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龍鳳呈祥1
三十六重天,宮殿外一株梧桐樹正寂靜生長,將近八千年,已然偉岸高大。
呂涯一過來,便看到一襲白衣的月夜站在樹旁,冰雕雪刻的面容昳麗清泠,褐色的眸光料峭生寒,神情亦是肅正冷峻。
呂涯折了五成神力,若不是因為這天帝之尊,他都上不了這三十六重天。但他很快的擦拭了嘴角的血跡,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深吸一口氣,用歡快又激動的步伐跑到了月夜的近前,隨著月夜的目光道:「人家都說梧桐樹招鳳凰,我看倒是月神大人招梧桐樹,那年你走後不久,不知為何,這原先的地方又冒出一棵樹芽。」
月夜不為所動,原本微微揚起的下頜角淺淺的低了下來,並不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線,看不見一點唇色。白衣雖輕盈,卻一點不飄逸,一頭厚重的黑髮服帖的垂下,每一縷髮絲都顯得那麼乖順。
「月夜……」見到如此的月夜,縱然再會偽裝的呂涯,此刻也免不了情凄意切。
月夜抿緊的唇動了動,卻什麼話都沒說,抬腳走入宮殿,不等呂涯跟上,便關上了門。
呂涯站在門外,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想嘆息,不敢。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呼出,陡然抬眼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呂溱湖,呂涯難免臉現訝異,卻要維持著父尊的風度和帝尊的體面。
卻不想,呂溱湖倒是陪著小心的問了一句:「父尊,月神是在生你氣嗎?」
呂涯愣了愣,在瞬間卸下所有逞強,朝著自己的女兒彎了彎嘴角,擠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這時,宮殿里突然想起了琴聲。
是九冥。
是月夜在以琴聲問前塵。
九冥能告訴月夜的,只是九冥自己知道的。這八千年,除了那一百年九冥在呂涯那,其餘一直都是跟著白秀的。
幸好,白秀知道的並不多,即便月夜知道了自己與風辭月前世便有糾葛,卻無從得知那份感情有多沉重。
是風辭月放棄了,那麼就讓他擔起那個負心人吧!
呂涯若是真的高尚,有些話早該說的,可白秀在月宮住了一兩個月,他有無數次機會卻一個字都沒說。白秀心中有道義,可呂涯為了月夜什麼都不會說的,那些億萬年的所有隨著風辭月的離去就此塵封。
呂涯道:「溱湖,你去吧。」言下之意,隨你去哪,別管我就好。
其實他也需要緩一緩,風辭月的決然對他不可能沒有觸動,而白秀的視死如歸也震撼了他。
但現在還不行,他不能功虧一簣。
呂溱湖也沒什麼想向呂涯確認的,反正她已經知道了,父尊既然不想跟她多說,那她只能裝無所謂。她之所以跟上來擔心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好奇,有一種怪異又奇妙的想法很久以前就在她的內心萌了芽,尤其是不時聽見的閑言碎語,彷彿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父尊,你不走嗎?」這姑娘也狡黠的很,她說第一句話時就在給他父尊刨坑了,「你都受傷了,此處缺食少葯的也不利你修養。」
呂涯還在感嘆看來自家向來任性嬌縱的姑娘長大了,都會心疼老子了,而且似乎還很通透,於是嘆了一口氣道:「我想陪著他。」
呂溱湖一張無辜又感同身受的臉極力隱藏,在轉身的一剎瞬間垮了下來,「我丟!到底是他倆互相奔赴,還是只是父尊一廂情願,亦或者像別人說的那樣只是父尊在覬覦月神的美色???」
七天七夜,琴聲一直沒有斷過,月夜將八千年過往一一問過,他倆從隔閡到無間到分離,甚至具體到在凡間養娃過日子的每一個細節。呂涯在門外聽的心驚,卻安靜的不曾有一點打擾,直到最後,九冥說到「白螭跳入火海」,月夜忽然止了琴聲。後面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琴聲止了,三十六重天又是一片死寂,殿外梧桐樹無聲生長。
三十六重天上的這座宮殿,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了,那年呂涯與天怨兒第二次大婚,原本想將這裡作為他們的婚房。可是天怨兒不喜這裡的寂靜,眾神也覺得這裡不詳,是以就此作罷。後來月夜重生,一躍成了月神,鴻鵠之身讓他可以摒棄凡塵雜事,獨居在這。
而月夜之所以喜歡這裡,一開始大約是因為這裡類似被死神光臨的冰國,無風無雨,無聲無息,萬籟寂靜,亦沒有黑夜。
而後來……
琴聲已經停了很久了,呂涯還站在門外,良久,他終於動了起來,卻不是推門而入,反倒離開了。
只是消失沒多久,呂涯的身影又出現了,還換了一身衣服,手上又多了一個食盒。他輕輕地叩了叩門,裡面沒有聲音,等了一會兒,到底推門進去了。
一眼沒有看到人,眼神掃過又回來,才看到月夜坐在角落裡。同色的紗簾擋了他半身,九冥的琴架又偏高,又或者,呂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黯然的月夜。
月夜曲腿坐在地席上,雙臂抱膝,從來直直的脖頸無力的歪向一側,服帖垂順的長發也有些凌亂的散在臉邊。呂涯快步走來,見到月夜已是淚流滿面,紅淚滴落,胸前的白色衣襟如傲然盛開的紅梅。
呂涯此刻若還是站著,便顯得他居高臨下,於是跪坐在一旁,將食盒放在琴桌下,輕聲問月夜:「喝酒嗎?」
月夜倏地回臉,抬手就摔了剛放在桌上的酒壺,恨聲責問:「呂涯,你言而無信,你答應我的!」
呂涯不妨月夜會突然回臉,這一下杵的太近,他本能的往後讓。可他是跪坐在地席上的,想快速讓開,只能靠腰身往後退。哪知他剛傾倒了一分,月夜竟然逼迫上了兩分。呂涯知道他是在氣頭上,以目光相逼,便只能不動,維持著彆扭的姿勢。
「月夜,他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凡人小孩!」呂涯當然不肯承認是自己的錯,可他更無功可邀。
就算呂涯不逼他,風辭月也說服不了白秀與他共生,最後一樣會選同歸這條路,只是他有可能會一直隱藏他的真面目,也一直會疑惑白秀到底愛不愛他,又愛他什麼。而白秀會一直活成月夜的替身,不問,更不想證明,直到最後才能懂他風哥的真心。
他做錯了嗎?他已經給了他們最無憾的一生。
見到呂涯如此態度,月夜氣得咬牙,渾身都在顫慄。他想責怪,但絕情的話不可亂說,他胸口悶的要爆炸,可理智也告訴他,不能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呂涯的身上。
「月夜,你還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呂涯倒寧願月夜能拿自己出氣,恨他怨他,他都擔著,最怕他這麼悶著,把自己都給憋壞了。
「你陪我?你拿什麼賠我?!」月夜臉色慘淡,雙目發紅,眉宇間蒸騰出凜冽的寒氣,痛心疾首的質問呂涯那漫不經心甚至無關痛癢的蒼白安撫。
呂涯彆扭的腰身已經撐到了極限,被月夜又一次逼迫,實在堅持不住,「砰」的一聲倒了下去。
背脊撞到地席上,不知為何,聲音竟然不是悶的。月夜愣了一下,還在納罕呂涯怎麼倒了下來,低頭一看,原來竟是自己在步步緊逼。正準備起身,呂涯忽然拽住了他。
月夜原本百感交集,也就沒有在意與呂涯的距離,更沒有發現呂涯的不對勁。他已經從九冥的琴聲中知道了呂涯為了救白秀折了自己的五成神力,可這也不過是他咎由自取。他更是誤解了呂涯此前的種種,不過是因為嫉妒,因為……他說不清,但他覺得呂涯對白秀並不單純。
呂涯此刻拽住他,是為什麼?睹物思人?
「帝尊這是做什麼,為了安慰我,打算把自己奉獻了?」月夜不光雙瞳是紅的,眼眶也通紅,血紅的淚水滑過他白皙的臉旁留下了清晰的淚痕,此時的他即便冷若寒霜,也是無情動人。
呂涯一手拽著月夜不松,另一隻更是搭上了月夜的後頸。兩人本就靠的很近,呂涯微一抬身,幾乎就是將自己送到月夜的唇邊。
月夜看著呂涯,其實太近的距離根本看不清,但他只是愣在那,不動。
呂涯等不得,倒底還是他先吻了過去。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觸,月夜下意識的撇開了臉,若不是驚慌,那便是嫌惡。呂涯不甘,繼續追上,怕他又會讓開,一碰上月夜的唇就吸咬住了。這一次,他很清醒,並且目的明確,意圖明顯。
月夜掙扎了起來,想推開呂涯又不敢發狠,幾番揉搡突然將他五臟六腑翻攪了起來。呼吸倉惶紊亂,氣息里開始添上了其他的雜念,他在瞬間收回心神,悶聲低吟了一聲,整個人再次顫抖了起來。
呂涯立刻鬆開,抬眼去看月夜,發現他又是滿臉血淚。
呂涯一顆心也跟著鮮血淋漓,伸手理了理月夜臉側的濕發,啞聲道:「月夜,我一直在等你啊,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我陪著你。」
那日他去黑水,拉住準備與白秀一同跳入火海的風辭月,他明知答案,卻還固執的問風辭月到底愛誰。那是他替月夜問的,即便是場面話,他也沒有說會成全他。
大約風辭月也看出了他的心計,明明不屑,但為了月夜,還是鄭重的回答了他。
第一次說要白秀,還不是被季鬼蘭逼迫的那次,而是在這不久之前,白秀將自己交付之時。他雖沒說只要白秀,但他已經知道那時眼前人是誰了。
告白的是眼前人,而不是那個忽然出來的神仙哥哥。
風辭月這樣回答,等於是否定了與月夜的所有。
「為什麼?呂涯,你告訴我為什麼?」月夜哭聲遏制不住,十幾萬年來,他第一次這般聲淚俱下的哭泣,口中問為什麼,卻說不出為了什麼?從來他都不會為自己聲討,甚至不懂為自己心酸,可他還是會疼啊!
由於太過傷心,他都沒有聽清呂涯說了一句怎樣的情話,方才的翻攪只讓他覺得壓抑又煩躁。
呂涯就在他的近前,眸中儘是深情他卻只讀出了憐憫。十幾萬年漫長歲月,不知從何時他成了他的百轉千腸,就算表現的再不明顯,總算有跡可循,而他卻從來只有忽視。哪怕是被外人道破,他亦是不肯承認。
靠的太近,他從呂涯的氣息里察覺了對方的示弱與討好,瀰漫的酒氣沒喝也把人給熏醉了。呂涯的唇邊還有未乾的血跡,那是自己的淚水,內心本就澎湃洶湧,這抹紅於呂涯周正的臉上又太過艷冶,突兀的存在激起了他的獸性,將殘存的理智在頃刻間覆滅,只一心想把他撕裂,想要重重的報復他,懲罰他。
又是「砰」的一聲,呂涯倒了下來,而他這一次是被兇狠撲倒的。
……
過程中呂涯並未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不光不抵觸,還萬分配合主動迎合,甚至痛苦的吟聲中都有刻意的引誘。
並非呂涯骨子裡放蕩過分,成為帝尊的這十幾萬年他早已將自己的□□壓制到最低,甚至早就看透了那點肉|欲歡愉。比之月夜的清泠,他是更深沉的神聖,昭昭目色有著絕對不可侵犯的凜凜威嚴。
可是現在他放下了,放下了他的不甘,他的尊嚴,以及他的驕傲。只因這個人是月夜,為了叫他重新振作起來,他甘願奉獻,樂於委身,哪怕是叫他像貓一樣袒胸露腹承歡撒嬌。
而他又太了解月夜,月夜的做派與白秀截然相反,不同於白秀的狼狗習性,月夜時常溫柔過了頭,一旦在對方眼中看出勉強,他隨時都會叫停。而一旦停下,他定會誤解自己的情意,並且再難溝通。
只是這一次,呂涯失策了。
究竟是他不懂月夜,還是他從來不了解自己?
月夜崩潰的沒了理智,但呂涯一直都是清醒的,這種被侵略的滋味讓他回到了當年被陸南庭支配的肉身所帶來的恐懼,他一直以為只是凡人低賤,才會抵抗不住這種膚淺之欲。
可月夜也完全不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溫柔蓄力,強勢攻佔,霸道又柔情,明明人都崩潰了,可是掌控著全部的節奏,察覺不到一點生疏和遲疑。呂涯深陷於蒸騰炙熱的浪潮里,又怕又恨,可是又欲罷不能,尤其是一想到如此欺凌他的人是月夜,直接將他溺死了。
神智慢慢消弭,胸腔被擠壓,喉頭開始顫動,最後就連眼神都濕潤迷茫了,看不清在他上方那一張瑰麗的臉……
一切都失了控,直到他被燙的現出天龍真身,發出一聲震徹九天的龍吟。
諸天神仙仰頭看天,重天之上龍騰鳳影久久不散,人人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訝異表情。
大神們都在震怒:荒唐!胡鬧!傷風敗俗!不知羞恥為何物!
小仙們具是驚恐臉:操,那些年我磕的CP特么成真了?!
咦,帝尊怎麼回事?您是在讓著月神大人還是真不行啊?
肯定是帝尊大大在哄人,瞧他之前做的什麼事?人家的小官人都在大荒成了王還不是被他輕易砂仁豬心?
嘖嘖嘖,原來不管換成誰,我們月神大人一直都是美人攻呢,不過,那麼美的人,來撲我也願意啊!
有點自知之明吧,要不也學學當年的姚青?
呂涯已然折了五成神力,又加上那兩趟急速奔走,讓他受了不小的內傷,還有從前月神的那億萬年記憶洪流壓著他,他早不是那個天之驕子,那個眼高於頂的帝尊,那個可以將情且放下的呂涯。
這一燙,幾乎把他給燙廢了,燙的懷疑他這十幾萬年的龍生。
那年風辭月與白秀在人間大婚的那夜,並非是風辭月故意矯情,他是真的受不住。白秀因為龍影掌的緣故,禁慾四千年,初開精關,又故意沒有控制,霜雪蒸騰出的熱氣非同小可。而那時候的風辭月比如今的呂涯要強許多,月夜更是比白秀強更多。
月夜本就不弱,他只是沒有那麼強烈的殺伐之心,也沒有什麼爭強好勝的勝負欲,否則白秀用他的身軀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進展。當然,白秀也刻苦,更加有悟性,這八千年更是給月夜提升了一個階梯。還有,紫薇劍認主,月夜這次重生,新軀里融了白螭的所有力量。
只是處於崩潰中的月夜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殺傷力,等到聽見呂涯一聲慘烈嘶吼,他才反應過來他對呂涯做了什麼!
仿若回到當年在玉鼎府,沒了神志的月夜被一刀捅醒,然後看到了在身下的師兄。只是這一次,身下人不是羞憤的玉石同歸,而是鮮血淋漓,血淚模糊。
月夜能想象出在他神志不清胡作非為之時呂涯會有多大的反抗,如果他沒有被削去一半的神力,如果他沒有受傷,如果他的手中有刀……
凌亂不堪的場面,濃烈瀰漫的血腥氣,還在止不住戰慄的眼前人,一切都在告知他事實已經鑄成。清醒過來的月夜頓時負罪感滔天,他是瘋了嗎?這個人是呂涯啊,他就是再恨,也不該拿呂涯發泄!!!
而呂涯看著處於莫大愧疚中的月夜,整個人也無地自容了。是他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他明知如今的月夜是在怎樣的心境中,卻還來故意引誘他。方才他有多主動,又有多蕩漾,而他為了一己私慾這些年來所做的種種……月夜又不傻,他什麼看不明白?
他現在這樣真的是咎由自取,活該被人玩廢了!沒把他撕成兩半都算是手下留情了!此時不走,還要等著月夜給他道歉嗎?那他還不如現在就鑽地縫。
呂涯不顧自己殘破的身軀,強撐著破門而出,一離開三十六重天,立刻變成了天龍之身飛往紫微宮。
月夜張手看看自己的掌心,由於抓的太狠,他自己都給割出了道道血痕,再看到地上散落的片片龍鱗,濃郁酒香里都掩蓋不了的某種氣味,面色惶惶。良久他看向一旁的九冥,懊惱又委屈的問了一句:「怎麼辦?」
九冥「錚錚」的響了兩聲,不懂它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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