他活力特別特別多似的,簡直要從額頭上流淌出來。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和頭髮一樣,可是看得久了,又帶一點綠,彷彿密林深處從不被人打擾的一泓湖水。

「你,從來不知道恨別人嗎?」阿拉丁情不自禁地說。

豬小弟白他一眼:「我當然會恨別人啊,那些明明說是溏心烤紅薯但是剝開一看根本沒有溏心的無良小販,哎呀,我真是不知道多恨他們。」

阿拉丁哭笑不得:「這什麼跟什麼啊!」

豬小弟聳聳肩,繼續代表二戰正義聯盟和邪惡軸心空軍們死磕,一面漫不經心地說:「我有好多事情想做,為什麼要花費時間恨人。」

阿拉丁一怔,望著窗外藍天白雲,過了半天搖搖頭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

他們飛機在三小時后落地,先去接了作為寵物託運的阿黃——後者對此相當不滿——再去拿行李。豬小弟走出到達廳的時候懷念地看著外面的藍天,說:「感覺這裡很親切呢!」阿拉丁說:「是嗎?你來過羊城?」

豬小弟鏗鏘有力地點頭:「來過啊,我在這兒住過不少日子呢。」他凝神想了想,「忘記是誰了,我好像總覺得有人對我說他不喜歡這裡的空氣,濕度太大,懸浮顆粒物太多什麼的。」

阿拉丁笑起來:「聽起來是個很懂天氣的人。」

豬小弟點點頭:「我想是的。」

他們一路到了西華街上的一家名叫「好明明」的小賓館,這家賓館外面掛著破破爛爛的招牌,大門緊鎖,還煞有介事點綴著幾個蜘蛛網,就是一副跟全世界隆重宣告本店已經倒閉有年的樣子,但其實這裡是獵人聯盟的內部招待所,硬體相當不錯,服務也還行,三樓的員工餐廳各國菜系都能做,價廉物美。

本來照著這個標準好好運營,全世界設點,說不定還能做成連鎖生意,可惜好明明有一個天然的阻礙,令它沒法卯足勁頭髮展,那就是:這裡來的住客比較奇怪。

獵人當然是主要住客,他們中的有一些已經夠讓人覺得奇怪了,何況有很多被獵人抓住的奇奇怪怪的非人經常要在招待所中轉,二者之外住進來的人,一不小心就會以為自己進了《美國恐怖故事·旅館篇》的拍攝現場,隨時要面對被嚇得滾下樓梯或心臟病發的境遇。

這樣一來,好明明旅館也就不大好在什麼網站啊旅行社啊做廣告和推銷了,因此一直處於虧損狀態,簡直是理事長的一塊心病。

他們一放下行李,跟總部控制中心登記就位之後,手機上滴滴兩聲,任務就進來了。

「在三天之內找到失蹤超過十七年的兒子。」

豬小弟讀出任務要求,樂了:「失蹤十七年了現在才來找?三天就要找到?什麼情況?」

阿拉丁研究了一下,搖搖頭:「客人要求面見的時候才透露細節。」

八卦精神向來爆棚的豬小弟馬上來了興緻:「啥時候見?」

阿拉丁看了一下手錶:「二十分鐘后,在市中心的蠻舍咖啡。」

蠻舍咖啡在羊城最繁華的地段上,一溜過去都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唯獨這一棟四角飛檐的小屋子格格不入地矗立在車水馬龍旁邊,龍飛鳳舞寫著蠻舍兩個字的招牌掛在高高的門邊,進門就聞到一陣咖啡香。

豬小弟坐下,抽了抽鼻子:「哥倫比亞的藍山啊,這個豆子很好,焙得也很好,很少聞到這麼純的味道嘛。」扭頭看了一眼料理台後的人,「嗯,這個咖啡師是高手呢。你看他滴灌的手法多精緻。」

阿拉丁很意外:「你愛喝咖啡?」

豬小弟一甩頭:「不愛喝。我喜歡喝加糖可樂。」

「那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豬小弟摸了摸自己胸口:「不知道,是挺奇怪的,我倒是真認識不少好東西,好像有人在我腦子裡預裝了一整套鑒賞程序一樣。」

他們這麼聊著的時候,一輛沃爾沃房車在蠻舍門口停下,從車上下來兩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行動利落,精明沉著,一個人開了車門,另一個人從車裡扶出一位中年美婦。她戴著黑色大檐帽,帽子下的臉孔驚人的美麗,儘管從她稍微發福的身形和嘴角的紋路能看出她已經年紀不輕,但絲毫無損她令人注目的程度。

她被扶下車,另外下來的還有一輛輪椅,原來她腿腳不便,需要有人推行。

阿拉丁觀察著外面的車和人,對豬小弟說:「我們的客人到了。」

豬小弟拍拍桌面,老氣橫秋地說:」我感覺這一單任務會很難呢。」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看樣子她很有錢啊,有錢的人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希望足夠的錢可以買到其他人幫他解決,這樣的問題怎麼會容易呢。」

這話倒是說得當真在理,不大像會出自一個愛喝加糖可樂這種膚淺飲料的人之口。阿拉丁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豬小弟:「我有時候不知道你多少歲。」

這簡直戳中他心事,豬小弟嘆了口氣:「相信我,我也不知道。」

這時蠻舍咖啡門開了,美婦由隨從推著,向他們緩緩走過來。咖啡店裡的人都或正眼或偷窺,阿拉丁站起來迎接,兩人眼光交接,美婦露出笑容,看看他,看看豬小弟,那笑容就像開在極寒天氣的梅花,每一朵花瓣上都覆蓋著冰渣子,美得又冷又硬:「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樣的人都可以進獵人聯盟了?」豬小弟吐了吐舌頭,悄悄對阿拉丁說:「這個阿姨好像半輩子的心情都不大好啊。」阿拉丁趕緊橫了他一眼,臉上繼續保持著符合聯盟客戶服務標準的親切笑容。

她的隨從將她抱進卡座,再把一個相當大的名牌帆布袋放在座位上,此時一杯藍山咖啡端端正正放到了她面前,是店主親自過來招呼,態度非常恭敬:「甘比太太,不好意思沒有及時迎接,這是為您準備好的咖啡。」

叫做甘比的女人漫不經心喝了一口咖啡,揮揮手,示意隨從和蠻舍的店主都離開,姿態就像揮走幾隻蒼蠅,而後她的眼神轉到阿拉丁身上:「你是阿拉丁?」

阿拉丁點點頭,查看委託案的信息:「甘比太太,你想要找到你兒子?」

甘比截住他的話:「那個不是我兒子。」

她態度輕蔑而且煩惱,但是直言不諱:「那不是我的兒子,是我老公前妻的孩子,他離家出走已經很多年,家裡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阿拉丁覺得其中就大有深意:「那為什麼要去找他呢?」

甘比鳳眼圓睜,語句言簡意賅,但阿拉丁和豬小弟都聽得出其中努力掩飾著的怨恨:「先夫不幸逝世,規定所有繼承人都必須到場才能打開遺囑,他是繼承人之一。」

十七年世事茫茫,誰知道在一個人身上能發生什麼事,阿拉丁很謹慎:「如果他已經死亡呢?」

「生要見人,死要見死亡證明。」

她說完這幾個冷冰冰的字,而後眼中閃爍著意義複雜的光芒,望著阿拉丁,沉吟一陣,聲音轉為輕柔:「介紹我來找你們的人,說獵人聯盟無所不能。」

阿拉丁及時截住了甘比的話頭:「過獎了。」他皮笑肉不笑,「其實我們跟各國國家安全及警察執法機關都簽了各種限制條約。」他還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生意可不好做呢。」

甘比冷笑一聲,淡淡說:「富貴險中求,你這麼年輕,難道不應該比我更了解這一點?」

她把那個帆布袋拿起來,遞給阿拉丁:「這裡面的東西都跟他有關,應該可以提供一些線索,找到他,帶來給我,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她舉了一下手,警覺的隨從們立刻從蠻舍的門邊過來服侍。目送她遠去的背影,阿拉丁和豬小弟面面相覷,豬小弟努力想要消化剛才的談話:「她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

阿拉丁笑:「你覺得呢?」

豬小弟摸著下巴,貌似很深沉的樣子:「明顯死亡證明對她來說比活人好用啊。她不會聯繫聯盟追加一個訂單,叫我們找到她兒子之後直接幹掉人家吧。」

「要是聯盟接這個任務的話,倒也不是不可能。」

「聯盟接嗎?」

「我們真的有跟各國執法機關簽限制協議好嗎!」

豬小弟點點頭:「好吧,要是沒有簽,又給你很多很多錢,你願不願意幫她幹掉那個兒子?」

阿拉丁拍了他的後腦勺一巴掌:「你把我當什麼人啊?」

他表現出被冒犯了很不高興的樣子,但下一句話又並沒有什麼正義感:「我需要錢的話蒙個面去搶銀行就好了,幹嗎還給我自己留那麼多把柄?」

豬小弟點點頭:「那倒也是。」他很為自己感到慶幸,「要是我需要錢的話,好像回去找美亞要就好了呢。」

阿拉丁嘆口氣:「年輕就是好啊,吃起軟飯來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他們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然後阿拉丁想起來了:「阿黃呢?」

豬小弟說:「去燒臘店了。」

「燒臘店?」

「嗯,我以前在羊城的時候打工的地方,叫鼎記燒臘店,網上口碑好得不行,他們家燒鵝,哎呀,味道簡直不提了,等我擦擦口水。」

他一邊擦著口水,一邊和阿拉丁一起走出了蠻舍咖啡。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他們十秒鐘前才提到阿黃,眼下阿黃就站在面前,嘴裡咬著一個塑料打包盒。狗的臉上本來應該是沒什麼表情的,但豬小弟一看到它就馬上說:「糟了,出什麼事了?」

鼎記燒臘在羊城開了十幾年了,每天做兩市,午餐晚餐,都便宜大碗。燒鵝燒雞雙拼飯是招牌,用料精,炮製到位,配方繁複但味道搭配和火候控制都妙不可言,比起香港、新加坡那些名聲在外的高級餐廳出品驚艷百倍,卻只要不到十分之一的價錢。

堂食的場地只有十幾平方米,密密麻麻擠下許多迷你版的桌椅,人均空間之小,說不定吃個飯就能懷一胎,兩個人頭頂著頭各自往嘴裡塞青菜的場面司空見慣,總之用餐環境絕對和舒適兩個字南轅北轍。

但就算這樣,中午十一點開始這家店門口就大排長龍,因為實在太好吃了。

老闆姓林,是個半禿頭的中年男人,凸出一個圓肚子,樣子胖得很和藹,其實脾氣大得很。

跟店鋪的出品相比,這位老闆的名聲很一般,主要是因為他經常親自叫客人滾蛋,原因大部分時候莫名其妙:「你頭髮那麼少,為什麼還要來吃燒臘,去隔壁吃魚丸好了。」

或者:「少年郎你幾歲?星期二下午你不用去上學嗎?你儘管排隊,今天燒鵝不賣給你。」

開門之後,下單之前,老闆總是背著手巡視排隊的人一圈,眼光銳利,表情嫌棄,害得大家都很驚慌,趕緊檢查自己的褲子拉鏈有沒有拉好,或者牙齒上是不是有菜葉。

只不過是來吃燒臘,何必要被人這樣折辱?畢竟再好吃也不是人生必需品。但人的皮囊下不但有骷髏,往往也都藏著一個賤字,所以許多年過去,鼎記燒臘店不但沒有倒閉,名聲反而越來越響亮,變成城中的一個小小傳奇。

今天也不例外,午市開賣,鐵門嘩啦啦拉開,人群一陣歡呼。老闆跑出來,聽到那麼喜悅的聲音眉頭還是皺得緊緊的,而後他突然眼睛一亮,滿臉放光,聲音因帶著喜悅而響亮起來:「你怎麼在這裡?回來了啊?幾時回來的也不跟我說一聲。」

沒人回答,因為他對著講話的不是人,而是一條狗。

今天排第一名來吃燒臘的是阿黃,它也不知道去哪兒跑了半天,這會兒半身都是泥,蹲那兒老老實實等著,狗頭上掛著一個籃子,看到老闆馬上把籃子塞過去,裡面還放了一張紙條。

老闆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燒鵝,下裝,兩個例牌,阿黃堂食一碗,打包一碗。明天來看你。

還有一堆零零碎碎的鈔票和硬幣。老闆一邊看紙條一邊眉花眼笑,還使勁兒撫摸阿黃的腦袋,後者對此其實並不是很受用,白眼翻得突破天際,但還是硬著頭皮承受著。

排第二名的太太忍不住嘀咕起來:「不是說從來不接受來人外賣和打包?」

老闆瞪她一眼:「不接受人來外賣和打包,但人家是條狗耶。」

帶著那條黃狗,徑直進了餐廳的后廚,在料理間外面老闆蹲下來,摸摸狗的頭:「阿黃,豬小弟浪到哪裡去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看看?他人呢?幹嗎自己不來叫你來?」

一面一疊聲地問問題,一面親自動手裝燒鵝,比普通例牌分量多三倍,放在阿黃面前,看著它狼吞虎咽:「你慢一點吃,哎,餓了吧。」

他不知道為什麼對阿黃格外好,態度溫柔,聲音和氣:「都說不要走不要走,跟著我做燒臘嘛,我活不了幾年了,等我死了,豬小弟也大了,就把店子給你們,也算是安安樂樂的一輩子,不好嗎?」

阿黃抬頭看了看他,湊過去蹭了蹭他的褲子,不知道是安慰還是把湯汁擦一擦。老闆摸摸它的頭:「知道啦,人各有志,勉強不來的。」

他站起來:「你慢慢吃,我去給豬小弟打包。」

他走進燒臘間,在那裡切切裝裝,這時候外面喧嘩的店堂里,忽然猛一下地安靜下來,連一顆飯粒掉進湯碗里的聲音都聽得到。

老闆探頭一看,麵店正中央站了一高一矮兩個大漢,高大威猛有肌肉,黑色西裝黑墨鏡,正緩緩掃視滿堂食客,有個服務生戰戰兢兢上去:「幾……幾位?」

高個子大漢冷冷看著服務生:「林先生呢?」

服務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對方立刻一把把他推開,一前一後向後廚走去。儘管因為食客太多,他們行進速度不快,但還是來得及在服務員打內線電話通知林老闆逃跑之前把他截住。

事實上林老闆也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瞪著來人,滿臉的嫌惡,把手擦乾淨后,走出料理間。

來人一聲不吭,扭著林老闆就走,店堂里大家紛紛起立讓道,有人悄悄摸出電話彷彿想要報警,被高個子大漢冷盯了一眼,嚇得把手機丟進了梅子醬里。

燒臘店門口停著一輛路虎吉普車,林老闆在大漢們的半押半推之下一路往車走去,一面頻頻回頭,直到他的眼神鎖定了默默站在店門口觀望的阿黃,林老闆叫起來:「打包的燒鵝在廚房案板上放著,你記得拿給豬小弟吃啊,一定要拿給他吃哈,我走了。」

走字餘音未了,車子已經呼嘯而去,店子里的人們互相對望了兩眼,紛紛去問服務員:「中午的飯還要給錢嗎?晚上店子還開不開?」

阿黃悄然閃進去,三跳兩轉到了后廚,果然有一盒燒鵝裝得滿滿當當地放在案板上,它跳上去咬住餐盒,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後門。

後門出來是一條不大的商業街,兩邊都是小店鋪,賣什麼肥佬褲啊、羊毛衫啊、家用小電器之類的,還把貨物擺出店門外,堂而皇之佔了走道,幸好現在不是人們出街的時候,不算擁擠。阿黃輕車熟路地走出商業街,拐到大道上,在車流之間從容地左奔右突,胸有成竹,簡直就像在這條路上跑過一百次一樣。

它直奔蠻舍咖啡,剛好在門外與見完客戶出來的豬小弟會合。

豬小弟走過去,先接過燒鵝打包盒,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塊吃了一口,脆皮被咬開,香濃的油汁滲出,和柔嫩入味的鵝肉混合在口腔里,他深呼吸了幾下,點點頭,非常陶醉:「是林老闆親手做的。」然後低下頭問阿黃,「怎麼了?」

阿黃擺擺尾巴,掉頭就跑,豬小弟撒腿跟上,阿拉丁急忙吼起來:「你幹什麼去啊?我們還要回去幹活呢。」

豬小弟一個急剎車:「活兒很多嗎?很難嗎?」

阿拉丁承認:「倒也不多也不難,基本上就是收集好信息,系統里定個位就行了。」

豬小弟馬上抱著燒臘盒腳底抹油:「那你先干著,我去看看老朋友,一會兒就回來啊。」

阿拉丁沒奈何,沖他喊:「那你趕緊回來啊,交了任務好回去啦。」

豬小弟已經跑遠,遙遙傳來一聲:「好。」

阿拉丁搖搖頭,自己打車回了招待所,他在桌邊坐下,將甘比給他的資料袋打開,將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在桌面上。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或者看值錢兩個字怎麼定義。

小學考試的試卷,邊角已經破爛的絨線安全毯,出生時小寶寶手腕上帶的手環,一疊已經泛黃的照片,一個小盒子,裡面藏著彈珠,小機器人模型,一些樂高積木。高中的畢業證書,去美國洛杉磯的機票底單,聖誕賀卡,病危通知單,不成系統的郵票收藏。

還有很多其他東西,都是那些到了生命的某個階段你收拾屋子,總會一再考慮徹底丟掉但丟起來又很捨不得的東西。

一整個人生在這些東西里慢慢成型,零零碎碎卻又能拼得一絲不苟,可是定睛一看,又雪融沙落般崩塌下去。

出生,玩耍,成長,離開,消失。

而後在世上留下這些。

阿拉丁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他花了大概兩秒鐘左右唏噓,就回歸到了工作模式。

他從裝備袋裡拿出一個樣子看起來像勺子的金屬小玩意兒,勺子的部分往外鼓出來,有兩個按鈕分別安置在頂端兩邊,勺柄的頂端做成一個腳印似的形狀。

他握著勺子,仔細地將腳印部分按在桌上排開的第一樣東西上:嬰兒出生時戴的手環。腳印下劃過一道道銀光,就像正在掃描。等銀光掃描結束,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信息提取完成。」

第二樣東西,是一雙鞋頭部位已經有點磨破的馬丁靴,藍色,42碼,鞋底臟髒的。阿拉丁把勺子的腳印部分在鞋子正面勻速掃了一遍,再來到鞋底繼續掃描,這次耗時比較久,幾分鐘之後那個聲音才再度響起:「信息提取完成。」

他將桌子上所有東西都如法炮製了一遍,大功告成之後,將那些物事再度收攏回袋子,接著勺子的圓頭與他的手機感應端平放在一起,啟動連接程序,手機屏幕上出現一個藍色的上載條,進度跳動,不算很快,可見信息良多。

他一邊等著上載,一邊開始讀一本本地八卦雜誌,上面正好在說一位頂級富豪家的爭產糾紛。說這位生性風流的L氏企業巨子,太太早逝,只留獨子,此外有無數紅顏知己這麼多年盡心竭力侍奉在側,其中最受寵愛的是一位跳舞教師出身的徐娘,而且早已強勢介入他的許多重要生意,現在L氏病重,全世界都在等他的遺產分配方案云云。

大量的金錢會生成它們自身的意志,它們的擁有者不再擁有對金錢的支配權,而是它們意願的代理者。

阿拉丁難得的正有一點比較深度的思考,突然門開了,豬小弟和阿黃沖了進來,看到桌子上的設備,先愣了一下:「這是啥?」

阿拉丁說:「一個是手機,一個是多維信息提取器。」

「手機我認識謝謝,多維啥?」

阿拉丁居然拿出了導師的樣子,對他耐心解釋:「你看不看偵探小說?」

「看,我有一次在舊書店外面的垃圾桶里找到一整套勞倫斯·布洛克的作品,我還挺喜歡馬修的呢。」

阿拉丁還有點意外:「你品味不錯嘛。好吧,一般來說,不管是警察還是偵探,比如說最典型的福爾摩斯,他們要破案,靠的就是大量收集信息,尋找線索,根據線索展開調查和推理,最後精準定論,這個過程要花很多時間精力。觀察能力、知識儲備和經驗這些個人素質對結果的影響也極其明顯,所以才會有名偵探這種人出現。」

「對,比如說柯南,話說柯南漫畫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是不是日本一半人都死了?」

「能不打岔嗎?」

「好好好,你說。」

「這個提取器,最大程度地解決了信息收集和分析定位的問題。」

這時候剛好信息上傳結束,阿拉丁把勺子拿過來給豬小弟看:「用這個腳印部分掃描,可以將一件物品上幾乎所有相關的信息都提取下來,包括肉眼可見的和不可見的。」

「比如?」

阿拉丁想了想,從甘比給的袋子里拿出那雙鞋子。

「拿這個來說吧,首先是最表層的,這雙鞋子的大小、品牌、材質、特定部位的磨損程度,屬於哪一個批次和年份,用的材料是哪一種質地,來自什麼產地。」

豬小弟肅然起敬:「這麼厲害?」

他拿著分析器在阿黃的頭上掃描了兩下:「我看看阿黃什麼情況,這玩意兒能掃描出心情好壞嗎?」

阿拉丁趕緊接過來:「阿黃有心情好的時候嗎。掃描器不負責提供結論,只是全面收集資料而已,真正厲害的是我們手機里的分析系統,包括了幾乎全世界所有的資料庫接入途徑,通過搜索相關信息定位鞋子主人購買鞋子的地點,能夠具體到某一個門店和銷售時段,身高體重,穿鞋和走路的習慣,然後從鞋底沾染的物質分析出鞋子的穿著者涉足過什麼樣的環境,與常規環境的物質成分是不是完全吻合。」

要判斷任何一雙鞋子底下一顆沙子或塵埃來自哪個國家的哪個區域,要說會有什麼人知道的話純屬撞大運,現在不過是信手拈來。

他說得興起,口沫橫飛,還要繼續向豬小弟普及信息收集器和分析系統的光榮與偉大,卻忽然注意到豬小弟其實興緻並不是很高,他一邊聽一邊有點沒精打采,還咬著手指,於是打住傳道授業解惑,問他:「怎麼了?」

豬小弟搖搖頭:「林老闆給人抓走了,我找不到他。」

阿拉丁覺得奇怪:「找不到他?怎麼可能?你讓阿黃聞過去啊,聞到了就咬,我就不信還有人咬得過阿黃。」

豬小弟和阿黃雙雙瞪了他一眼,豬小弟的沒什麼,阿黃的怒目在阿拉丁眼裡可是相當的驚悚。他趕緊躲開那雙鈦金狗眼,聽豬小弟撇撇嘴說:「平常確實也對的,阿黃很熟悉林老闆的味道,按道理不會找不到的啊。」他抓住自己頭髮往上面亂提,好像這樣子可以克服地心引力似的,「你把你的探測器借給我用一下唄。」

阿拉丁嘆口氣:「探測器沒用的,那是針對高能量水準的非人開發的,對著正常人掃描的話,大部分的能量數值都差不多,沒有什麼用。」

他關上電腦:「這樣吧,我跟你先去那個什麼林老闆被抓走的地方看看。」

豬小弟點點頭,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轉過身,把那個剛才進門時放在桌子上的燒臘盒子打開,嘴裡嘀咕著:「冷了就不好吃了,先全部幹掉吧。」塞了一塊到阿黃嘴裡,油淋淋的手抓起來另一塊試圖塞到阿拉丁嘴裡,阿拉丁使出生平功力最高的一個騰挪躲開了。豬小弟帶著一種「回頭你就會哭著求我留一塊給你信不信」的表情,自己吃掉了那塊,而後嘴裡忽然傳來喀拉一聲,他捂著腮幫子跳起來:「媽呀,燒鵝配料里什麼時候要放石頭了啊。」

但從他嘴裡拿出來的,並不是石頭。

是一枚戒指。

戒面是一顆黑金相間、整體多面切割的寶石,大概只有五十分鑽石那麼大小,直接鑲嵌在一個很細的白金戒環上。豬小弟跑到洗手間把這個戒指洗乾淨,拿出來對著光看,表情疑惑:「這是林老闆的戒指啊,怎麼跑燒鵝裡面去了?」

阿拉丁猜測:「會不會是林老闆自己放進去的?」

他根據經驗推斷:「這個對他來說可能很重要,不想被外人拿走,所以知道要被抓走的時候就取下來放燒臘盒裡了。這個燒臘盒本來就是準備給你的對吧?」

豬小弟快要哭出來了:「是啊,阿黃拿回來的嘛,比普通打包分量多三倍,不會是隨機裝的。」他抓住阿黃的尾巴一陣搖,「喂,阿黃你再去聞聞啊,你平時鼻子那麼好,怎麼這次會聞不到林老闆去哪裡了啊?」

阿黃也一臉鬱悶,估計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其自尊心受損程度比對豬小弟來說要嚴重得多。

他們二人一狗面面相覷,阿拉丁欲言又止,回到自己電腦邊去看系統定位結果,屏幕上顯示著進度已經到了百分之七十。豬小弟雖然悶悶不樂,但還是有一顆向學的心:「等全部完成了能怎麼樣?」

阿拉丁順手把之前說到一半的設備使用教程上完:「系統能根據收集到的信息,定位到他最近在什麼地方活動,而後縮小區域,交叉比較他在那一帶活動留下的相關信息。」

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不管多麼低調,多麼謹言慎行,總是要留下蹤跡的。你用信用卡,你租房子租車,你去醫院看急診留下血樣指紋和檔案,你簽名,你買咖啡,你去餐廳與超市,你與各種人打交道,還偶爾被警察開罰單。

所有這一切,與你留在身後、也許發誓永遠也不想再觸碰的一切,都息息相關。你的意願最多能夠清除記憶,卻無法切割存在。

阿拉丁說:「還有一兩個小時,就能把那個被找的倒霉蛋最近活動的蹤跡找出來了。」豬小弟沒精打采地點點頭:「那你去回總部去唄,我要找到林老闆。你幫我告個假。」

阿拉丁看著他:「有那麼重要嗎?這個什麼林老闆,和你是很好的朋友?」

豬小弟嘆口氣:「倒也不算朋友,我以前幫他打工而已啦。」

又想了想,看著阿黃說:「好吧,也算是朋友吧,他對我和阿黃很好的,給吃給住,還老說讓我留下來,以後把那家燒臘店給我。」

他唇角浮出一絲笑容:「雖然說讓我幫他免費打工三十年,再把燒臘店給我,感覺也不是很划算的樣子。」

阿拉丁也笑了:「確實不怎麼划算。」

他站起來拿外套:「反正系統還需要一兩個小時。」他說,「我還有一樣絕活找人,雖然消耗比較大,但偶爾用一下也沒關係,咱們走。」

阿拉丁說的絕活,學名叫空間碎片回溯,這是根據時間與空間平行理論發展出來的一種信息提取能力。簡單來說,就是能夠短暫窺視到另一個特定時間或空間的狀況,能力強弱決定所能看到區域大小和時間跨度長短。技術精湛的人,還可以接入那個空間內的任意第三人視角,得到在正常遠視角度內看不到的信息。

這是獵人升級到三星之後才能開始接觸的一種超能力,對腦力和精神力的要求都非常高,因此能否運用幾乎全靠個人資質。

升到三星阿拉丁就開始練這個,已經挺久了,在聯盟內有保護的環境下成功過幾次,不過從來沒在實戰里應用過。

豬小弟表示好奇:「成功是什麼意思?你可以看到一天前發生過的事嗎?」

他們在往燒臘店去的路上,不算遠,開車二十分鐘,但交通堵塞的情況比預想中嚴重得多。阿拉丁說:「不可能看到全部發生的事啦,只是一些片段或者關鍵事物而已,比如說,發生了一起駕車傷人案,回溯空間的時候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追蹤嫌犯所開的車上,看能不能鎖定車牌號碼和車子特徵。」

他想起了什麼,有點神往:「聽說很久以前聯盟有一個五星獵人,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必要的時候可以以天為單位完整回溯空間,簡直是葫蘆娃里的千里眼,所以他能完成的任務總是最多的。」

豬小弟感覺也相當佩服:「那他不是抓了好多非人回來?」

阿拉丁點點頭:「應該是吧,不過據說那個人很奇怪,他放得比抓得還多,破壞過不少聯盟本來能賺到大錢的業務。」

閑聊著就到了鼎記燒臘店,車子留在了店門口。時近下午,本來馬上就要到生意最好的時候,但這會兒店門已經關了,門上草草貼了一張布告,說是店主有事,營業暫停,具體重開時間未定。

阿黃一馬當先,跑到離燒臘店大概兩米外的人行道邊,對著大門汪汪了兩聲,豬小弟馬上說:「那是林老闆最後被抓走的地方?」阿黃晃了晃腦袋,表示正確。阿拉丁走過去,從自己包里拿出一個相當大的頭盔式耳機,示意豬小弟不要去打擾他,而後戴上耳機,就地盤腿坐下,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眼前的區域。

豬小弟蹲下來摸著阿黃的耳朵,有點擔心地說:「他在幹嗎?」

阿黃心想你問毛線,老子不知道。

豬小弟繼續叨叨:「其實阿拉丁這個人還挺好的對吧,他本來明明可以不幫我們忙的。」

阿黃心想我本來也明明可以不用幫你忙的。

豬小弟把頭貼在阿黃溫暖的背上,有點傷心地說:「林老闆可千萬別死了啊,我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多,他算是我認識得最久的一個了啊。」

他們和阿拉丁各佔一邊,過路的人都覺得奇怪,但看幾眼也就過去了。過了半小時,忽然咣當一聲,阿拉丁一頭栽到了地上。

豬小弟趕緊過去把他扶了起來,只見阿拉丁眼睛猛翻,嘴邊還冒出了白沫,臉如死灰。豬小弟奇怪地問阿黃:「剛才是有誰經過的時候順手揍了他嗎?怎麼坐一會兒就變成這樣了?」

把阿拉丁扶到路邊坐好,摸出濕紙巾給他擦了一把臉,幫他把耳機取下來,豬小弟拍拍他胸口:「喂喂,你還好嗎?要不要打120?」

阿拉丁勉強睜開眼睛,搖搖頭,又閉上眼,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咳了幾聲,對豬小弟說:「跟你說了這個法子消耗很大,不過我應該可以找到林老闆了。」

阿拉丁的空間碎片回溯策略非常聰明,他知道自己修為有限,不可能長時間巡迴搜索,因此在有限的時間裡,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輛車身上。不但看到了林老闆和抓他的人的樣子,而且藉助路人視角找到了車牌號碼,以及車子內導航大屏幕的定格畫面。

翠雲雅築B座3單元。

導航上的目的地在離市區大概三十公里的地方,是高檔小區。這一帶相對於市內算是非常清凈,風景秀麗,小區與小區之間間隔很遠,生活設施倒都配置得相當完善,因此許多不需要通勤工作的人在此置業,過著相對城市居民來說非常愜意的生活,但總體而言,還是不算熱鬧。

他們走進翠雲雅築巴洛克風格但又配著兩個中式石獅子的大門,向B座公寓樓走過去,一路暢通無阻。公寓樓外還建了將人行道與小園林間隔出來的矮圍牆,但圍牆頂上既沒有玻璃渣也沒有鋒利的鐵尖,而且大門洞開,沒有表現出絲毫「我跟你說這裡面關著人質喲」的彪悍氣質。

阿拉丁秉承他謹慎的作風,這時反而掏出了生物能量探測儀,調到了人類這一族類的探測區域,也就是整個能量數值檔最墊底的那個區域。

「抓那個林老闆的,大概是什麼樣子的人?」

阿拉丁問。

「服務員說是兩個彪形大漢咧,肌肉型的。」

阿拉丁點點頭,嘴裡嘀咕著:「肌肉型的,好吧,正常人類肌肉型,施瓦辛格和泰森大概就是五十上下,那算這兩位戰鬥力三十五吧。」

能量數值設定為三十到四十之間,探測波發射,開始向整棟公寓樓里的人進行探測。結果不斷返回,一共一百二十四人居住在裡面,六十七人的戰鬥值都在十二到十八之間,非常弱雞,不足以打贏兩隻雄性成年野貓,估計都是老弱病殘;三十人在二十五左右,正常成年男子;健康女性則普遍在十八到二十二之間。只有一位女性住在八樓,戰鬥力相對而言十分彪悍,超過了三十,從她被探測的當時活動狀態和情緒激烈程度來看,應該正在揍老公。

而剩下的三人,在四十左右,都集中在頂樓,左邊的一個複式單位里,應該就是阿拉丁和豬小弟要找的對象。

在他們三個人的圍繞之間,有一個非常弱小的生物能量存在,只有五。

如果那不是一個孩子的話,就表示林老闆已經奄奄一息了。

豬小弟一聽這結論,撒腿就往樓上跑,阿拉丁一把拉住他,前者馬上吼起來:「別攔著我,我要上去救他。」

阿拉丁好聲好氣:「知道知道知道,人咱們肯定要救,但不能被抓個正著啊。」他指了指公寓樓正門口上方兩個虎視眈眈的攝像頭,「喏,至少要躲開那個吧。獵人在執行任務期間惹是生非可是會被重罰的。」

豬小弟一聽有道理,打家劫舍闖空門也全都是學問啊,獵人執照還沒拿到就丟了總不大好,於是盤腿坐下就開始脫鞋:「襪子套頭最方便了,要不要給你一隻?」

阿拉丁趕緊拒絕:「別別別。」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玩意兒,外形長得像超薄充電寶,藍色外殼,但又帶一個長管子的噴嘴,在豬小弟面前晃了晃,「這個比襪子好用。」

豬小弟看了一眼:「你哮喘?」

阿拉丁沒好氣:「你才哮喘。」他拿起噴霧器,順時針方向逆時針方向各扭了兩下,嘶嘶一聲,噴嘴彈出來一長截。阿拉丁將它對準自己的臉,眼睛閉上,說:「看好了。」手指一按,均勻成扇面的咖啡色噴霧頓時噴滿了他一臉,一開始彷彿只是普通的液體,濕漉漉地掛在他臉上,但一兩秒之間,迅速凝結起來,與皮膚緊密結合,並且往耳後延伸,直到把整張臉都包裹住為止,一些關鍵的角度或凹或凸,儘管五官仍然如舊,整張臉的輪廓卻馬上就被微妙地改變了。加上那個咖啡色迅速變成比阿拉丁本來皮膚略深的膚色,阿拉丁瞬間面目全非,只要包個頭,馬上就變成一個從印度過來打黑工的阿三哥!

豬小弟簡直想笑:「這是什麼鬼?」

阿拉丁對準他的臉也噴:「別怕,不傷眼睛不傷皮膚的,還帶一點消炎修復功能,有時候我長痘痘噴一點馬上好咧。這叫假面精油覆膜,噴在臉上可以改變五官形態,短時間內起到面具或者襪子的作用,讓別人認不出你。比面具襪子好的地方是,別人意識不到你不想他們認不出你。」

豬小弟搖搖頭說:」你這人還真愛說順口溜呢。」說話的當口,他也變成了一個小阿三,兩個人渾身散發著彷彿剛吃完咖喱般的熱力,大搖大擺走進了公寓樓,直奔最頂層。

戰鬥並無懸念,他們破門而入,阿拉丁兩拳打翻了客廳一個,捕獵網自動放出來兜翻了正想拿槍上膛的一個,豬小弟衝過去一腦袋撞翻了從卧室聞聲衝出來的第三個,然後阿拉丁再過去給每個人都補上了獵人活捉大型猛獸時會用的麻醉劑,二十四小時之內這些人都絕對爬不起來。他們滿屋子搜了一遍,在洗手間的浴缸里找到了被捆成一個粽子、昏迷不醒的林老闆。

阿拉丁身高臂長,伸手一拎就把蜷著身子的林老闆拎出了浴缸,放到地上。豬小弟蹲過去,手在林老闆脖子上探查動脈,聽心跳,看他的瞳孔,周身探測外傷,阿拉丁抱著手臂在旁邊看,覺得他嫻熟得有點過分:「你上過治療及修複課了嗎?」豬小弟搖搖頭:「沒有,但我很喜歡看《豪斯醫生》,看多了應該也會訓練有素吧。」

阿拉丁推開他,拿出獵人的急救包,用幾乎同樣的手法檢查了一遍,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被揍得挺慘的,失血也不少,不過生命體征平穩,一時半會兒不至於會死,而且——

豬小弟仔細地觀察著林老闆:「他這是昏過去,還是睡著了?」

阿拉丁仔細研究了一下,結論是林老闆是睡著了。

他們兩個摸著下巴,看著躺在地上的林老闆,說出來很難置信,但他確實是睡著了。

阿拉丁不死心,從醫藥包里拿出一個硃紅色的小盒子,一個訂書機一樣的東西,訂書機在林老闆的手腕靜脈上啪地釘了一下,打開,從本來應該放訂書釘的地方阿拉丁取出一個小小的血膠囊,放進那個盒子里,蓋好。

過了三分鐘,盒子表面亮起一個紅燈,阿拉丁看了一眼:「除非他中的毒或者被下的葯聯盟的資料庫里完全沒有,否則他就是真的睡著了。」

這心理素質是得多過硬,睡眠質量是得多好!這哥們半輩子是不是被揍習慣了!

兩人撩開昏迷在過道上的惡棍們,把林老闆抬到客廳沙發上讓他繼續睡,兀自猜測不休,忽然外面門鈴響了起來。

豬小弟一跳:「警察?今天怎麼來這麼快?不應該啊!規矩不是要等好人逃光了再來收拾殘局的嗎?」

阿拉丁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豬小弟噤聲,一面又忍不住壓低聲音說:「你真的要少看一點美劇知道嗎。」

他們輕輕走到門邊,想貼上貓眼對外查看,剛一挨近,忽然門就開了。

阿拉丁和豬小弟對望了一眼,眼神中都傳達了同樣的信息:「你丫沒鎖門!」緊接著又不約而同地反鄙視:「你丫才沒鎖門。」

他們確實鎖了門,而且還反鎖了,問題是,門也真的是這麼慢條斯理就開了的。

門外站著一個快遞員。

灰色快乾帽,灰色快乾衣,背著一個大挎包和一個腰間包。

看不出年齡,似乎從二十歲上下到四十歲上下都有可能,個子矮小,神色疲憊,和所有長期在戶外奔波的快遞員一樣皮色黝黑,一雙三角眼,但眼白純凈。

他抬起頭來,看著阿拉丁和豬小弟,用一種平凡無奇的聲音說:「送快遞,林永道在嗎?」

阿拉丁問豬小弟:「是不是林老闆的名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後,阿拉丁問快遞員:「怎麼會送件到這裡來的?」

快遞員低頭從大挎包里拿郵件,慢慢地說:「他在哪裡,快遞就送到哪裡。」

拿出來的是一個巴掌大小黑色的信封,光用看的就能感覺到紙張和製作都非常高級,信封封口處不是膠水條,而是一個橫的青銅封印,上面還有一個小篆體「密」字。

果然快遞業的競爭也是非常激烈啊,快遞公司送個郵件都要玩高級復古風了。

豬小弟這麼讚歎道。

快遞員完全不理會,估計也完全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只是說:「林永道呢?」

阿拉丁回頭看了一眼,林老闆趴在客廳里呼呼大睡,並沒有要爬起來簽收快遞的意思。他有點為難:「他在休息,不能代收嗎?」

快遞員的眼神透過阿拉丁和豬小弟之間,望向林老闆,說:「不能代收,我可以等。」

三個人進了客廳,圍著林老闆,一開始阿拉丁和豬小弟都坐了下來,但快遞員不肯坐,就這麼直挺挺站在林老闆旁邊,瞪著人家眼睛都不眨。

阿拉丁心理素質比較過硬,別人愛坐不坐,反正老子要坐,還要翹二郎腿,但豬小弟比較爛好人,他受不了這個,沒一會兒就訕訕然地也起來陪人家罰站,還搭訕:「你平時說話都這樣嗎?」

快遞員轉脖子的動作有點硬,像個機器人,阿拉丁摸出手機來玩,瞥了一眼后漫不經心地想。

快遞員緩慢地轉過頭,看著豬小弟,說:「是的。」

豬小弟馬上來了興趣:「那如果你遇到一件非常高興的事呢?比如說我就會喊Yes,烏拉,太棒了,感謝老天爺!」

他用了四種語氣歡呼,興奮程度一次比一次高亢遞進,相當於在英文語法里用到了普通級、比較級、最高級以及加強版最高級,而對應的現實事件大概就是你給他一個雞腿、兩個雞腿、三個雞腿和四個雞腿,結果快遞員用他那雙毫無感情,白得如同南極雪地一般的眼睛望著他,等他消停下來之後,說:「烏拉。就這樣。」

那真是全世界最沒有精神的一個烏拉了。

但他接著又說:「我沒有高興的事。」

豬小弟不死心:「不高興呢?」他咬著手指頭,「就連阿黃的汪汪汪都能表達幾十種感情呢,你不會連阿黃都不如吧。」

快遞員移開眼睛:「沒有不高興。」

他繼續垂首望著地上的林老闆,既不焦躁,也不沮喪,就這麼不動如山地站著等,彷彿天長日久的等待也不過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遇到一個這麼不會聊天的人,豬小弟只好閉上嘴,阿拉丁在旁邊偷笑,豬小弟白了他兩眼,然後還是老老實實地陪快遞員站著。

房間變得十分寂靜,豬小弟側耳傾聽著窗外樹葉飄零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這裡只有六個人的心跳。

地上躺著三個大漢,都失去了知覺但並沒有死,阿拉丁的心跳緩慢但非常有力,豬小弟自己的心永遠是一路高歌不肯怠工的,此外當然還有林老闆。

快遞員呢?

豬小弟仔細地盯著人家看,快遞員安之若素,視若無睹,他手裡捏著那個信封,從頭到尾連身上的一根毛好像都沒有動彈過。

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林老闆終於呻吟了一聲,從沉沉熟睡中翻了一個身,趕在他掉下地板之前被阿拉丁一把拽住,扶了起來。豬小弟撲上去逮著人家猛搖,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林老闆,你還好嗎?你還好嗎?」

林老闆抱著腦袋從昏昏沉沉中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勉強張開眼一看到豬小弟,喜出望外:「豬小弟啊?你回來了啊?」他抓著豬小弟的手臂,緊緊的,像是抓住了他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

「你還好嗎?頭還暈不暈?能走嗎?不能的話也沒關係,我背你好了。」豬小弟一邊說,一邊扶他起身,「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林老闆站直了身體,卻沒有回答豬小弟的問話:他的注意力被完全鎖定在快遞員身上了。

豬小弟認識林老闆很久了,他是個脾氣急躁卻一副好心腸的人,大事小事都是一樣對應,很少恐懼驚慌。

但眼前他這個樣子,絕對是非常非常的恐懼,也非常非常的驚慌了。他對著快遞員伸出手臂:「你……?」

快遞員把信封遞給他。

「又怎麼了?又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嗎?」他扯著嗓子喊起來,伸手接過快遞員手中的那個信封,一面還衝著豬小弟喊,「一點清靜的日子都不能過,簡直每天都在提心弔膽的,這樣子做人也不知道有什麼意思,就連自己的臉都不要了都沒有用,我實在是受夠了,受夠了!」豬小弟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他對林老闆反正都深表同情,所以應和起來:「就是,每天才賣十隻燒鵝怎麼夠!根本連堂食都供應不了,那些上班很辛苦根本沒午飯吃的人呢,來打個包結果什麼都沒有了,能考慮他們的心情嗎?」阿拉丁在旁邊目瞪口呆:「賣個燒臘而已,壓力需要那麼大嗎?」

豬小弟拍拍他,擺出一副資深燒臘職人的嘴臉:「你沒賣過,你不懂啦。在羊城賣燒鵝,相當於在倫敦薩維爾街做西裝定製生意,競爭激烈,高手如雲,壓力當然大。」

但是他沒說完就被打了臉,因為林老闆發起飆來根本和燒鵝沒有半毛錢關係。他看完信之後對郵差喊起來:「你跟她說,我不要再搬家了,也不想躲了,我要用我的方法把這事兒了了,讓她也別管了,就這麼著吧。」

快遞員完全不被他激烈的情緒影響,只是聳聳肩:「這是你的回信嗎?」

林老闆鏗鏘地點頭:「是我的回信。」

快遞員從挎包里取出一張黑色的紙,一支樣式非常復古的鵝毛筆,遞給林老闆:「寫吧。」

林老闆很爽快地接過來,撅起屁股在茶几上唰唰唰鬼畫桃符好幾筆,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大意和他之前的咆哮相去不遠。豬小弟眼尖,見到那筆尖流出來的墨水不同尋常,質地凝滯,顏色沉重,跟之前信封上的青銅封印如出一轍。

快遞員等他寫完,收起文具,折好紙張,放進另一個黑色的信封里,然後看著林老闆,後者磨蹭了一下,沒奈何伸出手腕,快遞員出手如電,一道鋒芒瞬息之間在林老闆手腕上劃過,一滴血精準地掉落在信封上,把開口封住了。快遞員一聲不吭,東西收好,轉身就走,頗有十步收一件,千里不留行的風範。

林老闆捂著手腕轉過頭來,迎上兩張表情豐富的臉,那意思都是:「啥情況啊你不說道說道嗎。」他咧咧嘴,忽然反應過來了:「你們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阿拉丁對豬小弟說:「難怪他喜歡你,你們倆的反射弧一樣長。」豬小弟搖搖頭:「他比我長,有一次查電費的上門問他戶主叫什麼名字,他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明明戶主就是他自己。」接著去安撫林老闆,「你被人抓走了,你記得嗎?就帶到這裡來了,我們追過來救你啊。」

林老闆還是瞪著:「沒理由的,你們怎麼能追得到?」豬小弟本來覺得吧,這句話第一小看了阿拉丁,第二小看了狗,但回頭一想,這一次追蹤跟以前相比,倒確實格外困難。「那到底是誰抓你的嘛?」

林老闆看了一眼阿拉丁,悶悶不樂地一屁股坐下:「既然是你帶來的,那想必也不是外人。」

他看了看地上那三個人,臉上露出由衷的佩服之色:「是被你們打翻的嗎?很厲害嘛,不過幸好這一次他們沒有派妖怪來,不然你們也很危險。」

豬小弟正從包里拿出一瓶水喝,聽到妖怪兩個字,直接就噴了,要不是阿拉丁躲得快,肯定噴他一臉:「妖怪啊?林老闆你太可憐了,剛才是被打了腦子吧?」

林老闆橫眉怒目,跟他平時趕客出門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你才被打了腦子,妖怪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剛才那個送信的,不也是妖怪!」

他把那封黑色的信往豬小弟手裡一放:「這是我死去的媽給我寫的信,普通快遞員怎麼能送得上來!」

豬小弟抹了一把嘴,想了想:「倒也是,不然阿黃怎麼會聞不到這裡?說不是妖怪搗亂簡直說不通。」

他打開那封信,青銅色的字在黑色紙上意外的帶感,有一種穿越千年般的古董質地,上面的字體娟秀,寥寥幾行:

我兒:

你所住之地已經變得很不安全,你父親將在下月三號去世,在那之前你務必要搬到另外的安全之地。上一次你已經拒絕我的建議,這一次務必聽我的話,不可冒險,改變外貌只能躲過一時的追蹤而已。

直到遺囑大白天下,你拿回屬於你的財產,這一切才告落幕,齋練從此也就不必為此往返奔走,為山九仞,莫功虧一簣。

但是,無論你如何選擇,媽咪永遠愛你。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M,大概是Mother的意思。

豬小弟看完,抬頭問阿拉丁:「齋練是什麼?」

阿拉丁搖搖頭:「不知道,我查一下。」他拿出手機,在聯盟的搜索頁面上輸入齋練兩個字,跟著唰啦一聲,出來幾行字,他念出來——

齋練:非人一種,貌似人而無心,能出入生死兩界,傳遞有形介質。

等他把屏幕稍微下拉一點,剛一眼看到關於齋練的備註,臉色就變了:「極稀少非人物種,聯盟歷史上從無捕獲記錄,目擊僅兩次。」

一想到剛才有一個活生生的極稀少非人物種在自己面前站著,而且還站了那麼一會兒,他!阿拉丁!一個經驗豐富,唯利是圖的三星獵人!卻從頭到尾在玩手機!

阿拉丁悔啊,恨不得發個小半輩子羊角風來自警啊!

他這個人向來以行動力一流自傲,現在亡羊補牢,猶未晚也,於是一偏腿,扔下豬小弟和林老闆就衝出去了。屋外茫茫,齋練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阿拉丁不甘心,他不顧自己之前元氣大傷,就地配合著聯盟配發的非人生物能量探測儀,再度發動空間碎片回溯技能。這一次他發動技能的瞬間已經頭疼如裂,臉與耳都極度充血,雙眼脹得就像要從眼眶裡爆出來一般,非常勉強地在一片蒙昧之中,他看到了齋練的影像,走出樓道口,而後推著一輛自行車,順著小區入口的方向去了。

阿拉丁急忙追逐而去,心臟劇烈跳動,腦漿像在沸騰,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況之下,說不定很快就會被啟動跟中心聯絡的通訊晶元,然後被監察發現他不務正業倒扣十倍酬勞。

但他顧不上了。

「能出入生死之間,傳遞有形介質。」

人也應該是有形介質吧?能請他把自己傳遞過去嗎?在那裡能不能看到媽媽呢?

這就是當初加入獵人聯盟的初衷,如果升為五星的話,就能一窺生死間的神秘領域,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但都無法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地方的具體狀況。也許就像是去看水族館,在巨大的玻璃牆前,看著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來來去去,無法觸摸,無法溝通,可是至少能見到。

說不定能見到,媽媽那總是充滿活力的爽朗笑容。

他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一路追到了小區的門口,忽然眼前一亮,遠遠地就看見了齋練。

對方正被小區保安擋下來,在查他的身份證件,阿拉丁聽到了保安半帶呵斥的聲音:「這裡是高檔住宅區知道嗎?你要送快遞的話,必須要在門口登記,等業主響應放行才可以進去的。」

齋練溫順地停著,面無表情但一聲不吭,彷彿根本沒有聽到對方在說什麼。他身上除了那個袋子,什麼也沒有,保安搜了一陣子,沒奈何放他走:「你走吧,下次來一定要辦手續。」

齋練往前走了兩步出了大門,剛要騎上車,被追上來的阿拉丁一把拉住了:「喂,齋練是嗎?」

他明澈而空洞的眼睛轉過來望著他,阿拉丁管不了那麼多,劈頭就問:「你能帶我去,那個,啥,就是死掉的人會去的地方嗎?」

齋練搖搖頭:「不能。」

阿拉丁被噎了一下,不顧臉面,苦苦哀求:「不能通融一下嗎?」

齋練說:「可以。」

阿拉丁喜出望外:「真的嗎?太好了。」他一時之間簡直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能給你什麼嗎?你收錢嗎?你做快遞員應該也是有報酬的吧?」

齋練聲調不變,說出來的話卻一下子把阿拉丁給鎮住了:「那個地方,叫做中陰之地,你要去,就不能再出來,你的壽命,要跟我對半分享。」

阿拉丁愣了半天,怯生生地說:「啥?啥意思?」

「中陰之地不能任生人出入,有去則無回,你要一直留在那裡,直到這一生的半數壽命耗盡。我為你傳遞與人世之間的訊息,代價是得到你的另一半壽命。」

阿拉丁背上冷汗都出來了,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貴了吧。」

齋練點點頭:「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人家說得極是,阿拉丁一口心氣馬上就弱了下來,但左右不甘心,他於是還掙扎了一下:「我想見我媽,她過世多年了,呃,在中陰之地,可以見到她嗎?」

齋練果斷搖頭,生意告吹了:「見不到,死去那麼多年的人早就進了輪迴,中陰之地只是亡者非常短暫的過度之所,以及收留那些對人世執念極深、寧可最後灰飛煙滅也不願意再度輪迴的人。」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郵包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為林永道送信,他母親的壽命到了。」

他不再理會阿拉丁,騎上車蹬了兩下,往主幹道上去了。阿拉丁望著他漸漸離去,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感覺那快遞員的背影越來越稀薄,越來越稀薄,終於在某一個時刻,憑空就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即使能夠進入生死之地,也再見不到母親。這樣懵懂的執念支撐了他那麼久,卻在一兩句話之間被消解得乾乾淨淨。他傻站了好一陣子,其實啥也沒幹,卻渾身疲憊,那心情就像千辛萬苦追求心愛的妹子,追到之後發現對方竟然是個爺們一樣,非常空虛。

他慢吞吞轉頭回去找豬小弟和林老闆,走到單元樓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口袋裡輕微的嗡嗡聲,阿拉丁無精打采摸出來一看,是剛才用來定位人類戰鬥力的探測器,這會兒的數值忽然猛升到了兩百多。

阿拉丁大吃一驚,抬頭四顧,發現就在他一出一進這麼短時間之內,天色忽然沉沉地暗了下來,烏雲四合,狂風高蹈,而且,這些變化的發生,僅僅是在方圓一公里之內。

話說阿拉丁衝出去追齋練去了,屋子裡就剩下豬小弟他們兩個,他對那位快遞員的稀有程度沒太大興趣,掏出那個從燒鵝盒子里咬出來的戒指追著林老闆問:「這是你的嗎?怎麼給扔外賣盒了啊?」

林老闆接過那個戒指,嘴角露出微笑,說:「阿黃還真機靈,叫它把燒鵝給你,它一點兒都不誤事。」

到處看了看:「你們倆一天到晚在一起的,阿黃怎麼不見了?」

「它回酒店去了,幫我們守著裝備,說今天有不少獵人入住,要是東西丟了,設備司老頭子非打死我們不可。」

林老闆聽到獵人兩個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你不願意賣燒臘,是當獵人去了啊。也好,比做小買賣有前途。」

「林老闆你也知道獵人聯盟?」

林老闆聳聳肩:「你們投那麼多廣告,我也認字的好嗎?」豬小弟咧嘴笑,關心之色溢於言表:「話說,林老闆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林老闆看著豬小弟,拍拍他的肩膀,說:「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豬小弟坐到他身邊,盤起腿來:「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坐了一會兒又跳起來,跑到廚房拉開冰箱,驚喜地喊起來,「有喝的,還挺齊全的呢。」摸出兩罐可樂過來丟給林老闆一罐,「邊喝邊說哦,不要著急。」林老闆嘆口氣:「你神經也夠大條的。」還真的打開可樂喝了一口,然後開始講故事了。

故事挺俗氣的,如果改編成電影一定是票房撲街的節奏:好幾十年前,有一個沿街賣絹花的小生意人,娶了一個體弱多病但非常能幹的妻子,兩個人都非常年輕,無門無路,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生活拮据,入不敷出,但是好在夫妻恩愛,俗世中自有樂趣。

熬過好些年,兩人得了一個兒子,絹花生意蒸蒸日上,日子竟然過得好起來了。這個兒子生來大概是旺財的,小生意人從絹花生意里攢了一筆錢,轉去做汽車配件,漸漸成了富人。他善於理財,投資謹慎,需要冒險的時候又能孤注一擲,極為大膽,過了若干年,金融風波起起伏伏波譎雲詭,生意人奇迹般地每次都看得准,走得掉,等兒子快成年的時候,窮戶已成豪門。

跟所有俗氣的故事一樣,錢帶來的一開始是微小的喜悅,而後是許多的滿足,當它徹頭徹尾把一個人圍繞,就開始製造巨大的空虛,最後將捲入其中的人引向緩慢崩潰卻永不止息的毀滅之路。

生意人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他慢慢很少在家出現,個性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暴躁,以及難以接近。

關於他在外面荒唐生活的傳聞甚囂塵上,而家裡也亂成一團,他的獨子不斷生病,受傷,出意外,在醫院和法院之間輾轉。而他的一切似乎都被狗仔隊時時刻刻追蹤著,任何私人事件都有可能成為第二天八卦報紙與雜誌的頭條,漸漸地,人們提到這個孩子的時候,都輕蔑地說他是個只會惹麻煩的廢物。

就在這個兒子快要成年的時候,生意人的太太突然去世,儘管她纏綿病榻多年,醫院卻透露她的死因不是任何一種疾病,人們猜測她是自殺,死於心碎。

葬禮還沒有落幕,生意人已經將他在外豢養多年的諸多情人輪流帶返,登堂入室。他對亡妻了無懷念,夫婦一場,餘下唯一的恩情,是他還努力在兒子面前扮演著正常父親的角色。

但有時候一個人願意給予,未必意味著另一個人一定願意接受。夫妻,父子,親朋好友,莫不如此。生意人的獨子在十八歲生日那一天離家出走,撂下前來為他慶祝的滿堂賓客,下落不明。生意人報警,重金雇傭各路私家偵探,撒下天羅地網,卻一無所獲,那無依無靠的孩子神奇地從所有人視線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老闆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發現豬小弟瞪著他,臉上浮現出一種老子這是白日見了鬼的表情,他說:「怎麼了?」

豬小弟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你等等,我呼叫一下阿拉丁。」

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他剛拿出手機還沒有撥號,阿拉丁就一頭撞進來了,豬小弟跳起來抓住他:「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林老闆的故事。」

等阿拉丁聽完,他臉上的表情馬上變得和豬小弟一模一樣,而林老闆認為這反應很不對:」喂,幹嗎裝反應裝得這麼用力?太假了吧?我都還沒有講到高潮部分。」

阿拉丁搖搖頭:「你的高潮可能還沒有來,我的不應期都要過了,你等一下。」他摸出手機,打開聯盟的信息分析定位系統,一看結果果然已經出來了。他按下詳情按鈕,屏幕上浮出立體的世界地圖,緩慢旋轉,每一次旋轉都放大某一個局部,從大洲到國家,從國家到城市,從城市到區域,十秒鐘之後,屏幕定格了一個非常精準的地址上。

「鼎記燒臘店」。

備註是:所尋找對象在2001年經過長達十個月的醫學整容手術及形體調整,但基因、血液與其他不可變生理因素全部吻合。

狀態:找到。

阿拉丁和豬小弟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是你,是你!就是你!」

後者忍住了要唱出來的衝動,一頭霧水地反問:「什麼是我不是我的?你們要幹嗎?」

阿拉丁仔細打量他的五官,嘖嘖稱奇:「整得不錯啊。大師手筆,居然一點不自然的地方都沒有,居然我一眼還沒能看出來!」

林老闆臉色變了:「什麼?」他伸手撫摸自己的臉,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你怎麼知道?」

豬小弟急忙安慰他:「他是自己人,別擔心,找你的是你老爹的女朋友吧。」

和阿拉丁交換了一下信息,豬小弟快速地把目前所接觸到的所有相關資訊綜合起來做了一個分析:

林老闆的老爸,就是甘比太太的情人,也就是八卦雜誌上說的L氏富豪。

林老闆離家出走,音訊不明,但一直在L氏留下的繼承人名單上。現在他老爸掛了,要打開遺囑分配遺產,甘比必須要找到林老闆。

找到林老闆的結果,就是要失掉至少一部分財產,搞不好要失掉全部,在沒有看到遺囑之前,誰也不知道L氏是怎麼分配他的潑天富貴的。所以甘比其實根本不希望找到這個兒子,所以她會赤裸裸地暗示阿拉丁乾脆為她提供一張死亡證明。

林老闆聽到這裡撓頭:「她沒有直接要求提供死亡證明才是奇怪,不過她既然不想找到我,為什麼又要托你們來?」

豬小弟福至心靈,順手發揮了一下:「咱們獵人聯盟在找人找東西這個專業上,說了自己是全世界第一,就是全世界第一,阿拉丁你說對不對?」

阿拉丁很有集團榮譽感地挺起胸膛:「那是的,就算火星人來PK,最多也就是打個平手。」

豬小弟覺得這就對了:「如果那位甘比太太,在托我們找人的時候,順便還託了其他人,直接來幹掉林老闆,那我們最後肯定就是找不到;如果我們都找不到,那全世界就沒人找得到了,是嗎?」

阿拉丁表示他完全說得對,而且還有一條是豬小弟不了解的:「如果我們出具正式文書表示找不到,根據我們跟各國執法機關的合作條約,甘比就可以據此正式入稟法院,宣布林老闆死亡,從繼承人名單上去除了。她也不用承擔被警察追查謀殺可能的風險。」

「對。」

「所以這次來抓林老闆的人,一定是甘比太太啊。」

豬小弟問林老闆:「我想確認一下,你剛才說有妖怪來抓你?是不是就指甘比太太?」

結果林老闆和阿拉丁雙雙大力搖起頭來,表示這不是比喻手法。

林老闆說:「我有一次留下攝像機在自己寓所里,拍到有蛇形人頭的怪物在我的屋子裡巡查,埋下櫻桃大小的炸彈。」

「還在紐約第五大道上被長著三隻眼睛的侏儒往屁股上插過刀。」

他打了個寒噤:「媽呀,往事不堪回事,所以我最後實在受不了去做整容啊。」

阿拉丁為他佐證:「我剛剛在樓下測到有超過生物能量兩百的個體在周圍,而且好像有力量在周圍設結界,說不定甘比真的用了非人界的力量追殺林老闆。」

豬小弟嚇一跳:「兩百?那咱們跑吧。」

但阿拉丁託大:「兩百不算什麼大威脅,咱們有武器,打得過,先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無妨。」心裡想的是不拘來的什麼,順手抓一個回去說不定理事長會額外給賞。

結果林老闆忽然發脾氣了:「喂,你們說那麼熱鬧幹嘛啊,老子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你們這樣打岔是很不厚道的,你們知道嗎?」

他氣呼呼的,才不管目前有人有妖、情勢緊要,反正要把自己要乾的事干好,要睡的覺睡完。豬小弟於是用簡直算是溺愛的腔調說:「好好好,你說你說。」

阿拉丁還想說什麼,被豬小弟勸住了:「是啊,林老闆說得很對,人家說書的時候你不准他講大結局,他寧願把錢退給你呢。」

阿拉丁覺得他簡直沒道理:「你說過書嗎?這麼了解人家的行業規矩。」但他抱怨歸抱怨,還是安靜了下來聽林老闆繼續講,因為齋練的出現,這個故事絕不會是正常的豪門爭產恩怨。

林老闆滿意地拍了拍豬小弟的頭,認為他這才是鼎記燒臘店繼承人的應有表現:「回去多留一個燒鵝下裝給你。」

然後繼續講:「那個生意人的孩子……好啦,就是我啦。我跑了之後,為什麼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呢,因為我媽一直在通過齋練寫信給我。」

他沉默了一下,問豬小弟:「你知道什麼叫中陰之地嗎?」

阿拉丁豎起了耳朵。

「中陰之地,就是生死之間的一個領域,去那裡的人還能知道人世的消息,甚至因為時間流逝速度的不同,還可以提前預知一定時間裡人間會發生的事。但那裡什麼都沒有,不能進入輪迴,不能轉世,不得解脫,沒有光明。而且過了若干年之後,靈魂整個都在黑暗裡衰弱了,慢慢就被化解,從此永遠泯滅。」

他說得很平淡,可是聲調里隱隱約約仍然有許許多多的悲哀,還有被努力努力掩蓋的一絲憤怒。豬小弟一下聽出來,過去摟住他的肩膀,小聲地說:「好了,好了,不要生氣啦,怎麼了?」

林老闆看看他:「去中陰之地的人是我媽。」

豬小弟嚇了一跳,第一個念頭是:「甘比害的?這個女人為什麼這麼可惡?」

林老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雖然很苦,但確實是一絲微笑:「這個倒不是呢,我媽媽一直多病,對甘比沒有什麼殺傷力的,真正有殺傷力的是我,因為老頭雖然在外面亂搞,遺產繼承人倒一直是我一個人,而且他的遺囑,也只有我知道在哪裡。」

他扳了扳手指:「從我老頭跟甘比在一起開始,每隔一兩個月我就會倒一次霉,從食物中毒到被人臨街搶劫,從綁架勒索到莫名感染。」

豬小弟肅然起敬:「害這麼多次你都不死?」

林老闆覺得他天真了:「要是一次就害死的話,誰都知道是甘比害我的啦,但她就是這麼有耐心,曠日持久為我創造了一個天生倒霉的形象,而且買通八卦媒體大肆宣傳。」他也不知道驕傲個啥,「所以我跟你說,你要是去查查羊城十幾年前本地的八卦媒體的話,排名第一多的頭條壓根不是什麼大明星結婚離婚緋聞,而是L家少爺今天又倒了什麼霉呢。」

憑空為一個人造出一個命運困住他,直到他死於這個命運。這樣的處心積慮比起一時衝動的謀殺,惡意要多無數倍,簡直橫溢出來。

「後來呢?」

林老闆嘆了口氣:「後來老頭子開始生病,甘比準備跟我來個一了百了,這時候我媽就走了。」

他沉默了下來,十七年前那個晚上的點點滴滴又重回眼前,多年卧病的母親忽然難得有精神在晚上十點醒著,悄悄叫傭人寶兒來找他。在這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睜開眼睛的樣子了。

他丟下手裡一切馬上就去了,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身材消瘦、臉龐清秀的大孩子,細胳膊細腿,狹長的眼睛,濃密剛硬,一根根翹起來的頭髮,每一個細節和父親年輕的時候都一模一樣。說不定正因為此,不管父親對母親已經多麼明顯的嫌惡和冷淡,卻還是對他疼愛有加。

他奔到母親床前,她裹在重重被褥皮毛里,室溫常年二十六,她還是畏寒,臉色青白,手指冰涼,頭髮掉了大半,餘下的被仔細地梳好了,紮起來,極為羸弱,但溫柔笑容從未改變:「兒子。」

他像小時候一樣趴到她床邊,握住她的手:「媽,你今天精神這麼好,我前幾天來你都在睡。」

母親凝視他:「這幾天格外疲倦一點,你好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這兩個月都一直在掉頭髮,有敗血症的癥狀,不知道怎麼中招的。我平常已經非常小心了,甘比還是帶我去看爸爸的醫生,說血液化驗沒事,不過外面的醫院就懷疑我鉛中毒。」

母親笑容淡了,身體往後躺回去,凝視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眼角眉梢上慢慢集聚起來的都是哀傷。他很不忍,想要安慰媽媽:「沒事的,我命大福大,折騰這麼多年了還不是好好的,媽咪你不要傷心。」

母親轉過頭來,眼中含淚,看著他:「折騰這麼多年,是因為媽還在,你有什麼三長兩短,媽咪還是你爸財產的第一繼承人,那個女人再來解決我,事情就太明顯了,你爸愛你,她不敢冒這個打草驚蛇的險。」

他記得自己衝口而出:「媽,我們兩個跑掉不行嗎,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裡呢?我們找律師來,寫清楚我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的,實在不行我去賣燒鵝好了,李大廚的那一套我都學會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溫柔的母親臉上看到剛毅的表情,那是雖百死而吾往矣的決絕。

「你三歲的時候,高燒,肺炎,燒得快死了,但是我們沒有錢,去不了醫院,只能抱你去隔壁姓黃的神婆那裡,給你放血,希望這樣可以退燒。」

不知道為什麼,媽媽開始自言自語說起他小時候的故事,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

「放血怎麼能退燒呢,那些血滴在我手上,結成一塊塊的,就好像是從我心上滴出來的一樣那麼疼。你燒得昏厥過去了,躺在我懷裡抽搐,我和你爸緊緊抱著你,三個人抱在一起,都以為你這次一定會死了。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這個世界沒有你,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她的手輕輕撫摸過他的額頭,冰涼的,可是帶著只有心才能體會到的暖意。他把臉貼在那隻手上,這是世上唯一一個無條件亦無極限愛他的人。

「你爸對我說,如果今天晚上撐得過去,你沒有死,他第二天走出這個家,賺不到錢的話就直接死在外面,不再回來了。」

她忽然拽緊了兒子的手,言辭一反尋常,忽然變得極其嚴厲起來:「永道,家裡的財產是爸爸媽媽付出了一切,為你掙回來的,我們累到幾乎要吐血身亡的時候,是因為知道這些努力在為你的未來鋪路,才拚命堅持著沒有倒下。」她睜大眼睛盯著他,「即使到了今天,你爸爸已經背叛我們,你還有我,我不會就這樣放棄戰鬥。」

她從自己睡衣貼著胸口的地方,拿出一個青銅質地的印章,慎重地交到他手裡:「帶著這個,如果有人給你帶有這個印章的信件,不管裡面說的是什麼,你都要照做,知道嗎?」

他不明白,但母親的堅決程度讓他不敢違抗,青銅印章出乎意料的沉重,而且有絲絲點點的涼意從中透出,透過皮膚,透過血肉,透過骨骼,滲透到身體的最深處。他拿起來細看,印章正面有一個小篆體「密」字,此外沒有任何圖案或字跡。這時已經夜深,母親明顯疲倦了,他幫她慢慢躺平身體,掖好被角,看著她睫毛顫抖著,慢慢合上眼睛,就在他旋暗燈光、準備起身離去之時,母親忽然悄聲說:「中陰之地,兒子,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她翻了一個身,含含糊糊地說:「我會一直看著你。」而後就再也沒有聲音。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過了很久,阿拉丁才輕聲地說:「你母親,和齋練做了交易?」

林老闆點點頭:「是的,她一直看著我,也一直看著甘比,那個女人一打什麼主意,她就請齋練來通知我。十八歲成年禮上,甘比安排了殺手在我切蛋糕時槍擊我,我就離家出走了;幾個月後,她找到了我在美國的寓所,派人在門口等候,準備在我穿越馬路的時候製造車禍,我提前半小時上了去倫敦的火車。期間林林總總的小意外也層出不窮,有一些真的非常詭異,但媽媽都及時讓我躲過了。三年後我行蹤又暴露,實在無法忍受,就乾脆回到羊城,匿名找黑社會的密醫做了全身整容。」

他搖搖頭,咽下了一句什麼,然後舉起剛剛豬小弟還給他的那個戒指:「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大家當然不知道啦,林老闆很得意:「這是我爸鎖遺囑的保險箱鑰匙,藏在瑞士的私人銀行里,保險箱有兩層,一層是用普通密碼開啟的,裡面放著一台特製的投影儀,要用這個戒指才能啟動,啟動之後投影里會有第二層保險箱的開啟方式。」

他把戒指丟給豬小弟:「第一層密碼是鼎記燒鵝秘制醬料的成分品種數字,全世界只有咱們倆知道。」

「蘇黎世班霍夫大街13號,進去找霍蘭德先生,他只認密碼不認人。」

豬小弟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把戒指扔了回去:「你要幹嗎?」

「我要請你去把那份遺囑撕了。」

阿拉丁和豬小弟對望了一眼,後者小心翼翼地說:「啥?」

林老闆甚至帶一點倉皇地望著豬小弟,語氣里都是辛酸:「我不想繼續逃下去了,如果要逃,這是最後一次了,你明白嗎?我對萬貫家財沒有興趣,對繼承什麼狗屁商業帝國也沒有興趣,我一輩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賣燒鵝而已。可是沒人相信我,甘比不相信,我爸不相信。」

他伸出手把豬小弟的手緊緊抓住,那枚戒指放在他們的手心之間:「你就像我的兄弟,甚至兒子一樣,這個世上,說來滑稽,我有大概一兩百個直系和旁系親戚,但我媽死了之後,我居然只信得過你。」

他眼神移向阿拉丁:「毀掉遺囑,告訴甘比你們找不到我。等一下我會連夜去香港,過幾個月甘比把財產全部拿到手,她心滿意足了,我會在香港重起爐灶。」

豬小弟舉起手,林老闆以為他要發表反對意見,事實上阿拉丁也覺得一定要有個人出來發表一下反對意見才行——那可是上百億的資產啊朋友!

可是豬小弟只是語重心長地說:「你一定要把地址告訴我知道嗎?阿黃去打包的時候,你記得多裝一個燒鵝翅膀給我。」

林老闆看著他,露出笑容:「成交。」

阿拉丁和豬小弟扶著林老闆下了樓,走之前阿拉丁用精緻的後腦擊打手法為地上躺的三位打手量身打造了局部腦血腫,他們基本上下半生的智力水準都會保持在五歲左右,對於此前自己做過什麼,以及別人對自己做過什麼,都一無所知。

下手的時候阿拉丁還擔心豬小弟會反對,畢竟爛好人這三個字簡直就是貼在他腦門上的標籤,但豬小弟居然毫無心理負擔,還在旁邊努力觀摩學習。

「你不為他們辯護一下,爭取寬大處理什麼的嗎?」

豬小弟晃了晃手機:「我用聯盟的系統查過他們案底了。」

他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經站在了公寓樓前,天色放晴了,阿拉丁詫異地摸出探測儀,數值風平浪靜,那位戰鬥力200左右的不速之客,不管他是什麼,都已經走得遠遠的了。他忍不住聳了聳肩:「這是知道打不過我們,就自己跑了嗎?」

光風霽月。這一刻天下太平。

阿拉丁和豬小弟把林老闆送上去香港的火車,回到好明明招待所,在門口遇到好幾個一瘸一拐、提著行李袋往外跑的低級獵人,個個驚恐不已。

「啥事啊這是?」

等他們上樓回到自己房間一看就知道了,阿黃蹲在外面,威風凜凜,面前一地都是被它咬下來的各種衣服帽子鞋子碎片什麼的,估計真的有人覬覦他們的設備。

阿拉丁坐回在電腦面前:「那麼,咱們就這樣復命了嗎?」

他有點憤憤不平:「甘比那個女人壞事做絕,居然一點報應都沒有?我們還要幫她得到萬貫家財?」

豬小弟摸著阿黃的腦袋嘆口氣:「不然怎麼辦呢?」

他清澈的眼睛看著阿拉丁:「難道我們過去捅她一刀嗎?那樣的話,我們和甘比又有什麼區別?」

阿拉丁瞪回來:「對啊,這是個好主意,等一下,等我交了任務再專程過來捅她一刀,老子就不信了。」

阿拉丁沒有真的回來捅甘比一刀,他沒有回來,不是因為他沒有能力,或者當時是在和豬小弟開玩笑。

他沒有去,是因為另外有人去了。

就在林老闆去香港、他們復命說找不到林永道的第七天,甘比被發現死在自己的豪宅內。

豪宅內分佈著無數攝像頭,連洗手間和卧室內都不例外,全副武裝,訓練有素的專業保安團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外人出入過。

現場沒有打鬥痕迹,沒有足印,指紋,外來氣味。

攝像機里只拍到甘比一個人獨處,在偌大的卧室里,穿著家居服,喝著一杯紅酒,偶爾自言自語。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直到凌晨三點,燈光短暫地暗了一下,大概幾秒鐘。

當燈光復亮,甘比已經臉朝下倒在地毯上。

驗屍結果顯示,她死於極度恐懼造成的心臟梗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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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齋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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