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入宮
高台之上的少年早已瞧見了這方來往。
鄭家落得如此下場,已過了多少時日,他早已放棄會有救助之人。此時見這些人來的蹊蹺,卻也未動心思,直到有人上前來拆卸鎖枷,後知後覺那老太監有些面善,似是每日陪伴聖駕的胡公公。
這般身份的人,卻跟在一個女子身後。她究竟是誰?
鄭和宜得以卸下枷鎖,刑場內的犯人見了,喧鬧聲頓時高出許多。
斷頭台上,悲泣聲求饒聲不絕於耳。台下的觀刑者為了看清熱鬧,互相推搡,有人被擠被踩,破口大罵,喧鬧更甚台上。
謝從安獨自立於一旁,遠遠瞧著鄭和宜身上的枷鎖被拆卸乾淨,轉身去尋接走玉牌的那位大人。
有兵士到高台腳下領人。台上的看守將鄭和宜順手一推,啐了一口,「不過有副好皮相,竟是連閻王都不收了。」酸詞醜話都到了嘴邊,卻見那鄭和宜定定瞧著台上,寸步不移。
在這種場合里,劊子手還會對生死有著敬畏,但這些看守卻毫無顧忌,更不知規矩禮數為何物。他見鄭和宜不招呼,難免上火,直言罵道:「不過是被那位跋扈千金瞧上了,回去也是要做面首才能保得一命。你還未曾脫罪,少在那裡得意。是以為爺們兒就不敢動你怎的?」說罷又呲牙啐上一口,再抬眼時便閃著齷齪的光,出口的話更是難聽的不堪入耳。
鄭和宜站在原地,立如松柏。因他眉目深邃又面色蒼白,恍惚間便會讓人錯以為高台上豎了個雕琢細膩的石人。
那看守氣得跳腳,卻因未離眾人眼下,只能口頭污辱。想逼他動手,可惜這人就同傻了一般,毫無反應。
「怕不是描花的瓶子,脆的緊,已不中用了。」看守又啐一口,獨自下了高台,與來接人的兵士一起躲在陰涼處等著。
直到鄭和宜終於下來,路過此人時,他還是難解怒氣,悻悻罵了句「裝模做樣的狗雜種。」
鄭和宜面無表情的走過,仍是身如松柏不見萎靡。看守摸了摸鼻子,忽然似被卸了怒氣,慫了不少。
鄭和宜在兵士的押送下行至內官身側,忽然站定朝老人折腰一揖。胡邡點了點頭,握著拂塵的手指輕擺,無聲道了句:去吧。
鄭和宜再轉身回頭朝高台一望,含淚拜別。
謝又晴看著他在宮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心裡如同翻倒了的彈球匣子,滿是忐忑。
「救下他可會給咱們惹麻煩啊小姐!」
謝從安收好玉牌,回頭正巧與鄭和宜的目光遠遠相遇。那人姿容清貴,登車落座間有著輕衣慢攏的雍容。
身旁的謝又晴害怕又哀怨的嘟嚷了一句,「鄭家公子是當真好看。」逗得她瞬間笑出了聲,附和道:「他從來都這般好看。」
鄭家出事至今七日有餘,這位鄭公子仍是鬢髮齊整。囚衣寬大顯得他有些清瘦。這幾日特殊經歷,讓他在氏族慣有的高頸雅舉中生出了不符年紀的冷冽,去了幾分少年的鈍重。
這位名滿大乾的瑾瑜公子,只怕是再無少年心了。
謝從安望著車內的少年,嗓音溫和的道了聲無礙,卻不知安撫的究竟是誰。
馬車離去,她忽然想起什麼,猛被扼住了呼吸。痛楚從心底呼嘯而過,將方才的安慰瞬間滌盪乾淨,嗆了滿心滿眼的酸澀。
那個好看的人已經不在了。她擁有了他的眼睛,看到了這個世界,卻永遠失去了那個人。
追溯往昔的謝從安心如刀絞。謝又晴覺察到小姐異樣,焦急的招呼侍從上前,卻不知此時的關切更勝打擾。
眼見前面距離宮門不遠,謝從安索性撇下眾人,獨自先行。
壓抑了一天的炙熱,不知從何處捲起一絲微風。法場上的旌旗幾不可見的動了動,隨即又恢復了原樣。
傅守誠目送那一隊不速之客遠去,心裡卻在犯嘀咕。
鄭、謝兩家比鄰而居卻從不來往。雖只一牆之隔,今日也應當是兩人第一回見面。謝小姐怎會出手救下從未謀面的鄭公子?
難道傳聞都是假的?
鄭氏殞落,謝氏危矣。這一番動靜,不知又有何昭示。
方才入宮去送消息的人已折了回來。傅守誠回到法場,高台上的哭嚎咒罵聲又高出幾分。
他望了望天色,對那一群待斬的螻蟻叱了聲「認命」,拿起案上令簽便丟了出去。
*
高大壓抑的紅色宮牆下,迎面一隊宮婢落了東西,在青石地面發出清脆聲響。領頭的婢子嚴厲的過分,不停呵斥著犯錯的那個。女聲尖銳,在這狹道中更是刺耳。
領路的小太監低頭走過。謝從安聽的心煩意亂,一股熟悉的怒氣便頂在了胸口。她盡量按捺,目不斜視,遠處的琉璃殿瓦在太陽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今日詔她入宮的聖旨是近年來的頭一回,其後暗藏的禍福未知。
當年的謝氏先祖因捨命護主被封公爵之位,皇家對謝氏的恩寵,從她用隨身玉佩救下死囚便可見一斑。
可眼下的謝氏藏污納垢,不過是氈板上一尾待要入菜的鮮魚。皇帝考慮的是下刀的人選,烹飪的主廚,亦或是呈宴的最佳時刻。此種情形下,她方才的救人之舉似乎不太合適。
謝從安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發覺手心一直攥著那枚玉牌。這動作似是身體的舊習。思及方才救下的少年,她又難掩笑意。
哪怕是不合時宜,這異世的重逢又怎能錯過。疾風惡雨也罷,腥風亦可,她總會打起精神,迎接這未知的一切。
一旁的小太監正在琢磨,這謝家小姑娘十年未出府門,怎會被乾爹稱為貴人。忽見她生出一笑,明媚豁達,與平日見到的那些官家女兒很是不同,頓覺有點意思。
十年前,民間有歌舞坊歌演「貴人歌」,說的是當年大乾先祖率領臣子拓疆之徵。大乾百姓無人不知,連黃口小兒都會唱念幾句。宮中命其上殿獻技,歌中有關定國公救主一節,誇大到令人心驚。皇帝結束后大讚三聲,欲賜封謝小姐公主之位。謝侯婉言拒絕,便改了封賞田地金銀。自此,長安城外大半土地都被列在了這個小小謝府女兒的名下。
自此,謝侯稱病,遠離朝堂,再未出長安城一步。
這位當真是看得明白。
乾爹也說,所謂盛寵不過是些封口的蜜糖。若全當真的吃了下去,只有爛牙爛嘴,腸穿肚荒的下場。如今那位或是在等著謝氏這棵大樹自己爛透了。畢竟他們祖上有功,若是硬啃,文人之墨怕會淹了大乾的朝堂。
小太監跟緊幾步,瞧見胡邡正從書房出來,忙換上笑臉。謝從安看見了他,也是一笑。
謝氏小女單薄稚幼,乖巧中透著股子天真爛漫。回想起方才午市上救人那一幕,胡邡心生暗嘆,斂神道:「謝小姐,皇帝正問您吶。」
謝從安連忙整袖還禮,瞧了眼面前朱紅描金的屏風,深吸幾口氣,屏神而入。極其厚重的沉水香撲面而來,黃金案后的老人鬚髮皆白,絲毫不同於記憶中的模樣。
她驚奇於皇帝的垂老之態,按耐了慌張,謹慎跪禮。「臣女叩見吾皇,吾皇萬歲,大乾萬年。」
才不過兩年未見,皇帝何以衰老至斯?
「謝從安。」熟悉的嗓音低沉,驚起風蝶無數,又似磬石重磨,落在心上。
「小女在。」
「朕方才聽胡邡說你救下了鄭家公子。」
「小女不敢欺瞞聖上,的確如此。」
「鄭、謝兩家雖比鄰而居,卻連打更人都要東西街巷兩相分算。你怎會突然與他親近起來?」
這問話聽來輕鬆卻實無閑趣,讓人驚恐的是背後懸空未定的疑。
「皇帝明鑒,小女與鄭公子並未有何親近。只是今日入宮繞了遠路,正與遊街的撞上。匆忙之中,遠遠一瞥……驚為天人。」
謝從安掩面羞赧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才會出手相救。」
她胸口砰砰直跳,覺察座上傳來的笑聲松泛了些,一直懸著的心臟才算落下。
「你這促狹鬼,倒有幾分謝侯年輕的影子。鄭如之文采斐然,瑾瑜公子的美名遍天下,多少人為之傾倒。到了你這處,卻只得一句愛美之心?鄭老爺子泉下有知,可不是要被你氣活過來。」
皇帝開心,謝從安自然低頭陪笑,卻控制不住身子微微發抖。
鄭老爺子三日前已被斬首示眾,今日她雖救下了鄭和宜,卻攔不住刑場上還在增多的鄭家人頭顱。連誅九族,數千條人命,幾日間便將刑場地上的泥土染得殷紅。
誰能想到鄭氏百年書香,只在君王這一念間便斷送了乾淨。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誠不我欺。
謝從安雙手攏膝,再抬頭時便面露慚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從安沒有慧根,卻知道紅顏枯骨,於貌如是,於才亦當如是。」
皇帝瞧著眼前羞紅臉的她,忽然斂了笑。
「如此說,這佛法,你懂還是不懂?」
她低垂了頭,唇角微微一翹,可愛天然。
「非法,非非法。佛曰,不可說。」
少女瘦弱的身子跪的筆直,鴉色長發自頸邊柔順挽過垂落在側,襯著一旁香爐中燃起的裊裊輕煙,自有一種安逸美好。
皇帝將手中把玩的玉葫蘆放在一側,問道:「丫頭,你今年多大年紀?」
「小女十三。」
「你既這般喜歡他,朕便與你二人賜婚可好?」
謝從安猛地抬頭,驚愕的眼神與皇帝對個正著。座上的笑容毫不掩飾,分明有著什麼圖謀。只是她此時尚看不清,也辨不明。心中忽然翻攪起來的利痛又為了哪般?
少女的細眉輕蹙,胸口痛的狠了,連帶著呼吸一滯,卻只能叩謝皇恩。
「小女領旨,叩謝吾皇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