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點功德

「你是……鬼？」林遠意問得不算太友好，對方看樣子應該不是人。

「什麼？我是鬼？」小門神堆著笑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好像受到了一萬點傷害，略有些嬰兒肥的兩頰鼓了起來。施主大大這個問題，極具侮辱性……

他垮著臉，站直身體，一手掐訣一手執劍，兩秒后，他的周身就蘊出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圈，以事實打臉一上來就看不起他的施主。

但那層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光圈，只閃了一下就沒了。

而因為這層光圈，小門神將腰挺了起來，全然沒有剛才被熊寶嚇白臉的驚恐，那雙亮得出奇的清澈眼睛，寫的全是驕傲。

林遠意並不知道鬼有沒有這種淡出鳥的光圈，但看到小門神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暫且就當他不是鬼吧……只要不是鬼，就好。

「那你是個……和尚？」聽到對方稱呼自己施主，林遠意不禁又有些疑惑。

印象中只有和尚這麼稱呼別人？怎麼神也這麼稱呼凡人？這是凡人的知識盲區。

「不，我才不是和尚！我是你請的門神！你看，這是你下給我的生辰八字貼，上面蓋了金法印，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小門神急了，將拿在手上的短劍夾在另一手的胳肢窩裡，空出兩手去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前一步，將那紙攤在林遠意麵前的床上。

林遠意瞄了一眼，上面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和生日，旁邊一個大金印。

只一眼，他的眼神就從紙上抬起來，盯著還沒有退回去、已經站在他心理安全距離之內的小門神。

「哦，我退後……」小門神倒是很敏感，林遠意眼中的疏離和警覺讓他緊張起來。

他慌忙後退，沒想到退的步子大了，頭上的帽冠又往另一邊歪了，他連忙去扶，兩手一抬，胳肢窩下夾著的短劍「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林遠意微微皺了皺眉，這傢伙確定不是來搞笑的？

「對不起，我第一天上班，工作服好像有點大了，介意不介意我把它們脫下來……」小門神有些尷尬，他分明從一個凡人眼中看到了神界經常看到的嫌棄之情。

「介意！」沒想到，林遠意絲毫不給他面子，一口拒絕了他。這小門神也真不見外，儘管官服裡面肯定穿了衣服，但在一個陌生凡人面前寬衣解帶，禮貌呢？教養呢？社會經驗呢？

林遠意很好奇，什麼樣的神仙家庭才培養得出這樣單純的少年？在人間恐怕早被社會拷打了吧？

「好、好吧，那、那我就只把帽子搞下來……」小門神委屈地又退了一步，只摘下了他頭上礙事的帽子，托在手上。

小門神的帽子底下是一頭短髮，而不是梳著像電視中神仙老道一樣的丸子頭，如果忽略他身上的古代制服，就完全是一個高中生模樣，清清純純的眸子不帶一點塵世煙火。

「你今天來……」林遠意看到小門神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大眼睛，手腳也局促起來，一副客隨主便的樣子，就開口相問。

這膽子，還說是神仙？保家護院、庇護主人的門神？連狗都怕！

「我來……是想和你談談……」小門神飛快地抬起頭，朝林遠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了頭。

「談？」林遠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

「哦！好、好！施主，請便！我正好也把這工作服脫了……」小門神求之不得，說著話周身就冒出了白煙，急匆匆地消失在了白煙之後。

林遠意看了下時間，正好凌晨一點剛過，他換了一套休閑裝，去了卧室外間的小客廳。

坐在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想了想，他又倒了另一杯水放到對面位置前，這才朝空中喊了句，「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少年就憑空出現在他面前。沒有出場白煙，就像電視里的特技效果一樣，突然出現了，林遠意被嚇了一跳，捏著杯子的手抖了抖。

小門神已經脫掉了礙事的古代官服，穿了一件長袖淺色體恤，一條牛仔褲，一雙板鞋，沒再拿短劍，兩隻手絞在一起，手指捏得發白。

看到林遠意手中的水灑了一滴，小門神趕緊道歉，「對不起，沒嚇到你吧？我不是故意不灑白煙的，白煙需要法力，我要節約用著點……所以……」

「無妨！」林遠意放下水杯，朝他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位置前面有一杯水，完全是待客模式。

小門神不相信地伸出一隻手，指指自己，意思在問是不是讓他坐？

看到林遠意點了點頭，他的眼睛馬上就亮了起來，說了聲「謝謝」，萌萌的臉上露出一對深深的小酒窩，盛滿了陽光和朝氣。

坐在椅子上，小門神雙腿併攏，低著頭有些緊張，憋了一分鐘，才憋出一個開頭，「施主，你請我來、來……」

「有件事得先說清楚，我沒請你，是我的經紀人請的。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林遠意的手指在沙發上輪流敲擊著，打斷了他。

「啊？你居然……居然趕我走？」小門神猛然抬頭，大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議，林遠意還是不待見他，明明已經請他坐下來了。

「那不然呢？」林遠意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人朝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

「自然是……自然是留下來了……」小門神的頭越來越低，就像接受老師批評的學生。

「那個……小門神，我看，你還是自己回去吧……我這裡養著狗，而且看起來，你也不太適合給我做門神。」林遠意直話直說，長痛不如短痛，早點讓他回去，感覺就像在勸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回家。

「施主，我倒是想回去，可是，我的法力不夠解除金印……要不，你去請我的廟裡問問有沒有可以讓我回去的方法？」小門神盯著自己的腳面，嘟囔了一句。

林遠意木了，這就是所謂的請神容易送神難？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問！你……喝點水？」小門神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黑黑的發頂，林遠意突然有一點心軟，自己是不是有些殘忍？他看起來還是個孩子！

「你、你還沒供養我，我……還不能喝你的水。要不，你早點睡吧？」坐在沙發上的小門神突然抬起頭朝林遠意吹了口氣。

「很遺憾……」還沒說完話，林遠意就迷迷糊糊了。

*

「叮鈴鈴——」一大早，林遠意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並且持續不懈地響著，大有他不接起便要一直響下去的趨勢。

他從被子中伸出來手在床頭柜上摸手機，卻摸到了一張紙，抓過來放到眼前，是昨天那張突然消失的門神畫像。

林遠意一下子想起了昨天晚上夢裡的情景，睡意馬上就沒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拿起還在持續響的電話，接了起來，電話那頭是老趙。只有他的經紀人，才會在一大清早打他的電話。

「遠意，你怎麼還沒起床？今天公司給你約了電視台的製片人，談一個詩詞訪談節目的合約，你忘了？」電話那頭老趙火急火燎地催著他。

「我沒忘啊！不是約好了下午嗎？這還是大清早！」林遠意看了一下時間，才早上七點。

「遠意，以我們現在的處境，肯定是要我們早到去等人家，而不是人家來等我們！我在公司里準備了一些詩詞資料，你上午準備一下？哎呀，你快起床吧，半小時后我到你家來接你……」老趙像個老媽子一樣又開始碎碎念。

電話那頭的林遠意，眼神停留在手邊的門神畫像上，隨口問了一句，「老趙，你昨天那個門神是哪裡請的？」

「嗯？」老趙有些意外，林遠意怎麼突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卻還是誠實地回答，「我在城東清明寺向住持大師請的，他說這尊門神和你的八字相合，會旺你！我就花大價格給你請回來了。」

「那上午我先去趟清明寺。」林遠意分明看到那畫像上的人委屈地扁了扁嘴，大眼睛閃動著淚光，一副小可憐的模樣。

「啊？準備的時間本來就很短，公司……嘟嘟嘟——」老趙還想說什麼，電話那頭已經掛了，只好轉頭對司機說，「小鄭，上午加一個行程……」

「委屈？不想走？」林遠意點了點畫像上小門神的鼻子，「好好把你送回去，算你完成任務還不夠好？」

窗外的熊寶在窗戶底下「嗚嗚」地響著，但不敢高聲大叫，怕被主人罵。

「熊寶，沒事，你早鍛煉去吧！」林遠意起床打開窗戶朝熊寶說了一聲，熊寶這才撒歡跑到小院里去玩了。

林母正在院子里打掃衛生，她朝林遠意打了個招呼，「阿意，我去給你端早飯？」

「媽，我不吃了，老趙在門外等我。」林遠意特意穿了一件長風衣，裡面的內袋裡揣著那張摺疊起來的門神畫像，已經在屋外換鞋了。

「昨天晚上熊寶好像特別吵？會不會生病了？」林母叫住了林遠意。

「媽，熊寶很好，今天晚上它就不會吵了！我出去了——」林遠意正要出門，就看到熊寶屁顛屁顛地晃動著圓圓的身子朝他滾來。

離他五步的時候，熊寶「汪」一聲止步，警惕地朝看著林遠意。

林遠意摸了一下胸口的內袋，蹲下去對熊寶說，「今天就把他送回去了，他不是鬼。你玩去吧？晚上見！」

「嗚嗚——」熊寶好像能聽懂主人的話，他把大腦袋湊過來，蹭了蹭林遠意的手心，就滿足地跑開了。

*

老趙給司機小鄭塞了一包煙，小鄭一踩油門，特意繞遠路去了趟城東的清明寺。林遠意是個新人，公司並沒有提供給他住處，只是給他派了一個年紀很大的經紀人老趙，公車也是有事情才派的。

這是林遠意第一次去廟裡，他跟著老趙下了車，進了清明寺大殿內，老趙在殿里東張西望起來，「咦，住持呢？」

「誰在找我？哦，是昨天那位施主？今日前來所謂何事？」老趙話音剛落，一個穿著袈裟的老和尚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

「住持，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嚇我一跳！」老趙拍拍胸口，「我這位朋友……我昨天替他請的門神，他今天一定要過來一趟。遠意，你來是……」

趙春風估摸著林遠意是來問如何供門神吧？他們兩人對迷信活動都是門外漢，來一趟問問也好。

「大師，我想把他送回去，可以嗎？」林遠意從懷中摸出了門神畫像，打開遞到了住持面前。

「遠意，你……」趙春風很意外，他昨天才花錢請的門神，林遠意過了一個晚上就送回去了，這請神的錢不知道退不退？

「阿彌陀佛，施主……」那老住持雙手合十，對著林遠意請了個禮，「施主，解開金印，對凡人沒什麼影響，只是這位小門神可要折損一些法力，你確定要解開嗎？」

「折損多少？」林遠意認真地問住持。

「也就……五百年吧，他是個臨時工，打個折也得折損二百五！」住持盯著林遠意，並沒有去看畫像。

聽了這話，林遠意伸出去的手頓了頓。

腦子裡浮現的是那層淡出鳥的光圈，以及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林遠意說話，住持嘆息一聲，雙手伸過來要接那張畫像時，對方突然縮回了手。

林遠意又將那畫像摺疊起來，揣進風衣內袋裡，順便摸出電話，撥了出去。

「媽，準備一個香案，我要供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